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家(三)

  下午的疑兵之计很奏效,当围困泊汋寨的高句丽人听说有一支规模上万的大隋生力军从乌骨城方向杀来的时候,将士和渠帅们着实紧张了一阵子。正当大伙为没有及时攻下泊汋寨而暗自后悔的当口,游荡在外围的斥候又快速回报,隋军在距离泊汋寨二十里左右处突然后撤,眼下已经撤过了乌骨城,正快速沿他们来时的道路转向辽西。

  闻此信,将军和渠帅们大松一口气。旋即下令弟兄们继续紧守营盘,以免泊汋寨的隋军趁机突围。至于进攻,暂时还是放一放吧。泊汋寨里有不少床弩之类的重家伙,为了几千名快饿死的人,把自家弟兄搭进去有些犯不上。

  实际上,泊汋寨的规模非常小,里边的守军顶多不会超过四千人,高句丽人如果下决心攻寨,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粉碎守军的防御。但自从萨水边奇袭隋军取得辉煌的大胜后,高句丽人拣便宜拣惯了,不再愿意对付有抵抗力的敌人。隋军无粮,这个事实天下皆知。只要将泊汋寨团团围住,用不了十天里边的人就会活活饿死。大隋朝统一制造的铠甲、刀矛、弓弩的质量强于高句丽制造的百倍,到时候大伙就可以进去随便拣,根本不会遇到半点抵抗。

  打着这种如意算盘,十几个来自不同城市,都举着高句丽旗号的队伍将泊汋寨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之中有的是高句丽朝廷的正规军,有的是来自国内城、苍岩寨和哥勿寨的地方豪强武装,还有的干脆就是靺鞨族的部落,因为贪图高句丽人开出的赏金,背着国主偷偷来辽东打秋风。反正在大隋兵士眼中,所有辽东部族长得都差不多,大伙不怕事情败露了,引得大隋找靺鞨算帐。

  十几家兵马聚集在一处,彼此之间难免有些配合不周。而其中的破绽之处,就是刘弘基今晚下手的机会。

  半夜时分,刘弘基和李旭带着三百名弟兄悄悄地迫近了敌军。每名将士除了坐骑外,手中还多牵了两匹战马。每匹战马的尾巴和后背上都绑了一大捆油糊糊的干柴。为了避免马蹄发出声音,刘弘基还用粮食袋子包住了马蹄。虽然这样做导致大量军粮不得不遗弃在树林中,但东征军已经全军覆没,再多的粮食也派不上用场了。

  宇文述带着三十几个人,将剩下的五百多匹战马和一千多石粮食聚集在高句丽人营盘北侧二里左右的地方。除了看守粮食外,他们还要负责制造声势。所以每个人面前都树了十几捆干柴,每个人手里除了火折子外,都拿着一支号角。

  借着夜色掩护,刘弘基、李旭、武士彟三人各带一个旅弟兄,从北侧的三个不同位置悄悄靠近了高句丽营墙。天快黑的时候刘弘基穿着从高句丽士兵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在附近观察过,发现这一带防守极其薄弱,不知道是由于大意还是真的不懂,敌军居然没设置鹿角。并且,他们的营墙搭得也非常简陋。最外围的木栅栏高度不足五尺(汉尺),战马加起速来可以从上面轻松跃过。

  李旭带领的队伍率先接近敌营,半途中,他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敌营门口,几个不知道是何民族的哨兵正在火堆旁闲聊,其中一个突然听到了些异样动静,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刚把眼睛转向正确位置,喉咙下就被插了一根羽箭。

  “呃!”“呃!”高句丽哨兵的面孔瞬间被憋成了青紫色。他痛苦地呻吟着,绝望地舞动着双臂,突然,喉咙处又有新鲜空气涌进了肺部,然后,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倒了下去。

  第一波发动攻击的士卒,是李旭特意挑出来的射箭高手。七十步内射固定靶子,每个人都不会落空。这一轮打击效果好得出奇,仓卒遇敌的高句丽士兵没等发出警报,就被李旭和弟兄们射翻在火堆旁。

