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跳槽

韩信风餐露宿,饿一顿,饥一顿,像一头野狼穿梭于杂草丛生的山林,行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很有些浪迹江湖的味道,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犀利哥。

一路奔走,韩信一路采集信息,心中不断盘算,如今天下,谁是雄主?谁最强大?

所谓强大,就是看谁占的地盘大,谁杀的人多。占一个摊位叫小贩,占一批摊位叫老板,占整个市场叫企业家;杀一人叫杀人犯,杀万人叫将军,杀数百万人叫领袖;占一个山头叫土匪,占一圈山头叫军阀,占无数山头叫皇帝。

最终,韩信决定投靠义军中力量最强的派系——项梁军。

加入了项梁军,温饱问题得以解决。有组织的人就是不一样,可要得到组织的提升,先得身经百战,过几回鬼门关,在死人堆里来回爬几圈。

韩信脑子灵运气好,在多次战乱中保住了性命。下级士兵都是炮灰,能活下来就难能可贵。换句话说,要从士兵混到军官,得经历一次血淋淋的海选。不是如丧考妣般哭喊两嗓子,你就是超级男生了。

韩信不光自己活了下来,他还救了一个骑兵的性命。那是在一次战役的撤退中,一名楚军骑兵的战马不幸中箭,马失前蹄,那骑兵从马上一头栽下,恰落在韩信脚下。此是,后有追兵,韩信拉起躺在地上的骑兵,拔腿就跑。

跑了许久,天色渐暗,二人脱离了危险,肚子也饿了,便蹲土岗上烤馍吃。四周有落叶纷飞。

那骑兵说,我叫钟离昧,你呢?

这名儿听上去就是一员虎将。

韩信问:兄弟为何当兵?

钟离昧说:我有武功。

韩信说:我没武功,但我要活下去。

咱们想法一样。钟离昧豪迈道:暴秦必亡——把那块馍递我。

吃吧。韩信道,暴秦就如同这烤馍,再烫嘴,肚子饿了我们也要啃掉它。

夜幕降临,二人启程,去追寻失散的大部队。

打这儿起,韩信与钟离昧有了交情,常在一起混。可很快,俩人又分别了。钟离昧要随项羽出征,韩信要跟着项梁去东阿迎击章邯军。

从此,二人再没见过,直到项梁战死,项羽掌权,他们才重逢。

项梁死后,韩信跟随项羽。

在项梁帐下,韩信没混到一官半职,现在总算有了一个接近核心权力的机会,可项羽也没把他当回事,只让他做了个执戟郞。说白了,就是仪仗队队员,在主帅检阅时,手执画戟来一把我型我秀。

这差事虽小,却是令人羡慕的。因为依仗队员并不是全军海选,而是在护卫主帅的中军里遴选。能从最底层的士兵进入中军,本身就得有些本事,再被选为仪仗队员,说明你既有才还很帅。

韩信却一点也不满足,他渴望得到更大的提升和重用。

后世人评价,韩信是军事天才。可是,如果他在后来的楚汉战争中,没捞到统帅大军作战的机会,恐怕没人能记得韩信这个名字。他出名的机会至多是在当今古墓发掘时,被考古队员挖出来,一推测,哇,竟然是几根秦末汉初军官残存的骸骨,珍奇啊!

所谓天才,就是上天赋予你机会,让世间伯乐发现你是个人才。前提是,必须在你生前。死后什么也不是,不管你的棺材是滑盖还是翻盖的,也没人记住你。

韩信最初以为项羽是伯乐。屡次想献计献策,却都因身份低微,没有机会表现。

渐渐地,韩信意识到,项羽最擅长的其实是单打独斗,他有力气跑得快,屁股后面有一群千里马,如范增、英布等人,一路追着跑,愣是追不上他。

戏亭分封后,项羽要把楚怀王迁移到穷乡僻壤。韩信再也不忍不住了。直言进谏,说这义帝不可迁移。

为何不能迁移?老子现在气势如虹,想动谁就动谁。楚怀王那个烂人,北上救赵时,他封宋义为上将军,让我做副将,就是贬我损我;又派刘邦小流氓西进,先入关中,就是压我毁我。最终怎么样?老子杀了宋义、擒了章邯,发配了刘邦。义帝已经是个废物了,留着何用?

