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问鼎(七)
奔腾的河水瞬间一滞。紧跟着,对岸的角声也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如同挑衅般,与李家军的角声遥相呼应。
“给柴将军报仇!”陈良诚站在南岸桥头,举刀高呼。“报仇!”两队骑兵下了马,换上了趁手的长兵器,在各自队正的带领下,呐喊着扑上桥面。前去必死,但他们无人敢退。因为段志达带领的执法队就站在身后,他们根本无路可逃。
“报仇,报仇!”刚刚履任的队正刘老柱大声呼喊,眼泪忍住不地顺着脸往下淌。他本来是个赶脚的苦力,去年在河西一带被携裹着抓到了军中。这辈子从没指望过升官发财,却做梦也未曾想到,居然在今天突然受到了上司赏识,成了能指挥一百人的队正。更是做噩梦也未想到,才当了队正,就被赶上的进攻的第一波。
木桥在众人脚下来回摇晃,吱吱咯咯,仿佛随时都可能垮掉,却一直不肯塌下去。脚下的血越来越厚,越来越粘稠,滑得人几乎站不稳,却被身后的袍泽们簇拥着,一步都无法停下来。对面的拒马越来越近,陌刀的刀锋在夕阳下闪着红光。对面的敌军带着面甲,看不见他们长得什么样,只能看见他们冰冷的眼睛。“咚咚咚!”战鼓在背后响了起来,生生催命。刘老柱觉得自己的心与鼓点一个速度在狂跳,眼泪和冷汗顺着两腮流个不止。猛然间,他感觉到整个队伍停了一下,然后听到一声低沉的哭喊,“娘…….”,然后,他看见自己前方的袍泽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顺着桥面的血瀑落入桥底……
洺州军堵在拒马后的重甲步兵只有数百,却是程名振为了对付强邻李仲坚的骑兵专门打造。兵器、铠甲、身材,无不是一等一精挑细选。为了打造这支保命的步卒,洺州营多年来人数一直徘徊在四、五千出头。大批的资源、钱财都集中花到了重甲步卒的装备和训练上。今天,他们终于发挥了应有的威力,一上来,就给了赶路赶的疲惫不堪的李家军一个下马威。
不能停,虽然前方就是屠宰场。不能停,转身退后必然会死。一步一跌,队正刘老柱继续向前,猛然间,他想起了柴大将军的承诺,无论生死,职位升上去便永远有效。每个人给十亩勋田。是攻下桥后给还是战死后也给来着?他发现自己居然没记清楚。忍不住搜肠刮肚地想。然后,他感觉到肚子一痛,发现自己前方有双眼睛闪了闪,就像多年前的夜里,他赶着大车在郊外走,看到的一双狼的眼睛…
被长槊刺穿身体的刹那,柳老柱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轻松之感。没有惨呼,没有挣扎,也没有拼死反击一下的打算。只是随手丢下兵器,任对面的长槊将自己的身体越举越高,越举越高。
解脱了,终于解脱了!三十多年的人间生涯,他基本上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活着,挣扎,挣扎,然后活着。不知道人生的目标在哪里,也不清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终点。而今天,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不用再为明天的两餐而发愁,也不用再战战兢兢地看他人脸色。随着疼痛的减轻,他感觉自己在槊锋上飘了起来。飘过袍泽们的头顶,飘过小桥上方的血雾,最后,与蓝天上的血色晚霞融为一体。
血色晚霞下,李家军的士卒还在继续前冲。一边冲,一边**着各地的方言大声诅咒。诅咒对手,诅咒丧尽天良的上司,诅咒落在自己头上悲惨的命运。一名来自上党的士卒被陌刀砍中,惨叫着掉下了桥面。紧跟着,一名来自太原的年青人被长槊捅穿,挣扎着不愿意倒下。被另外一名对手用长槊又砸了一记,仰面跌倒,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然后是来自离石的一位壮汉,在临死之前发出绝望的怒吼。趁着敌军愣神的机会,一名来自龙泉的年青人用长矛刺中了对方的身体。笨重的长矛捅穿了铠甲,肌肤,却卡在铠甲与肋骨之间无法再进一步。对面的洺州士卒伸手抓住矛杆往后拖,拖得长矛的主人将身体贴在了拒马上。几杆长槊交替捅来,结束了这场纠纷。来自龙泉的李家子弟战死,洺州长槊手重伤。
