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意被劫匪盯上,胡雪岩谋划招安之计 招安之计

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

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说:“没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苏州。”

“就没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这话不错。”裘丰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没有袖手闲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拦在前头,“我没工夫跟你们争论,现在办事要紧,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了阵脚。”

这是所谓徒乱人意,裘丰言和刘不才不敢再开口。于是胡雪岩又估计情势,分析出三种情况,三种难处。

三种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杨合作,调兵遣将,已经布置就绪,而且身不由己,无形中受了挟制;其次,虽已布置就绪,但收发由心,仍可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笔遣散的费用,相当可观;最后一种情况,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说不干就不干,至多将已收的酬金退还给对方而已。

“凡事总要作最坏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种情形,我倒也有个算盘。”

裘丰言略一踌躇,“老胡,你先说,是哪三种难处?”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实在厉害,如今这件‘湿布衫’好像糊里糊涂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处处要顾着俞武成,这是最大的难处。”

“是的。”裘丰言深深点头,“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牵涉到松江漕帮,无论如何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初步有这么个打算,倘或是第一种情形,至少要想法让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赖汉英一定要蛮干,就是我们自己来对付?”

“对!我们要替俞武成找个理由,让那方面非许他抽身不可。”

“这容易想。难的是我们自己如何对付?”裘丰言说,“照我看到那时候,非请兵护运不可。”

“难就难在这里,目前请兵不容易,就请到了,绿营的那班大爷,也难伺候,开拔要钱,安营要钱,出队要钱,阵亡抚恤,得胜犒赏更要钱——”

“算了,算了!”裘丰言连连摇手,“此路不通!不必谈了。”

“那么谈第三种难处。譬如能够和平了结,他们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们当然要筹笔钱送过去。钱在其次,万一有人告我们一状,说我们‘通匪’,这个罪名,不是好开玩笑的!”

裘丰言瞿然而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是那种做了噩梦而惊醒的欣慰,“亏得你想得深!”

在旁边半天不曾开口的刘不才,听得满腹忧烦,忍不住插了句口:“只听你们说难!莫非真的一筹莫展?”

“你倒说,有什么好办法?事情是真难!”裘丰言看着胡雪岩,“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办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说,留下时间好让人去猜。可是连胡雪岩那样的脑筋,亦不得不知难而退:“老裘,你说吧!看看你在死棋肚里出了什么仙着?”

“依我说,这票货色,拿它退掉!”他撇着京腔说,“大爷不玩儿了!看他们还有辙没有?”

“这,这叫什么话。”刘不才是跟他开惯玩笑的,便尖刻地讥嘲,“天气还没有热,你的主意倒有点馊了!”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出的主意能够出其不意,就是高着。真的如此,叫他们自费心思一场空,倒也不错。不过,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妨这么办。现在,我们是在打天下,就绝不能这么退缩。面子要紧!”

这个面子关乎胡雪岩的信誉,裘丰言的前程,还有王有龄的声望。非绷了起来不可。说来说去还是得照胡雪岩的办法,初步找个理由让俞武成脱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个理由太容易找了!”裘丰言说,“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尽人皆知。如今老太太说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难违,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胡雪岩还未及答言,只见又是四名马弁出现,随后便见俞少武陪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的形象生得极其奇特,一张圆脸上眉眼鼻子凑得极近,年纪有六十了,一张瘪嘴缩了上去,越显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是我大师兄杨凤毛。”

看杨凤毛年纪一大把,胡雪岩总当他是俞少武的父执辈,如今听说是“大师兄”,知是俞武成的“开山门”的徒弟,大概代师掌帮,是极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赶紧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

哪知杨凤毛年纪虽大,腰脚极其轻健,一面口中连称“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头。胡雪岩谦谢不遑,而杨凤毛“再接再厉”,对裘丰言和刘不才都行了大礼。

“这是怎么说?”胡雪岩很不安地,“这样子客气,叫我们倒难说话了。”

“是我们三婆婆交代的,见了胡老爷跟胡老爷的令友,就跟见了师父一样。”杨凤毛垂手说道,“胡老爷,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张目四顾,显得很踟蹰似的。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话是连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虽然裘、刘在座共闻,绝不会泄漏,不过“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杨凤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太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像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像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看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误上贼船。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扬州派来的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看重这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怎么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势必至于就要翻了脸。”杨凤毛说,“翻了脸能够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是非还在!胡大叔,请问你怎么对付?除非搬动官军,那一来是非更大了。”

这就是说,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张牙舞爪,如何打虎,仍旧是个难题。就这处处荆棘之际,胡雪岩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说出来一句话。

“做个伏虎罗汉,收服了它!”

