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舍(五)

  叛军弓箭手的指挥者经验非常老到,在他的号令下,射上城头的羽箭节奏均匀,落点密集。每一波羽箭下来,都能给城头造成极大的杀伤。特别是对于战斗最激烈的鱼梁道附近,叛军的羽箭居然能斜向上方高升,然后于半空中拐出一道堪称完美的弧线,越过他们自己的弟兄,越过城墙,整整齐齐地砸向守军的头顶。

  敌我双方的损失都堪称惨重。从双方的士卒正式发生接触到现在不过是数息之间的功夫,倒在鱼梁道上的尸体已经超过百具。而在正对鱼梁道的城墙上,守军也换了三波。宇文士及不断把躲在敌楼中的将士派出去,又不断地看见弟兄们的尸体被抬进敌楼。

  “该死,我没机会布置陷阱!”宇文士及喃喃地骂,恨不得将敌军弓箭手的指挥者拖出来,活活撕成两半。

  “此人必定出身于大隋府兵!”旭子皱着眉头,对指挥叛军弓箭手的将领做出如是判断。据杨夫子的笔记记载,越公杨素炼兵时,对武将和射艺和士兵的射艺要求完全不同。他对武将的要求是准,五十步之内可以射中冒出地面的野兔头颅者为优。而对于士兵的要求却是可以在最短时间,以最快速度,将最多的羽箭射到武将的指定区域内。

  这个要求听起来令人费解,但看到眼前的景象,你就会对杨素的用兵造诣大加叹服。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为将者不可能有时间为每名弓箭手指定目标。所以,他会判断敌军与自己之间的大概距离,然后让麾下士兵将羽箭都射到那个距离上。几百支羽箭铺天盖地的砸下去,压根儿不需要准确,凭着密集程度也能让敌人无处遁逃。

  又一轮羽箭从半空中砸下,砸得城墙上碎石飞溅。在白羽升空那一瞬间,旭子看到树枝编造的盾墙后,有一面角旗晃了晃。

  “在那了!”旭子躬身,拉起第二支羽箭。瞄准角旗前的盾墙,射出。然后快速躬身,拉起第三支羽箭,与第二支羽箭以同样的轨迹射出。重箭无风,第一支箭无声无息撞在盾墙上,将敌将面前的树枝盾撞飞出去。第二箭尾随而来,结结实实地射进被盾牌保护者的胸口。

  旭子扔下三石弓,他没有力气把这样的强弓连开三次。事实上,也不需要他射第三次了。指挥弓箭手对城头进行压制的敌将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令旗脱手飞上半空,引得弓箭手们一片混乱。

  “把油桶刺破,从城头推下去!”宇文士及与旭子配合非常默契,趁着敌军羽箭间歇的刹那,大声命令。

  长矛手同时前刺,将迫近城头的铁甲步卒逼开数尺。后排的士兵冲上来,两个人抬起一个装满菜油的木桶,用匕首胡乱捅上几刀,齐心协力将油桶砸向鱼梁道。

  “骨碌碌”油桶顺着斜坡,快速下滚。撞翻数名铁甲步卒,将菜油洒得满道都是。几个快冲到城垛口的叛军破口大骂,脚下一不留神,又被洒了菜油的土袋子绊了一跤,滚地葫芦般顺着鱼梁道的边缘溜向了地面。

  “再扔,多刺些洞!”宇文士及不依不饶。

  “第二批装满菜油的木桶被扔下城头,将鱼梁道上的铁甲步卒撞了个东倒西歪。愤怒的铁甲军挥刀猛剁,将木桶砍出一个个巨大的口子。明澈的菜油淌出,水一般地润湿铺建鱼梁道的泥沙。油香味扑鼻而来,诱得人直流口水。

  血腥味被冲淡,空气中弥漫着菜油香。“闪开了!”在敌军惊愕的目光中,李安远用角弓挑着一支火箭冲出敌楼。一松手,他把火箭射到了鱼梁道上的铁甲步卒脚下。紧接着,二十多名老兵举着火箭冲出来,将鱼梁大道射成一条火龙。

  正在前冲的铁甲步卒从来没遇到这么无耻的战术,乱哄哄地向后逃去。“火上浇油!”宇文士及疯狂地喊。更多油桶被刺破,滚下鱼梁道,追着铁甲兵的脚步,将烈火引到他们身上。

  战斗瞬间停止。抬着云梯前冲的叛军惊诧地停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精锐,全身装备造价过万钱的铁甲步卒在火海中翻滚挣扎。刚从主将阵亡打击下恢复过神智的弓箭手们张大了嘴巴,无法判断眼前接踵而来的灾难是恶魔还是事实。

