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宫夔

    岐阳城中位于最中心,由下而上,一层层建满了权贵府邸的小山,被称为远侯山。传一百六十余年前,远侯率族人部曲西征至此,策马而至山巅,插剑入土,泉水涌出。远侯掬水入口,只觉清洌甘甜。

    举目四望,岐水在远侯山前缓缓流淌而过,四望都是肥沃得能捏出油来的良田。远侯豪情大发,对族人而言:“吾便安家于此,率族人与尔等持剑而耕,子子孙孙在此繁衍,无有穷期!”

    百余年后,远侯山上已经满是各种建筑,而秦侯府邸,正与远侯塑像雄踞山巅。远侯像下,正是那口剑泉,仍然在汩汩流出清洌泉水。

    而在远侯山东面,则比起面向岐水的一侧,就稍显冷清一些。在一处山洼之中,一座黑塔正藏在树木掩映之中。一条铺着鹅卵石的道路,从山洼内延伸出来,直通唯一一个可以出入的山口。山口处建有望楼石墙,隔绝闲杂人等出入。

    山口之外,就是也较为冷清的岐阳东面城区,这个城区基本是岐阳城中仓储之地,还有藏着秦国历年文报簿册的内箴库。出岐阳东面望乡门,就是大片肥沃田地,和布满森森林木的冉厚陵。

    居于此间山洼,在岐阳这个秦国国都,倒是独得闹中取静之妙。

    山洼当中那座黑塔,有七层之高,并无什么装点。在塔顶却是一间屋子,并不算阔大。唯一出奇之处,就是这塔顶屋子的顶棚,是整片水晶制成,澄澈洁净。每到夜间,身在屋中抬眼而望,就是头顶浩瀚神秘的星空。

    这座屋子之内,陈设有些杂乱。靠墙一圈,全是书架。所有书册,多是用魏国出产的上好玉签纸印制而成,每一册书,说不得就要值一个金方。甚或还有一些书页泛黄厚重粗糙,还有丝线纹路的古旧书籍。这却是四百余年前,在灵台大术师赫宗未曾发明制纸之法前。那时人们用书蚕所吐之丝制成的书册。保留到现在,差不多已经算是无价之宝了。

    屋中还有一张巨大的书案,几乎占据了这间屋子一半的面积。书案之上,堆满了各种纸张,尤其是专门用作符纸材质的各色灵纹纸。几支专用绘制符纸的白鹿尾茸笔散乱的放在桌上。另外大半副桌面,则绘制了一个线条繁复的阵法,正是用来加快元气凝聚速度,更好感应不同性质天地元气的归元大阵。

    本来归元阵布下,怎么也要一亩地左右的面积。可在这屋内,就将其凝聚到了半幅桌面上。上面还有不少修补更改的刻痕。想必是这屋子主人对本来就复杂之极的归元阵又有所改良进益。

    为这巨大的书桌一挤,剩下的地方就没多少了。只是一榻一几而已。榻上也堆着的全是书册,几案上差不多也是一般。整个屋子,就像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图书馆。

    此刻坐在书桌前,正专心研究一张才画完的符纸的屋主人。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衫,未曾戴冠,头发束着,只扎了一条青色发带的清癯老人。他正虚着一双有些近视的眼睛几乎贴在那张符纸上仔细审看。一部白须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用来画符的朱砂他都浑然不觉。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响动,却是一名同样系着青色发带的中年人缓缓而入。老者听到来人入内,向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等到他仔细审看完了这张符纸,最后摇摇头,团成一团,就扔到了桌子底下的废纸篓里。那个相当不小的废纸篓,里面的纸团已经有大半篓了。

    老者谓然长叹一声:“此符所聚壬癸之气虽纯,却不稳固,时时散逸。这入神之境,看来我此生是无从得窥堂奥了。”

    那中年人形貌儒雅,举止潇洒,一笑道:“家主修为,已经臻于术师之巅,离大术师不过一步之遥。而且就是宗门圣窟之中,那些潜修高人,也不见得有几个能超过家主了。更何况家主还要打理南宫家如此大的家业,在如此波澜将至的局面中为宗门谋得最大利益,世事纷繁,不得静心,家主还有这般修为,以足堪自夸了。”

    这老者,正是秦国最为豪富的咸城南宫家家主南宫夔了。不管秦国是侯室强盛,还是世家争斗。南宫家虽然不养私军,可一直都屹立不摇。而现下岐阴河阳两家争雄,南宫家两个最出色的子嗣却分别在两家效力辅佐,谁都想争取到南宫夔的全力支持。可南宫夔这些年就藏身在这处黑塔之上,任两个儿子作为,自己却极少抛头露面。在两家之中,仍然保持不偏不倚的姿态。

    南宫夔又感慨了一阵,才缓缓问道:“岐阳城中又出什么事情了?”

