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梦魂中 第二十九章 落叶归林

携美踏青

由于炽热的爱情,由于悟道的敬佩,林文孙这位“高三学生”,竟忘记了本身的学业,而一心一意地做起女朋友的政治工作的助手来。因为自从那午休制度实施以后,临时中学已成半休学状态,学生乘机嬉游,老师亦不认真教学,大家各得其乐。

可是“政宣大队”就不一样,午休时间得实际运用——自习作业或从事群众宣传,都得写详细书面报告,并在“小组会议”提出口头报告,林文孙既贪恋在防空洞中和女友温存,他就得抽出时间帮助女友做“群众工作”,赶写报告。同时二人在黑洞中拥抱久了,也想换换环境,在光天化日之下携手同游,欣赏点鸟语花香和与群众在一起的乐趣,因为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已是仲春季节,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了。

文孙是本地长大,县中毕业,对本地情况熟悉,而莹莹则出生外埠,回乡人地生疏,要做“群众工作”,就只有仰赖男友之辅助了。为着于青春季节携美郊游,同时又为完成女友的政治功课,文孙乃建议二人骑着张家的男女脚踏车到离城九里的“九里沟”去郊游并从事群众宣传工作。

这九里沟在城南傍山地带,循着平坦公路,骑车南下,优哉游哉,只二十分钟路程。九里沟本是一条山涧,沟内怪石嵯峨,水清见底;沟边山侧,则杂树丛生,山花鸟语,引人入胜。这条小山涧冬日水量虽不多,一入仲春,连宵春雨,就立刻变成一条奔腾的大河。山中产品如木材、毛竹、树油、茶叶和手工艺产品如竹椅、凉榻、藤椅、竹席、草席、藤篮、竹筐等等均可乘木排东下。下游商人也租船西上,九里沟虽茅庐数十间,也俨然成市,热闹非凡。年前省府修建公路,并在九里沟上架设长逾半里的红木公路大桥,乃使九里沟如虎添翼,生意兴隆。再加上最近县城东门外的东门新街惨被敌机炸毁,难民和生意同时南移,使九里沟渐成闹市,是群众宣传的好所在。所以文孙才有此一石双鸟的建议。

在一个艳阳天、春光好的早晨,日高未足三丈,他二人整好单车,一男一女,车轻人俏,乃驶出东门,穿过新街废墟,循公路南下。二人按辔徐行,艳阳当空,田野初绿,日暖风和。林三公子偕美踏青,悠游之乐,真不知人间何世!

四十年后,这公路虽已改为柏油,木桥亦改为钢骨水泥,林文孙博士却两鬓披霜,坐在“上海牌”后座,自桥上急驶而过,风物不殊,而人事全非,他和李兰场长重提旧事,真不知涕泪之何从也——这是题外之言。

话说文孙、莹莹这对小情人,自东门南下,不足二十分钟,已见大河滔滔,桥头两岸的茅棚小市,人马杂沓,热闹无比。他二人骑过长桥到达彼岸,乃下车推车,沿河边街道缓缓北行,乃在一草棚茶馆边停下了。

这茶馆生意不差,但茶客多聚坐于临河一边,正听一个卖唱的老人在那边自拉自唱,只听他唱道:


死是汉家鬼,

生是汉家的人啊!

骂一声,毛延寿,

你这个卖国的狗奸臣!


他唱得正起劲时,一眼看到文孙和小莹,便停止了歌唱,拿了顶破毡帽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三哥儿,今天怎么到这儿来赏光?”

“王老班呀,”三哥儿说,“两年未见你了,你长胖了哎。”说着三哥儿便把两毛毫洋放到他毡帽里去。王老班又打躬又作揖。接着他又转向莹莹说:“叶同志,你今天也有空陪三少爷来吃茶呀。”

“王师傅,”莹莹笑着说,“我们也来做点群众宣传工作嘛。”

“我们三少爷人好呀,”王又转身指着文孙向莹莹说,“一点少爷架子都没有——我看他长大的呢。”

“你们也认得?”文孙惊奇地问他二人。

“王师傅现在在我们队里受训,并参加操琴教练。”莹莹告诉文孙他们认识的经过。

“三哥儿,我哪能教操琴!我工尺都写不来,”王老还是笑眯眯地说,“他们官长抬举我,我哪里敢当!”