  城头上的守军也惊呆了,他们没想到烈火的杀伤力有这样厉害。靠近城墙的三百多名铁甲步卒只有队尾的十几人平安逃离,剩下的全部被卷入了火海。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到鱼梁道边,纵身滚落。沾满了菜油的铠甲却把火苗带到了鱼梁道下的油洼中,在那里引发了另一股烈焰。

  还有三百多名幸运的铁甲步兵作为第二梯队,没有参加强攻。失去了主将,又目睹同伴惨死的他们丧失了勇气和理智,一个个靠着盾,柱着刀,站在鱼梁道尾端如泥塑木雕。无论身后催战的鼓声敲得多急,都没有人肯向前挪动半步。

  “继续进攻,继续进攻,用沙土灭火!”一名骑着战马的金甲将军带着几十名侍卫冲到城下,用皮鞭将呆立的叛军将士抽醒。像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的叛军将士发出一声惨呼,乱哄哄向城墙涌去。

  有抬着泥土的步卒从敌军本阵跑上前,试图用沙土扑灭鱼梁道上的烈火。但火势太大了,他们的行动一时半会儿收不到明显成效。金甲将军愤怒地在城墙下跑动着,直接给各个低级将领下达指令。在他的督促下,云梯又开始向前挪,人流又开始向前蠕动,盾墙后的弓箭手又开始向城头发射白羽。只是所有的动作节奏都缓了下来,喊杀声也不再如先前一样有力。

  旭子抓起普通步弓,把破甲箭再度搭上弓臂。长箭飞向金甲将军,却因为战马的跑动而走了个空。羽箭带出的呼啸声吓了那个人一跳,快速向敌楼看了看,他打马跑出了羽箭攻击范围。

  “此人就是韩世萼,要是你刚才能射死他,今天咱们这仗就胜了一半!”宇文士及走上前,指着那名金甲将军,大声喊道。

  李旭用一记苦笑来回答宇文士及。在极短的时间内开了三次强弓,到现在他手臂还在发软。否则,最后这一箭也不至于走偏。

  第一批云梯搭上了城头,叛军冒着滚木擂石快速向上攀爬。数名勇敢的守军从城垛口探出身体来,试图用挠钩拉翻云梯,却被叛军弓箭手一一射死。

  “能不能派人用火箭破坏盾墙!”李旭指着城下敌军保护弓箭手的树枝盾墙,冲着宇文士及大喊。

  “你说什么,火箭,让我想想!”宇文士及用手遮住耳朵,回应。片刻之后,他开始命人收集布条,将军的披风,士兵的衣袖,裤脚,周围所有能扯下来应急的葛布都被他收集了起来。然后,他取来一桶菜油,将布条沾湿,命人将油布条裹在羽箭上,一支支散发给弓箭手们。

  各个垛口处开始发射火箭,陆续钉在城下敌军的盾墙上,引起一股股轻烟。树枝编就的盾牌不防火,敌军的盾牌手惊惶失措,从盾后探出兵器,拼命拍打。轻烟却逐渐转浓,随着射到盾牌上的火箭数量增加,烈焰终于腾了起来。

  光着膀子的盾牌手陆续丢下“火把”,楞在了原地。他们赤裸的上身立刻引起了城头上守军的注意,无数支羽箭飞来,围着他们的胸口呼啸。“我的娘咧!”光膀子大汉们惨叫一声,转身逃走,把弓箭手的队伍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绕行,绕行到二百步外集中,本阵马上会送盾来!”韩世萼的鼻子都被将士们的表现气歪了,在几名侍卫的保护下,策马去拦截临阵脱逃者。李旭抬起弓,瞄准韩世萼的脖颈,没等羽箭脱手,一名侍卫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将箭尖下指,瞄向韩世萼的胸口,目标很快又变成了侍卫的盾牌。将弓臂稍稍调整了个角度,旭子松开了弓弦,穿甲箭流星般掠过战场,直直地扎进了战马的脖颈。

  韩世萼的身影一下子从战场上消失,数十名侍卫同时围了上去。“韩世萼中箭了,韩世萼中箭了!”张秀在敌楼中大声喊。紧接着,周大牛带着李旭的侍卫同声喊了起来。将这个消息传到了战场上每个人的耳朵中。

