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葛逻禄人主动投靠大唐
葛逻禄援兵
初升旭日照耀下的白草滩一片狼藉,上百处余烬未歇的火点还在袅袅冒烟,由此在苍穹间弯曲出多道飘曳的黑柱,仿佛一张天造地设的罗网。在残缺的栏圈边,在燃烧的帐篷间,在焦黑的草地上,在流淌的河岸旁,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首,突骑施人遭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损失极为惨重。尤其是各部可汗,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成了唐人的俘虏。
当被俘的男女老幼看到他们的可汗和叶护们像羊一样被绳子串成一溜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感到的不仅仅是惊恐,更是彻底的绝望。
马麟和白孝德按李天郎之命先行控制住了各部大小头人族长,以连坐之法责令其各帐下老幼妇孺,而能拿刀作战的近万男丁俘虏则分隔看押。突骑施五部十万之众即使聚拢起来,也是漫山遍野,如果再算上数不胜数的牲畜,区区不到两千的唐军简直是小蛇吞象,但战斗的结局明白无误地表明,大象真的被吞掉了!
“老天爷啊,这么多啊!”丁俨子在獭洞山上咋舌惊叹,“我们能打败这么多贼子啊!”他几乎是在用崇敬神一样的目光看着不远处俯瞰战场的李天郎。
每个人都是有虚荣心的,李天郎也不例外。
看着蚂蚁般拜服在自己脚下的突骑施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征服者的快感。此时此刻,他也体验到了高仙芝胜利后巡视战场的蕴意,作为一名统率三军的战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能体现自己的存在呢?成千上万的目光都会聚集在你的身上,那些充满敬畏、钦佩、崇拜、景仰或者惧怕的目光足以将你抬入五彩云霄,令你一时间生出气吞山河,天下唯我独尊的英雄气概。
要是母亲在,她一定欣慰异常,他的儿子绝对不逊前辈。
“将军,所俘贼首,大小可汗及叶护一十八名,全数押到。”马麟施礼说道,“如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只有毗伽可汗还倔强地昂着头,但是在这个时候的硬朗,更像打肿脸充胖子的无奈笑柄。两次被击败,终于身险囹圄的多弥那逻可汗倒是表现实在,刚爬上山便已经瘫倒在地。确实,几天之内遭受两次致命的打击,没有几个人的精神经受得住。
“都把他们松了绑吧,”李天郎下了马,神情已经恢复如常,“都是尊贵的突骑施可汗、叶护们,到我李天郎这里来,不至于连个座都没有。”
“雅罗珊!是那个传说中的汉人雅罗珊!”有个通晓汉语的可汗低声惊呼起来,“李天郎!”
在通译转述李天郎的话语时,马麟取了指令,拍马下山去了。
毗伽可汗脸色阴沉,他狠狠瞪了那些部下一眼,迫使那些原欲弯腰坐下的可汗、叶护们又站直了身体。
“尔等既然不累,那就站着好了,”李天郎微笑着在胡床上坐下,抬手接过阿史摩乌古斯递过的铜碗,喝了两口温热的羊奶,“本想招待诸位点羊奶,但尊贵的可汗们连坐都不想,那羊奶更是看不上眼了,就罢了吧!”
昨晚一夜惊魂,今早脱力逃亡,哪个可汗不是饥肠辘辘,饥渴难耐,但李天郎这么一说,又只有硬着头皮死撑。
“这位可是拔泥塞干部的多弥那逻可汗?”李天郎故作惊讶地一指萎靡在地的多弥那逻可汗,“李某还以为可汗不幸罹难了呢,见可汗仍在,不胜宽慰!来人哪,把多弥那逻可汗的家人送来!”
多弥那逻可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语音发抖:“我的家人,跌思太?还活着?”
“是啊,知道是可汗家人,我等岂敢怠慢,虽交兵而不失礼数,历来是我大唐风范,再说,”李天郎示意左右扶多弥那逻可汗坐下,“黄姓突骑施人自苏禄可汗起便与我大唐交好,不仅得授大唐册封,还有皇室姻亲之份,我李天郎自然要礼遇几分。”
李天郎突然话锋一转,厉声对梗着脖子的毗伽可汗说道:“突骑施人受我大唐册封,连尔等栖身之碎叶,也乃大唐所赐,大唐待尔等不薄,尔等却怎的妄存叛逆之心?”
拙劣的挑拨离间!毗伽可汗看了看委琐的黄姓首领,他们转动的碧眼珠说明这些墙头草正在左右摇摆。必须阻止他们的动摇,我,才是突骑施人的大汗!
“你们汉人常说,胜者为王败者寇,哼,现在你怎么说都是有理。如果现在我们换个位置,我也可以质问你,我突骑施人安居于此已有数百年,你们唐人来之前这里就是我们的草原,怎会受你册封?”毗伽可汗冷笑道,“呵呵,我也可以让你跪着受我突骑施汗国的册封!”
“大胆!”丁俨子怒喝道,“你这贼子,骨头倒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的安西,几时成了你们的草原?尔等既受我大唐册封,当尽臣子本分,尽忠天子,如此叛服无常,其罪当诛!”
