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梦魂中 第二十章 梦中有梦

孀妇孤雏

事情经过是曲折的。当叶振东老先生由于战争影响、亲朋倒账,一生积蓄全付东流而一急倒毙之后,剩下孤孀弱女,竟至一文不名。幸好振东生前人缘好,省府同事为他捐了些钱,一以购置棺木,草草安葬,再则凑点路费好让遗孀遗孤,返乡避乱。

振东夫妇虽然都是梅溪镇人,但他夫妇两家原都是小家小户的,加以离乡日久,故乡纵有少数远亲,也已久不往还,而莹莹虽“祖籍”梅溪,却生于外地,对所谓“故乡”却比外乡更要陌生。所幸亡父在归天之前,早在梅溪赁屋两间,月租一元五角。他原打算只送妻女返乡避乱,自己则留职省政府,随时汇款养家。谁知猝遭不幸,使妻女乱中失恃呢?

莹莹和母亲哭干眼泪之后,无枝可栖,只得搭汽车回县城,在舅舅家寄居数日之后,乃雇了个挑夫,挑了简单行囊,走回七十里外的梅溪故乡,找到父亲原先租好的两间破屋。母女迁入之后,只有席地而卧,既无家具,亦无餐具,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幸好振东先生还有一位穷到替人家看守祠堂的远房族叔,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原也是个老鳏夫,身边同住的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眇了一目的孙子,这孙子又智商甚低,言行也都不太正常。这就是叶氏母女在梅溪唯一的亲人了——有一两个亲人,总比没有好嘛。

母女歇脚不久,这两位祖孙便相率来访。这位老叔公误以为振东尚有些遗产,他祖孙也可有个富有的亲戚。当他发现她母女二人只有金戒指两只和数十元法币之外,可说身无长物,叔公大为失望之后,也觉两口嗷嗷,如何得了。加以她母女所住两间小房,虽是振东死前付过一年房租,但是现在难民日增,房价飞涨,房东已通知加租,纵使能拖得过去,终非了局。

幸好老人热情,在祠堂内偷了些家具,搭了两张床——小莹睡内室,妈睡外间,聊避风雨。善心的邻居又借了些餐具,三餐炊煮,也就凑合撑持。

粗安之后,叶妈便想起二人衣食无着,她身边唯一有商品价值的东西,就是女儿的“年轻貌美”了。叶妈最如意的想法,便是把女儿嫁给一个富家子,然后她自己也就可以依亲为生,不愁衣食了。因而她乃暗托叔公,四处探听,能否觅一佳婿。谁知梅溪这所小山镇中所住的只是一些升斗小民。最高最富的“商会会长”,年入也不过二三千元。年轻二十来岁、未结婚、中产之家的男孩子已经很少,纵有三五人,他们也都早有“父母之命”的婚约。要不那就只有一两位中年丧偶的土商人。叶妈妈为着生存、为着燃眉之急,有时也就想将就一点了,但是那些黄牙、鸡皮、毫无教育的中年人,叶妈如想再醮也看不上眼,何况貌美如花、有“高师二”程度的青年女学生呢?叶妈也没了主意。

所幸这时镇上难民、驻军,以及省级、县级逃空袭避难各机关,也日有增加。人多了,也增加了对洗衣女工的需要。叶妈母女二人也就顺应时势,买了一套洗衣所用的搓板、水盆和水桶等物,终日为人洗衣。一件布褂,洗价两分;每天母女二人拼命,也可赚七八毛钱。这还是镇上一批年轻军人、公务员、商人等,见她母女二人都很体面,想来借机搭讪,才生意兴隆的。其他洗衣妇人,才没有这种运气呢!——这些都是她母女二人在井边洗衣,在旁观者中冷言热语听来的。

不管人家怎么说,她母女二人——尤其是高师二年级学生叶维莹,觉得自食其力,也没什么可被看作“下贱”的——也心安理得——虽然手指浮肿脱皮,晚间腰酸和手腿抽筋,却也能贫贱自甘呢。

“性骚扰”

叶妈母女二人,当老头子还健在时,也是“省府官员”的太太和小姐,如今沦为洗衣粗工,自然苦不堪言。苦极了,二人便到老人的遗像之前哭泣一阵。这张遗像栩栩如生,那原是叶振东死后,同事友人集资公印,贴在个小型追悼会上用的。母女二人把这像带回来,贴在墙上,并摆设了一个小“香案”,心酸时,母女便对遗像哭祭一番。

这两间(事实上只有一间半)小屋,前一间叶妈住,兼作厨房、灵堂,和落雨天的洗衣场;后半间只容一榻,是维莹卧室。屋角则堆积接洗的脏衣服。衣服必堆于后间,因为镇上人多手杂,打门前过的人,顺手牵羊的很多。她们就有一次丢了件布褂,赔了一块钱,后来却又发现那丢掉的衣服,却又穿在丢衣人自己的身上。有此经验,她母女二人以后接衣送衣就特别小心了。

小偷和不诚实的客人之外,她们母女二人最感头痛的便是镇上一批有业和无业的小流氓了。他们有时成群结党在街上调戏四周乡间来城镇卖蔬菜鱼虾的农村少女。等到他们发现了维莹,他们骚扰的对象也就集中了。有时他们则聚集于叶家门前不去,并不断闲言浪语;有时则在小莹卧室窗前,吹口琴、唱“毛毛雨”;有时且起哄,乘小莹行走时,挤上来摸一下。小莹不敢反抗,想报告警察,但又无警察可报——真是不胜其扰,但又逃避无门。

一次小莹正在井边低头洗衣服,只见一群小流氓坐在对面石阶上大声讲脏话。小莹只装作未听见,只是不断地搓衣服。忽然间一个小流氓溜到她身后,一把抱住小莹的腰,把小莹提起,两手并在小莹的胸部乱摸;另外两个流氓,则从正面走来,在小莹的下部乱抓,小莹又踢又叫,挣扎了许久,他三人才把她放下,狂笑而去。