  叛军的攻击又是一滞,几乎所有人都向韩世萼落马的位置看去。趁着这个机会,城头上的守军举起挠钩,将刚刚架起来的云梯向旁边尽力一拉,云梯不情愿地,发出一阵咯咯吱吱地抗议,然后轰然而倒。

  “放火,放火!”宇文士及大声命令。

  事先摆放在各个城墙段的菜油都被泼了下去。守军从城头上丢下引火之物,将城下的尸体、云梯还有来不及逃开的伤兵一并点燃,滚滚升起的浓烟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韩将军没有死,韩将军没有死。大伙别上当,别上当!”韩世萼的侍卫齐声呼喊,试图稳定军心。敌人太卑鄙了,从双方开始交手到现在,他们没有一招能见得人。可偏偏这些见不得人的招术十分有效,居然让反手之间连取虎牢、荥阳两座险要城关的韩将军对于无险可据的黎阳城奈何不得。

  “本将军尚在!”韩世萼从侍卫的包围中走出来,举刀高呼。话音刚落,一支羽箭“嗖!”地飞过来,在他的脚下溅起一溜尘土。侍卫们赶紧上前,将盾牌韩世萼包围,簌拥着他,缓缓向后退去。

  李旭惋惜地放下了弓。那一箭不是他射的,有人抢先吓了韩世萼一跳。他扭过头,刚好看见周大牛举着步弓,将另一支穿甲箭放到了弓臂上。“别浪费,射近处的目标用普通箭!”李旭赶紧提醒。“噢!”沉寂在兴奋中的周大牛闻言转身,抱歉地放下破甲箭,躲到了敌楼和城墙的交界处。

  “铛,铛,铛铛铛!”敌军本阵响起了清脆的锣声,李密把所有士卒都撤了回去。士气大沮,城墙下火太大,第一波攻击继续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是有勇无谋的悍将,知道如何调整进攻节奏。

  “让预备队上来,替换今早守城的将士下去吃饭!”李旭放下弓,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油汗。

  西城墙各个地段陆续响起了抽泣声。很多被强行编入雄武营的降卒都是同乡,彼此从小玩到大,上次大伙侥幸一起死里逃生,好日子没过几天,却又被拉回到死亡面前。

  “把死者抬下去,放到空院子里。等敌军退走后,好生安葬!”宇文士及叹了口气,低声命令。

  这个命令让很多士兵哭得更加伤心,几乎变成了嚎啕。“号什么,号什么,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低级军官大声呵斥着,将哭声压了下去。大伙抽泣着站起来,抬着自己的乡亲、同伴,穿过各城段之间的小门,顺着马道走到城下。负责伙食的弟兄抬来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炖马肉,士兵们端起碗,用筷子夹起平生没吃过几次的美味,却无法将食物放到嘴中。

  “吃吧,这仗啊,且打呢!”一个刚当了伙长的雄武营“老兵”拍拍自己面前的新卒,安慰。

  “还打?”新卒瞪大泪眼,发出无声的抗议。“不打成么?”他低下头,小声嘀咕,“没冤没仇地!”

  “你以为我想打啊!要不是他们造了反,老子在辽东都不知道立了多少战功了!”老兵放下饭碗,恨恨骂。

  新卒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伙长大人的话他不理解。他就知道,地里庄稼长得正喜人得时候,杨大人说来大人造反了,让大伙当兵为国除奸。然后奸贼又变成当今皇上,罪名写了好大一张纸,很押韵,可惜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然后自己的身份就变成了义士,由元大人带领坚守黎阳。接着元大人又变成了反贼,被眼前的官军抓住,砍了脑袋。然后,自己的身份也从反贼变成了官军,面对的敌人则从义士变成了反贼。变来变去,整个人都变糊涂了。只是长官的许诺越来越好,身边的死人也越来越多。

  “总之再坚持一天半,活着领到米,就是胜利!”老兵刨光碗里的饭和肉,放下筷子,交代了一句大实话。

  “活着领米!”新兵抹了把泪,将肉块囫囵吞进了肚子。领米的承诺,元大人也说过,但他死了,承诺就做不得数了。眼下这伙人兑现承诺的日子最近,自己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活到承诺兑现的那一刻。

