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没有春天的野兽 四、没有不挨刀的江湖

从某种角度上说,洛阳就是权力的果园,由阎太后和阎显代表的阎氏家族,就好像是一群野兽,冲进果园到处拱地,留下斑斑劣迹。

战斗的结果,就是人类战胜了野兽,好人打败了坏人,世界再一次恢复了和平。

世界是和平了,但刘保没法闲下来。众人打扫完现场,接着还要召开庆功大会。谁有功谁有过,大家都是看得清楚的。中常侍孙程、尚书郭镇等,都是汉朝功勋。

除了这些打前锋的,还有曾经为捍卫刘保权利而献身的,也要趁机表扬。这些人有被刘祜赶出洛阳城的来历,还有跟樊丰等浑蛋做不屈战斗而被蒙冤死去的关西孔夫子杨震。

事实上,刘祜死后,阎太后就已经召来历回城了,任他为将作大匠。刘保为表示他的感谢,给他挪了一个位,迁为卫尉,第二年又迁为车骑将军。

然而杨震死了,死人不能复生。刘保就召杨震的两个儿子进宫,拜他们为郎官,并送钱一百万。接着,还以三公礼仪重新给杨震弄了一个葬礼,刘保亲自前往祭祀。

不过,不是只有替刘保出力的孩子才有糖吃。在刘保看来,只要是好孩子,都应该有糖吃,比如眼前这个人,刘保就给他发了一颗大糖。这个人并不陌生,他曾经在江湖上呼过风,唤过雨,而又像天边那一缕白云似的,远离了江湖。

这个人,就是平羌英雄虞诩。

说起来真奇了怪了,这些年来,洛阳城很热闹,只要是有点本事的,都跑上舞台比试一下拳脚,可怎么就没看到虞大侠的身影呢?

这话说起来,虞大侠还真有一肚子苦水。他平羌立功后,本以为春风得意,高歌猛进,却突然一脚踩进了坑里,被免职了。

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虞大侠跟来历也算是好哥们儿,当来历为刘保在洛阳城冲锋陷阵时,他可是有心而无力啊,所以只能找张凳子,坐着看别人演戏了。

现在,刘保却告诉他,你看戏太久了,也该自己上来演一场了。

虞大侠这种人演什么角色最为合适呢?当然是猛人角色。事实上,如果谁要站在虞诩这个位置,想不当猛人都难。

他闲置多年,刘保叫他复出,一下子就拜他为司隶校尉。

这个官位,主要的任务,就是监察京师及地方官,手中还握着一千二百人组成的精锐部队。碰上这样的猛人,鬼神都要退避,何况是洛阳的各路好汉。

顺便交代一下,杨震和来历曾经的对手陈忠,也当过司隶校尉。可刘祜死后,陈忠一直过得很不爽。这主要是,他跟杨震和来历等人不是一伙,跟樊丰也凑不到一起,搞得自己很孤立。最后被阎氏外戚及宫中宦官联手,赶出洛阳,到地方任职,可还没出城,就死了。

陈忠跟虞大侠明显不是一个档次。当年邓骘那么牛,小虞都敢冒头,羌人那么强悍,他照样把人家摆平了。何况现在,天下太平,手握利剑,他要监察中央和地方大官,那都是小菜一碟了。

果然不久,洛阳又发生地震了。

这次来的是政治地震。

虞大侠才上任数月,就将两个京城高官拉下马:一个是太傅冯石,一个是太尉刘熹。另外一个司徒姓李,也混不下去了,只好走人。赶走一批,他又把目标锁定了皇宫一帮宦官,弹劾数人,准备叫他们卷铺盖走人。

弹劾高官,以一当十,在汉朝四百年的官场上,屈指可数。而自东汉开国以来,这可是头一回。

跟多年前一样,虞诩仿佛以此举告诉天下,他不出道则罢,一出必定要制造轰动效应。

多年前邓骘被他搞得没脾气,多年后难道我们又要沦为虞诩剑下的败将吗?想到这里,有人害怕了。

这些人,就是新上任的汉朝三公:司徒朱伥、司空陶郭、太尉朱宠。

退一步说话,汉朝三公好像应该感谢虞诩,如果没有他在前面忙活弹劾,怎么有位置腾出来给他们呢?

错,大错特错。虞大侠能拿前面的人开刀,后面的也休想逃掉。如果他们想在高位上蹲久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姓虞的赶出洛阳。

果然是江湖险恶!

虞诩弹劾三公的理由是,结党营私,巴结权贵。

什么叫结党?人在官场,多交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有错吗?什么叫巴结?我都三公了还巴结,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过年过节的,互相串个门,贺个礼,也叫巴结?