这时小莹已发现下部被他们抓伤,血溅衣裤,疼痛难忍。

维莹和娘都气极了,二人换了衣裤、锁了门,乃跑到邻街一所门前墙上写着“明耻教战”,门内挂着“党国旗”和“总理遗像”的镇公所去报案。这镇公所的“门房”乃安慰她母女一阵,叫她们回去。这时维莹却一眼看到那三个小流氓,正在镇公所另一间屋内,对她挤眉弄眼地做鬼脸嬉笑。

叶妈乃指着他们骂流氓,并要求见“镇长”。最后一位穿军服的什么“队长”出来了,问这两个女人在闹什么。叶妈乃指着那三个流氓,据实禀告,希望“队长”主持公道;谁知道这队长却怀疑她母女不是好人,“故意抛头露面,来骚扰官府”。母女二人都哭了,并诉说,国家总有“天理国法”嘛。

“天理国法!”那队长狠狠地说,“我看你二人都不像洗衣服的,也不像母女。据实招来!你二人是来干嘛的?——刺探军情?”

“我先生去世了,”叶妈愤恨地说,“我是带女儿还乡避乱的良民百姓!”

“你有这么体面的女儿,为什么不嫁男人?”队长说着显出猥亵的面孔,“留着开‘半扇门’?”

“我是省女师的学生,”小莹也反驳说,“结婚不结婚,关你什么事?”小莹这时还不知道“开半扇门”是什么意思呢。

“不要男人,不结婚,”队长又显出流氓气来,大吼一声,“你长个×是干什么用的?留着去卖,女学生可以多卖点!?”

“你是个军人,你不能侮辱我们女性!”小莹哭着责骂他。

“我侮辱你,你怎么样?”那人吼得简直像头野兽,说,“哼!我就操你,看你又怎样?”

“……”叶妈母女气得说不出话来,二人相拥着,直是抖。

“把这两个烂×、泼妇撵出去!”队长向两个岗兵发出命令。

当这两个枪兵奉命前来时,她母女二人已相牵着自动退出了。维莹在路上一路哭得极其伤心,引起路人围观,不知何事。

“妈,这是个什么世界?”维莹哭诉着。

“你爸爸也是当官的,爸爸在,这杂种敢吗?”叶妈也哭了。二人哭到家中,又在爸的遗像前,哭个死去活来。叶妈总怪老头子不该弃她而去,如今让人如此欺侮着。

这时老叔公和孙子也闻讯赶来安慰,并说:“这只怪我们姓叶的单门独户嘛。”据叔公说,叶家如果也是个大户,有自己的祠堂,开祠堂门,动了族,“他们敢欺侮我们家的闺女吗?”老人家也气得扑哧扑哧的。

“叔公,”维莹哭着说,“难道我们老家就是化外之区,没有天理国法吗?”

“孩子,”叔公说,“要有天理国法,日本鬼子还会来吗?”

“人怎会坏到这地步呀!?”叶妈擦了眼泪。

“莹孙儿长得太体面了些,”叔公说,“也该找个人家。不然那批地痞流氓哪会放过她呢?”

这时叔公的孙子,那眇眼幺哥也插句嘴说:“他们在打赌呢!谁先把妹妹搞到手,大家凑二十五块奖金呢!”

“哼!”妹妹听着,咬紧牙齿,哼了一声,眼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可怕的强奸犯

这世界是暗无天日了,但她母女为着活命,衣服还得洗下去。只是每次要到井边用清水净洗时,必得母女结伴,一前一后,或相对而洗,彼此关注,如临大敌。平时只有成年男人或老人在场,小莹才敢单独行走。

在她母女工作分量中,工夫较大、收入较丰的,则是替人洗棉被,洗棉被的程序,第一步是洗衣工到交洗人家去“拆线”——把被单从棉花胎上拆下来。待被单洗好晾干之后,再把被单送回原主住处,把被单再用粗线,钉回棉胎上去,叫做“钉被”。

在叶妈母女接洗被单的主顾之中,有位大致四十开外的“周先生”。他似乎是都市里疏散到山区机关的一位小主管,平时不多说话,人也挺和气,每次洗衣服,他也额外多给几个铜元,使维莹把他看成个可敬的父执辈的君子。

一次维莹循例到他卧室里去“钉被”,把棉被胎放在两张拼起的八仙桌上工作,这位周先生则在一边椅子上坐着抽烟。当小莹的工作刚做了大约三分之一左右时,周先生便起立站到维莹身边,看她工作,并把身子紧挨着她。小莹乃转往台子的另一边,他竟然也跟着转了过来,用手搭在小莹的肩上,小莹又躲开了他,他却又紧紧跟了来。

最后他竟自袋内摸出一块银元给小莹,说补充她的洗衣费,小莹说要不了那许多,拒绝接受。

“我的棉被太脏了,”周说,“多给你几个工钱。”

“不算脏。”小莹说着,还是低头工作,并躲开他搭在她肩上的手。

“我的棉被太脏了,”周说,“我常常‘画地图’。”

小莹不解“画地图”是什么意思,还只是说“不算脏,不算脏”。

“你知道我为什么‘画地图’吗?”说着他便做了些猥亵的手势来,说,“单身男人嘛,有时也太寂寞、无聊……”

维莹这时才知道他不怀好意,乃停下针线说:“我还有点别的事,剩下的由我妈来做吧。”说着乃反身想离开。谁知“周先生”已抢先一步,关了门,并上了闩,不让维莹离开。维莹正挣扎要开门出去时,那男人乃一下把她拦腰抱起,维莹还未及哭叫,已被他按在床上,他全身压在维莹身上,使她几乎喘不出气来。维莹正要打滚哭叫,那老几乃用力拉维莹的裤带,谁知这丝裤带打的是个死结,他乱拉一阵,总是拉不开,维莹为抓住自己的裤腰,不让他褪下,动作过分紧张,简直忘记了哭叫。

