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老歌
垓下,今安徽灵壁县东南。
回楚地之路被断绝后,项羽便率军退到此地。
此地乃河网地带,是通往楚地的一条捷径,河沟、岩壁无数,非常适宜建造防御工事。
项羽习惯进攻,并不擅长防守。这就好比唱惯了高音的人,被迫要唱低音,免不了有压抑和憋屈之感。
实际上,防守也是徒劳的,至多是垂死挣扎。他已经落入了汉军设置的陷阱。彭越完全可以阻击楚军的突围,但他没有,相反,他让出一条道,让项羽率领他最后的10万大军顺顺当当退到了垓下。
项羽抵达垓下之时,刘邦、韩信、英布共计30万大军已将此地重重包围。
很明显,这是一个军事阴谋。把项羽引入垓下,是汉军蓄谋已久的,这时的项羽,用围棋术语来说,就是“死子”。
项羽毕竟能征善战,到了垓下,他便看清了形势。他的东面,已被英布军团封锁,北面则是彭越军团,韩信军团则与刘邦会合一处,随时可以向楚军发动进攻。
通道被切断,军粮已断绝,唯一的出路就是突围。世上原本就没有路,杀得多了就有了路。
作为垓下会战总指挥的韩信,并不打算进攻,只要挡住楚军的突围就可以了,换言之,此仗不用打,最佳的方式是困死对手。
这种情形,项羽不是没有经历过,他有足够的经验,巨鹿之战他就玩过破釜沉舟,那一次,同样危急,同样缺粮,但是在他果决勇猛地指挥下,最终获胜。他期望历史都重演。
可惜,韩信不是章邯,也不是王离。他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军事天才。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中说: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韩信,便是具备了别的军事将领所不具备的能力。在项羽率领麾下强悍的骑兵团疯狂冲杀时,他并没有与之恋战。换个别的将领,也许早就陶醉在必胜的喜悦中,心理上充满痛打落水狗的快感,从而展开对攻。
韩信的厉害就在于此,他没把项羽看成一条落水狗,而将之当作一条疯狗。他像怕得狂犬病似的,且战且退。眼看自己中军的一道道防线被摧毁,他丝毫不惊慌,他泰然自如的神情似乎在说:狭路相逢,遭遇疯狗,不用对咬,让狗先过去,这不丢人。
10万疯狂的楚军真就过来了,他们不顾左右,不顾后方,仿佛喝了忘情水,一心只向前飞。此时,汉军的左右两翼开始迂回包抄,把楚军后方的步兵和前方的骑兵一分为二。
项羽见势不妙,立刻掉头往回冲,他不能让自己的部队被切成两段。待他一转身,韩信下达命令:全面围攻。
这是一道绝杀反击令,汉军从四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上演了一出笼里困兽斗的好戏,项羽率领全军拼死相搏,杀出一条血路,逃回垓下大营,清点人数,几乎崩溃——10万大军,剩下不足2、3万。
尽管汉军也死伤了10余万,但总兵力仍占极大优势。
项楚的末日就这样到来了。
夜幕悄然降临,楚军将士的身心已极度疲惫,他们饥肠辘辘,仰望星空,眼中没有任何内容,心里却充满深刻的恐惧。
他们担心汉军会夜袭,因此神经紧绷,大营外的一丝风声,一草晃动,一木颤抖,都会让他们脆弱到极致的神经铮然断裂。
深夜,万籁俱寂中,汉军果然来了,但不是来袭营的,而是来唱歌的。
一曲楚国歌谣响起。悠悠缓缓,一字一句,有韵有律地送进楚军将士耳朵里,真叫人肝肠寸断。
也不知谁出的这损招,让在外奔波征战多年的战士听家乡曲,且是在战败绝望之时。
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紧张工作一天回家后,猛然听到CD机中传出一首抒情的老歌,那感觉仿佛走丢的狗,闻到主人的气味,整个身子顿时就软了,松弛了,懈怠了。
难怪有人说,百无一用是抒情。
汉军吟唱楚地的抒情曲,不就是想让楚军将士白无一用么?