“犯我大唐疆域者,虽远必诛之,颉利可汗,阿史那贺鲁的下场,你也想尝尝么?”阚行忠接着说,“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李天郎从胡床上站起身来,眼光森然扫过俘虏们,“胜者为王败者寇,毗伽可汗说的倒也没错,既然为寇,就也应该像个寇的样子,”他走近毗伽可汗,紧盯着他的脸,“为王的自然也可拿出为王的威风,比如,让为寇的可汗在军前歌舞助兴?”被俘的阿史那贺鲁也曾被迫在唐室宗庙前歌舞,但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毗伽可汗咬紧牙关,喉咙深处滚出刻骨的诅咒,心底却骤然闪过一丝恐惧。
“哼,像卑鄙的土狗一样偷袭,得了胜利又如何?”忠心的阿阙叶护挺身而出,干瘪的身躯抖出末路英雄的风采,“有本事像真正的战士一样面对面拼个你死我活!”
“跟你们说兵者诡道那是白费唇舌,”李天郎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李某会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战士的。”
“呸!有本事杀了我,不要让我看见我们的勇士一回来就生吞了你!那时候你哭都来不及!”阿阙叶护毫不示弱地回击李天郎,“你倒是很快有机会见识我突骑施战士的勇猛了!”
“五万大军,最迟两天后即可回援,呵呵,希望你那些胆怯的土狗军队能够光明正大地死去!”阿阙叶护的勇气也激发了毗伽可汗,他想起了弥迪尔的话,也想到了贺逻施那杰的数万大军!谁说没有了希望!“勇士们会把你和你的土狗们碎尸万段,呵呵,那时候就轮到你求我了!”
“呵呵,好,李某就在这里等着,瞧瞧你的那些勇士们!至于你……”李天郎突然转首注视阿阙叶护,未等阿阙叶护应答,刀光就抹过了他的脖子!
所有的突骑施人都被狂喷而出的鲜血淋中了,突如其来的杀戮使他们呆若木鸡,离得最近的毗伽可汗捂住溅得鲜血淋漓的脸,连连摇晃。
刀尖戳着血泊中的头颅,“……你就看不到了,因为,现在你的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叫你活,你就活,杀了你,也是举手之劳。”李天郎俯身对着眼睛半闭的阿阙叶护首级,声音轻柔而阴森,“你说是不是?”阿阙叶护首级原本鼓出来的眼睛立时闭上了……
“这就是你说的胜者为王败者寇,”李天郎将嘴巴凑近发抖的毗伽可汗耳边,“用你们草原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是不是?”
不光突骑施俘虏,连旁边的唐军士卒们也揪紧了心,他们屏着呼吸,看着李天郎举起了刀……
李天郎用刀背轻轻敲敲毗伽可汗捂脸的双手,毗伽可汗低喝一声,不由自主往后一退,差点栽倒在地。“我不杀你,你和这位不怕死的叶护不同,有幸目睹你的大军,那些所谓勇士们是怎样为你而死的……别捂着眼睛啦,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刀收了起来,伴随着清脆的“嚓”的一声,泼风还刀入鞘,脸色灰白的毗伽可汗终于应声坐倒在地。
“父汗!父汗!”
跌思太和他两个姐姐飞跑着扬臂跑向自己的父亲,四人紧紧搂在一起,失声痛哭。几个黄姓首领开始低声咕哝,埋怨毗伽可汗连累整个部族,引得黑姓首领们对他们怒目而视。
“在那里你一定看得很清楚,”李天郎冲押送跌思太上山来的赵淳之颔首示意,目光随之望向正在獭洞山顶搭建的瞭望台,“就在那上面如何?”他微笑着看向毗伽可汗,“欣赏你的大军是怎样覆灭的!”
每户突骑施人都被迫留下了一名人质,其余的在异姓小头领的带领下,拔寨渡过真珠河,拖家携口,往东南而去。丁俨子和阚行忠率二十人跟随前往,他们向所有的突骑施人宣布,每天他们必须行八十里,如果达不到,或者清点人数时有人逃跑,折返白草滩的斥候就会报告雅罗珊,斩杀那些人质。“除非尔等有把握将我等二十人一举杀光,否则,嘿嘿,还是乖乖听令的好!”阚行忠咧着大嘴,看着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乞求你们的腾格里保佑雅罗珊吧,呵呵!”
白草滩齐整平坦的草地彻底改观了,横七竖八的壕沟抓破了草原秀丽的俏脸。上万突骑施俘虏冒着酷热,不停地为唐人修筑营垒,一座被宽大深壕,高耸护墙拱卫的营垒已初具雏形。突骑施人的大军最迟在两天后就会到达,谁都知道那将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恶战。
“李将军曾经说过,骑兵的生命就在于冲锋,作为一名骑兵,最好的归宿就是死在冲锋队伍的最前面。”赵陵勒住气喘吁吁的坐骑,一上午他已经换了三匹马,在巡视营地的同时,也试乘缴获的突骑施战马。
“他说得没错,没有冲锋,要骑兵做甚?李将军一直想组建一支所向无敌的铁骑,这几次胜仗,可令他实现夙愿了。”
跟在后面的赵淳之显然意兴阑珊,他低头提着缰绳,心不在焉地回应赵陵。
“怎么,伤还未好?”赵陵问他,“害怕了?早叫你不要跟来么,这时走还来得及,你要走,李将军也不会责怪你。”
“赵校尉误会了!”赵淳之赶紧提起精神,“经历这几阵,哪里还会害怕!”