这时文孙要茶房泡了三杯茶,又叫了些春卷、烧卖、炸糕三人吃着谈着。王老班并向叶同志谈了些他的“班子”在林家庄唱堂会的往事。

原来文孙的祖父曾雇养一个小“戏班”,一共有二十多个戏子。除在庄子及亲友家唱堂会之外,也常到县城演唱。这个班子每次出行时,唱旦的都坐轿,唱生的都骑马。每次出行“青衣小轿”十多顶,骏马十余匹,好不气派。那时王老班还年轻,在班子里做个“领班老生”,有时“文场”缺人,他也可操操琴。后来林家这个班子散了。王老班失业,逐渐变成了在茶馆卖唱的乞丐艺人,景况堪怜。但他毕竟是科班出身,唱来别有韵味,所以始终拥有若干听众,勉维衣食。逢年过节,他也还到老主人家打打秋风,拜年拜节,所以和三哥儿很熟,如今见到三哥儿把政宣队里的当家青衣带到这儿来吃茶,老人家自知其意义所在,所以对叶同志亦倍感亲切。

据莹莹说,张指导员最重视民间艺人,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真“深入民间”。据说王师傅的阶级是“准尉”,可以挂皮带,比莹莹还高一级呢。张指导员除发他每月一元薪饷之外,老艺人还可随时回队吃“大锅饭”;平时演唱所得仍归他自己,只是生活和演唱内容,都要遵守队内的严格规定罢了。莹莹说王老班原有点烟瘾,张指导员勒令他戒掉,所以人也长胖了。他唱辞中的“生是汉家人”,原是“生是汉家臣”。把“臣”字改成“人”字,也是张指导员的指示。

莹莹的一席话,才使文孙想起姥姥对“政宣”的批评:“他们组织太严密。”确是不假。

他二人付了账,文孙又另给王老班一元法币,帮他衣食,老人打躬作揖而去。文孙又帮莹莹向众市民发了些宣传品,又贴了些抗日标语,就算达成一天的任务了。

生是林家人

莹莹一天的功课既已圆满达成,剩下的工作便是写书面报告了。这点莹莹可以在晚间写得得心应手。她觉得文孙比她写得更好,而文孙现时已不再做“解析几何”,终日专门为女友捉刀写“政治报告”,写得又快又好。

既有此不愁功课的心理准备,二人在九里沟剩下时间就游山玩水、谈情说爱了。文孙花了几个铜元叫茶馆小二代管了单车,二人便沿沟北上;人渐少,地愈幽。这儿山鸟争鸣、野花初放、春风徐拂、流水淙淙……这环境对一双初恋、热恋中的小情人说来,真是洞天福地。文孙把呢大衣铺在溪边树下一片大石之上,拥着美女坐下,真是悠然自得。二人现在的拥吻,已不像两个礼拜前的刀割不断、水渗不透了。莹莹在文哥怀内把朱唇送上来,文孙吻了她,也浅尝即止,二人还是欣赏阳光风景,和新鲜空气要紧。

文孙本是“临中歌咏团”的团员,颇有歌兴。平时把“上起刺刀来……”唱腻了,今听王老班的歌声,觉其别有韵味,乃学着哼起“死是汉家的鬼,生是汉家的人……”来。

文孙歌声未歇,莹莹忽自怀中翻过头来,向文孙说:“文哥,我可要做死是林家的鬼,生是林家的人啊!”

莹莹忽发此语,不是向情人撒娇,而是触景生情的结果。莹莹是敏感的,也是十分迷信的。她安详地躺在男友怀中,本感到无限幸福,默默注视着激流冲石;偶见微风过处,流水落花,风景迷人。谁知她有时也看到一两片隔秋枯叶,随风入水,瞬即不知去向。她忽然想到“叶”原是她自己的姓,落叶随风离林而去,“林”又是男友的贵姓。她无意中想到一片枯“叶”,经风吹落水,瞬间便离“林”而去,多么可怕。一想心跳不止,不觉转身抱了男友,乃说出这句无比依恋和激动的情话来。

文孙本是个浑浑噩噩的无肠公子。他不知敏感女友触景生情的心意,乃搂起女友,吻了一番说:“莹莹,咱俩私订终身,好不好?”

“文哥,”莹莹认真地说,“不管私订、公订、不订,我都舍不得离开你;离开你……”她本要说,离开你就要像那片落叶离林,逐波而逝,不知所终;但是她迷信,不敢说这句话,才改口说:“……我要永远跟着你姓林。”

“亲爱的莹妹,”文孙吻了吻她,半开玩笑地说,“不管私订、公订、不订,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我也要跟你姓叶。”

“我要姓林……嗯嗯……嗯……”莹莹又捶他又打他,哭诉着说,“我不要你姓叶!”

“你是搞社会革命的呢!我替你害羞,”文孙笑着直是把食指在腮边划个不停,说,“我在提倡女权,提倡母系社会,你这个女的社会革命家倒反对呢。”

“我要忠心于社会革命,但我不要你姓叶,我要姓林。”说着莹莹把头插到文孙胸中去,把文孙抱得死紧。

“你想你矛盾不矛盾呢?”

“文哥,”莹莹半哭半笑地说,“我……我……我矛盾!”