  “加速!”李旭收弓,拔刀,低声命令。

  一百名怀着必死之心的壮士立刻狠踢马腹,受了痛的战马昂首欲嘶,舌头却被主人用木棍和皮索勒住,只能发出低微的喘息声。郁闷到了极点的战马把火气撒在了大地上,马蹄用力击打地面,数息之内跨越七十步距离,跃过高句丽人的营墙。

  “放火!”黑风的身体刚一落地,李旭立刻大声命令。随即,他驱动黑风跑过火堆,点燃另两匹马身上的干柴,然后,快速松开了手中的缰绳。火苗迅速从马尾巴延伸到了马屁股,担负着踏营使命的战马张开四蹄,流星一般向连营深处扎去。

  六百多个流星快速在高句丽大营中窜动,跟在流星身后的,是三百把雪亮的钢刀。放完火马后,李旭、刘弘基、武士彟等人立刻展开攻击,没等敌军做出任何反应,已经踏翻了第一重营帐。

  “点火!”看到敌营中冒出火光,宇文士及大声命令。三十名士兵打着火折子,快速点燃了一千多个分散排列的柴草堆。然后,他们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呜――呜――呜”,深夜里,突然迸发出来的号角声惊天动地。远远地,仿佛有几十万大军打着火把,向高句丽人的连营中扑了过来。

  整个虎头山被这连绵的号角声所唤醒。

  李旭不想给敌人醒过来的机会,手中黑刀仿佛渴望着嗜血般,每次挥动,都夺走一条生命。他左手上是一根火把,每次用右手将拦阻在面前,半梦半醒的高句丽人送到佛国后,左手的火把立刻舔上敌军的帐篷。被火势所迫,躲在帐篷里面试图拿起兵器反抗的高句丽人不得不光着身体冲出来,没等眼睛适应外面的火光,他们的身体已经被李旭身后的骑兵直接用战马趟翻在地上。

  三条巨大的火龙,迅速向营盘中央延伸。以火龙为中轴,还有数百火球无任何规律地翻滚扩散,那是背负着柴草的战马。它们今夜注定要战死,但它们用死亡换回了无数人生存的希望。

  战马的舌头都被马衔勒着,无论多么惊慌,多么痛苦,它们都无法发出响亮的嘶鸣。战士们口中都含着树棍,无论多么紧张,多么兴奋,他们都不会发出怒吼。杀戮,他们只是在无声的杀戮。无声地将死亡向前推进。这种诡异的杀戮比远处的连绵角声更令人恐惧,刚在睡梦中醒来的高句丽人快速崩溃了,很多人想都不想,光着身体逃出营盘,没有任何方向地四散逃去。

  可他们的敌人却丝毫不懂得怜悯,只要有活物挡在面前,立刻毫不犹豫地策马踏去。半梦半醒之间的人动作远不及平时灵活,高句丽人往往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马蹄踏翻在地。然后,就是另一匹战马的前蹄。巨大的重量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不出三匹马,就可以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血与火交织铸就通往地狱之路,地狱就在道路的两边,那些被踏伤却没有被踏死的高句丽士兵、农夫、打秋风的牧人挣扎着,惨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绝望。

  武士彟被高句丽人的惨叫声吵得头皮发麻,不像李旭和刘弘基那么“有经验”,今天是他第一次带兵实战。所以,他这条火龙的威胁要比其余两条火龙小得多。这种情况无形中导致了恶性循环,某些刚从睡梦中惊醒的高句丽士兵,本能地把武士彟附近的黑暗处当成了安全地带,不顾一切地向这附近涌。

  武士彟把推进缓慢当作一种耻辱。他出身商吕,如果不是跟李旭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再爬三年,他也爬不到旅率的位置上。平时大伙开玩笑,偶尔会讽刺一些爆发户攀附豪门的焦急心态,说者无意,听在武士彟耳朵里却总觉得对方讽刺的就是自己。

