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逐鹿(五)
跌跌撞撞在众人的挟持下跑出了两条街,王伏宝才明白自己被从监狱里救出来了。双腿向地上一拖,他喘息着命令,“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这可是谋反啊。老窦只是想教训我一下而已,过几天就会放我出来。被你们这么一弄,让我今后怎么面对他?!”
他武艺高强,在军中素来威望又盛,双腿一发力,登时令整个队伍停了下来。“回去,回去,我不能走。你们也跟我回去,老窦那边自有我来承担!”王伏宝大喊大叫,转身就想往回返,好几个人上去都拉他不住。把个王二毛气得火冒三丈,追上前去,伸手给王伏宝来了个大脖搂,“啪!”“醒醒吧你。如果只是想教训你,还用得弄这么大阵仗?今晚多少人为了你而死,你回去了,叫他们一个个怎么闭眼?”
“你!”王伏宝被打了一个激灵,这才认出王二毛和程名振两人也在队伍中来。停住了脚步,茫然地问道:“王兄弟,程兄弟,还有武兄弟,你们怎么都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人通知我!”
“老窦准备拿你开刀,当然得把我们三个骗过来。免得你死了后,我们举旗造反!”王二毛气得直跺脚,真恨不得再给王伏宝几个大嘴巴,让他彻底清醒清醒。“一块杀干净了多省事,永绝后患,还能刚好给他的王位献祭!”
“你胡说,老窦根本不是那种人!”王伏宝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对方的说法,指着王二毛的鼻子喝骂。“你敢再污蔑老窦,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兄弟。回去,都跟我回去向老窦请罪!”
“请个屁罪!”王二毛一巴掌拍歪王伏宝的手指。“你听听,这会儿周围是什么动静?你再问问大伙,我刚才说的是不是实话。要回,也是大伙杀出城后你一个回。老子不欠姓窦的,不愿意做他的枉死忠臣!”
“你……”王伏宝气得直哆嗦。转头看向其他人,发现大伙都看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怜悯。“老窦不是那种人!”他的声音越来越无力,目光从程名振、伍天锡、张瑾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了蒋百龄头顶。“你是曹旦的亲卫,我认得你。你说,老窦不是那种人,今天的事完全是误会,是不是,是不是?”
越说,他的声音越虚弱,隐隐已经带上了哭腔。蒋百龄没有直接回答王伏宝的质问,只是把目光向两旁侧去。王伏宝绝望地将目光移开,顺着蒋百龄看的方向慢慢扫视。他看到几伙不同的人在远处拿着刀互相劈砍,有人大喊诛杀反贼,有人大骂窦建德黑了良心。彼此用语言都说服不了对方,只好分个你死我活。
“先出城吧。出了城后,慢慢再想办法。如果老窦只是想给你个教训,自然会派人请你回来!”不敢耽搁太多时间,程名振走到王伏宝身边,拉着对方的胳膊商量。
一扯之下,王伏宝差点摔倒。踉踉跄跄歪出几步,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扶着程名振的胳膊,他喘息着答应,“那就先出城吧。把你们送走之后,我再回来向老窦求情。他大人大量,想必不会过分追究你等!”
