第六章 春天里 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走远
聪明的你,一定记得这封信,一定记得这个名字:意映。一定记得这句开头:“意映卿卿如晤……”
意映叫陈芳佩,林觉民的妻子;林觉民其实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意洞。
林觉民是福州人,从小过继给叔父,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他的叔父叫林孝颖,幼年天资卓绝。考取秀才后,被一黄姓大族看中,想招为女婿,俗称“榜下招亲”。希望这个女婿能科举高中,给家门带来荣耀,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女儿有了好的靠山。
林孝颖本不同意这门亲事,但父兄做主,没办法。结婚第一天竟不进洞房,并终身不同房。
苦了新婚媳妇黄氏,这个温柔善良的少女一直在等着丈夫。丈夫整天不归家,归家了也是冷脸相待,不发一言。
可以吵,可以骂,甚至可以打,但不能无视我。因为黄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哪里做错了;不知道怎么改正,不知道怎么讨丈夫的欢心。
在漫长的等待中,这个可怜女人的心在一点一滴地枯萎,她夜夜以泪洗面,却又无处诉苦。
回家诉苦,不可能,怎么能向父母启口?向公婆诉苦,更不可能,从未争吵、从未翻脸的夫妻哪里有矛盾?丈夫不理睬你,只能是你的错。
黄氏白天笑脸对人,夜晚则蒙被痛哭。哭声之惨,常传到户外。家里人都能听到,都很同情,可有什么办法呢?
而林孝颖因为这门不如意的婚姻,整天心灰意冷,无意功名,落拓以终。为了安慰这可怜的女人,林孝颖的大哥将林觉民过继给林孝颖夫妇。林觉民成了黄氏唯一的期望,这是她生命唯一的寄托。
她将寂寞、将苦楚、将不能对人言的辛酸化为无比的温暖呵护着林觉民。所以,林觉民从小就感受到了无比的温暖。他知道这无比的温暖是用叔母一辈子的苦换来的。他知道爱的力量,他不愿叔母的悲剧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重演。他要将爱传递给自己未来的女人,让她幸福而温暖。
林觉民不仅有大爱,还有大才,考入了福建著名的全闵高等学堂。他生性风趣,出口成章,辩才了得,诙谐幽默。许多同学都很喜欢他、仰慕他,但没有一个是女同学。
不是长得不够帅,而是学堂不向女性开放。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十七岁的陈芳佩走进了林家,走进了十八岁林觉民的心里。两家父辈是世交,彼此都很了解。
三坊七巷里的杨桥巷成了他们的新家,他们爱的见证。丈夫愿意传递爱,妻子乐意接受爱,他们的生活无比幸福温暖。
林觉民情意绵绵:“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月儿出来了,梅花吐着香;如水月光下,我俩牵手说着悄悄话。
那段时间,林觉民笑呵呵地在一篇《原爱》的文章中写道:“吾妻性癖,好尚与余绝同,天真浪漫真女子也。”一句话,我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只可惜,林觉民的叔母早已去世。如果看到这一幕,她是高兴还是辛酸呢?
温柔乡不是林觉民的归宿。他又东渡日本,自学英语、德语,成为面向新世纪全面发展的复合型人才。当然不是为了找工作,不是想按揭买房,而是为了革命!他在日本加入了同盟会。
每年暑假,林觉民都回家和父母妻子团聚。小夫妻俩总会在如水的月光下牵手说着悄悄话。
辛亥年的春天,林觉民接到黄兴的指示,回国参加起义。他特意回家住了十天,陪着有孕在身的妻子走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
月儿弯弯,疏影横斜,他们还像往常一样,在如水的月光下手牵着手,却没有了往日的笑语。
意映感觉到丈夫心事重重,似乎有满腹的心事,欲言又止。
记得几年前,丈夫曾说,我希望你走在我的前面。她听了很不高兴。丈夫解释说:因为你走在前面,我可以承担所有思念你的悲伤。如果我走在前面,你的苦痛谁来帮你分担?当时意映就哭了,笑了,那是幸福的眼泪,笑容绽放的眼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也不许先走,我俩一块儿走。
你每次都来去匆匆,我知道你一定在做大事。不管做什么事,将我带着好吗?我不愿每天担心你的安危。你是不是又要远行了?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此时的林觉民,何尝不是愁肠百结?