“那怎的跟掉了魂似的?”
“哦,我只是……”赵淳之脑子里又飞速闪过血肉模糊的雪白娇躯,还有李天郎冷峻无情的大枪枪尖,一天来,即使是在睡梦中,这样的影像也挥之不去,“赵校尉跟随将军多年,将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咦,你在想什么呢,怎会问这些个古怪的问题?”赵陵上下打量赵淳之,“中什么邪了,你父亲教的?”
赵淳之苦笑一下,没有应声。
英雄就是这样的么?不是说雅罗珊最为仁慈,历来善待降俘么?怎的先杀那个叶护,接着又虐使那些俘虏在缺水少食的境况下顶着烈日修筑营寨?出言讥讽被俘突骑施首领,将那个毗伽可汗吊在瞭望台上示众,还利用掌握的亲人和部众挑拨离间突骑施首领们的关系;还有,毫不犹豫就杀了那女子,那么凶狠,那么无情,这都是英雄所为么?在赵淳之容不得沙子的眼里,这些所作所为在他看来都是肮脏而卑劣的,和他心目中豪气干云,光明磊落的英雄形象是多么悬殊啊!
他向飘扬军旗的獭洞山张望,那里是李天郎大帐所在,李天郎,雅罗珊,叫我学你什么呢?
修筑营寨的突骑施俘虏突然发生一阵骚动,十几个大喊大叫的俘虏挥舞着铁锹,将看守的士卒敲翻在地。警报的号角骤然响起,一队飞鹘团的骑兵飞马冲入乱哄哄的人群,乱箭齐发,刀枪并举,不管是否参与暴乱,顿时有数十名突骑施俘虏血溅当场。惊慌乱跑的俘虏们很快被骑兵们追上,不是被砍翻在地,就是抱着脑袋回到人群中。
“被俘胡人加上人质,近万余,如若一齐发难,我等岂不腹背受敌!”赵陵忧心忡忡地对赵淳之说,“早叫将军一齐将他们斩首,将军却下不了决心,唉,李将军总是这样仁慈!”
赵淳之悚然看了赵陵一眼,再次苦笑起来。那是上万条命啊,赵陵居然说杀就要杀,天哪,怪不得赵陵还要说李天郎仁慈呢,要是他是主将,这些倒霉的突骑施人不早就命丧黄泉了么?
一名背插哨旗的斥候飞抖着真珠河的水珠,急急跑过两人马前,往獭洞山绝尘而去。
“哦,又有什么消息了!太阳这么高了,我们也去歇歇吧。”赵陵一抖马缰,提步往背阴的营地去。
赵淳之再看看在烈日暴晒下劳作的突骑施俘虏,也低头叹息而去。
斥候送来了令人鼓舞的消息,葛逻禄叶护谋剌腾咄率葛罗禄三部五千精骑前来助战。他们风尘仆仆地从热海之滨一路西来,在半途遭遇了仓皇东走的突骑施妇孺后,得知了唐军在白草滩的大胜,因此急急赶来分一杯羹。北庭节度使王正见已经攻下了突骑施人的重镇碎叶,几乎将之夷为平地,只在废墟上保留了一座佛寺。一直观望的葛逻禄人见局势逐渐明朗,迅速做出了跟随唐帝国的务实选择。
不论如何,这股有生力量的到来使李天郎更加坚定了自己必胜的信念,而且,那些命悬一线的突骑施俘虏,总算有了归宿。他决定将这些俘虏作为礼物全数送给葛逻禄人,这样,这些俘虏们既逃脱了丧命之虞,也让得到好处的葛逻禄人更加效忠大唐。即将到来的,到底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谋剌腾咄决死效忠大唐,麾下五千精兵,尽交雅罗珊差遣!”辫发左衽的谋剌腾咄腰间别着骇人的大砍刀,浑身上下都裹在黑色的披风里,和其他异姓突厥人一样,他们尚黑。“能在雅罗珊手下征战,是上天赐予我谋剌腾咄的荣幸!”
李天郎对此人印象极好,作为忠心耿耿的阿史摩乌古斯的族人,李天郎颇有些爱屋及乌了。“谋剌腾咄叶护对大唐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李某心领!”李天郎递给谋剌腾咄一大碗马奶酒,“呵呵,最迟后日一早,突骑施叛军大队就要到达,其众数倍于我,恐叶护部众多有折损,李某实在不忍……”李天郎很关切地说,“不如叶护率队隔真珠河观战,届时壮我大唐声威,也瞧瞧我大唐勇士如何灭突骑施叛贼!”
