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华夏(四)

  几乎是在同一夜,黄泥关和瓦土关相继失守,邹讽精心布置的吉州防线立刻向内凹下了一大块。出乎双方的人们预料,两路攻击得手的蒙古军却相继放弃了追击,驻扎在己经炸城瓦砾堆的关口等待伯颜的进一步指令。

  破虏军的焦土策略让蒙古军损失惨重。上万户格根个性谨慎,虽然在前线打红了眼睛却没失去应有的理智。攻下瓦土岭后,他没有立刻去查看宋人的阵地,侥幸逃过了一劫难。攻击黄泥关的中万户乞儿黑却没有他那么幸运,得到前锋踏入关内的消息后,这位憋了一肚子火的将军立刻冲到关墙上杀俘泄愤,没想到脚下风雷忽起,坐着火药罐找长生天报到去了。

  黄泥、瓦土二关五里后的两山峪和野鸡粱阵地简陋不堪,蒙古军却不愿意再继续进攻了。武士们终于明白,长生天下还有比他们更无惧的人。

  蒙古武士自幼在漠北草原长大,残酷的生存环境铸就了他们不怕死的性格。如果不能在战争中夺得功名和财富,他们即使回到草原上也没有舒坦日子可享受。既然生无欢,死自然也就无惧。

  把死亡置之度外,抱着头向前冲不难做到。反正战场上弓箭无眼,谁挨到算谁倒霉。明知道死亡来临却笑脸相迎,需要的则不仅仅是勇气。所以,当蒙古武士看到脚下的瓦砾堆,看见宋人宁可把自己炸烂也要拉上数倍的蒙古武士同行时,他们必胜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冲上去,向杀羊一般将宋人砍翻,将所有房子点燃,金银细软据为自己所有。是武士们熟悉的作战过程。软弱到不堪一击的对手和丰富战利品,是鼓舞武士们奋战的主要动力。当对手与自己一样强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当战利品一无所获还要提防对手是不是战到了最后一刻,是否打算与攻击者同归与尽时,这样的仗,即便成吉思汗亲自来了,也无法激励起武士们的雄心。

  丞相伯颜对新出现的情况一筹莫展。如此惨重的代价,再继续逼着自己的弟兄跟破虏军拼命,显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但就此停步不前,又无法da到事先规划的战略目的。自从下旨要求他加强江西攻势后,忽必烈那边再没任何音信传过来。半个多月过去了,伯颜既没听到汉军在山东攻击受挫的消息,也没有听闻陈吊眼溃逃入海的捷报。这种怪异的情况让他坐立不安。作为一个久经沙场、大局观极强的老将,伯颜敏锐地察觉到此番南征己经败相己现。但作为元帝国的丞相,他只能强压着心底对时局的担忧,前方百计寻找扭转事态的良策

  “最好的方法是以新附军和江南百姓为前驱,邹讽再狠,也狠不下心来用火药罐子炸他们自己人。”老将火者不花根据以往的攻城经验,给伯颜献了一条妙计。

  不像蒙古将领这样为了作战胜利可以不计较任何手段,宋人有他们自己“可笑”的道德观念。在战场上向自己的百姓放箭,他们心里会内疚。如果杀戮过重,即使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懦者和清流们也不会放过那个冷血的将军。鉴于这种情况,蒙古人遇到久攻不下的大城时,总喜欢驱赶当地百姓为前锋。守军不杀百姓,则城墙必失。对百姓放箭,则士气尽丧,武将还要要承担责任。因此,驱百姓攻城战术从两淮到襄樊,缕试不夷。

  “对,攻下任何关卡后,立刻驱赶比士兵多一倍的宋国百姓清理战场。这样,大宋残兵即便想与城俱殉,也不忍点火!”下万户巴图da赖跟着补充了一句。过于惨重的伤亡,让这些入侵者本能地想把愤怒发泄在百姓身上。

  “此计甚是不错么?…伯颜冷笑了几声,问道。“只是二位将军能否指点一下本帅,去哪能抓到那么多宋国百姓呢?”