这男子既拉不开维莹的夹裤,乃解开自己的裤子,压在维莹身上,隔着裤子,强奸起来;一面又用那胡须稀疏的嘴,向维莹强吻——他那短胡须刺得维莹痛不可当,嘴中的烟味腥味,尤其臭不可忍。当维莹正在拼死挣扎,并狠咬那厮的嘴唇和舌头时,这强奸犯的压力,忽然松了下来,维莹乃用尽吃奶气力,把他推向一边,自己翻身,跃下床铺,只见自己衣裤已被揉得皱乱淋漓不堪。维莹顾不得许多,乃拔闩夺门而出,偶一回头,只见那厮弯着身躯,扶着床沿,像个死尸。

小莹跑到街上,一面拉齐上衣,掩盖着腥味难当的夹裤,并用手把蓬松的头发抓向下面,乃惊惶失措,飞奔逃回家中来。

一桩人肉交易

小莹忍着眼泪,飞奔跑回家中,本想一下扑入母亲怀中,号啕大哭,不意一进门却见母亲和一个满脸脂粉、油光头发、半口金牙半口黄牙的俗不可耐的中年妇人,在一起嗑瓜子、喝茶、吃糖果。衰迈的叔公也坐在一旁。

那陌生的女子,声音沙哑,不断地抽烟,手指和牙齿都黄得发黑。

他三人本有说有笑地谈着,见小莹狼狈归来,三人的谈话声就转小了。小莹见有生客,也未说话,忍着泪进入内室。叶妈也未对她特别关注。小莹乃关了门,伏在床上忍气吞声地痛哭。哭了许久,也未见妈进来,小莹觉得妈的态度异于平时。那个俗女人也不知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小莹本想开门出去招呼一下,接着又自觉不妥,乃停顿下来,听他们叽叽咕咕在谈些什么。

小莹的卧室,本来就只有半间,门虽关着,但门缝比手指还粗,小莹耳朵又尖,她乃躲在门后,倾听片刻。谁知不听犹可,一听之下,真肝肠寸断、五内同摧,伤心欲绝。

原来那个金牙齿女人,是西街“堂子”(妓院)的一个鸨母。她来的目的是和叶妈讲“生意”,要劝女儿到她“堂子”里去“卖身”。

小莹自门缝内听妈妈向叔公说:“叔公,这事我们姓叶的怎么能做呢?她爹虽死了,我们活不下去,我们究竟是清白人家嘛。”

叔公回答说:“秦阿婆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莹姑娘也和一般姑娘不同。莹姑娘是和堂子分账,并不是卖身。将来找到人,也用不着去‘赎身’。”

“我们就因为你姑娘是‘女学生’,可以招来大官大位的,和别的姑娘不同嘛。”这是那沙哑女人的声音。她说着喷了个烟圈,又喝了口茶。

“两千块龙洋,我们要活几辈子,才敢想啊?”叔公说。

“一个客不用接,”那女人又说,“我们就送你五百大洋,别家卖女儿的,想也不敢想哎。现在难民营内,五百块可以‘全买’呢!”

“昨天秦阿婆在堂子里指给我看的秀凤,就是五百块买的嘛。”叔公也接一句。

“那位张司令说好,”那沙哑女人又说,“开苞见红出钱,见红了他只愿出二十五块——以后三元五元一夜,你看要多少年才能捞回五百块?”

“叔公,”叶妈说,“这事怎是我们家里人做的呢?”

“正是这话哎,”那女人又说,“不是你们家姑娘,我们怎愿一下出两千呢?”说着那女人又逼近叶妈轻声问一下说,“你的姑娘是‘原身’吧?”

“莹姑娘未让人糟蹋过啊!”叔公十分自信地保证着。

“做假不得哎!”那婆娘说,“他们都是老行道——上次缉私队里的胡督察就私下问我有没有好的‘原装货’。”

“我们莹姑娘,一直没有风吹雨打过呢!”叔公再作一次保证。

“这就好,”婆娘说,“莹姑娘到我堂中来,我不要他两三百‘见红钱’,不算本事。”

“叔公,”叶妈又说,“我家女儿,怎能当娼呢?”

“叶奶,”那婆娘又说,“谁敢要你女儿,‘开半扇门’,当土‘娼’,她是我们堂子里的穿红戴绿的姑娘。我们只是拆账吧。张司令、胡督察,他们要‘玩’,第一次‘见红’,我们要他两百元,四六拆账,你一下就拿一百二十大洋——雪花花银子,你搓衣服,搓到哪一天?两千元订洋还是你的,堂子账房不扣。”

“……”叶妈点点头,未开腔。

“你保险张司令和胡督察,能出两百块‘见红钱’?”叔公不太相信。

“叔公呀,你老糊涂掉呀!”那沙哑女人又向叔公喷口烟,自己也喝两口茶,说,“现在大兵过境,团长、营长寻欢作乐的成对成双的。姑娘们忙不过来呀,哪专靠那两头货?——再说吧,那些贩大烟的、贩私货洋布的,三百两百哪在他们眼里。”

“叔公,”叶妈说,“这不是当娼是什么?”

“这是什么当娼呢?”那女人说,“你姑娘运气好,被一位团长营长包下了,马上就可做官太太,又不要赎身钱——明媒正娶,哪里是什么土娼呢!六个多月来,我们就出过一个营长娘子、两个连长娘子,一个局长二房,大太太又不在,现在都呼奴使婢的,姐妹们哪个不羡慕?”