谋剌腾咄像被人抽了一鞭似的扔了酒碗,跳着双脚叫道:“将军说什么话!大唐有勇士,难道我葛逻禄就是贪生畏死之徒么!不行!不行!我率军前来,就是来与将军共生死同杀敌,怎会隔岸观战,让别人知道了,葛逻禄人还有脸纵横草原?”
“叶护误会了,谁不知道葛逻禄重义轻生,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勇士!只是,如果因李某之故让兄弟之族徒添伤损……”李天郎握着谋剌腾咄的手,轻轻摇动,“李某于心不安。叶护率军渡河,一可为我押阵,护我后背,二也是震慑突骑施叛虏东返,本就为大功也,谁会轻看?”
“将军不要说了,就凭将军一句兄弟之族,葛逻禄人的命就交给你了!”谋剌腾咄翻腕紧握李天郎的手,高声叫道,“我这就去给我的勇士们说,雅罗珊是我们的兄弟,我们葛逻禄人历来视兄弟为可以交付性命的手足,愿意和兄弟死在这里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滚回家奶孩子吧!”
“好男儿!好兄弟!今日我李天郎又多个好兄弟!哈哈!哈哈!”李天郎和谋剌腾咄四手紧握,一起豪朗大笑,“好兄弟!好兄弟!”
目睹这一切的赵淳之再次被感染,如此豪气干云、肝胆相照的炽热场面,令他几乎忘记不久前的困惑和颓丧。
“我马上抽调帐下一千最勇猛的战士,包括我谋剌腾咄本人,一并扎营在此,随时跟随将军作战!”谋剌腾咄和李天郎挽臂出帐,“其余人马,就依将军之令……”
“那些突骑施人,就送给叶护了罢,算是犒劳,此外再送你五百匹好马,至于那些牲畜,你爱拿多少拿多少,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共享的!”
“谋剌腾咄!谋剌腾咄!你个卑微的葛逻禄杂种!总有一天你会偿还这一切的!”吊在瞭望台上的毗伽可汗刚喝了口水就破口大骂,“腾格里会将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到你们头上!你们……”毗伽可汗挨了吊楼上的军士一耳光,骂声立时支吾。
“呵呵,那个叫驴似的人是谁啊?哦!是尊贵的毗伽可汗哪,”谋剌腾咄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仰头笑道,“怎的像狗一样吊在那里?别费力气了,你的部众、牲畜、财产和女人都没啦,还穷叫唤什么!你放心,我会叫你的女人替我们葛逻禄人生很多你说的杂种的!哈哈!”随后是一连串粗俗不堪的草原叫骂,还伴着翘臀吐舌的鬼脸,看到一个堂堂叶护如此恶搞,不仅李天郎,连一直在李天郎身后板着脸的阿史摩乌古斯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被酷热和饥饿折磨两天的俘虏们终于吃到了第一顿饱饭,他们随即被押过真珠河,往碎叶以北的葛逻禄领地去。他们两天的劳作,为唐军修筑了两座互为犄角的坚固营寨,一座横贯在白草滩渡口,一座雄踞獭洞山。山下的营垒最为坚固,缺乏修建营垒的高大林木和石块没有难住精于土木的唐军,他们首先挖掘了巨大宽阔的壕沟,这些壕沟根本无法纵马跃过。而挖出的泥土则糅合干草夯成一道简易低矮的护墙,墙头上面是林立的拒马枪,再后面是严阵以待的弓弩手和唐军步卒,缺乏攻坚武器的突骑施人断难突破这些防御。如果说山下的营垒是阻击敌骑的礁石,那山上的营垒就是发射出击骁骑的弩机。铁鹞、飞鹘和一千葛逻禄精锐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发起居高临下的凶猛冲锋。剩余的四千葛逻禄骑兵除因押送突骑施俘虏而离去一千外,另外三千骑兵也渡过真珠河,很奇怪地消失在茫茫草原。
咚!咚!咚!
呜——呜——呜——
夕阳虽然垂落,但白草滩却在此时开始了新的一天,根据斥候们的战报,明日突骑施大军就要到达!
獭洞山虽然低矮,但是山顶五十面一起鸣响的大鼓,八十一只同时吼叫的号角却陡然将它拔高了几百丈!金鼓声直冲九霄,排山倒海。
山下,地动山摇。激昂的《朔风曲》中,整齐的唐军队伍如分散聚拢的花瓣,从不同的方向有条不紊地按号旗排成校阅阵势。
谋剌腾咄回首望望自己还算整齐的队列,心下暗暗咋舌:自己的部众事先就站好了位置,而唐人则是听号令鱼贯后至,而如今细细看去,不管列阵章法还是军容气势,唐人都远远超过了葛逻禄的精骑们。怪不得这样少的兵力也能战胜万人大军!雅罗珊真是名不虚传!
“大唐!”“大唐!”
唐军将士们随鼓声一起呐喊。大唐有这样的精兵,也怪不得威震西域,威震天下!谋剌腾咄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不少。
咚!
鼓声骤停,呐喊声也戛然而止,校场顿时鸦雀无声!
“大唐的将士们!自出征以来,你们连胜两仗,破敌万众,所向披靡,建下惊天动地的功业,大唐千年万年之社稷,当有你们一份功劳!勇哉,大唐勇士!壮哉,大唐勇士!”
