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复望蜀 第三节 谁家天意

建武二年(公元二十六年),越巂郡任贵举郡降公孙述。公孙述遣将军任满从阆中下江州,东据江关;又趁刘嘉和延岑火并之际,遣将军侯丹袭取汉中。从此,益州全境(汉中郡、武都郡、广汉郡、蜀郡、犍为郡、越巂郡、牂柯郡)尽为公孙述所有。

公孙述新帝登基,锐气奋发,会聚兵甲数十万人,大作营垒,操练车骑,讲习战射,积粮汉中,筑宫南郑。又造十层赤楼帛兰船,建制水师。

西汉之时,以京师长安为中心,设司隶校尉部,置京兆尹。公孙述虽然只占据益州一地,但却时刻不忘胸怀天下,弄得他好像已经统一中国似的,也改益州为司隶校尉,蜀郡为成都尹;又把天下州牧、郡守的印章统统提前刻好,只等到时发放;公卿百官之位也都虚设齐备,他日论功行赏。

关中豪杰吕鲔等人,拥众皆在万数以上,一心想要货于帝王家,卖个高价,见天下群雄争霸,而公孙述实力最强,于是前往投奔,公孙述皆拜为将军。

公孙述使将军李育、程乌领军数万,与吕鲔等人合兵,试图夺取关中,与冯异、隗嚣联军交战,前后两年有余,连战连败,无法再在关中立足,只得撤回汉中,改以守势为主。

而在水路,公孙述同样尝到败绩。公孙述遣田戎率水师沿长江而下,企图袭取荆州诸郡,遭遇岑彭的顽强阻击,大败而归。

军事上的接连失利,公孙述也蔫了下来,当初的锐气也变为暮气,开始不思进取。

拼刀枪弓弩,公孙述不是刘秀的对手。拼地望,公孙述同样也不是对手。刘秀建都洛阳,而洛阳为千年古都,华夏正统所在。公孙述建都成都,成都虽然富庶,但却偏安一隅,从来没有出过皇帝,作为首都,对于中原毫无感召力。如果将中国比作一个城市,洛阳是市中心,而成都最多只能算是远郊区。

但在另外一个战场,公孙述却有把握将刘秀击倒在地,久久不能爬起。而这个战场,并非诉诸武力,也并非诉诸地望,而是诉诸天意。他要向天下人证明,刘秀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只有他公孙述才是上天选中的真命天子。

公孙述向中原派发了无数传单,煽风点火,展开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宣传战。传单上对谶书广征博引,列举出众多他称帝的证据:

谶书《录运法》说:“废昌帝,立公孙。”谶书《括地象》说:“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都是在说公孙称帝,而这里的公孙,指的当然就是他公孙述。

谶书《援神契》说:“西太守,乙卯金。”乙,斩断也。卯金,劉(刘)也。他公孙述最初就是西方的蜀郡太守,所以注定要由他来斩断刘氏,君临天下。

谶书又说:“孔子作《春秋》,为赤制作,断十二公。”汉为火德,颜色崇尚赤色,所以赤就是指汉朝,从汉高祖到汉平帝(包括吕后在内),正好传了十二主,可见汉朝的历数已经用完,刘氏气数已尽。刘秀虽然有《赤伏符》,照样无济于事,因为孔子的话,断然不会有错。

而且,他公孙述的掌纹上,生有“公孙帝”三个字,这更是确凿无疑的天意(而事实是:“公孙帝”三字是他自己拿刀刻到手上去的,诚可谓下了血本)。

汉为火德,王莽为土德,火生土,所以王莽继汉。而他公孙述为金德,土生金,所以理当由他继承王莽,统治天下。而金德崇尚白色,所以他便是无可争议的白帝(著名的白帝城,即公孙述所建,其名字也由此而来)。

那时的人,普遍迷信谶书,读了公孙述的传单,宁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于是人心动摇,真觉得公孙述就是真命天子,进而便怀疑起刘秀来,以为刘秀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拳头大一些的军阀。

刘秀见了公孙述的传单,一身冷汗。这哪里是传单,分明是公孙述向他下的战书。

想当初,刘秀部下诸将先后数次劝他称帝,都被他拒绝,直到强华向他献上谶书《赤伏符》,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卯金修德为天子”,他这才欣然同意称帝。可以说,谶书的预言,便是他帝位合法性的根基。

而如今,公孙述引用谶书,对他发起了最为强烈的指控,指出他所依赖的《赤伏符》完全错误,从而彻底否认了他称帝的合法性。在真正的战场上,刘秀可以一再退让,乃至于屡吃败仗,这都没关系,但在现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他却绝对不能输,也根本输不起,一旦他输了,那就证明他只是一个赝品皇帝,从而招致天下人的怀疑和抛弃。

兵马尚未正式交锋,而在他和公孙述之间,势必先有一场论战。

放在现在,这事很简单,两人直接上电视,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公开辩论一场,谁对谁错,立见分晓。而在当时,刘秀却只能鸿雁传书,对公孙述一条条进行反驳:

“废昌帝,立公孙。”说的是霍光废昌邑王,立汉宣帝。所谓公孙,是指汉宣帝刘病己,和你没有丝毫关系(汉昭帝元凤三年,上林苑中一棵枯死倒地的大柳树,忽然有一天自己站起,复活过来,重新长出叶子。虫子吃其树叶,在树叶上吃出五个空心字——“公孙病己立”。宣帝名病己,称皇孙,其后果然继昭帝之后称帝)。

“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说的是黄帝,黄帝号轩辕,姓公孙,同样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西太守,乙卯金。”说的是高祖刘邦,指高祖于乙未年登基称帝。

谶书说:“汉家九百二十岁,以蒙孙亡,受以丞相,其名当涂高。”你是当涂高吗?既然不是,你凭什么代汉?而且汉朝有九百二十年的运数,现在才过了二百余年,还将有七百年的江山,你就且等着吧!

你又拿掌纹说事,谁不知道那是你自己刻出来的?王莽伪造符命,你也跟着他造假,学什么不好,你偏要学王莽,你难道没看见王莽的下场?

你不是我的贼臣乱子,只是你身边的人希求富贵,这才蛊惑你称帝,所以我并不怪你。你已经上了年纪,来日无多,妻子又弱小,要早作决断,迷途知返,以免日后追悔莫及。天下神器,不可力争,你可得仔细想想清楚。

书末,刘秀大笔一挥,署名“公孙皇帝”。又将此书抄录数百千份,传播于国中,以辟谣言,正视听。

刘秀和公孙述的这一场辩论,在今天看来,或许颇为可笑,所谓的谶书,大抵是一种封建迷信,不足为训,而这两个人却一本正经地奉为真理,各自在谶书中熟练地寻章摘句,力求驳倒对方,占据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从而证明自己比对方更加根正苗红,更加有资格代表天意。

在当时全民狂热地迷信谶书的社会大环境之下,这场辩论无疑是极其严肃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在感觉其可笑之时,却又不免觉得凄凉。我们往往并不能真的以史为鉴,相似的一幕仍会重复上演,究其原因,或许迷信的对象已然不同,而迷信本身却并未从本质上改变。

公孙述接到刘秀之书,无心作答,只是黯然神伤,他知道,他又输了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