“学堂出身的,说不定给个旅长、师长看中就好了。”叔公说。

“我家莹莹哪有这福气!”叶妈叹口气。

“师长、旅长?哼!”那婆娘说,“上次还有个司令,叫条子,要我们姑娘去陪酒呢!叶奶……”那婆娘又加重一句,并自怀中取出一卷钞票,说是五十元订洋,要叶妈收下。又取了一张钞票给叔公,说生意讲成了“再赏”。

叶妈半推半就地收了钱,但是却说:“我还不知莹莹愿意不愿意,她愿意了,才好收钱。”

“妈妈愿意,女儿哪有不愿意之理?”那婆娘并说,她初买来的姑娘,都是“哭哭啼啼的”,“见红之后,个个都眉开眼笑,赶都赶不出去呢!”

“穿好的、吃好的,哪个姑娘不愿意呢?”叔公也补充一句。

“叶奶,”那婆娘站起身来说,“和你姑娘说好了,三两天内,我就带钱,派轿子来接!”

说着那婆娘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便出门去了。

老叔公伛偻着跟在后面。

叶妈把那婆娘送出门口才转身回来。

少女的解脱

叶妈和那婆娘及叔公三人所说的话,小莹在门后都细听得一清二楚。她好几次想冲出去和妈妈哭闹,并辱骂叔公和那个女人,但欲行又止。细细想想,为着受不了饥寒,连妈妈都如此狠心,要卖女为娼,又怎怪得叔公和那坏女人呢?

亲生的娘尚且如此,这个万恶的人世,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牙齿一咬,下了个解脱的决心!谁知人生最难的事,便是对自己去下个去留的决心,这决心一下定,则痛苦的心情反而和平起来。

小莹的眼泪已自动地干了,乃躺回床上去,两目无光地直视着那灰黑的帐顶。她幻想着另一个世界的情况——把她看成心头肉、掌上珠的爸爸,可能就在那儿,她想扑到爸爸怀内去痛哭一阵,让爸吻她、抚弄她、安慰她——她对想念的时间已感觉太迟了,她未想到“死”是个可怕的遭遇。

这时叶妈竟推门走进房来,看着躺在床上这棵可爱的“摇钱树”。小莹本想向妈说出周某那个禽兽企图对她强暴的经过,但是她想到妈刚才和那女人所说的话,又看着妈衣袋内鼓鼓的五十元钞票,和妈妈微笑的面孔,小莹乃翻身面向床里,未开腔了。

叶妈问小莹是否要吃晚饭,小莹则说头痛吃不下,要妈自己去吃、自己去睡——她翻身过来,看看她那并不难看的中年妇人的形象,原只觉得她是个亲爱的妈妈和可怜的寡妇,现在则觉得她是个有意卖女为娼的下贱女人。

小莹瞟了妈一眼,又把身体翻过去了。

叶妈出去之后,小莹听到她吃了点饭,便熄灯上床,不久便听到她的鼾声。夜深了,小莹翻身坐起,四周一片漆黑——她思潮起伏,前思后想。又把小菜油灯点燃,翻开那贴像簿,看了又看。第一张是她自己幼年的照片,紧挨着便是那张“好乖”的小童子军。那小童子军似乎在向她微笑招手。她也捧起他、吻吻他。

小莹也翻出后面的一些同学寄来的照片。有的已结婚了,夫妇都在教小学,生活不算富裕,但看她们笑容可掬的“合家欢”,和那些他们“爱情结晶”的胖宝宝,小莹真爱不忍释,羡慕不已……

“我自己呢?”小莹想着潸潸泪下,再想想,“连这点权利、幸福都没有吗?要被妈妈逼着去做妓女、当婊子,一任像姓周的那个杂种……像镇公所那个队长……和贩鸦片、贩私货的商人去蹂躏、去玩弄……去做那个下流女人的‘姑娘’?……”

小莹想了又想,又翻看那个童子军照片,他不是实有其人吗?他一定在哪个中学或大学读书了。他如认识我,会不会援一臂之力,救我出火坑?——他可能也会爱我嘛,我也不那么难看、那么讨厌——我在班上,老师和同学都说我生个“美人胚子”嘛。

“林三哥,小八姐?我俩就不能活在一起,当个小学教员,生个胖宝宝吗?……”小莹愈想愈伤心,眼泪一丝丝滴下,滴到两张照片上,使两张照片,渐渐浮肿起来,她又匆忙取出手帕,把眼泪擦去……

她又想到前房的爸爸,他多宠爱我呢!他如不死,听到妈要卖我做娼,不是气昏了吗?

“爹呀……”小莹放下照片,翻身伏在床上,呜咽得好伤心。这时四周除了妈的鼾声之外是死一般的沉寂,小莹又坐起,蹑手蹑脚地走到前室,跪在爸爸遗像前,祝祷:“爸爸你如地下有灵,要来接接女儿嘛……”

小莹默默地跪了半个小时,乃起身揭开妈的蚊帐,看妈和往常一样安详地睡在那里,微微地打着鼾——小莹眼泪一泻,想爬上床,叫声“妈”——但她没有做。

摸回房内,闩了门,小莹又在床沿坐了片刻,乃弯身把床下藤箱轻轻地拉出来。内有一套爸爸替她在南京特制的水红绣花旗袍加坎肩,还有一双大红绣花鞋——这行头小莹只穿过一两次。一次是朋友结婚,小莹当伴娘时穿的。那时贺喜的宾客都说“伴娘比新娘漂亮”。小莹私下对镜自照,也认为宾客们的私评不假,妈更为此到处炫耀呢!如今这对新婚夫妇已生了一对“金童玉女”了……“我”,小莹想来,两泪如泉,就“如此红颜薄命”吗?