杨凤毛不懂他的话,愕然问道:“胡大叔!你说点啥?”

胡雪岩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语,“喔,”他笑道,“我想我心里的事。有条路或许走得通,我觉得这条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条路。”

“只要走得通,我们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说!”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说话作兴触犯忌讳,不过——”

“唉,胡大叔!”杨凤毛有些不耐,“我们没有拿你老当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须表白。”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的事,不伦不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须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徒想条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时鬼摸头,心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绝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围剿,事情闹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要闹开来,充军杀头都有份!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

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己的这个主意,平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徒为头,我只要能尽力,绝不偷半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绝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孜孜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

“有几件事,必得来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有一件是云公吩咐的,办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兴地问,“是怎样一个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将来体贴殷勤,一定没话可说。”胡雪岩因为阿巧姐自己看中过何桂清,料想进了何家的门,必然驯顺非凡,所以此时夸下这样的海口。

何桂清当然相信他的话,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说:“能不能见一面?”

“请云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几时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见面。”

到底身份是二品大员,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强自按捺着那颗痒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气快热了。炎暑长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点走。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必有旨意。”

“这样说起来,总在五月中就可以动身了。”

“对了。”

“那我跟云公暂且作个约定,以五月十五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这个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说,“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们现在常有往来。承他的情,常有馈遗,想辞谢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话中是很愿屈尊交潘叔雅这样一个朋友,而潘叔雅对他的尊敬,则从“常有往来,常有馈遗”这些话中,表现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原意,就是要替他们拉拢,所以听得何桂清的话,当然感到欣慰。

照规矩,他亦还需有所表示,“云公爱屋及乌,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说。

“哪里,哪里!”何桂清心里在想,真叫“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相隔没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会掉文了!虽是尺牍上的套话,总算难能可贵,这样想着,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几何时,你的谈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云公见笑!”他急转直下地说,“有件事,想跟云公请教。”说着,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听差。

这是有要紧话说,何桂清便吩咐听差回避,然后由对面换到胡雪岩下首,侧过头来,等他发话。

“我想请教云公一件事,”胡雪岩低声说道,“现在有一批人,一时糊涂,误犯官军,很想改过,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怎么不能?这是件绝好之事!”何桂清大为兴奋,“这批人是哪里的?”

问到这话,胡雪岩当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辗转受人之托,来手做事很慎重,详情还不肯说。不过,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心想云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教。”他略停一下又说,“如今我要讨云公一句话,此事可行与否?朝廷可有什么安抚奖励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过自新,朝廷自然优容,所以安抚奖励,都责成疆吏,相机处理。”何桂清又说,“我为什么要问这批人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归谁管,如果是苏州以西,常州、镇、扬一带,归江南、江北两大营,怡制台都难过问。倘或是苏州以东,许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说,诸事都好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暗暗心喜,“那么,等我问清了再回报云公。不过,”胡雪岩试探着问,“我想,招抚总不外有官做、有饷领,云公,你说是不是呢?”

“给官做是一定的,看那方面人数多少,枪械如何,改编为官军,要下委札派相当的官职。饷呢,至多只能过来的时候,关一次恩饷,以后看是归谁节制,自有‘粮台’统筹发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给饷,都还在第二步争取,首先有句话,关系极重,不能不问清楚。

“云公,”他特意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我听说有些地方弃械就抚的,结果上了大当,悔之莫及。不知可有这话?”