总之,你虞诩想当独行侠,不能强求全天下的官僚,都像你那样独来独往。你虐待自己也就罢了,还以此要求约束同事,这叫咋回事?简直就是苛刻。

幸亏诸位都是读书人,如果再往下骂,变态之词就会蹦出来了。但是,现在骂是不顶事的,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弹劾,将弹劾进行到底。

于是新任的汉朝三公,联合弹劾虞诩,也给他戴了一个罪名——盛夏之季,羁押无辜,伤害官民。

汉朝三公奏书一上,虞诩就跳起来了。

面对这样的弹劾词,姓虞的相当不满。他端过诸位高官的底,那是没错的,可三公怎么连老百姓都拿来说事了。请问他于何年何月何地,做过伤天害理,让百姓怨恨的事了?

如果要用事实回答,只有一句话——恶人先告状。

想到这里,虞诩气就大了。他敢在江湖冒头,就是准备挨刀的了。如果搞不过你,明着挨刀,只要他心里舒服,什么都认了,就像当年邓骘对他那样。但三公要倒打他一耙,那就只好撕破脸皮,斗到底了。

于是,虞诩也迅速上奏,告诉皇帝刘保:三公还好意思说我伤害无辜,真正伤害无辜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这帮职业官僚。试想想看,地方出事,州政府就推给郡,郡就推给县,一层层推卸责任,最后是谁吃亏?当然是老百姓。出了问题不求解决,三公还恶人先告状,要倒打我一耙,这算什么本事?如果他们这样诬蔑我,我只有对您尸谏了。

所谓尸谏,就是死谏。

看到了吧,你猛,他更猛。你们恶毒,他还不要命呢。刘保拿着奏书看着,越看越头晕,不知怎么办才好。

如果有经验的皇帝,对付这种高官说不清道不明的掐架行为,处理方法往往有二:一是押着奏书,谁都不睬,任他们闹去,闹完了自然会散。二是各打五十大板,各自散去。

但是,现在虞诩连尸谏的狠词都用上了,以上办法怎么可能灵光?这是一场不可能和的游戏,非赢即输,没有双赢。

既然这样,那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呢?

答案是——虞诩。

了解汉朝官场习性的都知道,三公联合上奏,无论给你安什么罪名,不死而伤,降职处理,都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虞诩没被处理,反而是三公被刘保派人去调查他们的底细了。在一个貌似不能取胜的地方,偏偏全身而退,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奇迹不仅是一次。虞诩乘胜追击,他把目标锁定了中常侍张防。虞诩上奏弹劾张防,说他卖权弄势,收钱当官托,还干涉司法公正。

奏书就像一个手雷,扔进了宫里。然而等了半天,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虞诩奇怪了,只好接着扔,一口气扔上好多奏书,却没想到,还是没听到手雷的响声。

虞诩想了想,突然醒悟了过来。

不是他的手雷威力不足,而是宫里的水太深。要想把张防这条大鱼炸翻肚皮,只有使出狠招了。这个招式他前面说过的,就是——尸谏。

虞诩的确很郁闷。汉朝三公,都被他整得服服帖帖,竟然连个皇宫里的中常侍都搞不定。这话传出来,实在太让人震惊了。

但是,接下来,该轮到刘保震惊了。

虞诩再次上奏,只说了两件事:先帝刘祜信任樊丰,搞得皇宫鸡犬不宁,刘氏差点中断香火。现在你身边就藏着一个樊丰似的人物,如果再不反省,就等着灾祸降临了。这是其一。张防这样的小人,我不屑于跟他同朝为官,我现在就自己去蹲牢房,别把我搞成杨震第二就行了。

如果杨震在世,我想他老人家都会情不自禁夸虞诩一句:简直帅呆了。

虞诩这一举,的确很帅,但是代价很大。

张防听到人家弹劾他,立即跑到刘保面前哭哭啼啼,说虞诩无中生有,诬告自己,搞得他生不如死啊。

刘保还是个孩子,经不住张防这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心马上就软了。只见他拍了拍张防的肩膀,说道:“中常侍,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刘保决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张防。他下了一道诏,说虞诩诬告张防,判处苦工,发交工程部服役。

假戏真做,拿命来拼,拼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虞诩怎么也想不通。

他不是想死吗?事实上现在想不死,门都没了。这时,张防派人去折磨虞诩,把他关进监狱,拷打了两天两夜,叫他认罪。

但是,虞诩咬紧牙关,一个罪字都没吐。

审判官都被他折腾得没脾气了,只好亮出底牌,说道:“老实告诉你,你今天认罪是死,不认罪也是死。你活着生不如死,不如自杀得了。这样你省事,我也省事,多好。”

虞诩心里冷笑一声,叫我自杀?自杀了,不就成了杨震第二了?