小莹脱去衣服,把新装换上,又自久已不用的化妆盒子内,取了些胭脂口红,把自己着实打扮一番——像个伴娘。对着小镜子,自己也欣赏了半天自己的美丽。擦了些眼泪,再化妆一番。然后将贴像簿上自己和小童军的照片撕下,用绢手帕包起,纳入怀内。

一切停妥,小莹乃取出自己的丝绳裤带,站在一条木凳之上,把丝绳双叠,拴在墙上挂帐子的木桩上,再将丝绳的另一端打个活结,圈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时夜是沉寂的,只隐隐地有两处蟋蟀的叫声,小莹的眼泪一丝丝流下,流过丝绳,从绣花旗袍滑到大红绣花鞋,下流到凳子上去,成个小湖沼……

“爹……爹……你能来接我吗?……”小莹默默地喊着。她看到爹也泪流满面地张开两手向她走来。小莹咬紧牙齿,两脚把木凳踢倒,眼睛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入红尘

可怜的莹莹,是“红颜命薄”;但是幸运的莹莹,也“命不该绝”。

莹莹的自杀,在传统社会里,叫做“悬梁自尽”。幸运的是她这半间小屋,无“梁”可“悬”;她自杀的方式是“悬桩自尽”;可是她却又错估了这个原只是挂帐子用的,钉在土墙上的木桩的载重量了。

当她踢去木凳,自身被悬挂在木桩之上时,她那八九十斤的重量,那木桩本已负荷不起,加以她窒息时全身抽搐,使她像荡秋千一样,荡了几下,木桩自土墙松动了,连桩带土,和同悬挂的“尸体”,临空摔了下来;连那木板架条凳的小床,也被压倒,把莹莹的头发和头皮撞掉一大块,血流如注,手臂和两腿也都跌伤。但那紧紧扣在脖子上的丝带,却仍是牢牢扣住,虽松动一点,可透一线之气,但无济于事,再迟十分钟不解,不用人工呼吸,莹莹也就要香消玉殒了。

所幸小莹这一跤,摔得惊天动地,把妈惊醒了,她忙拍门喊问何事,不闻小莹搭腔;推门,门又闩了。叶妈急了,乃用尽平生之力去撼门,这门本不牢,给叶妈撼开了。叫小莹不应,只见室内一片凌乱。叶妈忙摸到火柴,点燃了油灯,一看不得了,女儿自杀昏厥于地下。叶妈慌了,乃连哭带叫,把小莹脖子上的丝带松掉,又找些冷茶向女儿嘴中乱灌,哪里灌得进去呢?但慌乱中觉得小莹还有点气息和脉搏,她乃跑到街上去拍邻居刘稳婆的门,刘婆未问究竟,就披衣赶了过来。

刘婆是个“接生的”,颇有点土医药常识。她一见面不由分说,便伏在小莹尸上,用嘴对嘴的方式“渡气”,另一面又用双手在小莹的胸上、腹上,做人工呼吸,出了一身大汗,仍是无济于事。

叶妈这时只会在一边哭叫,并自呼“苦命”,在室内团团转,又跪在地下拍地嚎哭。

刘稳婆毕竟有见识,叫她不用哭,快烧点“红糖姜汤”。叶妈哪里有红糖和生姜呢!这时幸好刘婆的丈夫和另外几个邻人也赶来。大家分工合作,煮来“姜汤”,刘婆并嘱丈夫准备“打醋炭”——把鲜醋倒入鲜红的炭火,让它发出刺激的响声和气味,以刺激昏迷的病人醒来。

刘公如法炮制,邻人亦全力帮忙,把醋炭烧得啪啪作响,室内的人个个喷嚏连天,全屋烟雾缭绕,刘婆一再“渡气”之后,终于起身面露笑容。她喝了两口姜汤,又把余汤“渡”入小莹的苍白的樱桃小口里去,只见她一口口地吞下去。

“母女有什么过不了关的?”刘婆抬头笑笑,“要姑娘吃这大苦头!?”

“爹……爹……”小莹忽然张开了眼,叫了两声。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一屋的人都在叫,也有叹气的,也有擦泪的,也有高兴得笑的。

这时一身大汗的刘婆站了起来。叶妈马上伏上去,又哭又笑地叫“莹莹”。

“妈!”莹莹果然叫一声。叶妈泪如泉涌,抱着莹莹的腮。

“妈,爹呢?”莹莹又叫一声。

“莹莹,”妈已哭成个泪人儿,颤抖地说,“爹……爹……在外边……”

“妈,我做个小学教员养活您”

这出少女自杀的惨剧的起因,她母女二人始终未向外宣扬。刘稳婆也只认为是母女口角,女儿一时想不开才寻短见而已。她们住的那条街上,女人自杀——多半是婆媳不和、夫妻吵架引起的——原不算新闻。

他们梅溪镇本有一句形容当地妇女的土谚语,说女人的癖好就是:“上吊、磕头、烧香、哭;丫头、女婿、外孙、鸡。”“上吊”原是女人第一癖好,有什新闻价值可言呢?不久之后,街坊邻里就完全淡忘了。

只是莹莹姑娘却私恨妈妈——穷得受不了,连女儿都要卖入娼门。妈妈则一再否认,说是“绝无此心”,说着她乃跪于亡夫遗像之前,哀伤无比,只说那鸨母因莹莹甚“体面”,又是个“知书识字的女学生”,所以托叔公来试探,而叔公糊涂,居然带她来,“说了许多下流话”,妈是坚拒的。但是这梅溪镇上的官府和公安局和他们都是通的。不知有多少难民少女,都被送进火坑。妈虽心知鸨母来访,是对清白人家的一种侮辱,但不敢得罪她们,只是把那坏女人,敷衍走了就算了。莹莹因在门后,未听清楚,误以为妈妈狠心、下贱,要卖女为娼,而遽寻短见。

“莹莹啊,我这样做,我怎对得起你那死鬼爸爸!做妈的要卖女为娼,那我还是人嘛?”叶妈哭得极为哀伤,又哭诉道,“心肝啊,你在门后听错了呢,妈向你赔礼!……”说着叶妈就向莹莹跪下了,哭得极其伤心。