    中年人一笑:“倒没什么,就是那个史家徐乐,已经返回岐阳。嫣侯女好大手笔,赐下公士之爵,赏城东五千亩侯室上好庄田。随庄田而送的还有奴客十四家。落籍设户手续,都是侯室书吏亲领着来我这里办的。

    每个世家,在岐阳中枢都有官位名份。如史晟就在岐阳亲领中尉之职。河阳君也有心腹在岐阳为大司刑和大司空。负责秦国的司法和营建。而南宫夔除了亲领大司礼之位留在岐阳之外,还有这名叫做钟离修的心腹领着大司户之位,掌秦国财政和户籍。

    在侯室强盛的时候,这些中枢官位自然可以秉承侯室权势,调动秦国各处世家的资源。而在性子比较强势的襄侯之时,甚而将各家私属庶民身份以上的生杀之权都收归了侯室。

    可是如今侯室衰弱,这些中枢官位差不多也就成了摆设,最多能管到岐阳左近的事情。而各大世家,在自己封地,侯室几乎是问都没法儿问了。

    钟离修虽然为司户,管着秦国财政和户籍。可秦国财政,这十几年来差不多就是各大世家自收自支,原来负有的供奉侯室之责,完全成了虚话。就是南宫家也久矣没有供奉财货给侯室了。岐阳左近侯室直领的封地,有些收入,就给当家的嫣侯女牢牢攥在手里,也不经过钟离修这里。

    对于堂堂一个大司户而言,能管的就是一些落籍除籍的户口小事。而侯室久矣未曾出兵而战,也没有新辟之土入帐,治下诸民身份久矣未曾变化。直到近来重立虎卫,选入虎卫者便赐爵一级,闲散已久的钟离修总算是有了些事情做。

    而南宫夔似乎对那个搅动岐阳局势,惹得南宫家两兄弟在岐阳街头大打出手的史家叫做徐乐的年轻人有些兴趣,上次还动问了一两句。今日徐乐回返岐阳,而且得嫣侯女厚遇,钟离修就及时前来回报给南宫夔了。

    南宫夔沉吟一下,问道:“他虎卫军职是什么?”

    钟离修答道:“属下也打听了一下,嫣侯女赠以虎卫中军直领曲长之职,许他自募部曲。”

    南宫夔淡淡一笑,理理须髯,才发现一手的朱砂,又拣起一块白布缓缓擦手:“嫣侯女看来只想牢牢抓着心腹左右两翼,让史家出的这些人顶在前头啊。如此厚赠,许私募部曲,为中军直领,又是重入虎卫第一人。要打击虎卫军的势头,还不冲着风头正经的这个徐乐去?”

    钟离修一笑:“河阳君眼界不至如此之浅吧……现下已经很明白。史家不倒,史乌居不去,秦侯一脉就终有仗恃。现下侯室已经孤注一掷撕破脸了,河阳君定然也是先要扳倒了史家,尤其是那个剑镇西荒的史乌居再说!”

    南宫夔摇头:“我何尝说的是秦仲?这个病夫,不是好相与的啊……总有人要在他手里吃大亏的……我说得是宫中那位!”

    钟离修一怔:“容夫人?”

    南宫夔抛下手中白布,淡淡道:“若不是我和史老儿在这里坐镇,你以为嫣侯女和侯子秦钊能活到现在么?就是秦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暴毙了。容夫人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出,现下因为这个徐乐,居然虎卫军就顺利重立了。其他人她对付不了,收拾了这个徐乐打击一下虎卫军的势头,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钟离修微微摇头:“不至于此吧……”

    南宫夔语声仍然是淡淡的:“女人都是器小阴微之辈,你只管看就是。”

    钟离修点头沉吟一阵,最后问道:“家主,河阳君和史家这番争斗,到底谁能胜?”

    南宫夔几乎没做考虑,就直截了当的道:“当然是河阳君,史家苦苦支撑到现在,已经不易。现在赵国就要腾出手来,柔然也有与赵盟约之势。史乌居再强,又能如何?”

    钟离修神色一肃:“那安少主为何还不离开史家?家主,我们为什么又不摆明车马,站到河阳君那一边?”

    南宫夔神色微微有点苦涩,叹息道:“安儿他……本来这个南宫家,怎么都应该是他的啊。可他偏偏不要,我又能如何?扬儿却是自小叛逆,身为南宫家人,却投了云台宗。这两个儿子,都道是我安排分别在两家效力的……钟离,你却是知道内情的。我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原来南宫夔神色冲淡,举手投足优雅不带一丝烟火气。这个时候说起两个儿子,却难得露出了身为父亲那种无奈的苦涩。

    钟离修在旁边也是无言,想起南宫安和南宫扬两人,忍不住也为老家主叹息。

    最后南宫夔还是收拾容色,轻轻道:“我与史晟老儿,护住侯室,无非就是秦国几股势力相持之中,才能为南宫家谋得最大好处。而河阳君想得秦国大权,姚霸想让秦国为他强赵藩属,却还得受到点挫折,到时候这南宫家,才能值更大的价钱!或秦或赵,对老夫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天道宗的范围。老夫只是想在这百二十年后,七曜摇动的大变局中,让南宫家更进一步,让宗门最后能成为东华唯一术宗而已!”

    钟离修悄悄握紧了拳头,为老家主难得真情流露,也忍不住热血沸腾。宗门为云台宗逼而出戎岐之西,业已百余年了。随着强赵崛起,这个术门大局,也该有所更易了!

    南宫夔轻声下令:“徐乐无关紧要,是死是活不必插手。这等小人物,难道还能在如此大的一盘棋中影响一丝棋局不成?倒是对史家,得加大点支持的力度。你暗中和安儿联络就是…………这下倒是遂了安儿的心愿。只盼他最后不要恨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