  “旭子,你信不信,打完了这一仗,咱们雄武营将成为可以纵横天下的精锐!”宇文士及放下筷子,指着正陆续走回城墙的老兵新卒,低声说道。

  “啊,精锐!”正在埋头吃饭的李旭差点噎到,迟疑地问。他心中的精锐,就是步校尉口中的虎贲铁骑。人家驰骋塞上很多年了,自己麾下这才上战场的几天的新兵如何能比?但是,被宇文士及一提醒,旭子真觉得眼前这些士卒变了样。原来他们之中大数人看上去茫然木呐,毫无生机。眼下,这些人身上的生机还是不多,却带上了一股浓浓的杀气。

  “这将是咱们两个在朝中立足的之本!”宇文士及望着一队队忠勇的士卒,默默地想。没有家族的支撑,有一支完全归自己掌控的家底也不错。凭着这支劲旅,不愁无法建功立业。

  功名但在马上取。

  同一个时间,不同的人却做着不同的梦想。

  刚加入雄武营的新兵想着如何捱过最近两天,活着取得主将答应的十石精米,两石谷物。宇文士及想的是如何带领麾下这支慢慢成型的大军建立更多功业。而旭子想的却是,如何在此战结束后,偷偷地保全恩师杨夫子和好友吴黑闼的性命。

  他故意用强弓在近距离射伤吴黑闼,为的就是让对方离开鱼梁大道。虽然那一记重击有可能让吴黑闼趴上数个月,甚至永远失去一支胳膊。但无论哪种结果,都比率众攻城,被油火活活烧死要好得多。

  可现在,旭子又开始担心吴黑闼能否平安逃走。叛军将领李密不像是个顾惜他人生命的家伙,这一点,从他驱使没有铠甲和武器的民壮参与攻城的疯狂举动上就能推测得出来。一旦大隋各路兵马赶到,李密在战败逃走时肯定不会抬着伤员。而重伤在身的吴黑闼万一被俘,以他的倔犟的个性和尖利的嘴巴,下场绝对不会好过元务本。

  怎么办呢?旭子望着城外的烟尘,开始心事重重地替敌人的失败担忧。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将,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新晋士族,狠不下心来拿朋友的性命换取自己的功名。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骨子里的他依然是那个有些一厢情愿地善良、有些懦弱的旭子。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很要命,可是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

  在吃饭的时候,旭子甚至幻想过李密能意识到黎阳城是块难啃地骨头,在其他三十万大隋府兵没杀来之前,果断地撤离。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不用再去追杀昔日曾经同生共死的伙伴,黎阳城内的这些弟兄们也不用再面临死亡的威胁。但这个想法显然有些幼稚,李密和韩世萼只是把队伍拉下去略作修整,半个时辰后,他们又展开了下一轮攻击。

  站在黎阳城头的旭子看不到数百里外发生的情况,实际上,李密已经不能失败。小小的黎阳城此刻已经成为叛军的救命稻草,失去这根稻草,三十万起事者将万劫不复。

  数日前,杨玄感的弟弟杨玄挺在与卫文升交战时被流矢射死。杨玄感悲痛过度,进退失矩,又被手下败将樊子盖抄了后路,损失了亲信幕僚数百人。杨玄感大怒,回师猛攻洛阳,卫文升又返身杀回来,做势欲从他背后突袭。待杨玄感回头攻击卫文升,樊子盖又带着兵马出城,衔尾厮杀。

  自诩为知兵善战的杨玄感被两名“无耻”的隋将折腾得疲惫不堪,就在这个时候,细作又送来更令人沮丧的消息。得知黎阳被雄武营攻下,原来各路迟疑不前的大隋府兵星夜兼程,正从四面八方向洛阳和黎阳两座城市涌来。

  总领平叛军务的左翊大将军宇文述派遣武贲郎将陈棱增援宇文士及,前锋据说已经到达清河郡,距离黎阳只有两日路程。武卫将军屈突通先向西穿过井陉关后掉头向南,沿着河东诸郡的官道直扑河内。而掌管大隋水师的来护儿将军也正沿着黄河逆流而上,气势汹汹地向洛阳杀来。

  为了让杨广放心,来护儿派遣了其他两个儿子去面见圣上,充当人质。并且当众宣布,将投敌的儿子来渊从家族中除名。他这番大义灭亲的举动得到了朝廷的高度赞赏,杨广在收到来护儿的奏折后当即下旨,给他加爵一等。并对所有官员宣布,百官家族中有子弟迫于兵势降贼者,朝廷不追究其家族责任。而那些已经投靠杨玄感的官员子侄,只要能翻然悔悟,逃离叛军,朝廷亦会念在其父辈的功劳上既往不咎。