莹莹着了慌,也哭跪于妈妈怀中,也自承是听错了,并把她被那“麻皮周先生”强奸不遂的委屈说给妈听。她在那激愤心境之下,错怪了妈妈。莹莹也伏在妈怀中向妈道歉。

“娘啊,”莹莹哭着说,“您太辛苦了。十八岁的女儿不能养活您……我想我终有一天能做个小学教员来养活妈妈……”莹莹哽塞得泣不成声。叶妈把她搂在怀内,替她擦眼泪。母女毕竟是骨肉,二人相依为命,讲明了,误会也消失了。

文雅的“王叔叔”

这个世界对一对孀妇孤女是太黑暗了,但据她母女三个月洗衣的经验,黑暗之中,也往往有丝微的光明和温暖。——有些经常送衣来洗的老主顾,都是通情达理的。那位在邻近“直接税局”任职的“王科长”就是其中的一位。

王科长据说是什么“会计专科”毕业的,三十来岁,身材修长,胖瘦适中,皮肤白皙。那梳得十分入时、油光而不俗的“分装头”前,明亮的眼睛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看来十分文雅,甚至潇洒。

他说起话来也很风趣而不俗,向不把这个母女档洗衣妇,看成无知的劳工。平时相谈,总是“伯母”长、“莹姑娘”短不离口的,使小莹想起她“女高师”教员中那位教史地的柯老师。她敬爱柯老师,简直把他看成个叔叔。

王科长平时总穿着灰呢夹袍,有时也穿穿黄呢中山服;送衣来时甚至穿着入时的西服。

莹莹最喜欢接洗“王叔叔”的内衣裤,因为那些半新而不脏的白竹布衣衫,洗来最不费力。王科长又很大方,每次都多给几文。有时他那内衣袋内,还忘记了装着有一元两元的钞票。莹莹发现了,总是待他来取衣时还给他。叶妈如发现了,只要莹莹不知,她也就取出放入自己的衣袋中去了。

“王叔叔”忙里偷闲,送衣取衣时,往往也坐下喝杯茶、聊聊天,对她母女生活都很关心,因此她母女对他也很感激而敬重,彼此很是熟络。王的内衣上偶有脱线或掉扣子情况,她母女也分外加工,替他用针线缝好。王也深知感激,不时送些糖果、茶叶、肥皂等小礼相酬。

一次他送衣来时,小莹在他的内衣袋内,发现了一张五块钱法币,正好叶妈不在家,小莹乃把钱还他。但他却悄悄地告诉小莹,说是他故意放的,给“莹姑娘”买香粉之用。莹莹执意不收,他却非给不可,并温语告诉莹莹说,他知道她们母女很苦,平时只吃素菜,营养不良,加点荤也好。

小莹认为他说得很诚恳,在数度坚拒不收之后,推脱不了,最后只好答应暂时收下,以后洗衣按件扣除。

“这才像个好姑娘!”王科长用手扭了一下莹莹的桃腮,斜着眼看她一下便走了。莹莹觉得他这一举动有点轻薄,但也未介意。叶妈回来后,小莹把钱交给妈管,并要妈以后别忘扣除。母女内心都很感激王叔叔的好意,并庆幸没有好人的洪洞县内,居然也有些好人。

午夜中的一双黑手

那一晚母女二人都熄灯就寝了。莹莹工作一整天,十分辛苦,睡得很熟。在梦中她觉得睡在什么通风的地方,清风习习,下身觉得很凉,随即觉得自己没有穿裤子,感到很羞耻,忽然一惊醒来,才知道盖在身上的棉被不见了,并似乎有人已把她布裤脱掉了。莹莹这一惊,非同小可,乃翻身坐起,但夜黑如漆,一无所见。正惊惧时,忽然有双男人的手,按她两肩,把她推倒床上。莹莹大惧,直至叫不出声来。那男人忽然爬上床来,全身赤裸,压在莹莹身上。莹莹正要大叫:“妈!妈!”那赤裸男人竟用手强力把莹莹嘴封住,让她透不过气来。莹莹正在挣扎时,那人却轻声地说:“莹莹莫叫,别把妈吵醒了!”

莹莹一听正是王科长的声音,乃拼命挣扎,并大叫:“妈!妈!”而王则孔武有力,死命地压着她,并堵住她的嘴。叶妈又因一天劳动,睡得死熟,毫无反应。王一面封住她的嘴,一面用双腿,硬撑开莹莹的两腿,便大动起来,莹莹则两手撑着床板,拼命抵抗;王则动作凶猛,不死不休。

二人正在彼此拼命之时,忽然天崩地塌,这个小木床,连带蚊帐,噼啪一声,倒了下去,把赤身裸体的强奸犯,不偏不倚地自莹莹的身上头上,像儿童滑下滑梯一样,摔了下去,一头撞在门板上,黑夜中发出震天巨响。

床怎么倒下去的呢?原来莹莹睡的不是木床,而只是四片木板,两端架在两条欠牢的长木板凳之上。这张简单的床铺,一个少女单睡其上,已嫌摇晃。二人相叠,这床已不胜负荷,加以王某又以百余公斤之粗壮男身,死力向前推送,未半分钟,床头条凳,不胜摇晃,乃倒了下去,二人头下脚上,乃一同滑下去。在上的王某体重身高,滑力最大,他的头一下便撞向门板,发出轰然巨响。莹莹的后脑壳被一下压到地上,撞成半昏厥状态。倒下的蚊帐,则把二人裹在一起。

这一个天崩地塌,终把叶妈惊醒。她翻身起床,摸到门边,忙推门询问何事。她推门时,却正值这个偷袭强奸犯挣脱了缠身的蚊帐,爬起来开门向前屋冲出夺门逃跑之时,二人碰个正着。王某只顾逃跑,乃用力一推,把叶妈推得四脚朝天,撞倒小饭桌,并把桌上原放的盘碗一打干净,叶妈也被摔得半死,那奸犯乃拨开前屋门闩,开门夺路,一溜而去。

叶妈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摸黑站起,忙叫:“莹莹!莹莹!……”这时莹莹也恢复了知觉,挣扎站起,摸向前屋,也喘着叫:“妈!妈!”