“莹啊,”文孙把她头扶起来,向莹莹认真地说,“我要向爸妈写封信——你也向你妈写封信。我们公开订婚。”

“公订、私订、不订,都可以,”莹莹激动地说,“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离开不了你。”说着莹莹泪又要下来了,把头又钻进男友的怀中去。

文孙抱住她的头,一面玩弄她的秀发,一面说:“那么今晚咱们俩都写信,我叫刘朝奉派专人送去。”

“……”莹莹沉默着未开腔,但她知道刘朝奉是他们林家在西门内“仓房”的管家。

“哎!莹啊,我要去看看医生。”文孙忽然若有所悟地说,说得挺认真。

“文哥,不会的呢!不会的呢!”莹莹只是把头在文孙怀内钻动,把文孙抱得更紧。

“我可能有病,发育不全……”文孙认真地说着,一面向空中怅望,一面自觉病入膏肓。

“文哥,不会的呢!不会的呢!”莹莹又反复说他没有病。原来他二人在防空洞中,拥吻到火热之时,文孙曾一度想偷尝禁果。莹莹自觉早已以身相许,反正是属于他了,半推半就也没有认真拒绝。谁知林三少自己不争气,他才初事探索,尚未吃到禁果,便火山爆发,在女友面前,丢了个大人。脸红欷歔,懊恼之余,自觉发育不全——此生恐怕“不能人道”矣,呜呼哀哉。幸好女友大方,一再宽慰,才使林文孙觉得活着还有些意思,而没有跳河“解脱”烦恼。如今和女友认真讨论起“订婚”,想起丢人事件,不禁又心慌起来。但是在女友有完全信心的安慰之下,才又有了人道之念,想重整旗鼓。

二人在溪边又散步很久,认真地讨论些订婚问题,决定立刻开始行动——当晚就各写家书,促成好事!

终身大事已定,二人心中都快慰无比,乃跨上单车,俪影双双地驶回城内去。

代东

当文、莹二人的单车驶入东门之时,文孙建议去找小聋吃晚饭。这时二人都已饥肠辘辘,加以本日是星期六,政宣规定不必按时回营报到,小莹既已随男友去“春江”吃了不少次,并单独请曹文梅去签字吃过,文孙既建议,她也就不再忸怩,只是劝文孙不必浪费就是了。

二人抵达春江,小聋泊好了车,乃领客人直趋“雅座”间——这时离晚餐时间尚早,各层食客尚不算多。他们三人直入雅座时,只见一顾客半蹲地上,正在替一坐着的女客照相。

这女客本正襟危坐,取好姿势在等候拍照,忽见三人走入,她惊得头一抬、嘴一张,正好这时镁光灯一亮,把她照了个“怪相”。文孙和莹莹也为之一惊,然后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女客是“代战公主”涂秋薇,照相的则是她的“表哥”刘希曾。四人相见虽感惊讶,尤觉高兴,握手拥抱不止。

刘、涂二人本已叫了三菜一汤。今既可四人同吃,文孙乃招呼小聋,暂停出菜。四人重行叫过。

小莹乃问秋薇她和刘四叫的什么菜,小聋代为报出,只是一些普通的炒菜。

“秋薇姐,”小莹向“公主”说,“叫你表哥今晚不要花钱。让林文孙请客好了。”

“公主”还在客气,文孙乃接过去说:“公主,你不是嚷着叫我请客,今晚我有这机会了。”

秋薇还未来得及答话时,刘四便接着说:“今晚让林文孙请——他既该请客,又只要签个字。一举两便。”

“你就专敲人家竹杠!”“公主”也答应了邀请,只觉有点不好意思而埋怨“表哥”。

希曾贼兮兮地笑着说:“敲那个该敲的嘛!”

当“公主”还要讲话时,小莹拉着她坐下;尘埃落定,倒霉的林文孙就注定做东了。

“小聋哥呀,”小莹把小聋叫到身边吩咐着说,“今晚林文孙请客,你就替他配几样时新好吃的菜吧——我看我们不必分别点了。”

莹姑娘这一吩咐大出小聋的意外,因为她一向是最节省的,而小聋哥“配菜”却是最不节省的。他今既得莹姑娘如此吩咐,真如得将令,一口承包下去了。

刘四听了这话,深为得意,并夸奖了“香姑娘”两句。他知道她和林三的关系显然不平凡了。“公主”态度则显得有点忸怩不安。文孙也觉出这不是莹莹平时所表现的个性,心想可能是他二人已决定订婚的关系,颇为莹莹的“代东”感到高兴和骄傲。

刘四也想出庆祝他二人“进一步发展”的方式来——他提议替莹莹和文孙照个“合影”。在那个三十年代啊,要和他的女友来个合照,可不是一件小事。想不到刘四一提议,小莹便欣然同意;不但同意,她还主张四人“合影留念”。刘希曾不得已乃临时训练茶房小聋做摄影师,拍四人合照。照后小莹又提议要她自己、林文孙和小聋哥,也来个“三人合照”。公主暗中摇头,刘四和林三不敢抗命,小聋则喜出望外。大家都照好了,小聋乃捧出时菜,简直是小小的一桌“酒席”,小莹竟以女主人自居,为秋薇拣菜添汤,既亲昵又客气,使“公主”既感激又羡慕。