楚地抒情曲,不仅抒情,而且凄楚,凄凉的凄,楚军的楚。在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垓下荒野,他们还有何斗志可言?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士气,所有的希望,尽在这歌声中土崩瓦解了。
项羽倒没绝望,他只觉惊恐,莫非楚地已被汉军全面占领了?他不敢相信,楚歌竟然是汉军将士吟唱的。他的第一反应仍是死战到底,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能束手就擒。
但他身边的亲信已不愿死战,都劝他说,我军中了十面埋伏,现已兵少将寡,士气全无,硬拼注定是死路一条,还是逃吧。
这话没错,大战开始,汉军就把士兵分成十队,十里埋伏布阵,阵与阵之间,层层节应,紧密有序。
楚军就在这种布阵中消耗掉了最后的精锐。
再说将领,刘邦麾下有英布、樊哙、曹参、周勃、彭越、灌婴等一干猛将;项羽身边单有大将两员——钟离昧和季布。钟离昧虽勇,却不能独挡一边;季布有才,却长期未受重用,直到龙且死后,他才顶了班。
几场突围战打下来,他们的胆也被韩信摘了。况且,刘邦身边还有张良、陈平等智谋超群之士。而项羽唯一的得力谋士范增,现在只存一具尸首,那尸首恐怕已开始腐烂了。
如此对比,纵然项羽心中一万个不想逃,却也不能不逃。
逃离中,汉军的歌声依然在荡漾,忽近忽远,忽大忽小,挥之不去,逃之不开。项羽胸中的霸气、傲气、怒气、勇气终被这歌声消磨了,代之而起的是无限无尽的悲凉,他仰天悲叹,忍不住也唱起一首老歌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唱罢,潸然泪下。身边的虞姬更是泪珠儿断了线,哽咽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只这一言,已让项羽泣不成声。左右人等皆垂首闭目,不忍不敢抬头看项王的脸。
悲伤了一会子,项羽忽而想到了身后事。他对虞姬道:我此番突围,大约要与你长相别离了,你可自寻出路。
虞姬泪流满面,拉着项羽的手说:贱妾生是大王的人,死也与大王不分离。
项羽拨开她的手,抚其脸庞,感伤道:你一个弱女子,怎可……
说到此处,项羽竟然说不下去了,手和声音都抖得不成个样。
贱妾蒙大王厚恩,只愿生死相随!虞姬抹去泪,望着项羽,凄然一笑。紧接着,她突然伸出手,从项羽腰间拔出佩剑,横在自己白皙透明、经脉淡蓝的脖颈上。
项羽想喊喊不出,忙用手去擒,无奈为时已晚。虞姬拉小提琴似的,将横在脖上的剑一拉,颈喉顿时开了一条口子,血珠儿汩汩冒出,只一刹那,大股鲜血由伤口处任性喷出,很快,遍身殷红。
虞姬软软倒下,脸色状如白纸,神态却极安详,没有呻吟,没有恐惧,只是嘴唇蠕动,似默念项王名字,一滴血,一个你。
项羽抚尸痛哭。
虞姬已经永远的去了,她再也不能为他斟酒,再也不能为他披衣,再也不能在他烦闷时,为他歌舞一曲以舒心怀。她对他刻骨的崇拜和浓烈的爱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终结了。什么江山红颜,什么英雄美人,什么天下威名,皆是过眼云烟。这一刻,项羽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只能用他仅存的一把傲骨,为自己画上一个句号,让灵魂有个安住。
这个句号便是宁死不降!
作为一个女人,虞姬爱上这样一个刚毅不屈的男人,短暂的一生也算没白活。她最后凄然的一笑,便是一种没有遗憾的倾述,这笑容将永恒地刻在项羽心中。
在垓下荒野,项羽命人掘地为墓,把虞姬安葬。随后,他骑上乌骓马,率领最后的800子弟兵,继续突围。
他们趁夜黑冲过汉军营寨,天亮时,渡过淮河,800子弟兵只剩下百余人,又不辨方向地逃窜一阵,不知前方是何处,转来转去,最后迷了路。
他们神色仓皇,逃到一个三岔路口,遇见一个农夫,项羽问询:彭城该往哪个方向走?