双方都舍生忘死,隔着几道矮矮的拒马互相攒刺。一方前冲,另外一方倒下。一方倒下,另外一方前冲。无止无休,没完没了。血,瞬间又汇流成溪,分不清那股来自洺州营,那股来自李家军。最后全部混成一道瀑布,沿着桥的边缘飞溅而落。河水接住了血瀑,河水也变得通红。晚霞接上了河水,晚霞也被染成了血色。血色的河流,血色的人,血色的大地,血色的苍天。一片令人无法窒息的血色里,炸响着两岸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冲上桥的两百士卒转眼间就损失了七七八八,对岸的拒马却一道也没被攻破。陈良诚回头望向柴绍,大将军能给自己一个暗示。哪怕那催命的鼓声稍有停顿也好,他就立刻回冲上去,抱着明法参军的大腿哭喊,求情,不管别人如何嘲笑自己妇人之仁,把剩余的袍泽全撤下来。
但是,鼓声始终没有间隙。仿佛根本没看见桥面上的惨烈搏杀,左翊卫大将军一下又一下,将鼓点敲打得如痴如醉。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死百十号人算什么?如果现在就命那些家伙撤下来,今后就甭想让他们面对任何恶战。功名但在马上取,功劳也是血里边飘起来的。只要最后的胜利属于自己,任何付出都值得!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一起去吧!陈良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泪,不再祈求鼓声能停下,而是自己走上了木桥。他理解柴绍为什么要催着这么多人去送死,对于一名合格的将军来说,只要能获取最后的胜利,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无可指责。况且如果对于怯战者姑息纵容的话,也会影响整支队伍的战斗力与士气。可现在战死的那些,都是他平时一口锅里搅马勺的弟兄啊!大将军柴绍可以无动于衷,他陈良诚却无法视而不见。
鼓声还在继续,但喊杀声却已经渐渐稀落。亲眼目睹了身边的袍泽一个个被陌刀砍成数段,残留在桥面上的数十名李家子弟士气越来越低。也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转身向后便逃,剩余的弟兄立即尾随而上。放弃了敌人,放弃了荣誉,奔向南岸自己人的屠刀。
“停下,不能退!”窄窄的桥面已经被人血涂满,几乎是一步一滑。陈良诚跌跌撞撞向前,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弟兄们,不能后退,要死也死在桥上!”
退下来的士卒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木然地从他身边跑过。不管在南岸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只想逃得一刻且算一刻。“后退也是死,不如死在桥上,给家里父母换份赡养!”陈良诚大急,一手一个,抱住两名袍泽,死死堵住败兵的退路。
“让开!”有人认出他的身份,用力推搡。陈良诚被推了个趔趄,却肩膀顶住大伙死死不退,“段阎王在桥头等着呢,被他杀和被敌人杀不都是一个样?”他大声哭喊,眼泪伴着血水顺着脸上淌落。“转身,转身,我跟你们一道去死!”
“去死?”不知道是被陈良诚的话说动,还是被段志达的名头给吓到,带头后撤几名的士卒们犹豫着停住了脚步。整个桥梁立刻被堵死,后退的人流登时一滞。就这短短的一滞已经够了。陈良诚松开被自己抓住的两名袍泽,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过头顶,“跟我上,大伙一起去死。给父母兄弟搏一份赡养!”