大伙知道他受到的打击太重,一时无法接受现实。所以也没意思跟他争论,只能先带着他脱离险地再做打算。一行人拐弯抹脚,遇到敌军拦路,能拿窦建德金令箭蒙混就蒙混,无法蒙混过去就用刀子开路。三拐两拐,来到了东门附近。
在整个行动计划中,程名振已经事先安排了一伙人前来夺门。谁料走到附近的胡同向外探头一看,东门外横着十数具尸体,一名武将横刀立马地堵住了门口。在其身后,还跟着几百名精锐士卒,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坏了,姓曹的在这儿,小六子他们失手了!”蒋百龄把头向胡同里边一缩,冲着程名振等人汇报。
“其他弟兄们呢,难道都死光了!”程名振大惊,压低了声音追问。就在此时,几家百姓的院墙后弹出数个脑袋,带头的人正是蒋百龄的亲信小六子,用事先约定的暗号跟程名振等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上前汇报,“是游骑将军曹睿亲自带人把门,我们根本冲不出去。”
“你不是先前拍过胸脯么?怎么关键时刻拉稀了。今天冲不出去也得冲,否则大伙都得死在这里!”蒋百龄把脸色一沉,大声责骂。
小六子的脸登时憋成了紫猪肝色,跺了跺脚,转身就准备到城门口去用性命趟出条生路来。程名振见状,赶紧伸手抱住了这个莽壮的家伙,“不要急!”他低声向小六子命令,“你带几个人,把左边那条街的房子都点着了。然后携裹着附近的百姓,大声呼救!”
小六子犹豫了一下,没有付诸行动。蒋百龄上前狠狠踢了他一脚,低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程教头打仗的时候,你还穿开档裤子呢!”
“诺!”小六子行了个军礼,带人匆匆跑远。程名振四下看了看,然后继续给大伙分派任务,“等火头起来,无论曹睿肯不肯分兵,百龄,你和伍天锡带上一半儿人手,立刻跑向城门。我跟王二毛在背后追杀你。一边跑,你一边大声向曹睿求援……”
剩下的人都跟他合作多年了,彼此知道对方的斤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各自做好临战准备。整个谋划过程,王伏宝都在一边呆呆的听着。仿佛事情跟自己无关般,不肯说话,也不多听一个字。待大伙都收拾停当了,他终于明白过些味道来,走到程名振身边,匆匆地补充了一句,“我跟在你身后边吧,曹睿的那两下子都是我教的,谅他也奈何不了我!”
说话间,小六子一句把半条街给点着了。烈焰升腾,顷刻将城门附近的一条街道烧成了火海。躲在家里的百姓们见祸从天降,只好哭喊着跑出来救火。小六子等人立刻围拢上去,用刀子将百姓们逼在了一起。然后吩咐他们跟自己一道守军呼救。
“救命啊,救命,贼人杀过来了!”
“救命啊,有人放火啦!”
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夹杂着浓烟涌向城门口。把守城门的将领曹睿听到了百姓们呼救,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紧握钢刀,吩咐手下弟兄弓箭上弦。他才不相信火是无故而起的呢,眼下西门处战事正紧,差不多全城的兵马都集中了过去。如果自己再把手中这点力量分薄,机会必然会被敌军所乘。
程名振本来也没指望着小六子的调虎离山之计能够见效,跟蒋百龄、伍天锡几个互相对了对眼神,抡起刀来,“乒乒乓乓”战成了一团。一边打,蒋百龄和伍天锡两个一边带领十几名“窦家军”将士向城门口撤,王伏宝、王二毛、程名振等“蟊贼”则用衣襟住了大半个头,不依不饶尾随追杀。
战团转上街道,蒋百龄立刻大声呼救,“曹四哥,救我。王薄勾着杨公卿造反了,把整个驿馆都给烧了!”说着话,丢下数名弟兄断后的弟兄,亡命朝城门口飞奔。
游骑将军曹睿曾经跟蒋百龄又数面之缘,知道对方是骠骑大将军曹旦的心腹,不敢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蒙面人砍死。但平时养成的谨慎习惯却令他也不敢完全相信蒋百龄,皱了皱眉头,大声命令道:“你靠过来,让我用弓箭对付他们!”
