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补天(三)

  “战争是男人的事情,女人还是走远点儿好!”这话要是被李婉儿听见,肯定会勃然作色上前理论。但听在李萁儿的心里,却激起股柔柔的温暖。

  她知道丈夫在尽一切可能维护着自己,维护着彼此之间这段来之不易的婚姻。姐姐当年说得一点也没错,仲坚不像柴绍和二哥那样聪明,但仲坚也不会辜负真心对他的每一个人。更不会拿女人的幸福去换取个人的前程。

  “你还偷听到了什么?”想到这些,她脸色绯红,心里面甜得像喝了蜂蜜。尽管明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女人不该胡乱打听丈夫和幕僚之间的谈话,还是忍不住向前来汇报情况的翠儿追问。

  “奴婢怎敢偷听老爷的谈话。奴婢是奉夫人的命令去送热汤,结果不小心让话钻进了耳朵。奴婢这就去洗漱,争取在早饭之前把所有话都忘掉!”强忍着肚子里的笑,翠儿躬身请罪。

  “你这妮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萁儿气得跳起来,作势欲打。小丫头翠儿自幼与她笑闹惯了,岂会被这点小伎俩吓唬住。哧溜一下从萁儿腋窝下钻过去,抱着脑袋喊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记性本来就差,一打,就更什么东西也记不住了!”

  主仆二人笑闹成一团,半个多月来的阴影烟消云散。待闹得累了,又并肩坐在了床边,压低了声音说体己话。

  “小姐不是说,由着姑爷的性子,他如何选择你都会不怪他么?”轻轻吐了吐舌头,翠儿拿萁儿数日前刚听到朝廷赐婚消息时的话来质问对方。

  “唉!”萁儿收起笑容,轻轻叹息,“如果他已经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即便阻拦,能阻拦得住么?如果他心里一直把我放在重要位置,我即便不说话,他又怎么会无视我的感受!只是这样一来,又让不少弟兄失望…….”

  “那些人的话又不完全正确!况且所有隋公主带来的好处都是杜撰出来的,哪有小姐你对他的好实实在在!要我看,咱家姑爷才是个聪明人。知道把握眼前的幸福,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繁华!”

  这话简直说到了萁儿心里。女人家是自私的,即便再有远见卓识,都不会主动拿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分享。更何况那人一来便要凭借背后的身份爬在自己头顶上。“就你会说话!”她笑着嗔怪,粉颈微弯,“但那个杨吉儿的确很难说是福是祸……”

  “我听周大牛也是这么认为。他也不喜欢再来一个姓杨的插手博陵。他说新来的人未必能适应博陵的制度,如果再仗着身份指手画脚,恐怕只会误事。况且眼下诸事正忙,博陵没有多少士卒可以南派!”

  “大牛素来不喜欢以出身看人。这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关。”李萁儿柔声点评,“赵司马的话也未必全无道理,眼下最要命的事情却是如何召集更多的人手前来帮忙!”

  想到人即将南下的消息,萁儿雀跃的心情又渐渐低落。虽然丈夫为了保护自己和他心中的理念,一直不肯向世俗低头。但作为妻子,她却不能不替丈夫的安危担忧。如果塞外传来的消息属实,突厥人大举南下的时间应该在明年三月左右。丈夫选择了北上抗敌而不是南下避祸,实际上等于放弃了争夺天下的机会。为国戍边可以成就他的赫赫声名,但与突厥人死战一场后的博陵军,却再也没力量与自己的娘家、瓦岗军、江淮军等各路英雄一道问鼎逐鹿…….

  “我倒是觉得周将军比其他人都顺眼。特别是那个姓时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戾气。好在昨夜前来议事的不是他,否则,不知道又要让姑爷废多大力气去説服!”翠儿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愤愤地为女主人鸣不平。“如果我是你,早想办法将他从姑爷身边赶走了!”