  “襄樊!”下万户巴图da赖没眼色的地答应。看见伯颜丞相满脸寒霜,才意识到襄樊在八年前早己是大元重镇,那边的百姓属于大元而不属于大宋。

  “驱自家百姓攻他国之城,这个计策,本帅倒是第一次听说!”伯颜狠狠地瞪了巴图da赖一眼,“宋人,宋人,你等至今还把他们当做宋人,难道还指望他们把自己当作我大元百姓么?”

  几个给伯颜出主意的将领噤若寒蝉。伯颜说得对,在他们的心目中,的确没把自己民族外的人当作同胞来看。那些懦弱、卑鄙,对自己乡邻狠毒,对外敌恭顺;勇于私斗却弱于公战的人能算作自己的同胞么?蒙古武士不愿意承认。可他们给大元纳了七八年的税,怎有把他们算作宋人的道理?

  望着诸将尴尬的脸色,伯颜忍不住连连摇头,复而发出一声长叹:“尔等知道残宋为什么能苟延至今么?就是因为咱蒙古人的心胸窄,从来没把宋人当过同胞。如果咱们的心胸仅限于此,恐怕所有征服之地都保不过百年!!?

  诸将无语以应,有没有心胸与能不能长期占据征服之地有什么关系,大伙心里懵懵懂懂。治国之策,他们没心思过问。但如何突破眼前这道防线,今晚却必须拿出一个主意来。又想了片刻,中万户奥尔格勒试探着建议:“如果此地没有突破之机,不如我们放弃吉州,直接东进。反正隆兴府己经大半在我军之手,强攻下龙马坪或进贤城,大军就可以直接杀到江南东路去㈠”

  众将顺着奥尔格勒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在几乎把脖子扭伤的情况下,终于在江西南路和江南东路的交界处,看到一个潜在的突破口。那是地处鄱阳湖南岸的一处边角之地,没有任何军事价值。鄱阳湖水系非常不稳定,在隆兴府治下的进贤、龙马坪和坞子口之间,还有几个彼此相连的小湖畔。干旱之年,这些湖泊则变成一片沼泽,洪涝之年,这些小湖则成为鄱阳湖的一部分。由于蒙古武士不熟悉水战,所以伯颜也从没想过以此处为南下路线。

  “攻取此地,我军甚至可以攻取抚州,直接南下去建昌入邵武,那是文天祥的老巢,邹讽不得不救㈠”见伯颜没有明确表示否决,奥尔格勒越说思路越宽,慢慢归纳出了一个绝对匪夷所思的闪击计划。

  “使不得,此计纯属送死一只要邹讽动一动,咱们就不得不回师相救㈠”老将火者不花连连摇头。

  从目前大军的驻地到奥尔格勒所指的地点,至少有五百多里的路要绕行。蒙古军中一人双骑,的确非常适合长途奔袭。但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没有一个将领做过五百里远的大迂回。这么远的距离,兵马一旦出发,统帅就无法控制。而长途奔袭,守军得到消息后一定会做出充足的准备。并且万一邹讽趁机杀出防线来将蒙古军的退路卡断,则大军有可能陷入重围,不战自溃。

  “末将听说,此刻守卫进贤的是一伙降军。此刻赣江之险,我与敌军各有其半。只要突破武阳水”奥尔格勒小声坚持。东进的最大优势不单单是可以选择一个较弱势的对手,那边的地形对蒙古军也有利。抚州、进贤一带地势平绥,过了武阳河后大军绕向东南,则面临着一大片开阔的平原。向南一直到大武夷山都不会再有类似与江西的关卡阻挡。径直向东则可以扑入两江,那里驻扎的都是一些警备部队,战斗力与破虏军绝对不在一个层面上。