项羽已然不可一世。

韩信却硬顶,怎么没用,用处大了。如今裂土分封,重回战国时代,战乱是免不了的,打着义帝的旗帜,便可名正言顺征讨诸侯,杀了他,则对全局战略不利。

项羽很不以为然,区区执戟郞,懂个鸡毛。退下!再敢胡言乱政,定不轻饶。

韩信还不知趣,补了一句,迁移义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这句话让他挨了五十军棍。钟离昧和范增都站出来相劝,前者是出于友情,后者则听出韩信话中的门道,他心里很清楚,韩信所言句句在理。只有项羽既无情,也无脑,愤怒使他的智商降得更低。

他一挥手,把属下统统赶出帐外。

韩信彻底绝望了。他决定离开项羽,另谋出路。与其说是项羽把韩信打跑了,不如说是韩信炒了项羽的鱿鱼。王与将之间的关系,君与臣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

天下凡是被员工抛弃的老板,根本就不适合做老板。

入夜,韩信扔掉画戟,趁黑溜出楚军大营。走出很远,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此时,范增已知韩信逃跑,他派了一个人来追。

来者和韩信很熟,就是钟离昧。

钟离昧说,亚父范增希望你回去。

韩信说,我不回去。

钟离昧说,若你执意不回,亚父就令我杀了你。

韩信倒吸一口冷气。

半晌,他问钟离昧,那你怎么想?

钟离昧盯着韩信看了片刻,伤感地叹口气道,你走吧,但愿你我兄弟日后别在战场相见。

钟离昧掉马回了军营。韩信继续走,边走边琢磨天下形势。

如今天下,诸侯众多,而胸怀大志者少,大多是投机主义分子,征伐天下没能力,政治主张不鲜明。表面上看,天下太平,实质上却是暗潮涌动,一些诸侯已对项羽表现出明显的不满,而身为楚霸王的项羽似乎还浑然不觉,楚军中的将士也感觉从此就进入太平盛世了。

人类历史告诉我们,战争是常态,和平只是其间的过渡。当一个社会的所有人都以为生活从此可以按部就班,一路顺风直到退休的时候,灾难或者战争就来了,无论古代还是西方,莫不如此。

韩信知道,诸侯战乱将会很快到来,而且是没有共同目标的混乱,估计比反秦的过程漫长得多。

时代造就伟人,灾难造就英雄。战乱兴起,我会在哪里?将会扮演什么角色?能不能在战乱中建功立业?

思来想去,韩信觉得,如今天下唯有一人可投,这个人就汉王刘邦。刘邦的军事力量虽弱,但他西进伐秦,以收复人心为主,攻城杀敌为辅,能劝降则劝降;进了咸阳,又与百姓约法三章,赢得秦朝地方的人心。此等韬略和气度,非一般的诸侯所能比拟。

对,就投刘邦。韩信主意打定,去往汉中。

跳槽,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意味着一切重头开始,再从最基层做起。这就是很多人不愿轻易跳槽的原因,即便眼下的工作很糟糕。另有些人,崇尚骑马找马,这样看似安全,实则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要知道,没马的人找马,怎么也比有马骑着的人迫切,也更有冲劲。

韩信倒是说跳槽就跳槽,放弃中军仪仗队员不当,甘愿去往偏僻的汉中谋个差事。

说起来,韩信是个挺实在的人。他与张良和郦食其不同。张良善于自我包装,郦食其口才出众。面试的时候,张良拿出《太公兵法》进行忽悠;郦食其则肆无忌惮狂侃一气,充满自信。于是,两人不仅面试成功,且当即受到重用。

韩信则不擅长包装,也没有骗取中介费的职介所牵线举荐。他只能走老路子,老老实实去应募底层士卒。

还好,汉军士卒并不排斥他。只因这个非常时期非常乱,逃亡、易主是见惯不惊的事。只不过,汉中逃的人多,来的人少。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管他来自楚军还是别的军,先让他干着再说。

很快,韩信在汉军中谋到一个连敖的差事。连敖就是公关接待员。韩信面目英俊,人也能干,接客的工作自然是得心应手。可没干多久,他就犯了军法。

当时汉军缺粮,部署之间便互相抢夺。韩信带着几个下属,也参与了抢劫,却不幸被捕。按军法当斩首。

韩信在内的十几个抢劫犯,排成一排,等候行刑。刽子手都是熟练工,斩首如拍惊堂木,手一抬一落,一辈子就过去了。

一阵寒风吹过,远处旗幡摇曳,韩信似听到鬼哭之声,心中悲愤之极。想我韩信,忍辱负重,想成就一番事业,投项羽被项羽打,又投汉王,也没混出过眉目,就接了一段时间客,便被宰了,真是死得轻如鸡毛。

他忍不住高声嘶喊:我来投汉王,欲为汉王扫平天下,想不到汉王竟要斩杀英雄好汉!