  “男人麾下得有骏马,也得有猎狗和狐狸!”萁儿低声评论。毕竟是在唐公府长大的人,她看问题远比寻常女子全面得多。“如果郎君身边的人都像他一样正直,反而未见是好事……”

  “反正我看他力主姑爷负了你而娶公主,就恨不得悄悄地给他一剑!”翠儿气鼓鼓地回应。

  “如果看谁不顺眼便痛下辣手,这天下早就乱了套。他尽得也是分内之责…….”萁儿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还没等翠儿再辩解,萁儿的目光就被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引向窗外。她看见李旭正在向后堂走来,赶紧站起身,对镜收拾头发和妆容,霎那间,心里居然像二人初次相见时般慌乱“你先到门口接,我这就过去接……!”

  话音刚落,翠儿已经把屋门从里边打开。一股冷风夹着雪花,和李旭的身影一道飞了进来。

  “关门,关门。别把热气放出去。夫人醒了么?吩咐厨房准备早餐没有?”旭子不知道萁儿正在等着自己,一边跺掉脚上的雪,一边询问。

  “已经醒了,正……”翠儿笑着回应,话说到一半,看到女主人已经走到了男主人身边。两双眸子瞬间被吸引到一处,天地之间万籁俱寂。知道不需要自己再多废唇舌了,她蹲了蹲身,悄悄地退到了耳房中。

  “郎君累么?”半晌,萁儿终于问出了一句毫无滋味的话。

  军务上的事情,李旭倒从来不回避妻子。聪慧过人的萁儿看问题有独到之处,即便是赵子铭和时德方这些智者,有时也没她考虑得长远。“不累,突厥人会盟,子铭和大牛怀疑他们将对中原不利!”他笑着宽慰,伸出大手,将萁儿的手指握在掌心。

  冷暖交融,如冰河淌过翠绿的原野,带给人无限欣慰。萁儿笑了笑,幸福地将手完全放在丈夫的掌心中央。与对方相跟着走到碳盆附近,并肩坐下,然后低声细语。“下次出征,我陪你一起去!”

  手掌外的压力猛然增加,她抬起头,执拗地看着丈夫的眼睛。有些话,其实不用多说,彼此心里便能清清楚楚感觉得到。旭子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低声笑了起来,络腮胡子上下颤动。

  “其实未必有多危险。那么多部落并肩而来,突破口肯定不全都选择涿郡。我仔细想了想,与我对敌的,也就是阿史那俟利弗所部兵马战斗欲望强一些。骨脱鲁与始必本来就互相猜忌,至于霫部,他们能派出的兵力不会超过一万……”

  “我不会让郎君一个人对抗强敌!”萁儿打断李旭的解释,“再也不会!”唯恐丈夫不接受,她提高了声音强调。“既然成为夫妻,就该福祸与共。不会让所有事情由你一个人来扛!”

  夫妻两个坐在炭火旁,都感觉到了澎湃在血脉深处的滚滚热浪。‘李家的女人不是负累!’萁儿没说,但旭子知道她的想表达什么。‘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旭子也没挑明,但萁儿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份心意。

  “呜呜—呜呜—”清晨的号角吹破彤云,宣布新的一天开始。寂静的窗子外,慢慢响起了换班士卒的脚步声。“保持安静,保持安静。将军大人忙了一整夜,现在刚刚休息!”有忠心的弟兄粗着嗓子喊,却不晓得自己的嗓门已经足以震得树上瑟瑟雪落。

  李旭笑着看了看萁儿,恰巧萁儿也将头抬起来,又看向他。二人相对点了点头,算是完成了一件约定。然后缓缓地松开彼此的手,慢慢走到桌案边。

  “郎君还休息么?”萁儿歉然笑了笑,询问。

  “一起吃早饭吧。正餐和宵夜我都在军营里吃。你晚上早些休息,没必要等我!”如同寻常夫妻一样,李旭笑着叮嘱。

  如果此刻不是乱世,二人就是一对寻常夫妻。打呼噜、磨牙、吵架、生孩子,日子过得平庸,却可以安安静静。但现在,能够静静地坐在一起吃顿饭,也成为了一种奢侈。

  “郎君可想过把突厥即将入侵的警讯通知我爹?”片刻后,一边替李旭添饭,萁儿一边问道。

  李旭楞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委婉。“唐公南下清君侧的队伍里,据说就有数千突厥人!”