  整个并州,木材生意几乎全控制在武家门下。如果武家不算暴发户,其他小打小闹的商贩就全可称为乞丐。所以,武士彟心中一直憋着口气,想找机会证明“寒门”出身的子弟不比官吏人家的后代差。“寒门”出身的子弟,一样可以凭自己的行为荣耀整个家族。

  几个身无寸缕的高句丽人提刀挡在了武士彟的马前,他毫不犹豫,挥刀就砍了过去。对方这几个人显然经过正规训练,虽然没有铠甲护身,却不慌不忙,一个斜向跳开,吸引他的注意力,一个低身侧滚,试图在被马蹄踏中前创造奇迹。另一个直接从侧面跳起来,半空中扑向武士彟的马鞍。

  武士彟匆忙撤刀,将半空中扑下来的那个人砍飞了出去,然后轻拉缰绳,用战马前蹄踏向试图砍马腿的高句丽勇士,就在此时,斜向跳开的那个家伙又扑了回来,直接挥刀砍向武士彟的小腿。

  “去死!”一个声音突然在阴影中爆发出来。齐破凝压低长槊,把袭击武士彟的高句丽人挑在了槊尖上。

  战马的速度过快,长槊挑着高句丽人的尸体冲向了正前方。平时训练总偷懒的家伙无意间取代武士彟成了这个旅的刀锋,周围压力骤然增大,手中的长槊却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根本不听使唤。

  十几把钢刀同时向齐破凝砍来,没穿衣服的高句丽人仿佛都疯了般,根本不顾被战马活活踏死的危险。

  “俺老齐完蛋了!”齐破凝胡乱用长槊扫翻了两个人,然后闭上了眼睛。刹那间,他有些后悔,随后,心头涌起一片安宁。

  三百壮士怀着死志而来,他们却不愿看到自己的同伴战死于眼前,没等敌人的刀锋靠近齐破凝的身体,距离他最近的王元通挥动着一根着了火的长槊冲到了朋友的身侧。

  王元通的武艺和齐破凝在半斤八两之间,但他的兵器却大占便宜。为了在营寨中纵火方便,王元通特意把一捆干柴挑在了马槊上。着了火的干柴迸射出无数红星,逼得杀过来的高句丽人不断后退。这些连铠甲都没穿就上前拼命的家伙也许不怕死,他们的身体和毛发却没人的意志力一样坚强。连声惨叫之后,齐破凝转危为安,武士彟和另几名骑兵杀上来,把他和王元通挡在了攻击队列内。

  “谢了!”齐破凝低声说道,方欲纵马继续向前冲杀,忽然,他听见了一阵诡异的“嗖嗖”声。

  “有人放箭!”狂奔中的骑兵们大声喊道。高句丽人疯了,根本不顾附近的袍泽身无寸缕。他们采用这种密集的射击方式,杀伤最大的肯定是自己人。

  漆黑的夜空突然塌下了一块,近百支羽箭呼啸着落下。射翻挡在骑兵们身前的高句丽人,射翻着了火的战马,射翻前冲的大隋骑兵。

  死亡毫无预兆地疾掠而来,无情地夺走最外围的骑兵和战马的生命。王元通身上挨了两箭,胸口处传来的剧痛令他几乎跌下马去。冲在他正前方的那个不知名的弟兄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前冲数步,一头栽进了赤裸的人群。武士彟被人射中了大腿,骑兵甲抵消了弓箭的大部分力道,但箭尖在肉里随着马匹的颠簸一下下地刺激着他的经络。

  这队人马的攻击速度猛然一滞,紧跟着,他们就看见有无数高句丽人冲上来,伸手去砍死去袍泽的头颅。数十双眼睛立刻红了,王元通回手折断身上的箭杆,纵马上去用火槊将两个高句丽士兵砸成了滚地葫芦。武士彟不顾腿上疼痛,大吼一声,挥刀扫开一片血雾。