“谢曹四哥!”蒋百龄等的就是这句话,撒开双腿冲到曹睿身侧。断后的“窦家军”将士明显不是“蟊贼”们的对手,转眼已经被砍翻了四五个。剩下的不敢恋战,惨叫一声,抱头逃向城门口。
“站住,全给我站住。别乱跑!弓箭手……”曹睿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抽出刀来喝令。蒋百龄哪肯给他醒悟的机会,身体斜向一窜,手臂借着跑动的势头一轮,瞬间把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名弓箭手的胳膊全给卸了下来。
受了袭击的弓箭手们大声惨叫,再顾不上听从主将命令,四下分散躲避。游击将军曹睿气得脸都青了,拨转马头,抡刀剁向蒋百龄后背。蒋百龄根本不肯跟他交手,仗着在马下身子灵活的优势,东一窜,西一跳,专门往弓箭手的队伍里钻。转眼之间,就将城门口的弓箭手队伍搅了个稀烂。
“我劈了你!”曹睿气急败坏,纵马向蒋百龄撞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伪装成窦家军士卒的伍天锡等人已经靠近,分出十几个去对付弓箭手,剩下了全朝曹睿涌来。
看到自家上司受到威胁,曹睿的亲信也顾不上再管城门了。一窝蜂地涌上,与伍天锡等搅做了一团。趁着这个机会,用衣襟蒙了脸的程名振等人也都杀到了城门口,简单结成一个三角阵,径直沿马道向城头上控制悬门的辘轳冲去。
“拦住他们!”到了这个时候,曹睿才终于明白对方的攻击重点何在,放弃追杀蒋百龄,指挥着自己的亲兵去堵马道。战马刚刚一掉头,斜刺里突然又冲过来一名壮汉,抬手一拳轰在马脖颈上,把正当壮年的战马砸得“唏溜溜”发出一声哀鸣,踉跄着软倒。
训练多年的战马都懂得护主,所以在倒下时前腿先着地,拼着两只前腿断折的危险,也不肯将曹睿压在身下。吃了一惊的曹睿翻身滚落,抄起刀来便欲反击,还没等他看清楚对手的位置,蒙着脸的壮汉又猛地向前一跃,身体越过马背,肩膀如铁锥般捣中了曹睿的胸口。
“啊!”游骑将军也发出了一声悲鸣,与自家坐骑倒在了一处。那壮汉单手一按地面,双腿风车般横扫,将抢上前救主的窦家士卒一一踢飞,然后单手拎着曹睿的脖领子站了起来,另外一只手离开地面后迅速在脸上一抹,大声喊道:“都停手,把城门给老子打开!”
“别……”曹睿想命令弟兄们不要受威胁,话刚出口,又噶然而止。借着远处的火光,他看清楚生擒自己的人是谁了。安国大将军王伏宝!窦家军中第一豪杰。自己的一身本领都是他所教导,此刻要想说出将对方拿下的话,却是万万不能!
“把门打开吧,今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王伏宝叹了口气,放开曹睿,低声命令。
“他们……,他们是来救您的?”曹睿四下看了看,喃喃追问。
“嗯!”王伏宝惨笑着点头,然后冲着城墙上傻愣愣向下看的弟兄们微微拱手,“给大伙添麻烦了!王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把城门打开吧,曾经都是好兄弟,没必要非拼个你死我活!”
说话间,程名振、王二毛等人也把蒙面的衣襟扯了下了,露出一张张曾经令大伙敬佩的面孔。游骑将军曹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深深出了口气,“呼!败在你们手里,曹某一点儿也不冤枉。开门,开门,放程郡守走。连柴大将军都挡不住人,咱们没必要逞强!”
早在王伏宝一露脸,城头上的众弟兄就不想再打下去了。听到曹睿的吩咐,个个都长出了一口气。大步走到辘轳旁,七手八脚吊起了悬门。程名振等人不敢耽搁,架着王伏宝一拥而出。待众人全部出了门口,游骑将军从脚边捡起刀,撑着身体半跪了下去,“送王大哥!此去山高路远,大哥保重!”