刘四和林三原是两度同窗的好友,林三请刘四,刘四视为当然。四人无拘无束,开怀畅饮。

饭后小聋哥把账簿捧给莹姑娘。小莹仗着三分酒兴,拔出她的帕克,便写了个“莹”字,文孙则取出一元法币,给小聋作小费。小聋道谢一声,就收下了。刘四自小聋手中要去账簿与“公主”同看:全餐费共九元二毫五。秋薇不识得老字码,以为“九”是“肆”字,已觉得贵得出奇;当希曾告诉她是“九”字时,秋薇不觉把舌头一伸,再不说话了。

这桌小酒席、四人餐,贵是贵了点,但是值得的——这两对小情人,吃得酒醉饭饱,尽欢而散——人生难得几回醉呢?

女人呀,你的名字就叫矛盾!

四人分手之后,小莹和文孙取出单车,缓缓地推着走回“花园”去。

“文哥,”小莹微笑着向男友说,“我今天代东,把你花了这么多钱,你不在乎吧?”

“莹妹,这才好嘛,”文孙说,“这才表现我二人真的合二为一了。”

“你知道我平时是最小气的,”小莹说,“尤其是敌人正在进攻临沂,要打台儿庄和徐州,我觉得花了这么多钱,这么浪费是罪恶;但是我要出口气,冒充林家少奶奶,把你的钱大花一下。”

“我倒不觉得什么罪恶和浪费,反正我们也不是天天这样吃。公主要敲我一下,就让她敲一下吧!”

“文哥,我觉得太浪费呢!”

“又‘矛盾’了!又矛盾了!”文孙笑着说,“莎士比亚说,脆弱呀,你的名字就叫女人。我林士比亚也要说,女人呀,你的名字就叫矛盾!”

“这一次我倒不矛盾呢!……”说着二人已回到张家花园。文孙让十三太又敲了两毫小洋之后,二人锁好了单车,又回到“洞房”。

“告诉我,今天有什么矛盾,什么不矛盾?”文孙笑问坐在腿上的女友。

“我就要花点你林家的钱,给涂秋薇看看。”小莹得意地说着。

为什么呢?文孙有点不解。

小莹说“公主”最近和曹文梅她们在一起开会,会后几位女同学在一起嗑瓜子聊天。大家无可避免地谈起叶维莹和林文孙的罗曼史来。“公主”谈起来把鼻子一皱说,叶维莹是“小家碧玉”,“小家子气太重”;又说将来若是恋爱成功,做了林家庄的三少奶奶,也是白做了。她说,“呼奴使婢是那么容易的?呼得要人服服帖帖嘛。叶维莹知道怎样使唤人?知道怎样花钱?……”又说什么“发财三代,才会穿衣吃饭”,一个小村姑,一跳上去,做上少奶奶,不称呢!

据涂秋薇说,他们这西山东区,只有四大世家四大姓:张、林、刘、涂。只有这四大姓、四大户之间往还结亲、姻联秦晋。“公主”说,他们四大姓之中有句成语,叫“宁娶大家奴,莫娶小家婆”。这四大家之间哪能插入一个“小气巴巴的姓叶的”?

秋薇甚至气愤不平地说:“你们都看过《红楼梦》,你看叶维莹抵得上大观园里哪个‘奴’?”……

小莹向男友转述这些话,真可气得胡子一飘一飘的,使文孙笑不可仰。

“这些都是曹文梅那个长舌妇人告诉你的。”文孙神机妙算,一算就算出那个可爱的胖娃娃来。

“是呀,”小莹说,“文梅说那天她们在一起有七八个女同学之多,只有涂秋薇一个人,是她所说的四大家族出身的,其他的人——七八个人就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大家奴了。所以每个人听了以后都气呼呼的……”

文孙听后,笑得前仰后合地说:“女人真好玩!”

“公主说我不会做少奶奶,”小莹说,“我今天就做给她看看——她一辈子也未请过这么大客!说我不会花钱,我花给她看看……”小莹说着自己也笑起来,又向文孙抱歉说:“花了你不心痛吧?”

“今天你出气,我们大家都吃得很好,难得一次嘛,”文孙说,“你花得愈多愈好,花得大家都高兴。”

“小聋哥很高兴。”小莹笑着说。

“仓房的刘朝奉,庄内张管家,都高兴。”

“为什么呢?”小莹问。

“钱反正不是他们的,”文孙说,“一项花多了,别项水涨船高,他们才有账可管,有油可揩嘛。”

“怪不得文梅说姚大余想到你们家当‘管家’,”小莹说,“不过花多了,你爸爸会不高兴呢!”

“账全由张老朝奉管,我爸向来不看账的。”文孙说。

“文哥,”小莹笑着倒入情人怀内说,“你就跟你爸爸一样!——我买根油条都记账。”

“那你将来替我管账。”

“管账我要贪污啊!”

