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二章 前忧后患

    被补了一刀的牛进达很心塞,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李素清楚地看到牛进达的右手不停的攥拳,化掌,来回变换不定,似乎在犹豫用怎样的姿势对眼前这个扎他心的老流氓来一次暴击

    程咬金浑然不觉,一脸含蓄的得瑟。

    能在遇到敌军突袭时稳住阵脚而且组织反击并且大胜,程咬金确实觉得自己有资格炫耀一下的。

    李素看在眼里,不过没打算打圆场,两位老将军交情不错,让他们互相伤害一下也好,有助于增进友谊,还能清热败火,通便祛湿

    “程伯伯,小子打听了一下今日遇袭之战的过程,想必程伯伯亦深有感触,安市城主杨万春所部敌军委实不易相与,此人经营安市城多年,麾下十二万兵马皆是训练有素的悍将骁卒,又有安市城坚城为守,而我军经过渡辽河之战,攻辽东城之战后,折损了好几万将士,算一算两军兵力,我军只比杨万春多了一倍,仅凭这一倍的兵力去攻打十二万守军的城池,小子以为,胜算委实不高”

    程咬金眉头皱了起来:“若是寻常攻城,胜算自然不高,不过既然陛下动用了你所造的震天雷,攻下安市城应该不难吧上次攻打辽东城,仅仅一日便将城池打下来了,全靠震天雷之利呀,这次难道不一样”

    李素神情凝重地摇头:“这次不一样。”

    “为何”

    李素叹了口气,道:“因为杨万春不是高惠真,在我看来,论领兵打仗,杨万春比高惠真强多了,高惠真在高句丽国中只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将才,而杨万春,却是高句丽的不世枭雄,同样是用震天雷攻城,用在辽东城可令高惠真束手无策,而用在安市城,却不知杨万春会如何应对,但我知道,杨万春绝不会像高惠真一样只知被动防御,一定会寻求主动出击的机会”

    “何以见得”

    “我军二十余万将士兵临城下,敌我双方兵力相差悬殊,今日程伯伯的前锋骑兵刚到城外,杨万春便果断拨出一万兵马设伏,若非程伯伯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遇袭后迅速稳住了阵脚和军心,今日说不定便让杨万春得逞了,那么前锋五万骑兵也会被他一口吞掉了,以区区一万人马伏击五万人马,由此可见杨万春之帅才和魄力,这样的主帅很难对付。”

    程咬金和牛进达同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神色愈见凝重了。

    良久,程咬金道:“震天雷也无法对付他么”

    李素叹道:“震天雷是利器,但不是神器,它的作用其实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大,若它真能战无不胜的话,陛下早就横扫大唐一切强敌恶邻了,说到底,打仗靠的是人,而不是武器,武器再厉害,也要看握在谁手里,同时还要看对手是谁,它并不是无敌的。”

    程咬金和牛进达的脸色有些难看,二人沉默地看着李素,似乎在慢慢消化李素刚才的这番话。

    “照这么说,若连震天雷都无效的话,这座安市城我们如何克之”牛进达面色忧虑地道。

    李素苦笑:“所以这就是我反对陛下攻打安市城的理由,在我看来,若是分兵而击的话,咱们可以先取弱,再攻强,暂时放过安市城不打,将高句丽国境内别的城池先打下来,甚至可以直取都城平壤,待到一个一个的点连成了一片,高句丽国土大半落入我王师手中时,再反过头来打安市城或许就不会那么艰难了,战争毕竟是政治的延续,反过来,政治也能影响战争的结果,在政治上造成了声势,安市城并不难克之。”

    程咬金沉声道:“然而”

    李素叹道:“然而,陛下已选择了先克强,后取弱,而且否决了分兵,那么,安市城就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攻打这座城池,我军必将付出惨重的伤亡,甚至东征之战的进攻态势可能只到此为止了。”

    程咬金和牛进达不由悚然一惊,急忙问道:“子正何故出此推断”

    李素神情忧虑道:“二十多万兵马,从君臣到将士,目光只盯着这座城池,却没有发现咱们背后隐藏的危机”

    “什么危机”

    李素的目光投向远方,道:“一城难克,我军必在城下耗费时间和将士们的性命,杨万春是不世之帅才,他以一城之力独挡二十多万大军,拖住了我军推进的脚步,然而在遥远的平壤城,高句丽的篡国之臣泉盖苏文也不是轻与之辈,他和杨万春皆是枭雄之资,杨万春在安市城下拖住了咱们,泉盖苏文难道会闲着什么都不干吗”

    程咬金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泉盖苏文会调拨高句丽国中所有兵马,对我王师进行反扑可是经历辽东城一战,高惠真的十万兵马被我军全歼,短时间内泉盖苏文还能从哪里集结兵马高句丽国中拥兵不到三十万,这三十万分布高句丽国全境,其中还包括杨万春的十二万兵马,他哪里有余力集结更多的军队”