  他不想暴露出对河东李氏的不满。虽然对方是勾结突厥入侵的罪魁之一,但那毕竟是妻子的娘家,血脉联系无论如何也切不断。

  “父亲向突厥称臣,却不一定肯让突厥人进入他的后院。他若想取杨家而代之,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担上让李家担上引胡人入寇中原的恶名!”萁儿笑了笑,低声拂去在旭子眼前的迷雾。

  当天下午,一队信使匆匆忙忙出发,将突厥人可能大举入侵的警讯送往李旭精挑细选出来的几个人手中。这些人收到警讯后会不会作出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反应,李旭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却可以相信,经过这一番精心谋划后,自己将狼骑挡在长城之外的机会又增添了几分。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这样做会导致博陵军丧失一个天大的机会。但塞上部族对待失败者的那种残暴手段,每当想起来都令他不寒而栗。如果放任对方进入自己的家乡的话,即便将来有机会复仇,旭子也无法摆脱良心上的负疚。他会永远把自己当成罪人和帮凶,直到在惭愧和懊悔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他不是刘武周,无法做到认昔日寇仇为主人的厚度。也不是李渊,没有借突厥之势,胁迫对手就范的聪明。他只是来自上谷乡下的小贩之子李旭,没有一飞冲天,翱翔九霄的龙凤资质,只会踏踏实实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认认真真,永不后悔。

  信使到达京师附近时,唐公李渊正在筹划着给长安城以最后一击。看完了李旭亲笔书写的警讯,他久久没有说话,脸色青得宛若天上的彤云。

  凭借永丰仓内大隋积攒了十余年的存粮,附庸于李氏家族的义军已经达到了二十五万众。而眼下驻守于长安城内的隋军总计不到三万!偏偏主将卫文升又在被刘弘基打败后的第三天即暴病身亡,副将阴世师人品和才华都不能服众!可以说,眼下大隋朝的京师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有人晃晃树干,就可以将其轻松摘下。

  诚然,打下了长安并不意味着李家就能顺利地削平群雄,成就霸业。但关中自古就是帝王之基。此后李家随时可以出函谷关东进,攻击任何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对手。而群雄想对付李家,却要先面对华山、熊耳、崤山等一道道拔地而起的天险。

  “如果突厥人再晚来一段时间就好了!”铁青着脸的李渊懊恼地想。那样,他就可以从容地消化掉最近一段时间的胜利果实,重新调整战略部署,进而将家族推向几百年来的最高峰。但突厥人却不愿意吞噬中原的机会。他们不但要南下,而且是倾巢出动。万一他们顺利攻破涿郡,恐怕下一个目标就是太原。

  李渊无法忍受自己的老巢被人端掉。更无法承担勾结突厥人入寇中原的罪名。起兵之初,为了避免腹背受敌,他可以暂时向突厥人称臣,并答应若干屈辱条件。但现在的情况和最初起兵时已经大不相同了。当初他随时可能全盘尽墨,现在夺取天下的希望却已经近在咫尺。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顶上一个突厥南下领路者的污名,断送整个家族的声誉。天下英雄也不会容忍一个出卖了整个中原的人取代杨广来作为他们的新皇帝。

  见到李渊发怒,其他几个被请到中军议事的臣子谁也不愿先开口。突厥人落井下石的行为固然令人痛恨,但如果不是刘武周、梁师都和李渊都主动向始必称臣的话,对方也不会那么快发现中原已经病入膏肓。

  李渊可以向天下人解释说,他当时对突厥人的承诺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从道义上讲,既然他已经与突厥人签署了盟约,就没资格再阻拦始必可汗的狼头大纛进入自己的领地。非但如此,在狼骑南下时,太原李家还应该夹道欢迎,送粮送草。这是他们作为臣子的义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牛油大蜡吞吐出灼热的火焰,照亮文武官员们千姿百态的表情。有人显然已经怒不可遏,只要李渊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掉头杀回太原去,带齐粮草,北上与李旭共抗外辱。有人则持一幅无所谓的态度,眼下反正攻破京师的那一刻已经指日可待,太原对于李家军来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战略重要性。即便一时落入突厥人之手,也不会动摇了李家的根基。还有几个人的眼神在闪闪烁烁,他们是向突厥称臣的首议者。在半个月之前,这个提议可被看做远见卓识。而现在,天知道谁会被当作替罪羊推出辕门之外!