“贪好了嘛。”文孙说。

二人似乎已经结婚了,谈家事谈得好高兴!最后两人决定各写一封信给双方家长。在双方家长答复之前,明天礼拜天,二人就先来个拜天地“私订终身”。说得两人都跳起来。

二人谈得投机了,又拥抱接吻。狂热之后,文孙又想试试能否“人道”。

“私订终身之后,那你就可‘为所欲为’了。”

小莹唧唧地笑着再倒入情人怀中去。

有老婆的好处

“礼拜天”是这个初作“情人”的高三学生林文孙最忙碌的一天,真是公私交困:他要为女友捉刀,赶写冗长的政治报告;这时津浦北段的敌军正攻陷济南之后,迫近台儿庄,徐州也危在旦夕,我军正艰苦作战。政宣和临中,都在征集慰劳品,转送前线。物质慰劳之外,政宣队并发动万人签名、打手印、写血书,为前线将士打气助阵。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公事之外,文孙要写信禀告父母,这封信好难下笔;又要另写一封向姥姥解释。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难写。他还要替小莹写封信稿给小莹的“干爹”、文孙的姑妈去报告,她爱上了“干爹”的三侄。这封信莹莹说她“非写不可”,但不知怎么写,非男友起稿不可。

文孙在礼貌上也应该去看看莹莹的舅舅和舅妈——甚或请他们吃顿饭。文孙说他更应写封信,并派专人送点礼物给“将来的丈母娘”——虽然莹莹认为不必,但文孙推测莹莹的心理,认为她也想要他写一封,以便妈妈转示梅溪镇商会李会长,因为她曾听姚大余说李会长是林家刘朝奉的把兄弟,在林家只能吃“中客饭”。她要告诉那位自称是她“干爹”的李会长,这位“干女儿”就要做林家的“少奶奶”了,这儿是“林家姑爷”的来信。

文字差事之外,文孙还要预备和小莹“拜天地”、“拜祖宗”;名分已定然后才能“为所欲为”。真是每个和尚都有本难念的经;想娶房媳妇、讨个老婆,亦殊属不易。

文孙一早起来,便心不在焉地马虎盥漱一番,暗中只在打腹稿写信,和用什么礼节拜祖宗、拜天地。当号兵还在吹早餐号时,文孙一溜烟就跑回“洞房”,早餐也就忘了吃了。莹姑娘知道男友工作繁重、心事重重,因此赶到“洞房”之后除任他拥吻一番之外,也不想打扰他。

当文孙搜索枯肠在写其“父母亲大人敬禀者”之时,小莹默默地开张条子,写了几项文孙最喜欢吃的点心(写明数量)和干丝火锅,叫十三太送给小聋于城上放“午炮”时送来。十三太得令而去,小莹则默默地回到“洞房”,悄悄地坐在另一边,想写点“政治报告”,但总是写不出来。她偷看文孙,真是愈看愈爱。自己再摸摸自己白嫩的手臂,又看自己手臂上几个文孙最喜欢抚弄的小窝窝,自觉也是个“美人胚子”——两端打量,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郎随处好,好处随郎看。内心感到万般满足。

文孙绞尽脑汁,每写完一封信,总叫小莹坐在怀中一同读过。小莹看到信就很高兴,也无心细读,更不要文孙解释,只是文孙代拟小莹给姥姥的信,小莹参加了点意见……

二人还在端详商议之时,忽听城上炮响,文孙看看手表,才想到午饭问题,顿觉饥饿难忍。谁知未来的“瓦茶壶”(wife)已早作安排,二人携手出“洞房”,走向堂屋,见小聋和十三太正在安排碗筷。文孙忙了一上午,枵腹从私,一下看到热气腾腾的干丝火锅,不由分说便狼吞虎咽起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有老婆的好处”。

不写情书的恋爱

莹莹服侍着文孙饱吃一顿之后,文孙告以午后的节目是把一切信稿由二人分别抄好,然后叫十三太把西门仓房刘朝奉找来,要他派专差送信。书信既出,先斩后奏,二人就可私订终身了。

饭后回到“洞房”,预备好文房四宝,二人便聚精会神地把家书抄好。文章都是文孙做的,情文并茂、掷地有声。而二人最自我欣赏的,则是莹莹给“干爹”的“白话信”。文孙笔端带有感情,红袖添香,灵感所钟,句句话都是莹莹要说的,由男友代为说出,更是曲折有致。

他二人自一见钟情始,恋爱谈了两个多月,两情相悦,缠绵至极,但有桩憾事——两人却未通过情书。如今莹莹见文孙此稿,竟觉文孙是个能感人肺腑的情书高手,而文孙却欣赏莹莹的一手秀丽的小字,看来心旷神怡。

“莹啊,”文孙吻了她一下说,“咱俩恋爱谈得真是十全九美——有一美不足。”

“我俩未通过情书。”莹莹笑着说。

“你想,我要在学校每天都收到这样一封秀丽的情书,那多美啊!?”