“你是说‘杀降’?”何桂清大摇其头,“杀降不祥,古有明训。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当心。你想想,我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干什么?再说,我对你又怎么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云公厚爱,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提醒云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无有不好说的。不过,这件事要快,迟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这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不过还有句话,我要先求云公体谅。”胡雪岩说,“人家来托我,只是说有这件事,详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许别有变化,作为罢论,到那时候,我求云公不要追究。”

“当然。我不会多事的。”

“还要求云公不必跟人谈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为罢论,我就当根本没有听你说过。总而言之,我绝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公如此体恤,以后我效劳的地方就多了!”

这句话中有深意,意思是说,只要何桂清肯言听计从,不是自作主张,他就会有许多办法拿出来,帮何桂清升官发财。

“正要倚重。”何桂清说,“老兄阛阓奇才,佩服之至。前几天又接得雪轩的长函,说老兄帮了他许多忙。我跟雪轩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后要请老兄以待雪轩者待我!”

于是由此又开始叙旧,一谈就谈得无休无止。许多客来拜访,何桂清都吩咐听差,请在花厅里坐,却迟迟不肯出见,尽自应酬胡雪岩。

这让客人很不安,同时也因为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辞,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后还要留着吃晚饭,胡雪岩无论如何不肯。等到脱身辞了出来,太阳已快下山了。

轿夫请示去处,胡雪岩有些踌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却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阊栈,则出了城就无须再进城,这一夜白耗费在客栈里未免可惜。左右为难之下,想到了第三个去处,去拜访潘叔雅。

不过天黑拜客,似乎礼貌有亏,而且一见要谈到他所托的事,如何应付,预先得好好想一想,仓促之间,还是以不见面为宜。

于是又想到了第四个去处,“喂!”他问轿夫,“有个有名的姑娘,叫黄银宝,住在哪里,你晓不晓得?”

轿夫歉然赔笑:“这倒不晓得了。”

“苏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带?”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轿夫建议,“我们抬了胡老爷到那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访艳,胡雪岩觉得无此闲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寻到了,无非陪着裘丰言吃一顿花酒,也干不了什么正经。这样一想,便断然决定了主意,回客栈再说。

一到金阊栈,迎面就看到周一鸣,一见胡雪岩如获至宝,“胡先生,胡先生!”他说,“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见又闪出来一个后生,长得高大白皙,极其体面,那张脸生得很清秀,而且带点脂粉气,胡雪岩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像是以前见过!这就不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很相像。”

福山有些腼腆,“胡老爷!”那一口苏州话中的脂粉气更浓,然后,跪了下去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关照过的,非磕头不可,胡雪岩连拖带拉把他弄了起来,心里十分高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福山长得体面,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我一大早到木渎去了。特地把他带了出来见胡先生。”周一鸣说。

“怪道,早晨等你不来。”胡雪岩接着又转脸来问福山,“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学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几年了?”胡雪岩问,“满师了没有?”

“满师满了一年了。”

只问了两句话,倒有三处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记性极好,记得阿巧姐告诉过他的话,因而问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顺吗?”

“是的。”福山答道,“进布店学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这样叫开了。”

“我记得你姐姐说你今年十八岁,还没有满师。”

“我是十九岁。我姐姐记错了。”

“那么,你满师不满师,你姐姐总不会记错的啰?”

“也可以说满师,也可以说不满师。”周一鸣代为解释,“他学生意是学满了,照例要‘帮师三年’,还没有帮满。”

“现在都弄妥当了?”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

“早已弄妥当。”周一鸣答道,“‘关书’已经拿了回来。”

“那好。”胡雪岩又问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给我,我倒要问你,你想做点啥?”

“要请胡老爷——”

“不要叫老爷!”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觉得叫“老爷”碍口,所以欣然应声,“先生!”