这时叶妈也摸到了火柴,乃把老头子遗像之前的一根白蜡烛点燃,在明亮的烛光之下,才发现莹莹头发散乱,满脸汗泪,气喘不息,而上身对襟短褂已破,露出带伤胸乳;下身则赤裸,两腿之间,且有血迹。莹莹神魂无主,在摇曳烛光下,只像鬼,不像人。

叶妈慌了,乃把女儿拉到自己床上坐下,取一条干净的黑布裤给她穿上,又用毛巾替莹莹擦了汗和泪。

“莹儿,这是怎么回事呢?”叶妈定下神才想问个究竟。

这时莹莹也才完全苏醒过来,看着妈不禁“哇”的一声,哭倒于妈的怀中去。

“莹莹,什么事呢?”叶妈还是不解,只温语相慰。

“妈……妈……”莹莹在妈怀中大哭,并诅咒说,“这……这……是个什么世界呢!……”

“莹儿,怎么回事呢?”叶妈再问。

“……那……那……王科长……”莹莹颤抖地说,“……爬到……爬到我……我……床上来……”

“王科长,王科长?”叶妈不得其解,乃继续问下去,“他怎么进来的?……莹儿……”

“我……我……”莹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莹莹,”叶妈又问,“是你放他进来的?”

“哦……妈……妈……”莹莹直是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激动难忍,不知妈在说些什么。

“莹啊,心肝,妈替你做主!”叶妈安慰莹莹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叶妈在怀内抚摸女儿的头发,继续安慰她。

“妈呀!妈呀……”莹莹忽然抬起头来,向妈大叫两声,嗓中便塞住了,咳嗽不已。

叶妈拍着她,继续安慰着说:“妈不见怪……他来过几次了?……”

“妈!妈!……”莹莹又大叫两声,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忽然一阵凉风袭来,烛光摇了两下就熄灭了。原来那王某逃去时,把门打开了。如今风一吹,门一开,便把蜡烛吹灭了。叶妈刚要起身燃蜡,莹莹乃一下把妈推回床上,哭叫着:“这是什么世界?……什么妈妈?……”乃起身哭着冲出门去。

叶妈慌了,乃站起来,追了出去。这时残月偏西,凉风习习,天已微明。莹莹前逃,叶妈则后追。莹莹一下跑到街中广场大石井边,不由分说,一头便栽入井中去。幸好叶妈紧追在后。叶妈乃使尽平生之力,一把抱住莹莹两腿,死劲把她向回拖,二人且哭且叫,在井口挣扎。最后还是妈妈力大,终于把莹莹的半身从井口拖出,二人搂坐井栏边,哀哭不止。

“妈……妈……”莹莹哀求着说,“我哀求你,放我下去,做做好事……”

“莹儿,”叶妈也哀求着说,“为什么要投井呢?要投让妈妈先投!”

母女挣扎半天,莹莹挣不开妈的臂膀。最后叶妈不得已只好说:“你真要下去,那就让我先下去吧。”叶妈放开小莹,乃扑到井上去,小莹正要用力去拖妈时,叶妈只投了半个肩膀,就停止动作,小莹乃把她拉回井栏边石块上坐下,自己则伏在妈怀内,恸哭不已。

剥了皮的蛤蟆

当她母女互搂于井栏之旁,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忽见一个板汉,挑了两个水桶走了过来。只见他把水桶担一放,拿起两端有两副大铁钩的扁担,对母女二人怒目而视。接着又有几个老几,挑着水桶走到井边。

“你这两个坏女人,在井边搞什么?——汉奸?下毒药?”一个挑水汉向她二人大声吼着。

“啊,大爷!大爷!……”叶妈发慌地回答着。

“什么大爷小爷?你替我滚开去!”另一个水夫,也咆哮一声,并用扁担前的铁钩向叶妈一摇,那铁钩碰到叶妈头上,碰得她眼前银花四射。

这一群七八个挑夫,原是挑卖水的,每天在黎明时光,茶馆开门之前,赶来抢水挑卖,因为这时井中水位最高,茶馆和一般住户需水量也最大。但是这批穷市民,平时也极端迷信,认为井有井神,女人是不洁之物,在井边哭闹,会冒犯井神,而井神则是他们养家活口的最高保护者。每年年终“封井三日”,他们都要来设祭叩头。平时保护公用水井的清洁,也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事——这也是古人神道设教,保护公共卫生的苦心吧。所以今朝天方微明,一下便碰到这两个肮脏女人,在井边哭闹,那还得了?所以一伙七八人,个个怒气冲冲。

“大爷们,大爷们……”叶妈着了慌,翻身叩头说,“救救我女儿……她要寻死……投井……”

“寻死投井?”另一个大汉,怒冲冲地向小莹说,“寻死为什么不去上吊?要投井?”

“你这脏女人死在井内,那我们的井水,还能用吗?”另一个说。

“官家要封井,那我们吃什么?”

“不管怎样,先得把这两个脏女人,揍一顿,祭祭井神!”

大家七嘴八舌,个个怒不可遏。这时天已大亮。大家乱骂着,但是看到这对母女惊慌畏缩的样儿,毕竟没人忍心动手。

大家正乱哄哄闹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一人在叫:“伙计们,饶她们一次吧。下次叫她们放爆仗,烧香谢神。”

众人转身一看,原来是叶妈那条街上的“王屠户”,他身后还站着两个青年伙计“幺三”和“阿七”。

他们三人早晨磨刀霍霍,正预备“开案子”杀猪时,忽见井边乱哄哄,所以拿着屠刀,赶到井边,一观究竟。

王屠户看来六十挂边。他那原是一条辫子的灰白头发,现在却打个结,结在顶上,像个道士;腮下则有撮列宁式的短须。他身高六尺上下,体重至少一百五十公斤以上,卷起袖子的两臂上的肌肉,此起彼伏,健壮无比。他身穿一件大襟破灰棉袄,大襟卷向里边,露出雄壮的胸膛。下身黑夹裤之外,则围着一条全是油迹血迹的拂地长围裙,手中则提着一把两刃单尖、三尺多长、白光闪闪的锋利屠刀,看来威风凛凛!