“送王大哥!”城上城下,几百名士卒同时半跪下去,向王伏宝最后一次行兄弟之礼。
“我,我……”王伏宝感动得热泪滚滚,嘴角嚅嗫了半天,却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出来。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清河城中浓烟滚滚,烈焰腾空,这一夜,不知道多少无辜百姓惨死,这一夜,不知道多少将士稀里糊涂倒在了自家兄弟刀下。
我要去哪,望着弟兄们真诚的面孔,他扪心自问。却发现所有的路都伸向了长夜,没一个条通往自己需要的终点。
“走吧!”程名振不敢在险地耽搁太久,上前轻轻扯了扯王伏宝的衣角,低声劝告。
“嗯!”已经到了此刻,王伏宝也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无可挽回,答应了一声,转身跟在了队伍之后。一行人不敢走大路,找了条荒僻至极的小径往西方绕,一直绕到了天光大亮,确认附近没有追兵跟上来,才寻了处水源暂时休息。
王二毛安排人手去打野味做干粮,程名振和伍天锡两个则仔细清点人数。一番清点后,赫然发现,二百多侍卫只杀出来不到七十,所有战马也都落在了城内,一匹也没能牵出来。好在大伙眼下人手都能摊上一把兵器,不至于没有自保之力。否则,无须窦建德派兵来追杀,随便冒出波山贼挡路,大伙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儿!
众亲卫前两天还感慨清河郡被战火破坏得人烟稀落,此刻却着实发现人烟稀落的好处。钻进荒草丛中不一会儿功夫,王二毛已经拎着两只兔子,一串野鸡转了回来。大伙七手八脚接过去,堆土为灶,以铁盔为锅,再寻些常见的野生干果丢入锅里,很快,便对付出了数“锅”肉汤。
吃过的早饭,众人肚子里边又有了股热乎气,坐在石头上,七嘴八舌议论起昨天今后的打算来。张瑾本来就是洺州营的弟兄,自然是**程名振帐下了。蒋百龄与程名振曾经有前仇,但经过昨夜一战也算恩仇尽泯,所以也情愿到襄国郡呆上一段时间。比较麻烦的是殷小六等原本在王伏宝帐下效力的武将,此刻主帅的去向未定,他们自己也无法自作主张。只好有一眼没一眼地往程名振身上瞟,希望他能劝得王伏宝一同离开。
程名振在心里边斟酌了一下说辞,走到王伏宝身边,低声问道:“大哥,估计你跟老窦之间的误会一时难以消除,不如先跟我回襄国郡吧。到了那边,咱们兄弟几个也好天天聚在一起。”
“嗯!”王伏宝目光看着做饭的火堆,有些心不在焉。程名振再三劝解了好几次,他才咧了下嘴,低声回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尽量保持跟老窦的关系。彼此之间好聚好散呗。如果他能痛改前非的话…….”尽管心里不报什么希望,程名振还是不忍心过度打击王伏宝。
“然后老窦挥师来攻,咱们跟老窦杀个你死我活,对不对?”王伏宝打断程名振的话,摇头苦笑。“不是我说你,光凭着你的洺州营,根本敌不住老窦。咱们哥俩加一起也不行,况且我也决不会向老窦拔刀!”
“那也不能伸着脖子等老窦来砍!”王二毛恰好经过,冷笑着**了一句。
程名振轻轻点头,“我不会主动攻击老窦。但老窦若是非要挥师来战,我也只能奉陪到底。左右是他理亏在先……”
“是我拖累了你!”没等程名振说完,王伏宝又把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程名振知道如果不把王伏宝的心结抓紧时间解开,将来不一定会出什么事情。赶紧低声向王伏宝解释事情的原委。“老窦早就对我起了杀心。即便不救你,为了自保,昨夜我也必须冲出城来!”
“老窦怎么…….”王伏宝拒绝相信,但声音听上去却十分虚弱,“老窦怎么会这样呢,他一直很有肚量的,连杨公卿那种人都能容得下…….”