“我要每天都收到你这样一封缠绵悱恻的信,在被褥里偷看着,才感动呢!”莹莹亦有同感。

“那么我俩就别离一阵子,”文孙笑着说,“通通情书好不好?”

“文哥,我宁愿不通情书,”莹莹伏到男友怀中说,“我不能离开你!”

“你知道,他们结过婚的人说,‘小别胜新婚’呢!”

“文哥,我迷信,”莹莹认真地说,“我只要新婚,不要小别——以后不许你说什么小别。”

“莹啊,”文孙也笑着说,“算命的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生不别,死也得别嘛——人生自古谁无死?再好的恩爱夫妻,一死也得分手嘛。”

“文哥,我怕。我迷信,以后不许讲这些话。不许你讲这些话。”莹莹的确很迷信、很脆弱、很矛盾,就不能听这种话;听了就认真,就眼泪兮兮地要哭。文孙发了慌,连忙发誓以后禁口,绝不讲不吉利的话。

当莹莹的情绪还未恢复常态时,忽听十三太在敲门,原来刘朝奉来了。他们三人乃一同走到前厅。

文孙把信交给刘,要他专差送去。刘则说“专差”用不着了。原来每月初一、十五(农历),他都派人上山送食品杂物。今为十四,明朝即有人“上山”。梅溪据刘说原是顺路,送差只要稍转个小弯就行了。

“三少要送什么礼,我按照规矩照送就是了。”刘朝奉经验老到,说话十分肯定。

“你替叶小姐也带点礼品,送叶老太和李会长。”文孙说。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这种事还用三哥儿吩咐吗?”

“我怕你派一个人不够呢。”文孙说。

“我自会加派,三哥儿放心。”刘说。

刘朝奉说话的神情、做事之周到,莹姑娘和他虽初次见面,可是一听之下便似曾相识——莹莹后来一想,原来把刘朝奉换穿一套军服,加副少校领章,他不就是熊楚材副官了吗!?——干材也,一个替官僚服务,一个替地主服务!莹莹想想,不觉失笑起来。

“省长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的吗?”刘朝奉转身恭敬地问了将来的新三奶一句。

“谢谢你!刘先生,”莹莹微笑着回答说,“我个人没什么事麻烦你。”

真个后花园私订终身

文、莹二人返回“洞房”之后真如释重负。这是任何人人生旅程中一个主要阶段之结束,和次一阶段的起点。二人又拥吻了一阵,乃决定举行个私订终身的仪式。文孙已预备了香烛和红纸。他在红纸上预备写出“林叶两氏历代远祖之神位”,但是莹莹只希望有林氏一家。她既是林家的媳妇,就应以林家为主。她记得妈常说:“一房媳妇,万代祖宗。”她现在既是林家的媳妇,将来也是林家的祖宗才是。她叶家应该当成亲戚看待,她将来再带文孙去上爸的坟。

“莹妹,你这样死守宗法传统,就是封建了、不革命了哎,”文孙笑着说,“我比你更要革命呢!”

“文哥,我爱你,”莹莹激动地把头埋入文孙怀内说,“在情感上,我一切都为了你,以你为主,我爱封建……”

文孙无法抗拒柔令,就照她的话写了,贴在上面柜门上,下面点了红烛、插了炷香。莹莹又自袋内取出她爸爸一张四吋遗照,贴在侧面墙上,一切就绪。文孙觉得很好玩,很罗曼蒂克;而莹莹则如临大敌,如虔诚的教徒入教堂祷告一般,十分严肃,使文孙不敢嬉笑。

最后莹莹要文孙用罄锤把一个搬来的铜罄敲了三响,通知祖宗注意;然后夫妻双双跪下,磕了三个头。当文孙准备起立时,莹莹仍长跪地上,闭目合十在祈祷,文孙只好再跪下相陪。莹莹足足祷告了有五分钟之久,才含泪站起。文孙见她很严肃,自己亦不敢轻心。

“莹妹,你祷告些什么呢?”文孙也很诚恳地相问。

莹莹转过身来,扑入文孙怀内,哽咽地说:“文哥,你现在是我的丈夫了——我们今生永不分离……”

“怎么会分离呢?莹妹!”文孙轻声地说。

“文哥,过来见见我爸爸,他以前是最宠我的。”莹莹牵着“丈夫”跪于爸爸遗像之前,便呜咽起来,泪如泉涌。文孙在一旁搂住她,默默无言。莹莹哭祭了二十来分钟,才默默站起,文孙替她擦去眼泪,搂入怀中,才算完成了这对才子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伟大典礼。

莹莹太激动了,文孙提议,二人出洞去,欣赏点阳光空气。二人乃携手而出,先在池边,后上山顶。此时阳光和暖,桃花吐蕊、杨柳抽丝,好一派仲春天气。

二人走了个把钟头,莹莹激动已过,欢笑如初,乃又双双携手重返“洞房”。为防十三太敲门,文孙把洞门闩得紧紧的。然二人初自阳光之下,钻入“洞房”,洞中虽有明亮挂灯、闪烁残烛,二人仍觉其黑如漆,在黑暗中他夫妇抱成一团,热火瞬即烧到顶点。

“夫人,娘子,”文孙贼兮兮地在莹莹耳边轻声地问道,“我现在可以‘为所欲为’了吧?”