“一起去死!”众人茫然地回应。随即发出绝望地狂吼,“去死,去死,一起去死!”流着泪同时转身,簇拥着陈良诚,再度扑向北岸的桥头。
这瞬间的变化,令南北两岸都猝不及防。北岸的伍天锡是没想到眼前这一小撮李家军士卒韧**居然如此强,折损了尽三分之二居然犹自死战不退。南岸的段志达却是惊诧陈良诚这家伙居然如此不分轻重,身为定远将军却抛弃麾下大部分士卒,心甘情愿与几个溃兵自寻死路。
“怪不得他只混到个校尉当,他也就是当校尉的料子!”段志达心中大骂。却不愿真的让陈良诚战死,冲着手下亲信打了个招呼,带上几名家将,快速冲上了桥头。
转眼之间。陈良诚带着残兵已经又扑到了拒马跟前。这一波,他们的人数虽然少,攻击却远比先前犀利。一名藏在拒马后的洺州子弟刚刚用长槊捅穿了一名对手,旋即被对手死死地抓住了槊杆。“起!”他大声怒喝,试图用槊杆的弹力将对手甩到桥下。却没想到,已经濒临死亡的对手却又用双脚死死地勾住了拒马上的木刺。鲜红的血浆顺着腹部和被木刺挂伤了腿部向外冒,受伤的李家士卒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仿佛已经不能感觉到痛,只是狞笑,狞笑,满足的狞笑。“一起死!”狞笑着,他从血红的牙齿间挤出了这个诅咒。随后,几名奋不顾身的李家子弟冲上前,利用濒死者以生命换来的战机,翻过拒马,将持槊的洺州营士卒砍成了两段。
下一瞬,翻过拒马的李家子弟全部给陌刀砍碎。再下一刻,更多的李家子弟翻过拒马,濒死反击。双方战做一团,拒马两侧堆满了血肉。层层血肉之间,陈良诚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去死,去死,一起去死!”他砍倒一名对手,然后转向下一名。一名对手用长矛刺中他的肩窝,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部扭曲变形。但下一个瞬间,他手中的刀飞了出去,砍中了对手的鼻梁,然后单手从肩窝处拔出长矛,在对手肚子上开了个深深的血窟窿。
两名长槊手左右杀来,逼得单臂持矛的陈良诚不停后退。论武艺,他远远高于这些洺州士卒,但对方的娴熟配合,却让他很难抓住破绽。肩膀上的血越流越多,他的动作也越来越不灵活。半边身子仿佛都离他而去,每出一招,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往侧面倒。脚下突然一绊,陈良诚跌出数步,丢小兵器,手扶在拒马上,惨然而笑。他知道自己的戎马生涯到头了,带着封侯梦入伍,混了好几年才混上一个定远将军当,可惜定远将军的正式袍服还没穿上身,一切都已经结束。
“呜……”刺到眼前长槊越来越急,隐隐还带着风声。陈良诚已经没力气招架,把眼睛一闭,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身旁的拒马却猛然震动了一下,将他身体弹起来,滚向一边。紧接着,当当两声,刺来的长槊先后被两面巨盾砸开,一把大手拎着他的后脖领子,将其拖过拒马,倒拖着向后。
“谁救我!”陈良诚在生死之间走了个来回,心头一片迷茫。睁开双眼,他看见明法参军段志达将自己拎在手中,拖牲口一样向后拖。左右数面巨盾遮住前方,将敌人的攻击和袍泽们的垂死**统统遮挡在外。
“段参军!”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痛恨,陈良诚大声哭叫。“大将军已经鸣金了!”段志达看了他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模样。随即,陈良诚听见了盼望已久的收兵号令,“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冲上桥头二百人,最后撤回来的不到二十。默默地跟在段志达等人身后,无喜无悲。对岸的洺州营士卒仿佛也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屠戮,任由李家子弟在眼前退走,没有追杀,也没有发出胜利者应有的欢呼。只是默默将战死和受伤的袍泽从拒马下抱起来,运往身后的河岸。然后擦干兵器上的血渍,再度站在了桥头上。
这样冷静的对手,李家军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前无论是面对官军还是面对流寇,敌人在占到便宜后总会大呼小叫。那样,往往会激起很多人的同仇敌忾之心,以仇恨去报复对手的仇恨。
而今天,对手虽然**了很多袍泽,却没有激起李家军的仇视。对手仿佛在例行公务,除非他们全部倒下,否则,哪怕来的是天王老子,也甭想越过他们的防线。遇到这样的对手,李家军的行动也变成了例行公务,没有什么荣誉感,也没有什么道义上的优势,李家军也罢,窦家军也罢,此时不过是争夺天下的两方,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刹那间,两岸的兵马都静了下来。
刹那间,天空中的风也静了下来。
只有奔腾的河水,拖着一缕夕照,滚滚东流!