鼓声又起,潮水般的“大唐!大唐!”
李天郎扬手一挥,鼓声喊声立止。
“我在长安,得闻上至朝堂下至街巷,皆称大唐精兵尽在安西,此言不虚!千千万万赴死豪迈之士,方换来天下第一精兵之誉。李某自豪之余,也敢言一句,天下精兵尽在安西,安西精兵尽在于此耳!”
金鼓大震,士气贲张!
“挺剑大喝贼在何方而不问贼之多寡者,死士也!我等两千死士,可当天兵十万,区区胡贼何以为忧!”李天郎拔出横刀,以刀击甲,“愿为大唐死士者,留下杀敌!家有顾忌或不甘赴死者,即可出列归家!任何人不得耻笑,本将军也决不以军法相责!军中无戏言!”
“愿随将军赴死!”没有丝毫的犹豫,队列里响起雷鸣般的回应,“愿随将军赴死!”
“好!就此刻起,不灭贼子,不解衣甲!”
“不灭贼子,不解衣甲!”“不灭贼子,不解衣甲!”
大风中,白草滩金戈铁马,浩气冲天。
“不灭贼子,不解衣甲!”“不灭贼子,不解衣甲!”
熊熊燃烧的热血使真珠河也为之沸腾!
血腥夜战
多弥那逻可汗在离白草滩六十里的地方碰上了卷土重来的染息干可汗,飞扬的蓝色旌旗下,是一万五千名骠悍的突骑施战士。神采飞扬的染息干可汗显然已经完全从丧家之犬的败落中恢复过来,如今重兵在握的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似乎他长刀一挥,千军万马就会荡平白草滩,一雪兵败之耻。
但是跟随多弥那逻可汗来的唐人军使却使他感到犹豫,因为军使告诉他,唐人有意扶持他为突骑施大汗,为表诚意,唐人不仅将归还他所有的部众和财物,还会将俘获的黑姓部落一并交与他。鉴于毗伽可汗已落在唐人手中,就算唐人不杀他,其突骑施大汗的声望也必大跌,谁说这不是一个取而代之的天赐良机?
可是战败的耻辱就轻易算了么,不能!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染息干可汗转动着眼珠,当然有!
“如今我的部众在哪里?”染息干可汗耸起了他的鹰钩鼻子,“雅罗珊若有诚意,怎的不告诉我部众去向?”在此之前,不光染息干可汗,黑姓可汗们也向南方的唐境派出了很多哨骑,但一直到吐尔尕特山口都没有发现被俘部众的踪迹,难道在北方?抑或东边?没有部众,就没有可汗!看看可怜的多弥那逻可汗吧,嘿!
“既然可汗欲接受李将军提议,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汗自然应该想到李将军会有所要求……”杨进诺不动声色地说,他有意看看皱紧眉头的那个黑姓头目,似乎欲言又止。
“呵呵,该不是李天郎害怕了吧?看到我突骑施万骑挟威而来,想让我网开一面,给条活路?”染息干可汗挑衅地看着杨进诺,“也许,把你们杀了干净,我一样得到一切!”
“哈哈,可汗真是说笑,谁给谁活路,你是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看可汗也是聪明人,怎的也说出这般痴人梦话来!前几日的经历难道没有告诉你,雅罗珊是可以轻易战胜的么?”杨进诺毫无惧色,反而脸露鄙夷之色,“再说,如今情势,谁优谁劣,还需细说么?哼,碎叶已破,北庭大军即日便至,尔等后路不在;效忠唐室之三姓葛逻禄分兵掠汝地,令尔等居无其所;此外,高大将军数万安西得胜之师折返安西,尔等也就敢谨慎观望,不敢轻举妄动。尔等如今,不说是四面楚歌,也是腹背受敌,岌岌可危,雅罗珊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想充大唐的对手?你够格么?螳臂当车而已!”
“大胆!”“放肆!”“杀了这狂徒!”
杨进诺流利的突厥语将所有的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在西域亡命多年,这点本事倒是锤炼出来了。要不是这个,李天郎也许还不会放心让他来。
突骑施人一片激愤的怒吼声几乎淹没了抄手而立的杨进诺,但他照旧昂首和愤怒的突骑施人对视。几个同样傲然而立的飞鹘团军士毫不示弱地手握刀柄,摆出了亡命一搏的架势。首先跳起来的就是黑姓胡人,那个一直怒目而视的黑姓首领拔出刀来就要往杨进诺脖子上砍。
“慢着,让他把话说完再杀不迟!”染息干可汗厉声止住狂躁的黑姓首领。
“和这些唐人有什么好说的!他们都是卑鄙无耻的土狗!”黑姓首领咬牙切齿地说,“先宰了这小子给阿阙叶护报仇!”
“斛罗达干!看清楚!这里可是我的牙帐!”染息干可汗喝道,“贺逻施那杰在这里也不敢如此放肆!”