莹莹忸怩地嫣然一笑说:“按法律还是不可以。”她虽如此说,但没有以行动表示回避,文孙也就心惊胆怯地“为所欲为”了。奇怪的是订婚前后情况是大有不同。他二人在洞内早已铺有卧榻,二人自凳上移往榻上,一切得心应腿,双双缱绻了个把钟头,终于证明了林文孙并未患“绝症”,只是新婚夫人受了点折磨,用莹莹自己的话说,她经历了一阵“最快乐的痛苦”。

自此以后,莹莹觉得她不但不能离开文孙,或什么“小别”,她连一寸也离开不了他。她也体会出《圣经》是正确的,女人本是男人脯子里的一根肋骨。

这时毕竟仲春天气,二人宽衣解带,终觉春寒料峭,文孙决定再生起火盆取暖。然就在文孙生火的十来分钟时间,莹莹也不能忍受别离之苦,她还是自榻上下来,紧紧抱住文孙,使这位新婚丈夫不得已只好左手抱住娇妻,右手单独生火,弄得事倍功半。

二人在炭火熊熊的暖气中,又拥卧至初更时分。二人究竟又干了些什么,让新婚夫妇们去描述吧,作者所写,究系根据“二手资料”,就不必细表了。总之二人虽饥饿难忍,也决定牺牲晚餐,直至深夜,等到时限已届,娘子势非回营不可,先生也得在城门关闭之前返校,两人才拖拖拉拉地走向文庙,在石牌坊阴影之下,还是拥抱难分;直至最后一分钟,文孙才飞奔出城,自城门缝中挤了出去。

莹莹和男友就在营房之外、石牌之下,拥抱接吻,被人撞见,岂不身败名裂哉!但是引一句田军书记四十年后对李兰场长所说的自我批评,那就是那时年轻、火热、糊涂,“顾不得许多了”。

事后

文孙累得气喘吁吁地跑回学校,老更开门时,文孙问他有没啥吃的。老更说有点“锅巴”。因为他守夜要有点熬夜粮食。文孙吃了一些老更的锅巴,便悄悄溜回自己的上铺床上。这时通舱之内,鼾声雷震——尤其是阿斗打起呼来,双层床都被摇得吱吱作响。文孙这个高中生向来是落枕便睡,今晚几乎是唯一的一次,“众睡独醒”。他躺在床上反刍一整天的罗曼史,又看看阿斗硕大的蓬头,想到阿斗所说“蛤蟆……呱呱呱……”不禁自己笑起来。文孙也回想起“一秒钟、一秒钟的经过”情形,未想到几秒钟,他也就呼呼入睡了。

小莹可就不同了。她回到营房居然发现文梅还坐在床上,被褥只盖住腿,没有睡下。文梅见她回来了,乃招手叫她过去,在床沿坐下,叽咕地问小莹:“你跟林文孙在搞些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做坏事了?”

小莹被说得满脸绯红,幸好文梅看不出。

“你俩在干什么?”文梅又补一句。

“我要文孙替我修改‘政治报告’。”小莹撒句谎。然说谎之后立刻又懊悔,因为事实上她的政治报告一句未写,这谎一戳就破。

“写那么好干嘛?有行动表现就够了。”文梅批评一句,使小莹发热的脸,热度稍减。文梅又补充说:“不要想报告了,去睡吧!”

莹莹默默回到床上,心中动摇不定,自觉生理已有重大变化,自己抚摸自己,自觉是另外一种女人了。在这个宿舍内,她原想只有结过婚的周大姐才是另一种动物,也只有她知道人生的另一面,其他都是些小处女,对人生抱着无限玄妙和探索的心态。谁知半日之内,她已变成和周大姐一样的“婆娘”了!莹莹细细咀嚼文孙的粗暴和温存,想到那一刹那时天上人间的满足感,恨不得从床上爬下,赶到临中去。

莹莹一面在想,一面又感到饥饿难忍。想到国文老师所说的“食色性也”,也觉得食色原是一样重要的,对人的煎熬,也是一样——莹莹思前想后,又在自己身上抚摸个不停,想到男友多么可爱、多么玄妙、多么新奇……玄妙想不完,竟至终夜不能合眼。只在天亮时才蒙眬睡一会儿,号兵就吹起床号了。