“属下作战不利,有辱军威,请大将军责罚!”直到被拖至柴绍面前,陈良诚才终于从迷茫中清醒,翻身拜倒,俯首请罪。
“起来,起来,你已经尽力了!”柴绍大笑着上前,双手扶住陈良诚的胳膊,将他用力拽起。
“大将军!”力气没有对方大,陈良诚只好顺势起身,望着柴绍的眼睛祈求。距离天色完全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以柴绍的**子,极有可能逼迫弟兄们做第二次进攻。可那些骑兵现在名义上都是他陈良诚属下,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大伙去送死。
“不单是你,你们,你麾下的那些骑兵,已经都尽力了!”看了陈良诚一眼,将头又转向不远处那些忐忑不安的骑兵,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哈哈大笑。“天底下没有没打过败仗的**,柴某也非输不起之人。但打了败仗,却不能输了胆子。他们……”
抽出一只手臂,奋力指向陈良诚身后,那十几个浑身是血的士卒,柴绍大声喊道:“他们,今天没有让柴某失望,宁可战死于阵前,也不肯旋踵向后。他们,今天用血洗刷了你等的耻辱。他们,让对岸看到了我李家军只有战死的好汉,绝无后退的懦夫!他们,今后就是我柴绍的左膀右臂,只要我柴绍活着一天,就保他们一天的功名富贵!”
说罢,他向身后一挥手,“来人,取酒来,柴某亲自为几位兄弟把盏!”
“诺!”左右亲卫立刻捧来酒坛,在柴绍身边倒上满满的十几碗。柴绍亲自将酒碗端起来,双手捧着,一一送到那些站都几乎站不稳的士卒手里,“好汉子,柴某佩服!”一边向大伙敬酒,他一边拍拍这个的肩膀,捶捶那个的**口。登时,把十几名幸存者感动得热泪盈眶。
“干了!”柴绍自己也抓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谢大将军!”士卒们心潮澎湃,哪还敢再记恨柴绍逼他们去送死,举起手中的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张长史,给他们每人都记头功。校尉以上再升一级,没到校尉的,皆都升做校尉!”柴绍放下酒碗,紧跟着就颁布对幸存者的嘉奖。如果说刚才那碗酒只是让大伙眼馋的话,此刻这番做作,却让所有没能参战的骑兵们眼睛都红了起来。
校尉级别不算高,只是团级主官而已。可踏入校尉这一级,就等于兵头将尾,从此正式进入军中正式官员行列。很多人在兵营中混上十几年,如果没有什么奇遇或者卓越战功的话,有可能就在旅率的位置上止步不前。根本没希望百尺竿头更近一步。而这十几个人,只是在桥头上多坚持了一会儿,就被破格提拔做了校尉,如何不让众人眼红?
一时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陈良诚和那十几个残兵身上,目光充满了羡慕与嫉妒。还有不少人心中暗自怨恨,恨自己怎么没被点入刚才的攻击队伍。万一侥幸没战死,现在就跟别人一样受大将军的赏识。
柴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训练一个骑兵不容易,他才不舍得全部将其葬送在一座木桥上呢。先前逼着众人去拼命,不过是为了保住这支精锐的士气而已。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必要再下狠手了。笑着拍了拍陈良诚的肩膀,他继续大声说道:“陈将军,你方才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柴某非常敬佩。这十几位兄弟,还有剩下骑兵弟兄,你都带着去休息吧。明日一早,且看柴某如何破敌!”