  “咳咳,嗯,嗯!”被军帐里的寂静气氛憋得实在难受,军司马刘文静不得不率先开口,“我军破城在即!”他先挑明眼下的大好形势,“而突厥入侵的日子,据李将军猜测是明年三月左右!”第二句话,他指出留给大伙的准备时间。“仔细算来还有四个多月,其中很多变故都可能发生。况且李将军也是道听途说,很难保证不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蓄意造谣,以图乱我军心!”

  如果突厥人入侵的警讯是假,当然眼前的所有困扰都迎刃而解。即便警讯是真的,刘文静也不认为河东李家需要现在就急着做应对。况且在他看来,李旭的表现非常令人怀疑。作为太原李家的乘龙快婿,数月前他只派了三千兵马与李渊一道出征,明摆着是不看好这次“清君侧”行动的前途。而在李家即将攻克京师的关键时刻他又突然送来一个查无实据的警讯……

  话被刘文静说得很好听,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他的推测。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脸色突变,目光瞬间闪亮如刀。没等他们开口为妹婿辩解,李婉儿已经站了起来,“仲坚兄不是一个口无遮拦之人,如果他想蓄意散布谎言,完全不必将消息封锁在一定范围!”

  “从在辽东认识李将军那时起,我就没听说过他对人撒谎。倒是某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无论干了什么好事,总能找到说辞!”跟着李婉儿身后,娘子军左一统领王元通手按刀柄,冷笑着说道。

  与他并肩而立的还有孙华和齐破凝。前者为慕名来投李渊的关中大盗,麾下光骑兵就有一万三千多人。后者是当年李渊当年在护粮队的旧部,与李婉儿一同前来与太原军会师时,带着数万兄弟和整个上党郡作为见面礼。这三个人站在了李婉儿身后,已经代表了大部分关中豪杰的态度。比起素有智者之名的刘文静,他们宁愿选择相信不太聪明的李旭。后者虽然为人胶着了些,至少没有过蓄意骗人的记录。

  恰是秀才遇到了兵,一瞬间,刘文静被憋得满脸通红。他不愿意触怒李渊的掌上明珠婉儿,将头偏向一边,尽量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诸位将军请听刘某一言,正所谓时异则世易……”

  “刘司马智计过人。但这番心思最好还是放在如何对付敌军上面!”没等刘文静给李婉儿一个合适的解释,马军大总管柴绍也站了起来,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种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元吉年龄尚小,经验人望都不够。如果突厥入侵,他和马元规两个应付起来会非常吃力!”李建成本想指责刘文静,见对方今天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打击,只好笑着转移话题。

  “眼下我军主要精力当然还是应该放在如何攻取长安上。但攻取长安之后,却必须慎重调整部署!”李世民跟着哥哥之后,微笑着总结。

  “但对于史大奈和康鞘利两人的行为,末将以为,唐公还是早作防范为妙!”侯君集也站了出来,大声向李渊建议。

  他的建议得到了无数人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愤,大部分将领都开始发言声讨突厥友军在南进过程中的不义行为。有人干脆谏言李渊,趁着史、康二人还没做出更大的恶行前,先将他们铲除掉。

  其中像王元通、李安远等人是出于公心,怀疑史、康二人带领部众前来给李家帮忙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借机探查中原的地形,为突厥狼骑的南下开路。也有不少家伙纯粹是挟私报复。特别是李婉儿麾下的几个绿林大豪,他们对突厥战友的不满早就积累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只要能找到机会置对方于死地,就绝对不愿意放过。

  史大奈和康鞘利二人的部众加在一起也才千把人。之所以犯了众怒,不是因为他们骁勇善战,抢了别人的功劳。而是因为他们对于战利品的胃口实在过于庞大。义军每攻克一个城市,率先入城劫掠的肯定是突厥狼骑。他们不知疲倦地和所有人争夺战利品,每匹战马后边都跟上了十余匹被压得摇摇晃晃的驮马依然不肯满足。偏偏这种情况还没有人能管,第一,级别不够高的将领说话,突厥人不会听。第二,前来维持军纪的人级别如果太高了,康鞘利就会将官司打到李渊那里,请李渊当众申明突厥人拥有的权益。

  “若能从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这是李渊当时亲笔写给始必可汗的信,白纸黑字,字字无从抵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