王屠户身后站着的两个青年伙计,大约二十上下,剃着光亮的和尚头,遍身油污血污,手里也拿着屠刀。这两个小屠户,虽也是以杀猪为业,但是毕竟年轻,眉目之间看来也很秀气。

众人一见王屠户,呵骂也就停止了。挑水队伍中这时竟然有两位后生,放下担子,走向前来,向王屠户磕了个头,说是“向师祖请早安”。原来王屠户白天杀猪,夜晚“教拳”,这两位青年水夫,原是王屠户的“徒孙”。

“不用了!不用了!”王屠户向这两个青年挥挥手。众人让开,他乃走到井边,问叶妈说:“叶奶,你是不是又打骂女儿了,累得女儿要寻短见?”

“……不是哎……不是哎……王师傅……”叶妈慌张地回答。

“这次又是什么事呢?”王问。

“……那……那……税局王科长……糟蹋了……我……我的……”

叶妈的回答还未说完,这时坐在妈妈身边还在不断呜咽的女儿,忽然牙齿一咬,乘人不备,一翻身便钻下井中去。幸好王屠户眼快手快,用左手一下抓住了她的脚踝,把她自井中提了上来。

莹莹上衣本已撕破,下身穿着妈的黑裤也嫌太宽。这一下被王屠户自井中倒提上来,衣裤与长发,同时下披,全身几乎赤裸,看来细嫩得像一只玉雕大蛤蟆,把在场的一群挑水夫和小屠户,弄得目瞪口呆。

叶妈慌了,颤抖地站起来,要用双手来抱女儿。王屠户则叫她:“坐下,躺下!”叶妈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慌做一团,手忙脚乱。

王屠户不得已乃把这只玉蛤蟆,又轻轻地放回井中,避人注视。乃用嘴示意要叶妈仰卧在井边。叶妈还是不懂。阿七乃走向前去,把叶妈按倒地上。王屠户放下屠刀,用双手轻轻地把这“蛤蟆”又倒提上来,小心地把她放在仰卧的妈妈怀中。然后又解下自己的大幅围裙,罩在她母女身上。

“弟兄们回避一下吧!”王屠户告诉所有围观的男人,转过身去。自己也以背相向,要叶妈把女儿衣服整好,再用他的围裙把莹莹围住。叶妈遵命弄好,王才回过头来,并向围观的挑水夫说:“今天对不起诸位了,耽误了诸位的生意——她们母女也是苦难人家嘛,诸位原谅点。”

“王师傅,好说!好说!……”众人也鞠躬为礼。

“诸位弟兄们看在小弟分上,”王又说,“以后我带她母女来烧香、放爆仗、磕头谢神!”王说着,又见新到的两个青年水夫,前来磕头,“向师祖请早安”。

“不用了!不用了!”王答谢了他二人,乃转身向叶妈母女说:“你们也回家休息吧,真是多灾多难!”

可是经过这场灾难,她母女都已不能行走。王师傅叫两位徒弟把叶妈搀起来,扶着她走回去。王自己则左手持刀,右手把小莹提起,半提半拖半走地,送回她家里去。

“读书的、当官的,哪一个是人!”

王氏师徒和叶氏母女,不到三两分钟便走回叶家。叶妈把莹莹扶上床,盖起棉被,把围裙也还给王师傅,自己则坐在床边,看着面朝床里的半死的女儿。王氏师徒则在现场巡视一番,发现莹莹的卧室窗户是被撬开的,倒下的床铺之侧还有一条灰呢男裤和内裤。他们认识那是税局“王科长”的衣服,另一黑色紧身女裤似乎是莹姑娘的。他们又找出一双男用布鞋,似乎也是那个姓王的杂种遗留下来的。

王师傅判断这强奸偷袭犯是半夜撬窗而入,在床铺倒塌、强奸不遂后,在黑夜匆忙逃窜时,找不着鞋和裤子,可能披着上衣或长袍遁去的。

“这个狗肏的人,老子非整他不可!”王师傅说得咬牙切齿。

他们又检视前屋,见饭桌翻倒,盆碗全碎。王师傅翻好小饭桌,叫徒弟收拾了破碗烂盆,乃告诉阿七说:“下午带把斧头和木板,把莹姑娘的窗子钉一钉,把床铺也修改一下。”因为阿七手巧,还做过木匠学徒,所以师父要他帮帮叶家忙。

王师傅又叫幺三到“各家化化缘”,找几件破盆旧碗,让她母女暂时使用。幺三也遵命了。王师傅乃拖张木凳,自己坐在床边,看小莹情况。叶妈乃哭诉说,这一带风气太坏了,她母女避难返乡后,简直未安静过一天。并把她母女在“镇公所”受辱,周麻子企图强奸的经过都说给王师傅听。王师傅叹气之余,乃回身向两个徒弟说:“你们都听到了罢,当今这些读书人、当官的,哪一个是人?”

说着王屠户乃站起来向叶妈说:“我们现在还得杀猪,开案子;等收了案子,我再来!”叶妈站起来,又跪下去向王师傅磕个头,泪流如丝地说:“今天要是没有王师傅在场,我家莹莹,不就没有了吗?”

“莹姑娘,”王又向帐里叫一声,说,“别太伤感呀。多多保重,以后我保镖,遇事有叔叔我做主——保证那些狗崽子,再也不敢碰你。”

莹莹闻言,才翻转身,想坐起来,谢谢王伯伯。

“不用了!不用了!”王师傅打出他的老调门来,并叫叶妈扶女儿睡下。

王师傅带了两个徒弟,乃反手带掩了门,悄悄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