虞诩这样告诉审判官:“你别指望我自杀。如果我自杀了,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畏罪自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我就是要活着,宁愿被你们押往刑场,砍下头颅也认了。”

猛不猛?很猛。

正是虞诩这种猛人性格,为自己的生命争取到了可贵的时间,让营救他的人及时赶到了。

前来拯救虞诩的,不是别人,而是浮阳侯。说起浮阳侯,谁也不知道,但是报上他的名字,谁都有记忆了。这个人,就是曾经的中常侍孙程,浮阳侯不过是他的新马甲罢了。

孙程这人功力如何,不说我们都知道的了。如果没有他,就没有刘保的今天。刘保成功登基,他以首功被封万户侯,当时跟孙程一起战斗的,有十九个同志,也全部被封侯。

所以,孙程要出来搭救虞诩,不是一个人来的,为此他还拉上起事时的几个兄弟,一道去见刘保。

孙程见到刘保后,废话不多,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是这样说的:“陛下当初跟我们一道起事的时候,特别痛恨奸人,今天登了基,当了皇帝,怎么就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呢?”

孙程来头不小,火力很足,说得刘保一愣一愣的,不明所以。

既然听不明白,那就慢慢听。孙程接着说道:“司隶校尉虞诩,为陛下尽忠尽职,竟然被捕。中常侍张防贪污受贿,陷害忠良,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这是什么道理?”

此时,张防就站在刘保背后。他听孙程一说,就像背上吹起一阵西北风,刮得直发凉,话都不敢哼。

很明显,他跟孙程不是一个档次的,只能任人家打掉牙自个儿往肚子里吞。

这时,孙程接着说道:“最近,羽林星座附近出现新星,这说明宫廷之中有奸人出现,请陛下立即逮捕张防,以化不祥天象。”

孙程嘴里尽管有请字,但他的口气里,根本就没有商量余地。

他说完,眼睛往上一瞄,锁住了刘保背后的张防,突然吼道:“混账,你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滚下殿去。”

打狗要看主人,何况还是皇帝的狗,孙程这一喝,实在猛得很哪。张防被骂得无话可说,只好灰溜溜地走人了。

孙程又说道:“陛下,请您立即动手,不要留时间让姓张的去找阿母求情了。”

所谓阿母,就是刘保的奶娘。

刘保才十一岁,岁数小,场面也算见了不少,但这种事他第一次碰到,根本就不知道孙程和张防,哪一个更混账,或者说哪一个更靠谱。

犹豫了片刻,他说道:“这事我不能一个人做主,不如我把尚书贾朗叫来,问问他有什么意见。”

刘保真是人小鬼大,尚书贾朗跟中常侍张防是一条战线上的,叫他来问话,简直就是白问。

果然,贾朗来了以后,一开口就说道:“我可以作证,张防无罪,虞诩有罪。”

话说到这份上,双方好像扯平了。刘保只好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对孙程说道:“这样吧,您先回去,容我再想想,好吧?”

孙程一看,锐气像挫了半截。半路上杀出个贾朗,这是他想都没想到的。看来虞诩能不能获救,他也决定不了啦。他只好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了。

孙程前脚刚走,又有人来见刘保了。这个人,就是宦官高梵。

别看这家伙面孔陌生,但功力不小。论级别,他跟张防一个样,都是中常侍。他一见到刘保,就说道:“我敢以性命担保,虞诩是冤枉的。”

高梵的出现,这才是刘保想不到的。事实上孙程也没想到,高梵不是他拉来的,而是虞诩的儿子纠结了一帮人,在半路上拦截要求帮忙的。

这事说来很夸张。在汉朝,权势官员出门,百姓是没有机会靠近的,更谈不上什么拦驾。但是这天,虞诩的儿子假装替父送丧,就逮到了一个好机会。汉朝是以孝治国,如果官员出门,遇见葬礼,办葬的人还可以靠路边前进。

虞诩的儿子带着一百号人,打着丧旗,浩浩荡荡地开路,中常侍高梵的车一出现,他们就饿虎扑食般扑上去,像火星撞地球般地磕头。他们没有白磕头,高梵就来找刘保了。

刘保认输了。他再也没有办法替张防打掩护了,只好马上下诏,当天就把张防赶出洛阳,流放边疆。

当然,张防不是一个人寂寞上路,陪他丢官免职的还有贾朗等六人,全部被刘保一锅端了。

这时,孙程又来了。

他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装成很严肃的样子,对刘保说虞诩这牢不能白坐了,必须让他出来工作。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刘保只好又下诏,让虞诩先当郎官,不久又迁他为尚书仆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