斛罗达干恶狠狠地瞪了杨进诺一眼,又凶光毕露地扫向震怒的染息干可汗,终于喘着粗气垂下了刀。贺逻施那杰率领黑姓主力压后,以免高仙芝大军发觉而导致灾难性的腹背受敌,因而跟随染息干可汗的黄姓军马,只有斛罗达干率领的五千黑姓处木昆兵马,其余一万,都是黄姓。挚黑旗的黑姓和挚蓝旗的黄姓虽合兵一处却也泾渭分明,虽有贺逻施那杰撑腰,但在目前,处于人数劣势的斛罗达干自然不敢太过嚣张。
真的不出将军所料!杨进诺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继续说道,“雅罗珊只不过要可汗自行由真珠河上游去寻部众便了,对白草滩战事袖手旁观就好。到底,雅罗珊要收拾的,是叛逆的黑姓人,与尔等黄姓人何干!这样的美事,可汗可以自己盘算盘算!至于部众去向,自然包在我杨某身上,吾随可汗去,要是找不到,可汗杀了某便是!”
“挑拨离间的奸贼!”斛罗达干又忍不住大叫起来,“可汗,你别忘了我们的白马之盟,违背誓言会遭天谴的!”
染息干可汗摸摸胡子,看看神定气闲的杨进诺,又看看暴跳如雷的斛罗达干,意味深长地坐了下来。
得知染息干可汗率军折向东北,欲图由真珠河上游率军追回东去的被俘部众,突骑施的头领们顿时炸了锅。在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获取部众至关重要。如果被黄姓人抢了先,要讨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再说,各部损失都极为惨重,谁都对自己那一部尚存的部众寄予了厚望,失去了这些,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更不用说将士们的家人和财物尽皆落入他人之手,人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亲人身边。因此,几乎所有的头领都一致同意直接冲击白草滩,在击溃那里的唐军后,迅速渡河与被俘部众汇合,那一定比黄姓人快!
但是接下来的每一件事都难以达成一致,原本就调令不一的突骑施人愈加躁动难统,贺逻施那杰光为决定由哪部的人马做前锋就被弄得焦头烂额。谁都想冲在前面争取最大的利益,又同时让自己的损失最小。争前锋就已经争了个剑拔弩张,而让谁留下来殿后,以防高仙芝大军,又吵得一塌糊涂。
伯克尔几乎是擦着满头的汗水离开牙帐的,我的真主,没见过这样糟糕的首领!他们紧盯着自己的眼前利益,而且固执自私得无以复加,贪婪起来像争食的秃鹫,争吵起来就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又讨厌又可笑!这还是其次,关键是,时间在无谓的争吵中白白浪费了!
待伯克尔见到突骑施人乱哄哄的军队时,更是凉了半截。急红眼的士卒们挥舞着手中的战刀,各自簇拥在自己的部落头领周围,大喊大叫,尽其所能地表现对其他部族同伴的轻视和鄙夷,似乎这样就能抬高自己。以真主的名义,伯克尔背手往自己的坐骑缓缓走去,也许自己真的看走了眼,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野蛮人身上!
“大梅录!大梅录!”
一个浑身是血的骑兵在伯克尔身边跌下马来,嘴里兀自大呼,“快带我去见大梅录!”几个士卒慌慌张张地将他扶起来,飞也似的往牙帐去。
伯克尔心里一沉,不祥的预感更甚。
果然,坏消息使所有的突骑施人震骇大哗:未随黄姓人去往上游的斛罗达干部人马遭到唐人和葛逻禄人突如其来的联合打击,五千勇士死伤殆尽,仅数百人逃出生天。
狂叫着要报仇的三万五千突骑施战士不顾天色已晚,立刻拔营星夜奔赴白草滩。望着群情激愤,狂躁冒进的野蛮人,伯克尔下了决心:放弃他们,先逃离这是非之地!真主啊,希望这些人数众多的乌合之众能依靠海一般的人数和战马赢得一场糟糕的胜利。
初战告捷的葛逻禄骑兵和飞鹘团在凯歌声中兴高采烈地返回白草滩,不少人趾高气扬地挑着斩获的首级。染息干可汗的黄姓人马前脚刚走,谋剌腾咄就率领葛逻禄人与飞鹘团前后夹击黑姓人,根本没想到人数寡弱的对手会主动出击,而且还出击如此之远,还沉浸在分兵焦躁中的黑姓兵马毫无防备,领兵的斛罗达干在第一轮冲锋中便中箭丧命,群龙无首,五千骑兵顷刻间土崩瓦解。
“不出将军所料,突骑施大军正星夜兼程,尾随谋剌腾咄往白草滩来,”赵陵望着黄昏里渡河的葛逻禄人,早先李天郎已让阿史摩乌古斯带长骑下至其军中,传令让三千葛逻禄精锐骑兵渡河隐蔽于下游十里处,是何用意?赵陵懒得去多想,反正照李天郎的话去做,就能杀敌立功!“嘿嘿,我雕翎、剽野、西凉三团人马,已在营寨枕戈待旦,只待贼子前来送死!”
“你镇守营垒,不可退一步,出击防卫,当听山上金鼓旗号……”李天郎向夜幕低垂的西口望去,明天,那里就将成为流血的战场!似乎想到什么,李天郎沉吟片刻,微笑着对赵陵继续说道,“还记得野狼滩夜袭吗?”