“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啰?”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插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雪岩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敢像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像捏了一把乱头发。你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心里一桩一桩的事在想,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而想到一句话:“君子务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钱庄,第二是丝。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丝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要做是怎么个做法?得要赶快拿定主意,通知陈世龙去办。这样子专管闲事,耽误了正经,将来是个不了之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作了个决定,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看怎么说,事情如果麻烦,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自己赶紧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闲事能管则管,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

想停当了,便又另有一番筹划,将能管的闲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个是刘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个是周一鸣,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大见轻松。当然,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绝不会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实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许多了。心一横,想起不知哪里看来的两句诗,脱口念了出来:“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顾虑便能周详,心里在想: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再转湖州?由苏州到湖州,现成的一条运河,算起位置来,苏州在太湖之东,湖州在太湖之南,应该是条捷径。

“老周,”胡雪岩向他请教,“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

“胡先生是问运河?”周一鸣答说,“这条路我走过,由苏州到吴江叫北塘河,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两支,一支往南到嘉兴叫南塘河,往西经南浔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烛磨墨,亲笔写好一封信,封缄完毕,福山也就回来了。

“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福山回报,“刘老爷、裘老爷都在那里,刘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诧异,“跟哪些人在赌?”

“都是那里的人,娘姨、小大姐,拥了一屋子。”福山又说,“只有裘老爷一个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个酒鬼,一个赌鬼,到哪里都一样。”

“福山,”周一鸣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

福山脸一红,“那里有个‘相帮’,我认识,”他说,“是我们木渎人,我托他领我进去看的。”

这就见得胡雪岩说他“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的话,有点道理了。周一鸣笑笑不响。胡雪岩却对福山夸奖了两句。

“你倒蛮能干,在外面自己会想办法,很好,很好!”接着又问,“湖州,你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福山刚受了鼓励,因而自告奋勇,“不过没有去过也不要紧,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个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讨了回信,立刻回来。”说着,胡雪岩将一封信,十两银子都交了给他,又加了一句话,“穷家富路,多带点,用多少算多少。”

这意思是,盘缠费用,实报实销。周一鸣想指点他一句,转念一想,怕胡雪岩是有意试他,不宜说破,便闭口不语。

于是福山当夜便去打听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擞精神,等候杨凤毛的消息。趁这空档中,他将阿巧姐与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细细作了交代,接着,刘不才与裘丰言在黄银宝家宿夜归来,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说笑,这就到了放午炮的时候了。

杨凤毛言而有信,正在他们团团一桌吃午饭的当儿,匆匆赶了回来。

于是主客四人,一起离座,相邀共餐。杨凤毛说是吃了饭来的,胡雪岩便不勉强,依旧是将他延入套房去密谈。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来了。在三婆婆那里有几句话要说。”杨凤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不住地眨,仿佛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似的。

这神情让胡雪岩起了戒心,心里在想,他一回来不先到金阊栈,却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们“自己人”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议。照此看来,彼此还谈不到休戚与共,亲疏远近之间,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说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请姨太太认在她老人家名下。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这一问,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过他的思路快,几个念头电闪般在脑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还是因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祸福,出入甚大,要结成亲家,变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乐从,为了彼此结交,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层顾虑,怕芙蓉有了这样一个来头甚大的“干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将来处妻妾之间会有麻烦,因而迟疑着答应不下来。

江湖上讲究见风使舵得快,杨凤毛一看这样子,赶紧说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误会,急忙打断,同时也想到唯有说实话,才能消释猜疑,所以接着说道,“承三婆婆抬爱,我是求之不得。为的是内人是只雌老虎,我亦不敢将小妾带回家去。将来内人有什么悍泼的行为,小妾受了委屈,变得对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应。”

话说得很老实,也很委婉,杨凤毛当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说到这一点,你请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将来只有帮你调停家务,”他使劲摇着手说,“绝不会替干女儿撑腰,让胡大叔为难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拣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头。”

“好的!归我来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实说吧!这样一办,是让我师父好向对方说话。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实在说不出不算数的话来,如今才有话说,是我干妹妹家的事,真正没有法子,只好对不起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杨凤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与三婆婆有关,要跟她先说通,这样安排,用心甚苦,也见得俞家的诚意,胡雪岩觉得很安慰。

“那么,”他问,“还有件事,怎么说?”

还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杨凤毛沉着地说:“我师父自然赞成,不过做起来不容易,好比一条船已经顺流东下,再要掉过头来逆风上行,自然吃力。我师父的意思,是想请胡大叔去见一面,当面详谈。”

“好!”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你师父此刻在哪里?”