“老窦的确是想杀了程教头!”蒋百龄也走上前,主动帮程名振开导王伏宝,“我在曹大将军身边听了一嘴,好像老窦回不了聊城,又嫌清河郡残破。所以就想都城定在原武安郡的永年,就是程教头治下的那个永年县!但老窦怕教头不答应,还怕定都在洺州营的势力范围,主从易位。于是有小人就趁机进谗,劝老窦尽早除掉程教头,以免将来尾大不掉!”
后一句话,完全是替窦建德敷衍了。即便王伏宝这样的直心肠,也明白是窦建德自己起了歹念。否则,只要他一个人坚持住,多少个小人进谗也没有用!
“老窦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摇着头询问。目光从弟兄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富贵逼人呗,还能怎么着!”王二毛冷笑了几声,摇着头回应。“自古以来,就是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况且老窦去年刚刚打过一场败仗,军心不稳。必须杀几个人来立威,以免有人窥探他的王位!”
“嗨!”王伏宝长长地叹了口气,无法反驳王二毛,也没力气反驳。连窦建德都变成这模样了,其他人更未必靠得住。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这句话说得太对了。自己现在跟程名振等人算同患难了吧,将来呢,谁又能保证将来双方没有任何冲突?
想了半天,王伏宝也没想好怎么办。但为了众人的安全,只好听从程名振的意见,暂时先到平恩安置,待风波停了后再另做打算。众人匆匆灭掉了地上的柴火,闷着头继续赶路。两天之后,终于凭着双腿走到了漳水河畔。
早春刚至,河水冷得吓人。强行泅渡而过的话,至少一半弟兄会冻死在河道中央。好在附近河岸上树木颇为旺盛,刚好砍来做木排。众人甩开膀子又忙碌的大半日,砍树的砍树,搓绳子的搓绳子,终于把几个渡河的木筏扎了起来。
还没等木排推进水里,忽见正东方有黄色的烟尘拔地而起。紧跟着,“轰隆隆”,“轰隆隆”,马蹄声响若惊雷。震得河水都为之颤抖。
“老窦追上来了!”大伙惊呼一声,七手八脚将木排往河道上推。看烟尘,来的骑兵至少有两千之数。众人武艺再高,个个以一当十,也经不起骑兵来回几冲。
“留下几个人跟我一道挡住追兵,程将军带领其余人过河!”王伏宝拔刀站起,大声命令。
“不行,你跟小九哥过河,我留在这儿吸引追兵!”王二毛一把抢过横刀,大声说道。
尘土看起来还远,但对于骑兵来说,也就是一刻钟的事情。如果没人能吸引一下骑兵的注意力,万一窦建德情急拼命,不顾将士们的死活下令泅渡追杀,大伙即便到了对岸,也未必能跑多远。
正争执不下的时候,河畔上突然传来一阵马銮铃响。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驮着一个枣红色女子,风驰电掣般向众人冲了过来。来人之后,还遥遥跟着一百五六十名护卫,个个胯下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瞬间便冲到了大伙眼前。
“程名振,程名振在哪,程名振,你给我出来!”马背上,红衣女子大声叫骂。
“是窦红线!”程名振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如果大伙被这个糊涂任**的女子缠在岸上,待会儿窦建德大军赶到,就一个都甭想走脱了。既然是这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跟窦建德之间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索**把窦红线抓了做人质,也能给洺州营多换一些准备时间。
想到这儿些,他恶向胆边生,抓起窦建德的描金令箭和佩刀,缓缓迎了上去。“我在这呢,郡主大人您找我么?”
“你这狗贼!亏了我还把你当哥哥看!”见程名振脸上毫无愧疚,窦红线气得眼睛都红了,策马抡刀,冲着程名振兜头便剁。以程名振现在的身手,怎会让她剁得着?双脚轻轻一挪,就把刀锋避了过去。然后猛地一拧身,手臂向上一抄,已经把窦红线的大腿从马镫里推了出来。
被气昏了头的窦红线促不及防,尖叫着从马背上载了下去。身体在沙滩上打了个滚,横刀没头没脑地在眼前乱劈。一边劈,一边哭骂:“我把令箭交给了你。你带了王大哥走就是。凭什么杀了那么多人?整个清河城都叫你们给毁了。你这下满意了,这下满意了吧?!”