  看到战略大迂回可能带来的好处,武将们立刻分为了两波。支持奥尔格勒提出的这个冒险计划的全是些年青将领,江南西路久攻不下,早己耗尽了他们的耐心。破虏军的焦土政策,更是让他们没勇气再与守军在山岭里继续纠缠。以火者不花为首的老将军们却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个建议,他们认为,一时攻不破吉州防线,大伙可以在此与邹讽对峙。等到忽必烈陛下从东线过了江,眼下防守方的阵地即便固若金汤的,到那时也必然土崩瓦解。而大军千里迂回,胜自然可以早日结束伐宋之战。一旦失败,则会全军尽没,把先前所有战果都葬送掉

  “从襄樊调来的新附军到了哪里?”伯颜听了一会儿部将们的争执,盯着地图询问。

  “在这!”火者不花用手在地图上点了点,“上高城,雨大,锦江涨水,他们被隔在岸北了!”

  “我就知道这群养不熟的狼崽子会找借口!”伯颜双眉轻轻向上一挑,牙缝里硬进出了一句命令:“传令,各路新附军加快脚步,三天之内,就是爬也要给本帅爬到袁州来!逾期不致者,让他们自己去看军法!”

  “是!”老将们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齐声答应。伯颜催促新附军加快脚步,意味着他放弃了奥尔格勒的冒险主张,下一步准备用新附军这些肉盾来填平邹讽的营垒。这样,这场战役的最差结果也就是不胜不败的平局,各人所部兵马虽然都受到巨大损失,但根本尚在,将来有的是机会恢复元气。

  “传令各路兵马,从今天起停止对各关口的攻击。黄泥关和瓦土关的兵马先撤回来!等新附军来了,由他们担任主攻”伯颜沉着声音,继续命令。

  “只怕那些不肯尽心!”有人小声嘀咕。新附军全是一些软骨头,欺负百姓,弹压地方尚堪一用。攻击邹讽的防线?蒙古武士都无可奈何的关卡,他们扑上去估计与请邹讽听戏差不多。

  “本帅要的就是他们不尽心。传令下去,新附军身后不派督战队,具体怎么攻,让领军武将自己决定!”伯颜的脸色阴沉似水,不容置疑地吩咐。

  “是!”几个年青将领有气无力地答应。照目前情形,看来伯颜大人准备与邹讽耗时间了。奥尔格勒的计策虽好,却没人敢冒险一试。

  没等他们耷拉下的头抬起来,伯颜用手指敲了敲地图,开始点将:“火者不花!”

  “末将在!”老将火者不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伯颜施礼。

  “你与奥尔格勒、格毕图、阿布其格,率领五个万人队明天一早出发,直扑武阳水。五天后,前锋兵马至少要在丰城内出现,否则,军法严惩!”

  “末将…火者不花吓得身体一哆嗦,半晌无可奈何才补了“听令!”二字。丰城距离武阳水只有三十里,伯颜把手中蒙古军分了一半去那里,显然是准备实施奥尔格勒的冒险计划。

  老将军极不情愿,但军令如山,不由他抵触。正沮丧间,又听伯颜命令,“沿途大张旗鼓,前部抵da丰城后,用一切手段征集船只,准备木料,城里的民宅随你拆,务必在十日内,把渡河物资准备妥当!”

  “是!”火者不花铁青着脸答应。长途迂回,再架设浮桥,两段时间加在一处。守卫进贤的宋将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元兵到了。这一战,肯定收不到任何效果。

  “其余各部后撤修整,然后陆续向东移动!”伯颜笑了笑,眼角瞬间射出两道寒光,“待邹讽杀出吉州后,咱们回头砍了他!”