  汹涌而来的援军,朝廷的大度举止和黎阳失守的消息作用到一处,使得叛军军心大乱,很多人都对前途感到绝望。趁着杨玄感不备,投降了他的那四十多名贵胄子弟中,居然十七个人偷偷地逃出军营,不知所踪。剩下的二十余人里,除了被他委以重任,正在前线厮杀的少数几个外,其余的都表现得有些躁动不安。而那些企图在乱世中建立功业,出兵响应杨玄感的土匪流寇,在失去了黎阳仓军粮的诱惑后,也再不肯听其调度。众匪自行其是地在洛阳周围的郡县烧杀抢掠,反而更加重了杨玄感军的补给难度。

  杨玄感手足无措,问计于前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李子雄认为有李密和韩世萼二人攻打黎阳城,破城已经指日可待。而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晓习兵事,若他率众从河内郡渡河,则胜负难决,不如分兵拒之。屈突通不能济河,则樊、卫失援。杨玄感以李子雄的计策为善,将兵马分作两路,一路由李子雄带领继续在洛阳城外与卫文升和樊子盖周旋。另一路由他自己带领,北上河阳去阻截屈突通。

  结果,他刚一分兵,李子雄就被卫文升和樊子盖联手打了个大败。不得以,杨玄感只好掉头杀回来,将两支兵马再度合并,全力应付樊、卫二将。另一方面,则派人以八百里快马送军报给李密和韩世萼,命二人必须在武贲郎将陈棱的兵马到来之前,拿下黎阳。

  “若无黎阳之粮,军心尽散。军心散则你我身败名裂,法主兄高才,好自为之!”杨玄感在给李密的加急军书中,声泪俱下地写道。

  情况万分危急情,李密绝不愿自己的英名和梦想俱化为流水。因此,他动员士卒,对黎阳城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击。

  在激烈的战鼓声中,叛军再次迫近黎阳西墙。李密显然总结了第一波攻击失败的原因,这轮攻击,他指挥得很慎重。所有兵马几乎是齐头并进,不给守军任何单独击破的机会。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当然还是担任掩护任务的盾牌手。他们依旧光着膀子,只有树枝编就的巨盾做武器。但是,每一面巨盾上都涂满了湿泥。

  黎阳城夹在黄河和永济渠之间,地下水源丰富。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下七尺,都可以挖出井水来。这一点,曾经担心敌军切断城内水源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很清楚,组织进攻的李密也很清楚。

  李密不光把湿泥用在了盾牌上,很快,雄武营的弟兄们就意识到了敌将的高明之处。但对他们来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奶奶的,李密这个王八蛋,这种脏招,亏他想得出来。”张秀指着城下的敌军,气哼哼的骂道。

  在他手指方向,数以万计的民壮,光着膀子,用草袋抬着湿泥,越过本队兵马,无视头顶上落下来的羽箭,快速冲向黎阳城墙,冲上鱼梁大道。

  守军毫不客气地将数百名民壮射死在半途中,黑色的湿泥落在地上,与红色的血混在一起,一堆堆甚为醒目。没被羽箭射中人却丝毫不肯停步,抬着草袋,嘴里发出绝望的呐喊,继续冲向目的地。

  “噗!”第一波冲到黎阳城下的民壮丢下泥巴,转头,绕过本方攻击阵列。第二波继续冲上来,在前人的尸体和血迹上,盖住一层厚厚的泥巴。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前仆后继。弓箭手射得胳膊都软了,却不能阻止泥浆在城墙下和鱼梁大道上延伸。城墙下到处是跑动的民壮,时间在无穷无尽、反反复复的搭箭、拉弓、松手的过程中流失。攻击着的梯队越来越迫近城墙,通过民壮与守军之间的“消耗战”,他们获得了充足的准备时间。

  油易燃,不能以水图之。覆之以泥,立灭。居家过日子的人都有这样的常识,李密很聪明,他先用湿泥将黎阳城根儿变成了无法点燃的沼泽地。混杂着血肉的沼泽基本成型后,民壮们抬起更多的泥巴,在距离城墙七十步外堆起数座泥山。如果守军在交战时再次放火,这些民壮将利用如山的泥巴破解他们的诡计。

  突然,鼓声停了,战场上一片寂静。运送泥巴的民壮在付出了两千多条性命为代价后完成了任务,排起队,缓缓地退向远方。盾樯、云梯、弓箭手、铁甲军都在距黎阳城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仰头看向被血染红又被烟熏黑的城墙。然后,,天崩地裂般的鼓声再次涌起,叛军们爆发出一声呐喊,争先恐后向黎阳冲来。

  羽箭先于士卒的脚步到达黎阳城头,嘈嘈切切,奏响死亡的音符。这一次的箭雨比上一次的射得还密集,守军被压在城垛后面,几乎抬不起头来。而李密则如一个突然爆发的乞丐般,恨不得一次将口袋里的积蓄全部挥霍掉。“射击,继续射,不要停下来。”他站在二百步外的安全之所,摇旗呐喊。“云梯,云梯也不要停。铁甲军,铁甲军冲上鱼梁道!”