    李素叹道:“程伯伯或许不太了解高句丽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数百年来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平民的血泪史,常年处于内忧外患和战争阴云之中,这个国家的百姓被逼得骁勇善战,残忍好斗,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泉盖苏文若真想集结新的大军对咱们反扑,绝对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征召平民为军,那些平民拿起锄头是农户,拿起兵器便是士卒,几乎不必怎么操练,他们便能直接投用于战场,更何况,不止是高句丽国内的平民,咱们还有更深的忧患”

    “什么忧患”

    李素看着二人,缓缓道:“二位伯伯莫忘记了,在高句丽国境的北方,还有强大的靺鞨部落,这个游牧民族的战力不比大唐和高句丽稍差,甚至更为强悍残忍,自隋朝以来,靺鞨与高句丽便时有来往,与我大唐的关系却时敌时友,含糊不明,如果泉盖苏文决定向靺鞨部落借兵反扑大唐,很难说靺鞨部落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当初我向陛下进谏分兵之策,请陛下遣一主帅领偏师北上攻占扶余城,其目的便是为了防范北方的靺鞨南下,切断高句丽与靺鞨之间的联系,可惜陛下却未纳谏”

    程咬金和牛进达一惊,牛进达急忙站起身,从案几上取过一张羊皮地图,程咬金凑了过来,二位老将盯着地图上的北方,注视扶余城北部的靺鞨部落地形,越看越觉得惊心,良久,二人抬起头,看着李素。

    “子正所言,似乎很有道理,老牛啊,你我皆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从地形上看,若泉盖苏文真要借兵,恐怕不是不可能,如果真叫他借到兵了,靺鞨部落领兵南下,从北部到安市城下,只需区区数日可至,那时高句丽援兵已到,而杨万春麾下也有十二万兵马,我军可就陷入两面夹击腹背受敌的态势了,老牛,咱们英明一世,不会在这一战里栽了跟头吧那可就乐子大了”

    牛进达垂头又看了一眼地图,良久,神情苦涩地点点头:“虽说有些不敢置信,但老夫不得不说,子正所言确有可能,泉盖苏文可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咱们大军已打到他的国内,又克了辽东城,吞下高惠真十万兵马,老夫若是他,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度此危难,而最近且最方便的办法便是向靺鞨借兵”

    李素眉头越皱越深:“我只是有点想不通,东征这么大的事,陛下究竟有什么底气对靺鞨其部如此不在乎甚至在我点明了泉盖苏文可能会向靺鞨借兵南下之后,陛下还是未曾放在心上,难道他真以为靺鞨部落不足以为敌吗”

    牛进达与程咬金对视一眼,随即牛进达苦笑道:“娃子,背后莫妄论帝王心思,陛下不是不在乎靺鞨,而是认为靺鞨不敢借兵给高句丽,早在贞观四年,李靖平灭东突厥后,北方的大片草原大漠皆被我大唐王师横扫,只是北方艰苦,难以经营,我大唐灭了东突厥后不到一年便撤兵回塞内,留下北方大片的无主之地,那时的靺鞨七部还只是在突厥人的羞辱和战争中苦苦求存的小部落,突厥被灭,靺鞨趁势占领了北方大片的草原牧场,后来担心大唐对此不满,他们其中一个部落的首领在贞观六年便亲自入大唐长安,向陛下朝贺,请求陛下将北方的牧场赐予他们,并许下永世以大唐为宗的宏誓”

    李素睁大了眼睛:“所以,陛下信了”

    程咬金接着道:“靺鞨部落说的其实不是一个部落,而是由七个部落组成,所以被称为靺鞨七部,而且他们的内部并不团结,自北魏开始他们的内部便因牧场和牲畜而常年争斗,贞观二年靺鞨七部最后一位统一的首领阿固郎去世后,靺鞨七部便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中,各部各自为战,混乱不堪。来大唐长安朝贺的部落被称为粟末靺鞨,这个部落位于靺鞨南部,与高句丽接壤,泉盖苏文若是借兵,只能向这个部落借,但是这个粟末靺鞨却早已向大唐称臣”

    “这次东征之前,三省六部便做了充分的准备,高句丽周边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陛下甚至亲笔给粟末靺鞨的首领写了一道谕旨,严令东征之时粟末靺鞨部不准与高句丽来往,并赐其牛羊万头,允其牧场往西扩张五百里,粟末靺鞨的首领也答应了。”

    冗长的解释之后,李素露出明悟之色,接着神情有些古怪了。

    “靺鞨”这个名字有些绕口,一千多年后的后人或许对它并不熟悉,不过如果换个名字,想必人人皆知。

    “靺鞨”便是一千多年后的满清,华夏文明数千年,这个部落也存在了数千年,只是数千年里名称各不相同,商周之时它们名叫“肃慎”,春秋战国时它们名叫“挹娄”,南北朝时名叫“勿吉”,直至隋朝时改名叫“靺鞨”,当然,后面它们还会改名,包括“渤海”,“女真”“女直”,直到最后的“满洲”。