两个高潮,一项忧虑

在事后的一周里,据林文孙博士的回忆,也是他生命史上和抗战回忆上最兴奋的一周,因为这一周正值敌我“台儿庄会战”的最高潮,也是他和小莹的“防空洞爱情”的最高潮。

他二人终日神魂颠倒,只在防空洞中追求高潮;高潮既退,两人又在一个张家留下的“三灯收音机”前听取台儿庄之战的另一个高潮;一公一私,此起彼伏。当他二人听到日寇最精锐的矶谷师团被我军完全消灭时,二人高兴得跳起来。穿好衣裤,冲出洞房,首先把这好消息告诉十三太。谁知十三太反应冷淡,只趁机向文孙多要两个“泡子”,泼了二人一头冷水。所幸街上已爆竹连天,人声鼎沸——这时虽是敌机偷袭最可能的时刻,但在胜利高潮之下的群众,正和高潮之中的两位情人一样:“顾不得许多了!”

莹莹认为队中一定有事;文孙也被女友赶回学校。他二人各回本单位时,正值各该单位准备列队出街游行。二人分头加入,又回到街上。这时爆仗店无偿抛出全部爆仗和烟火;饮食铺也堆出所有食品免费;甚至陶器铺也摆出贱价陶器,任行人取出砸破,以代爆竹,来发泄群众兴奋之情……使一个原为敌机偷袭而瘫痪了的县城,顿时演出了一幅“清明上河图”来。

全城军民人等兴奋了一天一夜,情绪才逐渐安定下来。当战区退出的难民群,都在打点预备“青春结伴好还乡”之时,“政宣队”则决定抓住时机,加紧抗敌宣传和社会调查。小莹在文孙协助之下,也匆忙地赶出一份“九里沟抗日宣传调查报告”。谁知她这份急就章,却在“小组讨论”中被评为“敷衍塞责,粗制滥造”,几乎使莹莹下不了台,这也是她第一次受批评,回到宿舍哭了半夜。

另一件使莹莹乐极生悲、忧心忡忡的,则是她任男友“为所欲为”的后果——她对怀孕的可能性,发生恐惧。

“文哥,”莹莹于另一高潮之后,忧虑地说,“万一我腹中长出个宝宝来,如何是好?”

“那真求之不得,你如生出一条小狗来,那多好玩!”文孙高兴地说。

“不行呢,文哥,”莹莹沉重地说,“我俩并未结婚呢!——婚前生子,不要被人家笑死了!”

“我俩不是订婚了吗?”文孙肯定地说。

“订婚究竟不是结婚嘛,”莹莹说,“何况我俩只是私订终身,并无公开仪式呢!”

“此地人都知道,我们张家、林家,订婚就等于结婚——甚至比结婚更重要。”文孙说。

“谁知道我们订婚了呢?”莹莹的心毕竟比男孩子更细。她这话提醒了文孙。他正在抓头考虑还得搞个“公开订婚仪式”之时,十三太又来敲门,原来仓房刘朝奉又来了,并送来文孙爸爸的回信——文孙读信之后,不禁雀跃三尺,抱住“夫人”亲个不停,他以后就更可“为所欲为”了。

七叔创下的好榜样

文孙爸爸的“手谕”虽短,却句句扼要,他写道:


文儿见字:

得来禀,汝母与余慰甚。闻四姑言,叶女虽出寒门,然端庄贤淑,不让朱陈,是我家妇也。望汝即仿七叔前例,先订婚约。余已嘱刘祖安妥为筹备,汝自主之。订婚后,汝应携叶女返庄祭祖。如今抗战既已胜利,余当于端午前后回圩,插菖蒲,为汝主婚也。

父字于台儿庄破敌之翌日


文孙阅后把信递给小莹,小莹看得似懂非懂。文孙说全信主旨在“仿七叔前例”五字。因七婶是个教徒要在教堂结婚,但文孙的爸要他二人只能在上海“订婚”,然后双双回家祭祖成婚,再回上海教堂结婚。所以七婶“返庄祭祖”时,已有孕数月;再回上海披纱入教堂时,礼服做得特别宽大,因为那时她已大腹便便矣。

“七婶就是Dora是吧?”小莹问文孙。

“我爸叫你跟Dora学,等到大腹便便再结婚。”说着二人相拥,笑成一团。

“那多不好意思!”小莹尴尬地说。

但文孙觉得没什么尴尬的。照文孙算法,爸要他二人于端午成婚,端午距今不过二月。女人要怀胎十月。莹莹今日纵使已有身孕,婚后八个月始能生产。

“你在我们结婚之后八个月,纵使真的生产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文孙自信地说,“我们就说你血气不足,早产——胎儿不足月。”

说着两个人对这项阴谋诡计,言之成理,自觉得意非凡。一想到两个月之后,二人拜堂成亲,红绡帐里,恩恩爱爱,一不怕城上关门,二不怕政宣点名,既没有王八蛋号兵嘲笑“猪在床上”,更不必在防空洞里偷鸡摸狗,想想好不乐煞人也。如此则“作奸犯科”,“为所欲为”,就益发肆无忌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