  靠近城墙的叛军士卒中有人被自家的羽箭射伤了。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身上只有布甲,根本挡不住失去准头从半空中落下的流矢。前方督战的校尉、旅率们却没有让队伍停下来的意思,用刀刃威逼着自己的弟兄,冒着敌我双方的箭雨,将云梯贴上青黑色的墙面。

  城头上立刻有挠钩探出来,拉住云梯的边缘。没等挠钩的主人用力,密集的羽箭落下去,将他射死在垛口处。很多羽箭偏离了方向,将扶着云梯的自己人一并送上了黄泉路。城上城下,无数双不冥的眼睛对视着,一齐接受这悲怆的命运。

  “弓箭手转换目标,集中力量射杀鱼梁道上的守军!”见到自己一方被误伤严重,李密终于仁慈了一回,命令弓箭手暂时停止对云梯上空的压制。

  箭,风暴一般扭向鱼梁道,更密,更急。城墙垛口一瞬间如刺猬般长出了厚厚的白毛,藏身于垛口后方的守军弓箭手低着头,缩卷着身体,瑟瑟发抖。对方的攻击太激烈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反击。行走在鱼梁道上的铁甲步卒高举盾牌,大摇大摆向前,偶尔有来自双方的流矢射在他们的铁甲上,“铛!”地溅起一串火花,起不到任何其他作用。

  各个云梯下的叛军开始爬城了,速度非常快。失去先机的守军用石块和滚木拼命阻拦,却无法挽回自己一方的颓势。泥巴盾墙后,有弓箭手在自己一方盾牌手的掩护下,直接冲到距离城墙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抬头仰射。中了箭的守军士兵软软地趴在城墙上,血顺着城墙溪水般下滑,在已经变黑的血迹上重涂一层厚厚的红。

  “呜-呜-咕噜噜噜噜!”鼓角之声,声声催人老。鱼梁大道上踏着泥浆前进的铁甲步卒距离城墙已经不到六十尺了,正对着鱼梁道的守军还是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李旭在敌楼中组织士兵,几次试图对敌军弓箭手进行反制。但敌楼中能容纳的人太少,雄武营士兵的射艺又没经过严格训练,根本无法给对方构成有效威胁。

  “多点强攻,择重点突破!”这是李旭在攻打辽阳时,私下总结出的攻城战术。当时他人微言轻,无法让自己的建议被朝廷知晓。而现在,李密采用了同样的策略来对付他,却大见成效。把攻击重点放在鱼梁道附近,其他各处以羽箭掩护云梯强攻,分散守军的兵力和注意力。一旦某处云梯攻击得手,则非重点处转为重点,让守军促不及防。

  辽阳战场,攻击方人多,守军人少。黎阳战场,叛军的数量是守军的三倍。造化小儿躲在天空上,偷偷嘲笑烘炉内的“铜块”。他们快被融化了,炉门已经关闭,最后一块炭已经加入,所欠的,不过是一点点风。

  风,突然从东方吹过来,吹得战旗呼啦啦作响。旭子从腰间慢慢拔出黑刀,用城砖抹净刀刃上的红色。

  “我想把鱼梁道上的弟兄们撤回来,缓解其他方位的压力!”宇文士及冲到李旭身边,低声建议。

  “传令鱼梁道上的弟兄们撤入敌楼。命令李督尉,堵死鱼梁道段城墙和左侧城墙之间的小门!”李旭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迄今为止,宇文士及还没给他出过馊主意,所以旭子对自己的监军非常信任。

  传令兵弓着身体跑了出去,数息后,正对鱼梁道的弟兄们用盾牌彼此掩护着,退进了敌楼。敌军铁甲步卒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突然加速,冲完最后几步,手臂一撑,翻上了黎阳城头。

  “传令弟兄们,强攻鱼梁道!”李密看见铁甲军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高高地举起的羽扇。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化身成为了古代智者,谈笑间,敌军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