农夫知他是楚霸王,便往左一指:朝那边,一直走。
项羽信了,带领百余人往左一头扎下去,跑了一阵,觉得不对劲,前面哪里有路,只有一片沼泽,这才醒悟上了当。
那农夫面目极忠厚,竟说谎话欺骗,其心何其歹毒。不由让人想起钱钟书《围城》中的一句话: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此时,后有追兵,前有沼泽。项羽也没有时间多想,只能绕过沼泽地,向南跑。一路上,百余人又伤亡不少,到最后,他身边只剩28个骑兵。而汉军的追兵却有5千余人,他们把项羽等人重重包围。
项羽仍不服输,他把28名骑兵分为四队,面朝四方突围。
他自己身先士卒,纵马冲杀。他的勇猛依旧是举世无双,单枪匹马杀退一帮汉军,并且还取了一个汉将的首级。他将首级提在手上,继续冲杀,28名骑兵一看这个阵势,也来了劲,一通狂砍乱杀,生生杀出了重围,到了乌江边上。
乌江对面,便是楚地。
隔江相望,家乡就在不远处,可江上没有一条船,只有江水无波无澜似绸缎,平静地缓流而过。
项羽眼望乌江,心里明白,这下再无退路了。
其实不然,乌江亭长此时已把船停泊在岸边,等候项羽坐船过江东。这亭长官虽小,却颇有些见识,他说江东地尚有民众数十万,过江后,项王仍可称王。
若项羽真的过了江,也许历史会被改写。因为,当时即便汉军的追兵赶到,也没有船只渡江。
可是,项羽却悲悯地说了四个字:天亡我也!
既然天要亡我,我为何还要渡江?想当初,我带8千子弟兵由从江东来,现在却无一人生还,我还有何脸面去见江东父老?
项羽不是刘邦,他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何况虞姬已死,他苟活于世间更无意义;刘邦则不然,只要能生,管他娘的什么方式,只有先生存下来,才会有将来。
其实,世上并没有所谓愧疚和不愧疚的事,大多是面子上挂不住罢了。
当年,江东父老拥立项羽为王,并没指望他常胜不败。项羽胜也罢,败也罢,永远是他们心中的王。
而项羽不干,他觉得无颜没脸面,这就是自讨苦吃。换个角度讲,容忍不下自己的一次惨败,又何以容得了天下人?既然容不下天下人,天下自然也容不下他。
项羽就是这样活生生把自己逼入了最后的绝境,并且他还做出了绝地反击。他把心爱的乌骓马送给了乌江亭长。此马伴他征战多年,曾一日千里,十分英勇,如若战死,委实可惜。
他的虞姬他的马,似乎都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乌江亭长一时无语,他真没想到,这个驰骋疆场,勇猛无敌,又坑杀过无数人的将领,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这不奇怪,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只是柔弱点不同罢了。包括杀人如麻的土匪和混不吝的流氓。
送出了马,项羽在这世间似乎再无牵挂,他命令二十余个将士也下马,手持兵刃,与汉军作最后的搏斗。
此时,汉军已经围了上来。20余人对战5千人,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项羽杀了几百个汉军士兵后,身体已受了多处重伤。杀至最后,楚军将士全部阵亡,独剩他一人,他的下腹已被刀剑捅穿,肠子迸射而出,坠于裤垮之间。他右手持刀,左手抓肠,往腹腔里塞,肠子滑腻,脂肪粘黏,握捏不住,肚子剧烈起伏,呕吐猛然来袭,痛楚到了极至,他仰天长啸,横刀自刎,刀如风,飞过脖颈,鲜血四溅。
须臾,刀从他手中滑落,他的双眼塌陷,皮肤枯萎,英武威猛面容刹那化作焦土颜色,与血液浸泡的铠甲,恰成鲜明对照。
汉军中,有一名骑兵,名唤吕马童,原是项羽部将,而后才降了汉。此人看到项羽倒下,想起刘邦的许诺:谁取了项羽的头颅,就他赏千金,封万户侯。
于是,吕马童不顾一切扑上前,欲斩项羽人头。可想得赏不光他一个,汉军将领王翳、杨喜、吕胜、杨武等人,也同时扑了上来。
五个人犹如五只急红眼的疯狗,对项羽尸体进行争夺。
争夺中,各不相让,你撒我扯。王翳力大手快,砍了项羽头颅;杨武砍去项羽右脚;杨喜砍走项羽左脚,吕胜切吓项羽左臂,最先扑上去吕马童手脚却最慢,只拾得项羽徒剩的一把零碎残骨。
短短一瞬,项羽已被肢解得不成人形,年仅31岁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英年早逝,更想不到的是,自己死后,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也许,他曾想过,刘邦亦是楚人,即便自己战死,刘邦大约也会将他妥善安葬,且不会为难他手下的士兵。
刘邦是不会亲自肢解他,但他悬了赏,他的手下才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他们兴高采烈地拿着项羽的头颅、胳膊、腿脚、骨头去领赏。刘邦说话算数,不仅给砍下项羽头颅的王翳封了侯,也给另外四人也封了侯,千两黄金自然是五人平分,一人二百两。
这就是项羽在刘邦心目中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