“诺!”陈良诚先是一愣,旋即彻底放松下来。弟兄们保住了,他不用再逼着大伙去送死。可已经战死的那些弟兄?偷眼望了望血淋淋的木桥,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下去休息吧,过河之前,骑兵不必参加战斗!”昏昏沉沉中,他听见柴绍如是叮嘱,无法思考,只懂得诺诺称是。然后他听见有人低声命令,让弟兄们将自己搀扶走。当再一次从茫然中清醒,他已经走到了数百步之外。回头再找柴大将军,发现对方已经离自己很远,正与段志达等人笑呵呵地冲着木桥指指点点。
慈不掌兵。陈良诚猛然记起自己投军时,一个远房长者的教诲。心里登时变得沉甸甸的,连呼吸声都变得凝重。
从傍晚一直到天黑,柴绍都没发起第二次强攻。对岸的士卒很少,通过上一次试探和斥候的靠近观察,他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对岸士兵的战斗力非常强悍,如果不惜代价强攻的话,拿下这座木桥,至少要填进三千到五千弟兄。
这么大的损失,柴绍可有点承受不起。他这次来的目标是擒杀窦建德,而窦建德的面儿还没见到,自家的队伍先被打残了,未免有点儿得不偿失。根据事先制定的作战方案,李仲坚和罗艺两个会联手将窦建德赶往滹沱河边。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堵住窦建德退路而已,充其量需要在窦建德垂死之前给他最后一击。根本没必要与一伙籍籍无名的小流寇拼死拼活。
可不解决掉眼前这伙小流寇,就无法顺利渡河!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懊恼的问题。柴绍皱着眉头反复琢磨,也没找到一条万全之策。按理说,窦建德在最近这几天会被李仲坚和罗艺两个联手击败,那个叫伍天锡的家伙不急着逃命,在濡水河边跟大伙较什么劲儿?大厦将倾,他一根烂椽子能回天么?还有,此人打的旗号是洺州营,洺州又是在哪里?整个舆图上,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大将军,属下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柴绍在灯下愁眉不展,刚刚带着掉队的士卒赶到的史大奈上前半步,低声问道。
“啊!史,史将军何必这么客气!”柴绍猛然抬头,然后点头微笑。
史大奈白天刚刚领教过这位郡公爷的虎威,说话自然加着十二分小心,“属下不是客气,而是对自己的话没什么把握,所以不想干扰大将军的思路而已。属下…….”
“史将军但讲无妨。”柴绍摆摆手,笑着命令。
得到对方的允许,史大奈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属下觉得,对岸的伍将军,行事非常蹊跷!按道理,他只带着区区这点儿人,根本无法改变战局。占了便宜应该早早离开才是,何必非要跟咱们死拼?”
柴绍点点头,低声回应:“史将军也看出来了?我也觉得此事非常蹊跷?那姓伍的虽然是个草贼,指挥调度却中规中矩,好像身经百战一般!”
“恐怕是郡兵出身,不得已归入窦建德旗下的!”段志达对敌将也非常佩服,想了想,低声附和。
“嗯!”柴绍点头同意,然后将目光转向史大奈,“史将军继续,咱们这里任何话都可以说!”
“所以属下就想,这姓伍的之所以跟咱们拼命,恐怕还有其他目的。”史大奈拱拱手,继续提醒。
“柴某也这么想,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姓伍的怀着什么目的来!史将军若有什么思路,不妨拿出来大伙一道参详!”柴绍点点头,坦然承认。
不得不说,此人除了心里边比较**暗之外,表面上还是有几分大将风度的。史大奈受到鼓励,笑着说道:“我也是瞎猜。这姓伍的之所以跟咱们为了一座桥拼命,恐怕是为了耽搁咱们的行程吧。在这条臭水沟边将咱们多拖一天,窦建德就有可能多活一天!”
“你是说,窦建德已经败了?”柴绍皱了皱眉头,低声反问。窦建德兵败,只是他的一个猜测。毕竟这里距离易县还有一段路程,消息不可能再第一时间送过来。
“不但败了,也许还败得很惨。这姓伍的是窦建德麾下忠臣,所以拼死也要给主公保一条后路!”史大奈点点头,低声分析。
“这不可能!”柴绍断然否决。“既然知道咱们已经赶到了濡水和边,窦建德就不应该往这边退。否则,只要咱们在南边将桥堵住,窦建德一样过不来!”
话音落下,他又猛然惊觉,“奶奶的,上了姓伍的当了。这厮,真她娘的**损!”
怎么了?众将领纷纷侧目,弄不明白柴大将军为何如此失态。三步两步跑到舆图前,柴绍的手指在上面指指点点。“奶奶的,咱们地形不熟,吃大亏了。濡水河只是一条小河沟而已,这座桥不可能是唯一的北去通道。说不定,没多远处就有渡口,或者存在徒步可涉的浅滩。姓伍占到了便宜去不肯逃走,也不肯烧桥,就是为了吸引老子跟他拼命!”