一辈子所受的羞辱,一辈子的窝囊,一辈子的不称心,都在这一嗓子里喷涌出来。

监斩官夏侯婴吓了一跳。

这家伙嗓音够亮的,人也长得够靓的,喊出的话也够牛的。用司马迁的文言来说,夏侯婴是“状其貌,奇其行”;套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来讲,就是夏侯婴偶然一回眸,韩信方为人上人。

别砍!夏侯婴喝住刽子手,走到韩信跟前,与他交谈。从天下大势到人生理想,韩信说得头头是道,条条分析入情入理。

人才!砍头砍出一个人才,仿佛墓盗挖出一件稀世珍宝。夏侯婴极度兴奋,跑去向刘邦举荐。

夏侯婴替刘邦坐过牢,二人交情笃厚。夏侯婴在刘邦这里,是很有面子的。

刘邦果然给夏侯婴面子,既然有点才,授了一个治粟都尉的官职给韩信。就叫他管理粮草吧。

很显然,对于夏侯婴的举荐,并没往心里去。他不过是碍于朋友情面,给韩信升个职罢了。

但是,这次举荐,对于韩信的人生来说,还是尤其关键的。没有这次举荐,他很可能永远结识不到事业上的大恩人萧何。

管粮草的工作很琐碎,也很无聊。韩信仍然很郁闷,自从军以来,先是当仪仗队员,后是做公关接客,现又终日算计油盐柴米,这些事怎么想都像是娘们儿干的。

郁郁不得志的人,通常需要些口头宣泄。好比如今在现实中受尽欺辱的人,总喜欢到网络上煞有介事地恶评。从中找点可怜的自我感觉,第二天打工受气也就不那么委屈了。

闲暇郁闷之际,韩信也口若悬河,与军中士卒高谈阔论。时局、用兵、战略,什么都聊。说到项羽和刘邦,韩信更来劲,说那项羽,不过是外强中干,长久不了;咱们汉王力量虽弱,但有雄心壮志,定能打败项羽。

这就是典型的跟了新老板,贬低旧老板。

有些人不服气,说咱们汉王是有雄心,几次想拓宽地盘,带着大伙儿去袭击土著部落,可每一次都碰壁,碰得鼻青脸肿。连这蛮荒之地的土著都搞不定,还想和楚霸王争天下,做梦吧。

韩信很气愤,和士卒们争得面红耳赤。前来视察工作的萧何看在眼里,让韩信晚上到营帐一叙。

掌灯时分,韩信去了,与萧何畅谈了一通天下局势。萧何认定,这是一个文韬武略皆通的人才,管粮草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定要向刘邦举荐。

韩信千恩万谢,心潮起伏地等候佳音。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三天、四天过去。没有一点音讯,韩信的心凉了半截。他像初恋姑娘等情郎约会一样忐忑不安,莫非萧何没有举荐,还是汉王没空?抑或是自己的建议汉王一点不感兴趣?

一般来说,一件事情拖拉太久,都不会有一个好结果。

终于,韩信的心彻底冷凉了。空无的等待很容易让人觉得周遭一切人事都是扯淡。

此时,汉军在军事上接连失利,士气低落到极端。将士对刘邦的能力产生怀疑,同时更加担忧自己的前途。于是,纷纷出逃,今天跑几个,明天跑几个。韩信也加入出逃的行列。

作为老板的刘邦日子很难过。眼睁睁看着员工出逃却无计可施,他此时的心境,只比当今富士康老板郭台铭稍稍开阔一点。再怎么说,员工集体跳槽总比排班跳楼要好。

可正当他兀自郁闷时,一个让他几乎崩溃的消息传来——丞相萧何也跑了!

刘邦如遭雷劈,腿也软了,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半晌醒过神,高声叫嚣:想不到萧何这厮也是忘恩负义之辈!

叫嚣也不管用,刘邦愤怒之余,更深的是失落。哪知道,这是虚惊一场。翌日清晨,萧何求见。原来,他是连夜出营追韩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