怎么能对你说呢?这次是冒险,拿生命去冒险。你有身孕在身,我不愿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担惊受怕。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她,一遍又一遍,默默走遍每个角落。很久很久,意映开口了:“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林觉民看着她,良久,用力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真的很想再走一走,他真的很想对心爱的人说:也许这一去将再不会回来,所以我想多陪陪你。如果这一去还会回来,我会天天陪着你,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你,不会再让你担心害怕。
有个自己最爱的人在家里守着,真温馨;让自己最爱的人在家里担惊受怕,真煎熬。
林觉民将痛埋在心底,将爱留在了信上。
1911年4月24日(旧历三月二十六日)在香港的一栋小楼里,昏黄的油灯下,林觉民在意映送给自己的一方手帕上,“泪珠和笔墨齐下……”: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书竟,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4月27日(旧历三月二十九日),林觉民参加了广州暴动,受伤被俘。
面对审讯官,林觉民侃侃而谈,不是汉语,是英语;不是卖弄,而是普通话广东官员听不懂。一百年前的广州,英语很流行了。地方官经常和洋人打交道,简单的听读是不成问题的。不会英语就out(落伍)了。
这个身穿西服、面如冠玉的美少年举手投足间谈笑自若,让陪审的李准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怕面对林觉民那清澈的眸子。在眸子的后面,有自己孩子的影子。
油然而生的怜悯,父辈的怜悯让李准有点后悔。如果这个青年不被抓住该有多好,或者他根本就不应该参加暴动。
他亲自打开脚镣手铐,搬了把椅子请林觉民坐下。
林觉民当场下笔千言,沾血而书。血里有自己的激情、青春、理想,还有深深眷恋的意映。
写到激昂处,忽欲吐痰。看见大厅铺着进口崭新红地毯,林觉民不忍损害国家公物。哎,这素质比当时人高得不是一大截。
李准忙手拿痰盂捧到林觉民面前,为英雄捧痰盂,值!即使他是敌人。
“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主审官两广总督张鸣岐感慨不已。三十六岁,两广总督,春风得意。自己年轻时也有过像林觉民那样的热血豪情。可是现实是无情的,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品总督在林觉民眼里却一钱不值。
爬到这个位置,就是要别人承认,得到别人尊重,当然阿谀奉承也不拒绝。人,不就是要这样活得惬意?
而林觉民活得快意。
高高在上的惬意还是俯仰自若的快意,你选择哪种?
选择哪种都没错。
我有我生活的方式,你有你选择的自由。仇视你,但不妨碍我仰视你。
乱党也有这样的奇男子,张鸣岐开始为大清的命运担心起来。
革命党的人才就是朝廷的威胁。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求生,当然也不会被敌人放生。
据说多年之后,张鸣岐读到这封信时,涕泪交下。
林觉民自知必死,他在狱中滴水未进。他是儿子、父亲、丈夫,他一定会想很多很多。在内心最深处,最重要的位置是一个人:意映。
他有许多许多的遗憾、愧疚。那十多日,应该和父母、意映多讲讲话。
他知道,信传到意映的手里,将是怎样的悲恸。自己食言了,自己曾说要承担所有的悲恸。现在,却要一个有身孕的女人独自面对。
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从今而后,只能在梦里向她倾诉,向她道歉。几回魂梦与君同,在梦里,我会一直伴着你。
几天后,这位二十四岁的青年俯仰自若,带着对人世对意映的深深眷恋告别尘世。
有所恋,方显情真;无所恋,只存鲁莽。
行刑官李准微微叹了口气,背过身,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信传到意映之手,已是阴阳两隔。意映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只是不敢想,这么好的男人,老天会留住的。
当读到“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时,意映当场昏厥倒地。这么好的男人,老天竟不容。
两年后,意映追随林觉民而去。他们共同生活了聚少离多的六年,他们把分当成聚,所以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们再也不用在梦里见了,他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走远。
让所有人感到欣慰的是,遗腹子健康落地,一直活到古稀之年。
林觉民的遗骸葬在红花岗,后改名为黄花岗,这次起义就叫黄花岗起义。
寂寂黄花,离离宿草,出师未捷,埋恨千古。
革命的第十次暴动在寂寂黄花中,在林觉民的柔肠百结中怅然落幕。
历史,把机遇留给了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