说罢,柴绍“呯”的一拳捶在书案上,差点把身边的书案给捶散了架子。“他奶奶的,**险,**险。别让老子抓住,否则,肯定饶不了他!”
被他这么颠三倒四一嚷嚷,众将领也恍然大悟。对手哪是想跟大伙拼命,借着拼命的幌子拖延时间而已。可渡口到底在哪,谁又能说清楚?手中的舆图还是十几年前大隋兴盛时期所画,能找到这座桥已经不容易了,上哪找一个无关紧要的渡口,或者浅滩去?
“来人!”发泄过后,柴绍大声命令,“四下派出斥候,方圆五十里内搜索,把凡是喘气的活人全给我请来,不分男女老幼!”
“大将军!”段志达被吓了一跳,赶紧低声提醒,“大将军,这可是咱们自己的地盘!”
“是啊,李仲坚那家伙很难说话!万一过后他向唐王那边参将军一本….”史大奈也赶紧低声附和。塞外民族最推崇强者,而李仲坚这个名字对塞外的豪杰来说,那简直是凶神恶煞一样的存在。
听到属下的提醒,柴绍略作犹豫,但依旧下定了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早日过河的决心,“没事,请,去请。礼貌些,多给些钱。只要咱们给了钱,并且没出人命,过后,李大将军也没话说!”
斥候们领命而去,半夜十分,有人回来禀报,说是在三十里外一个隐蔽的山村里请来了十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老者,正在帐外等候。
柴绍闻之大喜,赶紧命人将老者们请到一间比较宽敞的大帐,点上炭盆驱寒。然后摆出茶点酒水,好生款待。接着自己略微收拾了一下,换了身寻常贵公子穿的衣服,笑呵呵地走进来,冲着众位老人躬身赔罪,“柴某为了早日赶走窦贼,不得已才请几位老人家前来问路。冲撞之处,还请老人家们原谅则个!”
众老人哪曾见过这种场合,早就吓得魂飞天外了。听柴绍嘴里说的还是人话,赶紧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好汉,好汉爷客气了。有什么话,您老尽管问。我等绝不敢隐瞒!”
“我与你家李大将军是同僚。此番是为了驱逐窦建德,解民倒悬而来!”柴绍被几声好汉爷叫得有些气闷,拖长了声音向大伙解释。
“好汉,好汉说的对。解,解民倒悬。”众老者根本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一味地顺着他的口风说好话。
欺负这些平头百姓,也实在显不出什么威风。柴绍摇了摇头,不再跟对方一般见识。“我想过这条河,可桥被人堵住了。所以我想请问诸位老人家,除了这座桥,还有办法过河么?”
这回,众位老者总算都听懂了。互相看了看,退出一名口齿比较伶俐的长者回应道:“回好汉爷的话,若是平时,随便一处都能过得。河水没多深,扑腾两下子就游过去了。可是现在…….”
“现在怎样?现在涨水了是么?”柴绍急得火烧火燎,一连声地追问。
“现在是秋天,正发洪的时候…”老者看了他一眼,然后闷闷地回答。
“那还有办法过么,除了这座桥之外?”柴绍被堵得两眼发蓝,却不敢动怒,陪着笑脸询问。
“往下十里左右,我记得是有个渡口的。但只有一艘船,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老者想了想,低声回答。
“嘿!”柴绍急得直咬牙。怪不得伍天锡不拆桥,原来道理在这呢。可现在后悔也晚了,耽搁了这么久,多少天渡船也被人毁了。不过,也好在姓武的麾下人不多,否则他夜里渡过河来袭营,自己又要吃个大亏。
想到这儿,柴绍恭恭敬敬给老者施了一礼,继续问道:“老人家,您能不能再想想,除了这座桥和不远处的渡口外,还有其他过河的路么?”
“有啊!”老者见柴绍一直彬彬有礼,心中也不向先前那么害怕了,想了想,继续补充道:“上游三十里外有座山,不怎么高。山沟沟中有几根独木桥,可以直接走过去。过了桥再走一段,就是北平(注:现在的完县)。您要是嫌走山路不方便,那就往下游去,差不多是五十里左右,河面变得很宽,也浅了很多,人抓着马尾巴,可以慢慢走过去!”