“在同里。”杨凤毛问道,“这地方,胡大叔总知道吧?”

胡雪岩自然听说过——吴江县城极小,有人说笑话,东门喊一声“喂”,西门会有人答应,但吴江县属,位处县城东北的同里,却是出名的一个大镇,其地与青浦接壤,是东南鱼米之乡中的菁华,富庶异常。

“原来你师父在同里,怪不得来去不过一天的工夫。”胡雪岩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么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归我预备。”杨凤毛又说,“骑马也很方便,沿着一条塘路,一直就到了。”

“还是坐船去吧!”

“是。”杨凤毛略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先要关照你老。对方有几个管事的人,亦都在同里,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们见面?”

胡雪岩考虑了一会,毅然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们见见面也可以。”

“既然这样,要请胡大叔随缘些,”杨凤毛说,“这批人狂嫖滥赌,不成个玩意,如果肯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就说什么都好办了。”

胡雪岩灵机一动,立即问了出来:“杨老兄,我带个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杨凤毛的语气有些勉强,“不知是哪一个?”

“自然是极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刘三爷。”胡雪岩说,“我们是亲戚。此公吃着嫖赌,件件精通,赌上面更是个大行家。”

“是胡大叔的亲戚,自然不要紧。”杨凤毛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回报三婆婆。”

“好的!我等下就去。托你先跟小妾说一声,拜在三婆婆膝下,我很高兴。应该有的规矩,我会预备——”

“不!”杨凤毛打断他的话,“三婆婆交代过了,那份重礼已经受之有愧,绝不让胡大叔再破费!”

胡雪岩心想,此刻不必多争,自己这面照规矩办好了。因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等把杨凤毛送走了,立刻便找裘、刘、周三人商量,好分头办事。

事情很复杂,“招安”一节,还有忌讳,一时说不清楚,他只能要言不烦地交代,首先是让周一鸣进城,备办匹头等物,作为芙蓉孝敬“干娘”的仪礼。其次是关照刘不才收拾行李,预备第二天到同里。最后托裘丰言到俞家,跟七姑奶奶商议芙蓉拜义母的礼节。

“那么你呢?”裘丰言问,“一起到俞家不好吗?”

“我另有个要紧地方,非走一趟不可。一会儿找到俞家去好了。”

胡雪岩要去的那个要紧地方,是潘叔雅家。由于杨凤毛的话,触发了他的灵机,预备做一篇“偏锋文章”,在赌上找机会去收服那批草莽豪客,这就得带足了本钱,自己身上只有一万多银票,打算跟潘叔雅去借两万现银。

名帖一投进去,潘叔雅立刻迎了出来,一见面就说:“雪岩,要罚你!到了苏州,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今天上午见着何学使,他告诉我的。”

“这就是了!我自然该罚。不过,你老兄也要想想,如果不是为了有迫不得已的事,我去看他干什么?”胡雪岩又说,“本来还不想来打搅你,晓得你们这班阔大爷讨厌无谓的应酬,既然抽不出工夫来陪你们玩,而且各位所委的事,也还没有办妥,何必上门?”

潘叔雅笑了,“话总说不过你。”他又问,“照这样说,今天来是有事?”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两桩事奉托,第一,想请你们到同里去捧我一个场——”

“你的手真长,”潘叔雅打断他的话说,“伸到同里去做生意捞钱了!”

“恰恰相反,不是去捞几文,想去送几个,不然,还不至于来麻烦你。我想到同里去大赌一场。”

这一下潘叔雅才懂了捧场的意味,胡雪岩不是赌客,但不懂他为何路远迢迢跑到同里去大赌一场?“其中总有个道理吧?”他问。

“不错,我要结交几个人,到了同里你就知道了,”胡雪岩紧接着提出第二个要求,“为此想跟你借两万银子,三天以后,等我上海钱到,马上奉还。”

“说什么马上马下?”潘叔雅想了想说,“我给你金叶子如何?”