  好一条调虎离山之计,也只有伯颜,才能从一个不成熟的建议中总结出这样一个陷阱来。帐中诸将,无论年青激进还是年老持重的,一时都兴奋了起来。围着地图指指点点,沮丧之气一扫而空……

  “丞相之计虽妙,只怕那邹讽不肯上钩””议论了片刻,有人小心地提醒。

  “那本帅就直接渡过武水,踏平他的两江!”伯颜一拍桌案,大笑着说道。

  两江空虚,元军直扑而下。但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邹讽不可能发现不了。然而,当他发现了敌军的动作后,摆在面前的路却只有两条。

  要么赌蒙古军渡不过窄窄的武阳水,要么冒险出兵反抄元军后路。

  无论邹讽怎么选择,双方下一轮较量,必然发生于群山之外。

  上兵伐谋,就在邹洬与达春彼此试探着为对方布置陷阱的时候,距离襄阳三百里外的马镫山,一群小人物悄悄地聚集在一起,打起了元军粮草的主意。

  这一代本来就乱,石穴寨,王子寨、牯山寨、十几个山寨遥遥相望。大的匪帮有二十余家,小的匪帮多如牛毛。北元南下的时候,曾经把山贼们招安过一阵子。但是忽必烈君臣很快反悔,答应好的官职、俸禄和军饷都没到位,并且把前去接受招安的头领砍了脑袋。江湖豪杰们发现上了当,索性再次拉杆子。

  地方官员也曾尽心剿过几次匪,奈何山区过于贫困,百姓们与响马基本无法区分。收成好时,这一代治安就逐渐好转。收成差时,就有人上山为盗。当收成差到了抢无可抢的地步,响马们又纷纷转业,化整为零到光华、谷城一代做乞丐和毛贼。

  大元官吏们见土匪们成不了气候,慢慢也懒散下去,任由山岭间的马贼自生自灭。间或有被劫的商旅前来申诉,官老爷们则使出连哄带骗的惯用伎俩,和稀泥了事。马镫山四周的汉子们换了一茬又一茬,穷惯了,也被人歧视惯了。突然有一天听说有大人物想请他们帮忙时,立刻受宠若惊,进而掂量起自己的身家来。

  “要咱们出兵,可以,军饷得文大人给发,不要纸钞,不要银子,统统折成盐和米,每条汉子每年给米三,不,五石,盐二,三斤,否则,大伙谈都没得谈!”二十家公推的,见识最广的总瓢把宋九拍打着桌子喊道。

  嘴巴里喊得声音虽大,手掌拍桌子的声音却不响。聚义厅内的唯一的桌子是太祖南下年间的古物,前年大伙下山逃荒的时候,不小心被蚂蚁蛀空了腿,如果用力过大,弄不好会立刻拍散了架子。

  一拍两散的口彩他可不希望出现,山上山下几万口子等着米下锅。如果真的把宋使气走了,老少爷们儿得活煮了他。但瘦死的老狼不能倒架,如果要价太便宜了,让人怀疑自己的实力还不说,日后重新讨价还价也不方便。

  “米,我一粒没有。鞑子的军粮马上从老灌河上过,能不能让老少爷们吃口饱饭,那得靠你们自己。盐巴就在顺阳镇的码头上,整整五大船,每船六千斤雪花精盐,北朝太子亲手签署的路引!”宋清浊笑眯眯地冲三山五岳的豪杰们介绍自己的出价,说话的声音慢慢抬高。

  跟文天祥主动请缨北上联络各地豪杰,这是他的第二站。上个月在伏牛山,他已经聚拢豪杰们跟汝州的运粮队打了一场,缴获了几万斤粮草之外,顺带着摘了鲁山县县令的人头。听伏牛山的瓢靶子杜万年介绍,京兆、邓州等地最近给伯颜凑了一批粮草,所以他又化妆成京城里盐商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马蹬山下。

  就如油里边溅入了一滴水,聚义厅里轰地一下炸了锅。不顾宋九爷的颜面,大小头领纷纷叫了起来。

  “三万斤盐,我的妈呀,那可咋吃,把人腌成盐巴核了!”

  “多少,三万,你听清楚没,不是跟鞑子上次一样吧,又糊弄咱们。上次咱们去领粮饷的人,半粒粮食没回来,可是把脑袋挂在了城墙上!”

  “吃不完咱们不会卖么,人家说北元太子亲自签的路引!”