  “里边肯定是个当官的,跟我上啊!”武士彟凄厉的喊声在夜空中回荡。

  “杀,杀当官的。杀一个够本,杀啊!”王元通声嘶力竭地大喊,一根长槊使得毫无章法,却迫得身边士兵连连后退。

  更多的高句丽士兵联手冲上,试图给后排的弓箭手制造杀机。武士彟不顾头顶传来的羽箭呼啸,一把横刀舞得如转动的车轮。车轮两侧,血光翻滚,四、五个先后高句丽士命赴黄泉。

  猛然,他看见了前边组织人手放箭者,一带战马撞了过去。那个穿了半件铠甲的异族将领转身欲逃,被战马狠狠踢中后背,口里喷出一股鲜血,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杀红了眼的骑兵们将弓箭手尽数踏翻,然后,直接冲向对方要保护的营帐。双方距离已经不足百步,火光下,他们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正在亲兵的搀扶下向马背上爬。

  “哪里走!”武士彟一马当先,直扑胖子。这个家伙是个当官的,杀了他,就是阵斩敌方上将。即便自己随后战死了,二人的名字也要一起被载入大隋征战史。

  胖子身体很沉,心里又慌,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马背。听到武士彟的喊声,他反而跳了下来,从亲兵手中抢过一把弯刀,正面迎上了武士彟的战马。

  “去你***!”齐破凝高速冲上,他的兵器比武士彟的长,与步卒做战最为有利。长槊瞬间刺穿一个扑上来的亲兵,借着惯性把胖子捅翻在泥地上。

  “砍了他的首级,放火烧掉这个帐篷!”几个骑兵吐掉口中木棍,大声提醒。杀死敌军主将可以最大程度动摇敌方军心,这是每个士卒都知道的常识。齐破凝跳下马,不顾身边袭来的弯刀,抱起还地上打滚的胖子,把他举到了武士彟身侧。

  盘旋着战马替齐破凝抵挡敌军的武士彟毫不犹豫地挥刀,把一个硕大的首级砍飞上半空。

  血光四溅!

  “埃斤大人死了!”无数半裸着的士兵哭叫道。忽然,他们潮水般四下散去。

  “埃斤是什么东西!”齐破凝听不懂对方的语言,身边压力一松,立刻跑上前捡起对方的首级。顺便从地上拣了一根火把,扔进了不远处那个暗红色的大帐。

  时值夏末秋初,这个季节所有营帐都是由葛、麻或者丝绸等薄料做成的,非常易燃。那座暗红色的大帐显然是件高档货,被火星一沾,迅速着了起来。

  失去主将的一营敌军立刻大乱,挡在武士彟等人面前的压力骤减。几个骑兵学着王元通的样子,在兵器上挑起火把,毫不客气地向前猛冲。来不及穿铠甲护身高句丽人和辽东部族战士无法忍受被烧成烤猪之苦,雪崩一样后退。

  此刻,整座连营的北侧都腾起了火光,高句丽人,靺鞨人、还有其他不知名的辽东部族战士被烧得东躲西藏。过分混乱的建制造成了统一指挥的不便,没受到火焰波及的其他营垒想过来救援,也无法及时做出有效行动。

  火光继续向前延伸,战马踏翻挡在面前的一切。有人在半途中被冷箭射下了马背,整支队伍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前方的敌人比侧面的敌人更多,杀死了前方的敌人,就等于给落下战马的弟兄们报了仇。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今夜必死,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将生命的力量发挥到了极限。

  在这种不顾生死的打击下,北侧高句丽人的第二道、第三道营盘在半个时辰内土崩瓦解。为了饿死在泊汋城里的这股守军,高句丽人投入了足够的兵力。层层叠叠的营盘好像没完没了,突破一重又是一重。

  前几道营盘将士的牺牲,为驻扎在第五道营盘的高句丽将领苻驹赢得了时间。他是从国内城赶来助阵的将领,出身于高句丽大姓苻家,祖上曾在前秦大王苻坚帐下做效过力,因此被赐姓苻。几代人下来,苻驹对原来的姓氏已经记不清楚,但中原作战的习惯在他身上还保持得很好。

