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 第二节 呼啸山庄

葬礼过后,年幼的刘秀便跟随官居萧县令的叔父刘良,来到沛国萧县,由刘良抚养,并进入小学读书。又五年之后,到了公元八年,忽然便有王莽篡位的消息传来——这一年,王莽对西汉王朝实施了安乐死,自己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新”,是为新朝。

初闻亡国噩耗,刘良望长安而恸哭。他自问无力夺回刘氏失去的江山,而且也缺乏以死殉国的勇气,但至少有一件事,却是势在必行,那便是弃官挂印。这县令已经没法当了,尽管不能为刘氏报仇,但也绝不能给刘氏的仇人当走狗。

刘良于是下令府中收拾行装,准备归乡。夫人劝道:“虽然新皇临朝,可也没说要撤你的官,如此匆忙做甚?”刘良怒道:“这天下已经不是咱刘家的天下了,这官还能是咱刘家的官吗?”夫人道:“那也等朝廷诏书到了,再走不迟。毕竟,合府上下数十口人,都还指望着老爷的俸禄养活呢。”刘良撂下行装,不走了,口中却悻悻骂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在他看来,他之所以做不了忠臣孝子,全是因为被府中的这些女子和小人拖了后腿。

刘秀在学堂也听到消息,下学后向刘良求证,得知所传非虚,不禁大为困惑,正逢当时学到《史记·刺客列传》刺客列传,于是脱口便道:“要杀王莽,一刺客足矣。以天下之大,竟无一壮士,能取王莽之人头?”刘良大惊失色,一把捂住刘秀的嘴巴,斥道:“不得胡说。否则,有灭族之祸。”

总之,在萧县县令的位子上,刘良好歹又赖了两年。到了公元十年,王莽政权已然稳固,于是颁下诏书,凡是刘氏子孙,一律双开,即开除公职,开除爵位,统统贬斥为民。刘良早有心理准备,倒也坦然,印绶交割完毕,便带领一家老小返回老家舂陵不提。

对于老家舂陵,刘秀其实并不熟悉。他自幼便随父亲四处游宦,又跟着叔父刘良在萧县生活了七年,从出生到现在,他在舂陵待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一年,对他来说,老家的一切都显得既亲近,又陌生。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迅速见出老家的真面目——在舂陵田园牧歌的背后,正酝酿着一场愤怒和躁狂的风暴,其锋芒隐隐直指新皇帝王莽。

对普通百姓而言,谁当皇帝并无所谓,反正皇帝不外乎两种,操蛋的,更操蛋的。庙堂之上的事情,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根本无法关心,也无权关心。他们卑微地活在世间,努力证明着自己渺小的存在,然后匆匆告别人世,仿佛从未出现,却又永远消失。他们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已经打了几百年酱油,并将继续再打近两千年的酱油。

对于王莽篡位,舂陵的刘氏子弟们却无法如此超然。大而言之,祖宗基业旁落,既是国仇,又是家恨,身为高祖刘邦之后,岂容坐视苟安!小而言之,自王莽篡位以来,他们曾经高贵的皇室血统,便被烙上了耻辱的印记,变得和贱民无异,他们所有的尊严、特权,全都在新朝过期作废,化为乌有。

刘氏的老一辈们大抵和刘良一样,疲怠了,麻木了,不愿抗争,他们以为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汉室气数已尽,即使没有王莽,也会出来一个张莽或者李莽,革汉室的命,另立新朝。而年轻的刘氏子弟们,则对这套辩证唯物主义并不感冒,他们不满于安稳而乏味的生活,他们渴望再造汉室,重返荣耀,甚至不惮为此而牺牲性命。

革命的风暴隐晦地盘旋在舂陵上空,渐行渐强,直到把舂陵变成一座呼啸山庄。而让刘秀备感意外的则是,这风暴的中心,居然正是他的长兄刘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