    简单的说,靺鞨便是满清辫子朝的先祖,而且奇妙的是,他们现在就开始留辫子了,即谓“俗编发,缀野豕牙,插雉尾为冠饰,自别于诸部。”,又谓“金辫发垂肩,留颅后发系以色丝。”

    李素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久久不语,牛进达和程咬金半天没听到动静,于是好奇地望向他,见李素一脸古怪地沉思着什么,程咬金不由喝道:“喂娃子发什么癔症呢傻了”

    李素回过神,嘴角一扯,忽然叹道:“我大清吃枣药丸啊。”

    二人茫然互视:“”

    “所以,陛下并不担心靺鞨会借兵南下”

    程咬金笑道:“老夫觉得不大可能,陛下也应是同样的想法,靺鞨部落的首领并不傻,他们很清楚在大唐和高句丽之间他们应该站在哪一边,若真敢帮着高句丽,不怕事后被陛下算后账吗”

    李素叹道:“隋朝多次征高句丽皆大败而归,这是有史可鉴的,而且隋朝最后一次征高句丽失败后,紧接着便被推翻了,若靺鞨首领参照前朝事来决定所站阵营,他们站哪一边还真不好说,二位伯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终归要防一手啊”

    程咬金和牛进达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程咬金咂摸一下嘴,喃喃道:“不至于吧靺鞨首领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素笑了笑:“说不定呢,谁敢打这个包票若是咱们猜错了,搭上的可就是我王师二十多万条性命呀。”

    “娃子,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

    “小子以为,二位伯伯或许应该在陛下面前分说一番,从大营中分出两三万兵马往北,若陛下担心分兵风险,这两三万兵马可以不克城池,只在南下必经之路上扎营,以防范北方靺鞨部,若是北方毫无动静,算是小子杞人忧天白操心,若是他们果真为了眼前利益而借兵南下,这两三万人至少能抵挡住一阵,不至让咱们全军覆没,二位伯伯意下如何”

    看着二人犹豫的神色,李素苦笑道:“此事本该小子去向陛下进谏的,不过二位伯伯也知道,小子前些日因为进谏而惹得陛下不快,若再去分说,恐怕陛下更不会答应。”

    二人思虑良久,最后牛进达忽然重重一拍大腿,凛然道:“老夫去与陛下说军国大事,事关国运气数,岂能如婆娘一般畏畏缩缩不敢言哪怕触怒陛下,一刀砍了我,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国朝养士,就是赴死用的”

    次日,安市城下,二十多万唐军集结列阵,准备攻城。

    李世民似乎也意识到安市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所以打从一开始便准备让震天雷唱主角。

    天刚亮,城外中军阵内的战鼓便隆隆擂响,伴随着冗长呜咽般的牛角号悠悠传扬,喊杀声徒然震动天地,四面八方的唐军将士如潮水般狠狠拍向安市城墙。

    这次攻城由李世民亲自指挥,仍是围三阙一之法,围住三面,放开一面,东西两面作为佯攻,重点在北面城墙。

    云梯,抛石车,攻城车,各种大型的攻城军械次第登场,随着黑压压的人潮一同扑向城墙。

    战争来临得如此突然,没有宣战,没有招降,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双方皆是一声不吭,但双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杨万春不可能投降,李世民更不可能撤兵,两军相见,不死不休。

    从昨日杨万春城外设伏开始,便注定了双方必须在安市城外分出胜负,对这座城池,李世民不一定势在必得,老实说,它的地理位置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对杨万春这个人,还有他麾下的十二万将士,李世民誓除之,否则便是给自己筹划多年的东征之战添堵了。

    清晨攻城,声势浩大,普通的将士高举各种攻城军械,对安市城展开无差别攻击,一轮轮箭雨的掩护下,唐军将士执盾扬刀而上,顶着城墙上敌人的滚木擂石和沸油倾泻,将长长的云梯架在城墙箭垛上,蚂蚁般向上攀爬,守城敌军也不慌张,不停地朝城墙下扔着滚木擂石,一瓢瓢的沸油冒着热气往下倾倒,中者无不掩面惨叫,死状凄惨。

    偶有运气好的唐军将士攀上城墙,迎面便遇到一群如野狼般凶悍的守军,众人一拥而上,三两下便将他劈倒刺死,攻城小半个时辰,唐军毫无所获,安市城稳如泰山。

    中军阵内,一众老将簇拥着李世民,眯着眼静静看着远处城墙上的殊死攻守,君臣皆露出凝重之色。

    “这个杨万春,不愧是高句丽少有的帅才,单看他守城便知其才难得,厉害”李绩啧啧赞叹。

    旁边众将纷纷点头附和,敌我且先不论,杨万春的指挥才能已赢得众将的一致赞赏,包括李世民在内,都露出了钦佩之色。

    然后,众人的脸色有些阴沉了,敌将如此厉害,对唐军来说可不是好事,原本只需用五六分的力气便能攻克的城池,现在用上十分的力气都不一定能攻得下来,这可不太妙了。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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