程名振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一时间继续上前抓她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窦红线脚边,听她哭骂数落。
窦红线的众亲兵也策马围了过来,一个个把手都按在了腰间。看样子只要窦红线一声令下,他们就要不管死活地冲上前,把程名振等人碎尸万段。
整个计划都被窦红线的鼻涕眼泪弄得一团糟,程名振无奈至极。叹了口气,压低刀头解释道:“你哥哥早有杀我之心。我若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恐怕非但救不出王大哥,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别哭了,你大哥眼看就要追上来了。被他看到你这般模样多不好。这事儿先记下,我们得抓紧时间渡河,改日再当面向你赔罪,行不行…….”
最后一句话,简直用的是哄小孩子的口**。窦红线抹了把眼泪,用刀尖指着程名振的鼻子大骂道:“你要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么会怕我哥哥杀你?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具体如何,你可以回头问问你哥!”程名振懒得跟窦红线争辩,将令箭丢在窦红线脚边,转身走开。反正对方这样子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干脆由她去。自己先上了木筏,渡了河再说。
窦红线虽然心**单纯,却也不是*子。稍一琢磨,就发觉程名振说的话可能符合事实。顾不上再向对方兴师问罪,站起来追了几步,尖声问道:“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我在这里!”王伏宝早就把双方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朵里,见窦红线提及自己,立刻缓缓走上前来,低声回应道:“你是来抓我回去么,窦家妹子?!”
“我要是来抓你回去,又何必盗令箭给你!”窦红线看到王伏宝,语气突然又软了下来。凌厉的目光也紧跟着变得温柔,里边隐隐还带着几分愧疚。“姓程的把整个清河城都给毁了,我只是恨他造孽。王大哥,你还好,没受伤吧?!”
“没有,谢谢红线关心!”王伏宝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慈爱地看着窦红线,就像哥哥在看着一个顽皮的妹妹。“你偷了你哥的令箭,只是为了救我?”
窦红线没有回答王伏宝的话,笑着问道:“你想好今后去哪了么?”
“你知道如何跟你哥哥交代么?”王伏宝叹了口气,答非所问。
“我哥这回是打了败仗,气憋在肚子里憋出了毛病,你别恨他。到了襄国那边,记得早点离开。我哥早晚会打过去。你跟姓程的未必打得过他!”窦红线看着王伏宝额角上新生出来的白发,笑着叮嘱。
王伏宝笑了笑,伸手掸去窦红线肩膀上的沙粒儿,“你以后别这么任**。先回老家躲几天,等你哥气消了,再回来向他赔罪。否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他很难放过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说各话。没一句对得上调子。偏偏还说得津津有味儿,把程名振等人酸得牙齿发软,赶紧快步走远,跳到木筏上等候王伏宝惜别结束。
窦红线的侍卫们也好生尴尬,于公,他们应该一拥而上将王伏宝和程名振捉拿归案才对。于私,他们又是窦红线的心腹,自家主人跟王伏宝卿卿我我说个不停,作为侍卫的大伙哪有凑上去点眼药的道理?只好一个个苦笑着走开,给告别中的二人腾出一块清静之地。
“妹子,回去吧。今后注意别惹你哥。他已经是夏王了,人前得有个王爷的样儿!况且当了帝王,就不再是凡人,就不能再有私情!”终于,王伏宝意识到时间紧迫,拍拍窦红线的头,笑着叮嘱。
“那,那你…….”窦红线喃喃地回应,想再说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头看看越来越近的烟尘,笑了笑,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王大哥,快一点儿!”大部分木筏都已经离岸,只有程名振、王二毛、伍天锡和蒋百龄四人还在一艘木筏上等着,见到窦红线终于主动离开,扯着嗓子催促。