“都可以,借金叶子我仍旧还金叶子好了。”

于是潘叔雅借了五百两金叶子给胡雪岩。但到同里捧场,他却不甚有兴趣,“同里的赌风极盛,平常人家,什么儿子周岁,孙子满月,请客一请请三天,也就赌三天。”潘叔雅摇摇头,“龙蛇混杂,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胡雪岩说,“等我这趟回来,如果事情顺利,陪你们好好赌一场。此外还有个人要替你们引见,此人极有趣,跟你们几位一定玩得来。你们几位托办的事,我也交给他了。一切都等我从同里回来再谈。”

“好!专候大驾。”潘叔雅又问,“要不要跟那位见见面?”

这是指阿巧姐,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的,立即答道:“不必,不必!我晓得她住在府上,人都胖了。心广体胖,日子过得很舒服,我放心得很。”

说完胡雪岩随即告辞,先回金阊栈,将金叶子锁了在箱子里。接着,周一鸣也回来了,办来极丰盛的仪礼,胡雪岩一一检视,认为满意。于是由周一鸣押着礼物,跟在他的轿子后面,一起进城。

一到俞家,俞少武开大门迎接,抬头望到里面,大厅上已高烧一对红烛,燃着寿字香,桌椅都换上红缎平金的围椅披,檐前还挂着四盏簇新的宫灯,一派喜气洋洋,布置得像个寿堂。

芙蓉还不曾替三婆婆行礼,俞少武倒已经改了口,“姑夫!”他这样喊着,“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你老来了,行个仪式。”

到得里面一看,大厅两厢,高朋满座,裘丰言被奉为上客,好些人陪着谈话,一看胡雪岩自然转移了目标。看这样子,三婆婆对收这干女儿,视作一件大事。胡雪岩一面敷衍应酬,一面心里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缘,还是另有用意?

这个疑问一时无从解答,只好先随缘应酬着,找个空隙跟俞少武说:“我先到后面跟老人家去请个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说,“我陪了你老进去。”

道声“得罪”,胡雪岩跟着俞少武进了中门,里面也是布置得一片喜气。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来,绿袄黑裙,鬓边簪一朵深红色极大的茶花,衬着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肤,浓艳异常,见了胡雪岩先福一福道贺:“小爷叔,恭喜,恭喜!”

“不敢当!”胡雪岩拱手答礼,“这两天多亏你照应。”

“小爷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话要说,“你请过来!”

胡雪岩立即就想到,她要说的话,必是在见三婆婆以前就该知道的,所以遥遥以目致了歉意,然后跟着七姑奶奶到了一边。

“小爷叔!”她轻声说道,“事情要当做芙蓉阿姨从小就认了三婆婆做干娘。”

“光棍一点就透”,这是为了便于俞武成好说话,若非如此,则认亲一举,显然就是有意装扮出来的一出戏。所以胡雪岩连声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压箱底的私房钱,掏出来请客,晚上场面热闹得很——”

“啊!”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抢着问道,“七姐,我正要问你,今天场面好像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欢芙蓉,还是另有用意?”

“两样都有。一则替阿姨热闹热闹,再则要叫江湖上传出一句话去,三婆婆收了干女儿。”

“啊!啊!”胡雪岩说道,“真正是姜是老的辣。”

说完,随着七姑奶奶一起进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样打扮,大红宁绸夹袄,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像是连夜赶制而成的。

胡雪岩为了捧三婆婆,也抬举芙蓉的身份,直截了当便叫:“干娘!”这一叫三婆婆高兴,芙蓉更高兴。有这样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婆做干娘,在她是个极大的安慰,心里不舒服的是,不是正室,像今天这种日子,竟不能穿红裙。三婆婆体贴干女儿,却又不能乱了世俗规矩,特意跟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个女裁缝来,搭起案被,连夜做了这么一式两套衣服,叫人一望而知是母女,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听得胡雪岩跟着自己一样称呼,泯灭了偏房的痕迹,自然越发高兴。

“胡老爷!”三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高攀托大了,以后称你‘姑爷’。”她紧握着芙蓉的手说,“姑爷,从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事,你总要放在心上。”

“当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这些都不是寻常的应酬。胡雪岩意会到这是一出做给江湖朋友看的戏,跟俞三婆婆桴鼓相应,每句话都应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一切仪节,也是庄肃隆重,顺顺利利地行过了礼,随即开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岩在裘丰言“保驾”之下,依次敬酒,应酬得十分周到。

盛筵结束,继之以赌,摇摊,牌九,一应俱全。这时候胡雪岩可不上场了,由杨凤毛陪着,进中门去跟俞三婆婆辞行。

“干娘!”他这样开口问道,“明天我到同里去看大哥。干娘有什么话,要我跟大哥说?”