  “他是宋官,太子怎么给他签路引,到底谁在打谁啊!”

  “…….”

  年久失修的聚义厅不禁吵闹,众人的说话声一大,明瓦下就有土如胡椒粉般嗖嗖下落。空气里立刻弥漫起了怪异的朽木味,把嘈杂声呛回嗓子里。

  “宋,宋军师,让,咳咳,让您见笑了!”老当家宋九尴尬拍打着头巾,把宋清浊请到了大殿外。漫天要价,是大伙在接见宋清浊之前商量好了的妙棋,只是宋九爷根本没料到,对方先扔下自己一个大订单砸烂了自己铁算盘。三万斤精盐,按每个义勇三斤盐的佣金算,山寨得凑出一万人马帮宋清浊做了这笔买卖。马镫山附近各寨若真能凑出一万可战之兵,众寨主们爷们也不至于穷得全打光棍了。

  大小寨主们见宋九与南方来的“老客”出了聚义厅,赶紧拍拍身上的土跟了出来。这笔买卖到底有多大,头领们可得听清楚了。免得宋九那老小子起了黑心,吞了大伙应得的那份红利。

  “也好,顶着太阳说话,大伙心里亮堂!”宋清浊不丁不八在堂前一站,尽量学着江湖口吻向山寨头领们许诺:“三万斤雪花精盐,只是定金。路引是咱们的人花高价在京城里买出来的,诸位吃不完,可以运到周围去卖。船舱底下还有二十副翎根甲,五百张角弓,二百把断寇刃,明个晌午就能运到山下,算是文丞相给大家的见面礼儿。至于诸位当家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咱们买卖成不成,交情永在!”

  众头领又是嗡地一声,乱了阵脚。翎根甲、断寇刃、还有四年驯制才能出库的角弓,这可是地方新附军都未必用得起的好家伙。文丞相算是给足了大伙面子,大伙照理说不能不识抬举。可截杀粮队的事情毕竟不是拦几个小商小贩,一旦把官府惹毛了,大伙的老巢就有危险。河北那边有事实明摆着,元军南下,不打破虏军,先拿造反的山贼们祭旗。

  “怎么,难道大伙就有大家劫舍的本事,没有杀官造反的胆量不成?”宋清浊见半晌无人上前回应自己,故意激将。

  “宋,宋军师可不能这么说。咱们马镫山、牯山寨方圆几百里,可没出过一个孬种!”老宋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回答。

  “那就是嫌宋某给的定金薄?”宋清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

  “也不能这样讲,文丞相给面子,咱们大伙不能不要这个脸。但是,但是…….”宋九但是了半天,也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二十几个寨子,名义上他是总当家,但各寨有各寨的心思,很多事情他做不了主。文天祥给的定金不是薄,而是太厚了,厚得让大伙心里忐忑。钱财好拿,大伙付出的代价估计也不会小。截粮只是第一步,后边不知多少掉脑袋的事情得为他去做。

  “但是,你们怕咱大宋在南方支持不住,到时候被鞑子当破虏军来征剿,对不?”宋清浊摇头,眼神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几丝不屑。

  看人看神态,从众响马的举止间,他已经看出了这伙人心不齐,眼界也有限。为了顺利完成文天祥交给自己的任务,宋清浊只好试一试最冒险的方法。

  “宋大人怎么如此说话,咱们二十几个山寨能聚到一处,就摆明了不怕鞑子看着扎眼!”牯山寨的大当家周子玉上前一步,反驳道。

  他只向前迈了一小步,却与同行们拉开了很大距离。显然有人在他前进的时候,悄悄地把脚向后挪了半尺。

  “其实诸位还有一个发财的好办法,就是明天接了宋某的货。然后把宋某的脑袋割下来,送给元人当蒲包。说不定人家看你们恭顺,还能受了大伙的招安!”。宋清浊装做没听见周子玉的抗议,继续冷嘲热讽。