  每晚睡觉时,苻驹不准自己麾下的士卒睡毡塌,而是命令他们把毡子铺于地面上,把箭壶当枕头枕在后脑勺下。这个习惯让他们很快就对劫营行动做出了反应。看到前方几座大营中腾起的冲天火光后,苻驹命令麾下士卒迅速排成方阵,在自家营帐附近以逸待劳。

  敌军推进的速度让他来不及制造矩马,就在方阵刚刚列好的刹那,几千溃卒哭喊着冲了过来。

  “射杀!”苻驹毫不犹豫地命令。弓箭手闻令弯弓,将自己的袍泽一排排放倒在血泊中。

  冷酷的杀戮让晕头转向的溃兵找回了数分理智,他们尖叫一声,绕开夺命的方阵,撞到礁石的洪水般从方阵侧面流走。

  没等溃兵散尽,刘弘基所带的一旅骑兵已经冲到了。来自国内城的高句丽人毫不犹豫地松开弓弦,将自己的同胞和隋兵笼罩在同一片箭雨内。

  在羽箭落下的一霎那,刘弘基的两名亲兵策动坐骑挡在了主将的马前。当刘弘基挣扎着从亲兵的遗体下探出头来时,冲在最前方的二十几骑已经有一半凋落。

  火龙推进的速度登时停滞,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前方那道死亡陷阱。没等刘弘基在骤然打击下缓过神,旅率李良大喝一声,冲上前去。

  “弟兄们,咱们不能停啊!”李良拼命磕打着马腹,冲向敌阵。,的确,大伙不能停止攻击。被困在泊汋寨的袍泽们还没及时做出响应,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杀戮和混乱继续进行下去。

  二十余骑快速杀出,跟着李良冲向敌阵。一边跑,骑手们一边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这是大隋骑兵的冲阵队形,彼此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可以避免他们在敌军羽箭打击下全军覆没。同时,后排骑兵可以与前排骑兵错开,在前方流出的空隙上,对敌军施加新一轮压力。

  “护粮军,三叠阵!”刘弘基沉声怒喝,跳上一匹属下让出来的战马,冲进了第一波骑兵带起的烟尘内。

  三十骑,毫不犹豫与刘弘基跑成一排,透过火光和烟尘,他们看见李良等人在箭雨中呼喝前行。有的战马已经倒下了,有的战马背上永远失去了骑手,有的人身中数箭,还在继续冲击。

  最后三十几骑狠夹马腹,跟在了刘弘基等人留下的烟尘内,他们是第三叠,也是本队最后一叠。

  “冲啊!”李良挥舞着横刀,冲向密集的羽箭。他听见羽箭打在铁甲上的叮当声,听见耳畔呼啸的风声,听见背后的马蹄声,听见远处的号角声犹如虎啸龙吟。

  虎啸龙吟声里,旅率李良倒了下去,战马载着他的残躯,狠狠撞进了高句丽人的方阵,撞出了一条血色长河。

  号角声来自二里之外。

  “吹角,吹角,大声,大声!”宇文士及在千余堆篝火间狂喊,火光照亮了他那苍白的脸色。听着远处的喊杀声,看着高句丽大营内腾起的火光,他突然间感到有一丝悔意。

  ‘以三百击数万,这真是疯子才会干的事情。’他微笑着想,‘老子这次脑袋肯定是被饿糊涂了,居然跑回来和两个李家的人一起送死!’如果不是被李建成那句“宇文家的废物”所刺激,宇文士及肯定自己不会冲动到自寻死路。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心中有股从没有过的痛快。没有家族利益牵扯,不涉及到升官发财,只为了自己的良心,自己的良知……‘良心和良知这东西,我有么?’宇文士及苦笑着自问,想起肩头纠缠不清的责任和利益,他忽然好生羡慕李旭这种寒门子弟。

