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手足之断 第七节 活着

是夜,刘秀于黑暗中醒来,唯恍唯惚,浑不知身之所在。此前的沉睡,给了他解脱,给了他安慰,他变为虚幻的波函数,弥漫到整个宇宙,弥漫到一切的所有与无所有,与天地同寿,与造化共游。然而,他醒来了,在醒来的一瞬间,波函数随之收敛,于是,他又不得不回到人间,回到一个确定的时间和地点。他逃不开,至少在死之前。然而,这儿是哪里?如此的宁静,如此的寂寞?

许久,宫中传来禁漏之声,刘秀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了宛城。

是的,他已经回到了宛城。作为昆阳大战的指挥官,作为拯救汉军的救世主,他本应如英雄般凯旋,人们将倾城而出,为他准备好洒满鲜花的道路,当他经过之时,人群将如潮水向他奔流,只为能够幸运地握到他的手,汉军将领们将在他的面前低下头颅,筵席上,所有的人都将轮番向他敬酒,不醉不休。而他的长兄刘縯,则愉快地看着他出尽风头,同时骄傲地告诉身边人,看,这是我三弟,比我有成就。

然而,永没有这样的一天了。刘縯已经死了,一切也因之改变。他此次回到宛城,分明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还记得在父亲葬礼之上,刘縯拍着他的头,安慰他:别怕,有我。他还记得攻克湖阳之后,刘縯告诉他:在这世上,只有你我兄弟,可以相倚靠,可以共始终。他还记得当他离开宛城出征颍川之时,刘縯命令他:你小子必须给我活着回来。如今,他活着回来了,可是刘縯呢……刘縯已经离开,而他竟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手足断,安可续?世间再无刘伯升!那些兄弟之间的鲜活记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小时候,刘縯对他来说,既是兄长,又像是另一个父亲。等他长大之后,他又隐隐以刘縯为敌人,他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在刘縯的巨大阴影之下,努力为自己去证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为了刘縯而活,只要能够得到刘縯的关注和欢喜,他几乎什么都可以去做。然而,刘縯不在了,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兄弟,更失去了一个对手。他于是悲伤,于是寂寞。

如果他当初不曾离开宛城,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有他在刘縯身边,朱鲔等人的阴谋便不会得逞。然而,他毕竟是离开了,他去到颍川,指挥了昆阳大战,并且一夜成名,彻底走出了刘縯的阴影。可问题是,他虽然赢了昆阳,却失去了兄长,这是怎样的一笔账?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留在宛城?如此说来,刘縯之死,他其实也间接有份。

还敢继续往下想吗?去追问黑暗深处的心灵,去探寻心灵深处的黑暗?刘秀浑身发抖,不寒而栗,他是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刘縯死了,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不会再有人挺身立在他的身前,替他抵挡明枪暗箭,他所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童话早已破灭,尽管成人的游戏丑陋无比,而他却必须参与。

他该如何应对一个没有刘縯的世界?他希望刘縯能够告诉他。事实上,刘縯也的确告诉了他。刘縯用他的自杀,给了刘秀最后的遗言。

当刘縯落入朱鲔等人布下的陷阱,他没有反抗,而是从容赴死,他之所以如此,并非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而是要让朱鲔等人内疚和羞愧,让他们不至于赶尽杀绝。他要用自己的死,成全刘秀的生。

刘秀明白刘縯的苦心,这是兄弟间的默契。刘縯要让刘秀代替他活下去。只有活下去,再谈别的才有意义。而刘秀的痛苦就在于,他如果想要活下去,他就必须背叛刘縯,向杀害刘縯的凶手屈膝。

宛城虽大,刘秀却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刘縯死后,宛城却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已经足以让刘秀寒心。没有人敢于公开站出来抗争,所有人都选择了对现状的默认。曾经亲密无间的南阳豪杰,曾经血浓于水的刘氏家族,在刘秀的眼中,他们何尝不也是背叛了刘縯的人?

对于刘秀来说,宛城是他人生中的另外一个战场。宛城不同于昆阳,昆阳的战争在明处,而宛城却将是暗中的较量。这是一场他输不起的较量,而这又注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朱鲔等人将在他头顶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将长期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一步走错,立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秀很清楚,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将放弃为刘縯复仇,他也将为此蒙受误解和羞辱,他将背叛刘縯未寒的尸骨,与仇家握手言和,他将夹起尾巴做人,活得像一条卑微的狗。然而,这样的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什么而活?等价于为了什么而死。庄子曰:小人以身死利,士以身死名,大夫以身死家,圣人以身死天下。以上四种,刘秀将何去何从?

黑夜已逝,曙光见于天际。

无论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