  “你,你这不是埋汰咱们么?”周子玉怒火上涌,挽起胳膊就想跟客人拼命。割了宋使的脑袋献给元朝官吏,这步棋大伙事先不是没商议过。若不是海沙帮和伏牛山都放下话来,凭借宋清浊此刻这嚣张态度,就足够让寨主们找到出卖他的理由。

  但是,文天祥的面子他们可以不给,海沙帮张帮主的和伏牛山杜寨主的面子他们不能驳。万一张帮主断了私盐这条路,那价格昂贵,一斤里搀着半斤沙子的官盐可不是各山寨能吃得起的。杜寨主那里更惹不得,伏牛山绺子大,虽然与此地隔着几百里路,惹毛了杜二楞子,他暗中派刀客前来寻仇,那更是防不胜防的麻烦。

  “周大当家稍安勿躁!”憋了半晌气的宋九猛然喊了一嗓子,暂时压住了众人的骚乱。冲宋清浊拱了拱手,说道:“宋军师这是哪里话来,即便不看文丞相的颜面,咱们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宋字,按江湖规矩,你来到我的地盘上是客,做主人的拼了性命也得保你平安!”

  “就是,咱马镫山各寨虽然穷,志气却不短!”周子玉在旁边给宋九帮腔,一张脸完全气成了青黑色。

  “这定金,我们可以收,也可以不收。关键得问您宋军师一句话,现在大伙帮了你,将来文大人成了气候,咱们这笔帐怎么算?”宋九摆手打断周子玉,径直问道。

  “北上之前,文丞相有交代,大伙为华夏流了血,绝对不会白流!王师北伐后,各位手底下有多少兵马,就能做多大官。至于进破虏军还是警备军,看诸位的战斗力。反正不会像鞑子那边,骗了你们买卖,反过来又征剿你们!”宋清浊毫不犹豫地回答。

  北方沦陷已久,他从没指望这些山大王能像陈吊眼、西门彪一般,还记得自己是个汉人。无论问金银还是问前程,只要能在敌军身后点起火,文天祥已经授权他在一定范围内多付出些代价。

  “宋参谋此话当真?”几个躲在后排的寨主一拥上前。谁都不想做一辈子盗匪,就算为了祖宗颜面,他们也希望能有机会将身份洗白。

  “大伙在北方,听说过文丞相有骗人之举么?大元朝气数快尽了,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么?”宋清浊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话,接连反问。

  “可,可你….”周子玉想说‘你毕竟只是丞相府一幕僚!’,话没说出口,屁股蛋子上却被人拧了一把,火辣辣的疼感直接淹没了他的后半句。

  “咱不能总让人热脸贴冷屁股!”有人趴在周子玉耳边提醒。“这姓宋的说得有道理,大元朝气数的确快尽了。北边、东边、西边,到处都是拉杆子造反的。乱世来了,咱得睁大了眼睛投明主!”

  周子玉连连点头,然后又不住摇头。文天祥是明主么?好像还真看不出来。江湖上或者传言他侠肝义胆,或者传言他妇人之仁,就是没人说他有明君之相。

  “参谋不仅仅是幕僚。我若做不了主,丞相也不会派我来。”宋清浊知道对方还在犹豫什么,笑着掏出一方印信,“实不相瞒,我真名叫赵刑。当今称我一声王兄,诸位若还放心,我把这颗世袭的金印押给你们,将来有人食了言,你们拿着这颗印去官家那里讨债去!”