“我对他没有什么话。倒是,姑爷,我跟你有几句话说。”

“是!请干娘吩咐。”

“我今天很高兴。说实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还有这样一桩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爷真不亏待我!”

“干娘说得好。”胡雪岩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没有啥孝敬干娘,等我这趟跟大哥将事情办妥当了,我接干娘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个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烧过一次香,今年还要去。这是以后的事,暂且不去说它。”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说,“姑爷,我现在要重重托你。”

“干娘怎么说这话?”胡雪岩微感不安,“我早说过,只要我能尽心,一定尽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我晓得。不过,你大哥虽说年纪也一大把,说实在的,有时候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嫩得很,远不如凤毛来得老到。比姑爷你,那就差得更远了。”

“干娘!”胡雪岩笑道,“你把大哥说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有点替他不服。”

“是我自己的儿子,而且就是他一个,哪有故意贬他的道理?实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娘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必。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我要重托你,其实是跟你打个招呼,如果武成说话、行事有什么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莫名其妙,但此时亦无暇去细作推敲,只满口应承下来。

“干娘,你请放心。我这趟去,见了大哥,自然当自己长兄一样敬他。”胡雪岩又说,“大哥是‘大树下面好乘凉’,我也听说了,他从小就是公子哥儿的脾气,倘或有什么话,我自不敢跟他计较!”

“姑爷!”俞三婆婆激动地说,“有你这两句话,就是我们俞家之福。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等你回来,我好好替你接风。”

“不光是接风,”胡雪岩凑她的兴说,“还要庆功!”

“愿如你金口。”三婆婆转脸喊道,“姑奶奶,你请出来吧!”

她口中的姑奶奶便是芙蓉,因为有杨凤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时听得呼唤,才踏着极稳重的步子走了出来。

“这两天你算是‘回门’,今天姑爷来接,你们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岩到同里,还得回来,何必多此一举?一动不如一静,反可以显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对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这样打定了主意,便笑着答道:“还是在干娘这里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岩也不愿她回去,因为这一夜要跟刘不才、裘丰言有所商议,也许谈得很晚,也许到黄银宝那里作长夜之饮,有芙蓉在,言语行动都不免顾忌,所以听得她的答语,正中下怀,随即便帮了两句腔。

“让芙蓉在这里陪你老人家,等我同里回来,再来接她。”

“随你们的便。好在我这里也是你们的家。”三婆婆又说,“或者你就住在这里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凤毛兄,还有点事要商量。”胡雪岩趁机告辞,“明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干娘辞行。”

于是作了个揖,彼此叮咛了一番,胡雪岩跟裘丰言在赌桌上找到刘不才,由杨凤毛陪着一起回金阊栈,约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时刻,杨凤毛随即辞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对付。”胡雪岩面有忧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他问周一鸣,“同里地方你熟不熟?”

“这一带的水路码头,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们一走,”胡雪岩对裘丰言说,“你跟老周随后赶了来,找一家客栈住下,听我的招呼,你们要委屈一两天,一步不可走开。”

“好!”裘丰言笑道,“我买了两部诗集子,还没有打开过,正好在客栈里吃酒读诗。”

“对!就这样好了。”胡雪岩又问周一鸣,“在哪家客栈?你先说定了它!”

周一鸣想了想答道:“同里的客栈倒想不起了。每趟经过同里,不是住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个朋友家,从没有住过客栈。”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刘不才说。

“好的。我那个朋友跟刘三爷你是同行,到同里东大街,问养和堂药店老板,就找到我了。”

胡雪岩点点头说:“就这样!你们到了同里,找地方住定以后,老裘不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听打听,俞武成在同里干些啥?不过,老周,事情要做得隐秘。”

“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