柴绍闻言大喜,赶紧命人取来数吊铜钱,分别赏赐给众位老者。然后以五吊钱为赏格,聘请其中两位腿脚相对灵便的老人为向导,带着自家兵马去寻渡口。只待来日一早,便强行渡河,抄到伍天锡身后,一举将其擒获。
老人们领了钱,欢天喜地地去了。柴绍随即在中军升帐,调兵遣将,忙了个不亦乐乎。转眼之间天亮,去寻找渡口的将领分别派人来回报,说渡口都已经找到,但第一个渡口没有船。第二个渡口的确河水又宽又浅,但对岸却有数千敌军在严阵以待。
“不惜一切代价杀过去!否则提头来见!”柴绍想都不想,冲着较远那个渡口派来的信使命令。
比起在一座桥上跟伍天锡拼命,下游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至少战场宽阔些,能发挥出李家军在人数上的优势。
说罢,他留下五百士卒在桥边监视伍天锡,带领其余人马,径自冲向濡水河下游。
濡水北岸,早有机灵着斥候将这边的动静报告给了伍天锡。听闻柴绍去下游寻找渡口,伍天锡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厮,向昨天那样再冲几次,淹也把老子淹死了。没想到却自己胆怯去另寻道路,亏得还是什么大将军!”
笑罢,又隐隐地替守卫下游的石重担忧。凭借昨天对李家军的观察,石瓒麾下那些喽啰,绝对不是李家军的对手。万一濡水河下游的防线被柴绍冲破,恐怕教头的所有谋划都要落在空处。
想到这儿,他赶紧命人将最新军情和自己对李家军的实力判断向程名振汇报。然后命令所有长槊手留下继续守桥,自己点起所有陌刀手,跨上拼凑起来的战马,战驴,风风火火向下游赶去。
接到伍天锡的汇报,程名振微微沉吟。最新情况倒也不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的计划便是,以一部弟兄为代价,在濡水河畔消耗柴绍的兵力,待对方筋疲力竭地登上岸时,自己和石瓒两个再带领伏兵半渡而击。却没想到,伍天锡居然没有拆毁木桥,并且凭着一招似是而非的计策,硬是拖了柴绍一个下午外加整整**。
多出了**的时间做准备,先前那个布置就显得有些太仓促了。石重所部的两千多人,再加上伍天锡所部的几百陌刀手,恐怕拦柴绍不住。而在对方士气和体力没降到一定程度前,伏兵冲出来未必能起多大用场。毕竟双方的人数差距在那明摆着,柴绍麾下两万多人,只要过河一半,就不会把几千突然杀出来的伏兵放在眼里。
“怎么?怕小石头他们顶不住么?”见程名振沉吟不语,石瓒走上前,笑着给他打气。“你放心,我麾下那些弟兄,虽然没你洺州营的人有本事,但也不是泥捏的。让他们顶三个时辰,他们绝对不会只顶两个半!”
“不是!”程名振笑着摇头。这个时候,他可不想说什么话来打击自己的盟友,“我觉得先前的布置消耗太大,杀敌三千,自己损失也得一千五!”
“能打赢就中!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瓒倒是看得开,笑呵呵地安慰。
“石大哥凑这点兵马不容易!”程名振继续摇头,非常体贴地说道。事实上,他倒不是想替石瓒节省有生力量,而是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突然出现在他心里。“如果能少损失点弟兄,打败柴绍,石大哥觉得怎么样!”
“那当然好了。他可是什么左翊卫大将军。甭说打败他,让他吃个大亏,就足够咱们哥们长脸的!”石瓒吃了一惊,非常热烈地回应。
“但是要冒些风险!”程名振想了想,还是有点犹豫。“并且,石大哥需要配合我。一步不能差!”
“没事,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瓒还是那句话,只要能打赢,不在乎冒不冒险,“况且了,你说过,打不赢柴绍,咱们也就成了秋后的蚂蚱。说罢,你想怎么办,老哥我跟着就是!”
“首先,需要有人在濡水和边,死死将柴绍顶住。伍天锡和石重两个肯定做不来。石头大哥得亲自出马,带一半弟兄,在这里…….”程名振手指按住舆图,声音听起来带着微微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