  说罢,把世袭的王印向众人脚下一放,远远地找了块石头,袍子一撩,大大咧咧坐了下去。

  金印前,豪杰们蹲了一地。这东西曾经听说,可谁都没见过。宋参谋自承帝王之后,算得上对大伙推心置腹。将来文天祥不认帐,跟着这敢作敢为的王爷,也不愁没官做。

  宋清浊故意不回头,由着大伙浪费吐沫。众豪杰闹累了,犹豫在三,终是受不了三万斤雪花精盐和将来高官厚禄的诱惑,纷纷拍起了胸脯。

  “王子寨出兵八百,明天下午山下听令!”一个身穿破烂牛皮坎肩的寨主率先答应。

  “粮食劫下来,大伙怎么分我不管。但三斤精盐,可不会发给不能上阵的老弱!将来给每个人的军饷,兵器,也不能浪费在妇孺手里!”到了这会儿,宋清浊反而不着急,慢慢跟众人讲起价钱来。

  “那,那样我只能带四百几十号人过来!”牛皮坎肩红着脸,低声嘟囔。

  “第一战打出了声威,手里有了粮食和银子,你还怕招不来兵么?”宋清浊拍了拍对方肩膀,笑着鼓励。“兄弟我这次还带了几本练兵纲要,文大人写的飞库手打。陈吊眼你们知道不?他的兵就是这么炼出来的。想抄的尽管派人来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铺!”

  众寨主轰然以应,你出三百,我出五百,很快凑足了四千多人。宋九爷咬了咬牙,把老营看家的兵都交了出来,拼齐了五个千人队。第二天在过路的盐帮手里领了宋清浊答应下的三万斤精盐和一批兵器后,悄悄埋伏在了老灌河的必经之地。

  烈日下,新附军千户王复顺带着两千多士兵沿着河岸匆匆而行。老灌河又名浙水,作为汉江的支流,这条由北向南的河渠成了邓州、京兆、嵩州三地的重要运输命脉。虽然眼下沿途不太平,但伯颜在前线催的急,地方官员们不得不冒着风险把粮草向南运。

  “将军,我总觉得这路上不对劲儿?”一个小校凑上前来,低声提醒。自从过了内乡,河上就没见到一艘白棚货船。宽阔的河面空空荡荡,除了几十艘吃水线压得很深的粮船外,连渔夫的扁舟没看不见。

  “别乱说话,那些山寨什么斤两,你自己还不清楚!”王复顺大声给弟兄们打气。沿河盘踞着几个匪穴,但那些土匪实力都不强,两千护粮兵足以逐个踏平他们的山寨,按道理,贼人胆子再大,也不会冲上来找官军送死。

  “倒也是!”小校想了想,说道。眼睛瞟向白花花的水面,依然觉得心里糁得慌。

  “咕、咕、咕”几声野斑鸠的叫声打破了河道的宁静,逆着船队前进的方向,几双翅膀呼啦啦飞上了天。

  “这地儿本来就荒凉,看这鸟肥的!”王复顺耸耸肩膀,指着天空点评。鸟长得肥,说明附近没有人家。没有人家,则意味着土匪也不经常光顾这一带。

  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呼啦拉,芦苇丛中又飞起一群不知名的水鸟,慌乱的翅膀掠过河岸,遮断了士兵们头顶上的阳光。紧跟着,无数大小船只从芦苇荡里窜了出来,渔船、货船、独木舟、苇子船,密麻麻拦住了河面。

  “靠岸结阵!”王复顺大声命令,声音瞬间变了调。

  晒得昏昏沉沉的士兵们抄起刀枪,沿河摆开防守阵势。脚步没等立稳,忽然听到一声炮响,两个以重甲步兵打头的千人队,沿着河岸呈楔形压了下来。

  楔形阵后,百余名弓箭手挽起强弓,冲着结阵的新附军就是一波箭雨。刹那间,猝不及防的新附军就被打懵了,前拥后挤,乱做一团。很多人甚至没等与敌军交手,就被自己人挤到了河里。

  茂密的芦苇丛中涌出百余名水鬼,拉手的拉手,扯脚的扯脚,顷刻间,落入的士兵就不见了踪影。

  “芦苇里有人埋伏!”士兵们惊恐地叫道。实在不敢相信,在水鸟的翅膀下,居然有人能藏得住身。

  “山上,山上!”几十名士兵哭喊。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十几名身穿锁甲的将领高高地扯起一面战旗。一道长城,一弯晓月。

  那是破虏军特有的战旗,再一次从江南插到了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