“怎么会忘!”赵陵脸泛红光,搓手应道,“杀得贼子晕头转向,当真痛快!”
“有没有兴趣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将军,你是说……”赵陵眉开眼笑。
李天郎点点头,“兵不厌诈,贼子昼夜疾行,必是人困马乏,虽势大却力竭。再说,在前军遭袭之后,他们也不会料到会再次重蹈覆辙。”
“但贼子不可能没有防范!其前军覆灭,贼子必加强戒备,将军夜袭,以身赴险,又不能抽调过多人马,稍有闪失,动摇全局,此为险棋也!”赵淳之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赵陵愣神看着赵淳之,脸上出现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淳之,看你近日愁眉不展,似乎有诸多疑问,”李天郎将头转向赵淳之,一双眼睛在皎月下闪闪发亮,“有疑比无知好,我曾说:为卒者知敌在何方,听令死战足矣;然为将者必察敌一举一动,思敌我之灵动也。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欲运筹帷幄,制敌先机……”
李天郎显然有意岔开话题,夜袭之事,自不可改。赵淳之扶着排列整齐的拒马枪,黯然低头不言。
“看来淳之所惑,不止兵事也,”李天郎轻笑了一声,似乎还舒了口气,“此番出征,你想必思虑良多……”
“你这小子,先是死活要来,现在又如霜打秋叶,这可和初阵奋勇杀敌的赵淳之大相径庭啊!”旁边的赵陵说,“害怕就回去么!又无人说你胆怯!”
年轻人最受不得激,赵淳之涨红了脸,大叫道:“谁怕来!不过为将军想而已!身为主帅,怎可轻易赴险?断不可为快意而弃部属,妄逞匹夫之勇,非英雄所为也!”
话一出口,赵淳之就后悔不迭,不管怎样,这些话都不应该出自他口啊!
赵陵果然瞪圆了眼睛,怒吼道:“竖子大胆!”
李天郎面沉若水,两道犀利的目光,将赵淳之激昂的头又压了下去,但倔强的年轻人只是嘴唇嗫嚅,没有道歉的意思。确实,这样冒犯自己崇拜的偶像,不仅出于一种快感的发泄,对近日来的种种疑虑,更有一种挑战的冲动。至少在那一瞬间,赵淳之觉得自己和李天郎,是平起平坐。
“呵呵,赵校尉只是说笑,淳之别当真,”李天郎宽厚地笑了,言语温和地说,“英雄?何为英雄?英雄与李天郎何干?”仿佛自言自语般,李天郎抬头看了看天,声音骤然悠远起来,“宋襄公与楚军战,半渡而不击,言此时杀敌有违君子之风;天竺有名鲁西斯的王者,在遭到来自西方的亚历山大军队进犯时,虽拥重兵猛兽,也待敌整军列队完毕方才对阵,二者却都兵败,不过留得自家性命,兼其所谓英雄君子之美德,传诵后世而已。此为英雄乎?西域沙场,会有此英雄乎?淳之所惑,想必以英雄观李某也,呵呵,少年!少年!英雄!英雄!”
赵淳之看着感叹不已的李天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却又如陷五里雾中……
因为备有充足的马匹,李天郎率领雕翎团三百余精骑迂回到了突骑施的侧翼。李部人马中,以雕翎团最擅游击夜袭,加上骑射精湛,当是出击之不二之选。执拗的赵淳之紧跟着李天郎,他一定要知道英雄的答案,否则他整个思维都将被颠覆。
月光如水,一出西口,平坦的草原无遮无拦,与敌哨骑突然遭遇的斥候飞马奔回营寨,后面闹嚷嚷地追来一群突骑施骑兵。没追多久,他们的马匹就脱了力,就在李天郎他们的眼皮底下勒住了马缰,大声喝骂着远去的斥候。
潜伏的雕翎团精骑在草丛里压住侧卧的战马,屏住了呼吸……
很快,突骑施的大队人马在遮天盖地的火把中滚滚而来。密集的马蹄声一一从蛰伏不动的雕翎团身侧轰隆隆行过。离得最近的时候,甚至可以听见突骑施人在马上打呵欠的声音。不止一次,赵淳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望向李天郎,可李天郎犹如老练的头狼,只瞪着一双眼睛仔细观望着连绵不断的敌军纵队,没有发令的意思。所有的士卒唯头狼命令是从,全都绷紧了身体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贺逻施那杰派出自己的两千附离骑兵,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唐人也来个突然袭击。为保证这支前锋的冲击力,他下令调配战马,让后备的马匹替换疲惫不堪的前锋坐骑。担任前锋指挥的石阿失毕是毗伽可汗的二儿子,为报父仇,他一定会拼死作战,至少,一探白草滩唐军的虚实。
换马的附离们下马忙碌起来,随军的奴隶在叱骂声中手忙脚乱地去牵主人的马匹。石阿失毕在贺逻施那杰跟前甩镫落马,利落地行了个礼,“大梅录,前面的处木昆部不愿让路,说应该让他们当前锋。”
贺逻施那杰低声咒骂一声,这个时候还在争!简直是蠢驴!“不管他们,越过他们,直接去白草滩!打唐人一个措手不及!”