  他忽然想放声长歌,在这烈焰与喊杀声中永远地迷失。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宇文士及把号角放在嘴边,“呜呜呜”吹得声嘶力竭。

  刘弘基成功地冲入了敌阵,随即陷入了重围。骑兵是步兵的天敌,此话适用于双方人数差得不太多的情况下。此刻,在敌阵中冲杀的骑兵还剩四十几个,而周围的敌军足足有四千。

  他手中的长槊已经开始变得沉重,被夹在铁甲缝隙中的箭尖也一下一下地向肉里边钻。但他的手却不能停下来拔箭,这一刻,只要动作稍有迟缓,倒下的人肯定是自己。

  这样缠斗下去,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自己一方全军覆没,刘弘基没有丧失理智,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突破点。他已经发现敌方主将距离自己不到二十步,但这二十步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缩短。

  对方主将是个知兵的人,不会傻到与陷入绝境的敌人单挑。他小心翼翼地收缩着手中的兵马,像一头苍狼小心地指挥着狼群靠近自己的猎物。最后那一击已经不远了,他从隋军将领的动作上已经看到了疲态。只要将疲劳积累到一定程度,他就可以发出最后一击。

  “啊!”一个高句丽武士被刘弘基用长槊挑起,远远地甩出了战团。但是,第二名高句丽武士又快速扑上,高速移动着,寻找战马和人之间的薄弱点。第三名高句丽人出现在刘弘基的马鞍后,已经降下来的战马速度无法摆脱来自背后的攻击,第四名高句丽人狞笑着持枪刺向马腹…….

  刘弘基手中的长槊刺穿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高句丽人的喉咙,毒蛇一样迅速收回,咬断另一名高句丽人的脖子。然后横扫,磕开了刺向马腹的长枪,紧接着,他猛夹马腹,试图用突然提速的办法躲开后方的敌人。

  战马的体力被他压榨到了极限,一个跳步跨跃了丈余距离。来自背后的袭击落空,刘弘基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但他的笑容快速被冻结在脸上,因为,那名总是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的高句丽主将此刻也策马向前跨越了一步,一个跨越,就杀到了刘弘基身边。

  刘弘基的长槊被敌将的亲兵架在了外围。他弃槊,拔刀,刀锋还没等提起来,敌将的刀刃已经砍到他脖颈边上。

  刘弘基毫不犹豫地将后脑勺贴向了马鞍,如果在高速奔跑过程中,这个动作足以躲开敌人的弯刀,救回他自己一命。但现在战马的速度趋近于无,敌将手中匹练一样的刀光在空中转了个弯,径直对着他的小腹抽了下来。

  刘弘基弃马,落地,在坐骑倒下的瞬间,一个箭步冲到了敌将马腹旁,手中横刀狠狠地刺进了眼前的大腿。他听见一声痛呼,然后看着敌将在自己眼前落马,接着,四、五个敌兵围上了他,刀光又冷又急。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苻驹大声喊道。眼前这个隋将太凶悍了,让人不得不放弃了活捉他卖钱的念头。

  忽然,他的声音停止了。不可置信地看见一根羽箭撕纸一样撕破了自己的重甲,然后,他带着满脑子发财梦想软软地倒了下去。

  李旭和武士彟先后靠拢过来,冲进了苻驹精心布置的方阵。理智尚存的人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轻易不会用骑兵冲击有准备的方阵,但今天苻驹不小心遇到了三百多名疯子。武士彟策动战马,在围困在刘弘基身边的数重敌军中冲开了一条血路。李旭唯恐救援不及,在三十步外放了一记冷箭。

  看到自己家主将被杀,方阵中的高句丽士兵登时乱了套。有人试图冲过来给将军大人报仇,更多的人却想的是如何逃避。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身背后突然又响起了激烈的马蹄声。

  “杀!”二百余浑身是血的骑兵从另一侧冲入方阵,最前方的一匹瘦马上,有员壮汉手持铁蒺藜骨朵,当者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