“你们走吧!”王伏宝笑着向程名振摆手,“兄弟,我不拖累你们了!我的路走完了!”说罢,突然将手中横刀脖颈上一抹,“噗”地一声,血光如瀑布般溅了开去。
事发突然,谁也无法预料得到。程名振、王二毛等人发出“啊”地一声惊叫,跃上河滩,伸手去抱王伏宝的身体。
窦红线却抢先了一步,从沙滩上抄起了王伏宝,十根手指去捂伤口。哪里还捂得住。血从断裂的脖颈上汩汩而出,冲开她的手指,流过她的手臂,**口,大腿,溅落在冰冷的河滩上。
程名振、王二毛、蒋百龄、伍天锡四个跪在地上,放声痛哭。本以为王伏宝跟窦红线说几句情话就会跟大伙一道离去,谁料刚才那几句看似肉麻的情话,却是王伏宝在向窦红线告别。
“这下,你们满意了?”猛然间,窦红线收起眼泪,冷笑着冲程名振质问。
这怎么是我们的错?程名振茫然抬头。没有回应窦红线的话,虎目中落泪不止。
窦红线双手抱起王伏宝,向战马走了几步,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上。几名侍卫抢过来搀扶,却被她用脚全部踢开,一边踢,她一边低声骂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们休想拿王大哥尸体去讨好我哥。你们都滚,全给我滚得远远的。一群没有良心的东西!”
众侍卫被骂得发*,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知道窦红线伤心过度了,想上前安慰几句。却又听着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影影绰绰,窦建德的大旗已经从天地交接处探了出来。只好示意侍卫们将窦红线身边的兵器全部偷走,然后仓皇退回到木筏上。
“大哥来抓你了!王大哥。你别怕,有我在呢,谁也伤不到你!”窦红线没发觉侍卫们的小动作,耳朵里只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她不怕,她早已无所畏惧。一边笑,眼泪一边向王伏宝的身上落。“他们都坏了良心,妹子我也坏了良心,一直不肯嫁给你。你别恨我,妹子那几年犯糊涂。怕你像他们一样待我,没饭吃时把我当干粮分给人吃掉…….”
说着,她将王伏宝的尸体放在马鞍上,牵着战马沿河岸走了几步。随后发觉王伏宝的脸太脏,又把尸体抱下来,走到河边拿水去清洗。附近的河水很快被血染得发红,窦红线的眼睛也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窦家军的追兵已经清晰可见,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只好先撑开木筏,脱离河岸。漂在漳水上,他们看见窦红线不停地刷洗王伏宝的尸体。先是头发和脸,然后是脖颈,到最后干脆将王伏宝的衣服剥下来,赤条条地放在了漳水里。仿佛要借着滚滚河水,要将世间一切污浊从王伏宝的身体上刷洗干净。让他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郡主,王爷马上就到了!”一名侍卫看得于心不忍,垂着泪劝告。
“走开!想拿王大哥的尸体讨好我哥是不是!”窦红线疯了一般,伸手将好心的侍卫推了个跟头。那个侍卫无奈,只好远远地退开几步。窦红线将王伏宝的尸体从水中捞出来,慢慢地擦干,放平,动作如服侍丈夫的妻子一样温柔。“就这样,就这样才好。你本来就不该当什么将军,我也不配当什么郡主。大哥想争天下,让他自去争好了,咱们两个走,咱们两个一道……”
说着说着,她的身体也向王伏宝的身体伏了上去。**红色血浆顺着腹部流出来,再次将河水染得通红……
“红线!”河道中的程名振等人与河岸边的侍卫们都吓坏了,扯着嗓子大喊。几名侍卫飞快地跑上前,翻开窦红线的身体,只见一把短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了窦红线腹部,直没及柄。
“郡主!”一干男女侍卫们围在窦红线的尸体前,放声痛哭。不远处,有杆赤红色战旗猎猎冲上河岸。旗面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字,“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