“要是咄吉射匮他们阻止……”石阿失毕气愤地咬着牙。
“那就砍了他们!还没王法了!”贺逻施那杰厉声喝道,“挡你者先斩后奏!”
喜形于色的石阿失毕刚弯腰应命,肩膀上就突然多出支羽箭!他一声闷哼,跪倒在地。
贺逻施那杰比石阿失毕好不了多少,至少两支长箭射中了他的坐骑,负痛受惊的战马扬蹄狂嘶,立时将贺逻施那杰颠下马来!
这时候,人群中才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呼!
倒地的贺逻施那杰恍惚中看见,一彪不知从哪里窜出的人马冲进了他的队伍,夺命的刀光和疾射而至的利箭就来自他们!
神出鬼没的打击使本来就因换马有些混乱的突骑施人陷入一片惊溃之中,很多士卒还未醒悟过来就命丧铁蹄之下。雕翎团不多的数百人马就像一根黑暗中猛烈挥舞的大棒,不分青红皂白在乱成一团的突骑施大军中一阵胡搅,弄得整支大军鸡飞狗跳。
石阿失毕像牛一般喘息着,在一声兽性的嚎叫声中,他愤而折断了插在自己肩膀上的箭杆,翻身上了战马。“截住这帮唐狗!”石阿失毕拔出了战刀,纵声高呼,“随我上!”
李天郎丝毫没有恋战的意思,事前他就告诉将士们,横贯敌军纵队后,即折身回返,只以强弓侧击敌军。如若走散,先趋向北,然后视獭洞山瞭望台上的红灯笼返回。
重新被挂上马背的贺逻施那杰看得很清楚,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唐人转眼间便戳翻了三个附离,我的腾格里!他右手枪格石阿失毕战刀,左手落刀斩杀的姿势十分眼熟!太眼熟了!枪杆将石阿失毕打落马下,唐将的马首正对着惊慌失措的贺逻施那杰。如果他此时冲来,无人能挡!
一声呼哨,三声鸣镝,唐将长枪一挥,左右唐军随之遁去,没入了黑暗。
感谢腾格里!
但是好运也就这么一点了。不一会儿,后队的辎重冒起了火苗,胡人三餐果腹都离不开的羊群见鬼似的炸了窝,黑夜中不知跑散了多少。而此时从前方回援的处木昆部和后队增援的附离在黑暗中遭遇,在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乱箭挑拨下,两支人马互相残杀,要不是贺逻施那杰清醒得快,双方又要白白折损不少人马。
赵淳之和三十余骑被一阵箭雨阻断在队伍后面,而大队突骑施人已经蜂拥而至。“镇静!我是赵淳之!众人且听我令!”硬拼是不行的,只有智取。略为慌乱的士卒听到有将官在,大是安心。“有队正押官等头目在么?”
“在下雕翎团第二队队正郑处怀!”
“在下第二队押官奚结苏乞!”
“甚好!奚结苏乞与我趋前,郑处怀护伤者队后押阵,各自约束部属,且卷旗收缰,不显惊慌之相。”喊声震天,前后增援的突骑施人正在自相蹬踏。“会突厥语者大声呼喝,只往人少处去!”
“得令!”
雕翎团胡汉杂编,会说突厥语者不在少数,一时间,突厥语呼喝叫骂之声四起。黑暗中突骑施人也不得辨,恰巧贺逻施那杰又在发令收兵整队,散乱的突骑施人三五成群,大呼小叫,自往其中军聚拢。赵淳之顺便拾了一面突骑施旗帜,大呼突厥语一路蒙混下来。待人声稍静,后队却一阵斩杀之声,赵淳之低声喝问。押阵的郑处怀道:“几个糊涂贼子,居然尾随我等来,被斩了!”
“留个活口,问其口令!”话说晚了,几个突骑施人早咽了气。
见四面八方都是乱窜的敌军,而己方大队早就不见了踪影,赵淳之思虑片刻,索性找一草木茂深的洼地,学李天郎潜伏之计,躲藏其间。群起的号角声中,突骑施骑兵穿梭般从赵淳之等藏身处飞掠而过,燥热的空气中,杂混着狂暴的血腥气息。气急败坏的突骑施人到处寻找厮杀的对象,但那些如鬼魅般的唐人就跟他们突然出现的时候一样,又突然悄无声息地弥散在漆黑的夜中。
惊慌躲避的鸣虫停止了嘶叫,黑暗的草丛中,只看见一双双忽闪的眼睛。再没听见唐军士卒的喊杀声,即使发现赵淳之他们失踪,李天郎也不会回头来寻,他得为大多数士卒的性命着想。这一点赵淳之毫不怀疑,他扫视周围静静潜卧的战士和马匹,依稀可以看到两个伤兵忍痛咬紧了嘴唇……
怎么不自觉地学得和李天郎一模一样?赵淳之心里“咯噔”一下,真的,从表情到动作,学得丝毫不差。赵淳之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