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突厥精骑来袭,李世民欲借机脱离京城 兄弟君臣
大唐监国皇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在东宫显德殿内的正座之上,大殿内除了几个贴身侍候的内侍臣外,只剩下坐在偏席上的齐王李元吉和一个掌管东宫门钥禁卫刑罚的太子率更令王晊。太子位居储君之位九年有余,身周鸿儒参佐,万事无论大小,均有经士在侧时刻匡助赞画,帮助出谋划策,因此锻炼得涵养极好,此时虽听得大为不悦,面上却不肯带将出来。倒是齐王在一旁不住冷笑,笑得王晊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我倒未曾料到,尉迟敬德竟是个不爱钱的将军。他还说了些什么?你不必忌讳,大可原话复述!”李建成轻轻晃着盏中的茶,温言道。
王晊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躬下身躯回禀道:“当时尉迟敬德连个客席都不肯给卑臣让,他就那么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说,他是个粗人,自小没读过书,家里祖上八代也从未出过读书做官的,是恰逢天下大乱,自己又有把子力气,这才扛槊投军,几次都差点死在沙场之上。若不是遇到秦王殿下,此刻怕是早已和刘武周埋在一个坟茔里了。秦王救了他的命,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个道理他虽出身行伍倒也明白,是以这辈子打定主意要用这条性命报答秦王。自从入朝以来,他并无片甲之功于太子殿下,怎敢当得殿下如此丰厚的赏赐?他若是受了太子的赏赐不助太子,便是受人钱财却不与人办差,贾人尚且不屑为之;若是收了赏赐私下里为太子效命,就是对秦王本主怀了二心,徇利弃忠的小人,太子殿下重金收买来了,又有何用?”
李建成听毕微微笑了笑:“话虽粗了些,却也不无道理。看来武人倒也并不全是争权逐利之辈,倒是我们小看了他了。”
李元吉冷笑道:“大哥也忒仁厚了些,人家这是拿着棍子公然打你储君的脸,你居然还能甘之如饴!尉迟恭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天策府一个屠狗杀彘的莽夫罢了,竟然就敢这等倨傲无礼。王晊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家臣东宫詹事,他就敢连个座位也不让?他这不是轻慢王晊,是压根没把你这个未来的大唐之主放在眼里。这种人属狗的,你愈是看得起他他就愈是蹬鼻子上脸。大哥你好言好语送金银珠宝他不要,二郎的鞭子却挨得蛮惬意的。嘿嘿,要我说,对这种货色废什么话,直接打杀了就是,谅父皇也不会重责。”
李建成瞪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管管自己那张嘴巴吧,否则早晚挨参。别看尹阿鼠打了杜如晦就觉得天策府中个个都是好欺负的。尉迟敬德在军中号称万人敌,一匹马一杆槊纵横军阵杀人如麻,上一遭若是尹国丈遇上的是他,恐怕就有再多家丁护卫都是自找难看。就算他把国丈的脑袋拧下来,有二郎护着,父皇也不会真的处置于他。上一遭程咬金抗旨,二郎跑到长生殿跪着说了几句话,父皇便轻轻放下了。这人是个武夫,若是没有十足把握,还是暂不理会为好,否则没的惹来一身晦气,反为不美!”
李元吉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我就不信,他那些个战绩,多半倒是自己吹出来的罢了!洛阳之战我也在前敌,来来回回只见他在二郎身边转悠,二郎身边亲卫数千,哪里用得着他来保护?里里外外,也不曾见他杀得多少贼人。我看他也多半是徒有虚名。”
他这话说得连王晊听着都不禁想笑,且不说尉迟恭之勇举世闻名,就是这位齐王殿下自己,也是领教过的。两年之前李渊校场观兵,这位亲王殿下不顾身份亲自下场与尉迟恭比试技艺,结果被尉迟恭空手走马夺槊,且连夺三次,颜面尽失,此番犹坐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贬低尉迟恭的武技。说起来,这位殿下脸皮之厚,在宗室子弟里也算得独一无二了。
李建成听得也连连皱眉,虽说王晊是自己的贴心近臣,却也不便当着他的面直斥这位品秩高贵的亲弟弟。他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道:“看来二弟在用人上确实高明,尉迟恭本是脑后生具反骨之将,竟被他调教得如此服帖,不弃不渝,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就自愧不如!”
李元吉笑道:“大哥,不是弟弟说你的不是,二郎之所以能够管住手下这些桀骜不驯之徒,全凭心狠手辣这一条。洛阳城破之时我就在军中,他杀单雄信等人的时候,眉头都不眨一下。当时那么多将军跪在那里求情,黑压压满堂甲胄,他竟视若无物。你看他平日在朝中满口仁义道德一副谦谦君子面孔,出了京满不是这么回事。在军中他竟是个霸王。大哥,你若是在这个狠字上输与了他,迟早要吃大亏。”
李建成转过头看了看元吉,长叹一声道:“马上得天下可,马上治天下则天下必乱!这是为政者的常识。为君者若不能德才兼修,如何能为天下表率?执政者若不能恩威并用,如何震慑文武群臣?只是如今不在其政,难为其事。父皇春秋鼎盛,我此刻若是太过嚣张扬狂,父皇必定以为我与二郎同样人了。二郎在军事上没得说,只是太不懂得收敛韬晦。父皇尚且在位,他便自顾自在天策府中做起小皇帝来了,又怎怪得父皇疑忌?”
李元吉哼了一声:“那年多好的时机,我在府中伏下甲兵,只需一声号令,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秦王殿下?早变了一堆肉泥了!”
李建成变色道:“你还敢提那件事?当时父皇在侧,且不说若是伤了父皇,你我便是悖天理灭人伦的畜生。就算父皇毫发无损,当着老人家的面杀掉二郎,即使父皇不治我们大逆之罪,而因此事生出点什么病症来,旁的不说,‘孝悌’这两个字,我们此生就再也莫提了!”
李元吉苦笑道:“大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哪!怎能这般畏首畏尾?只要二郎一死,父皇难道还能把皇位传给别个么?只要大位在身,什么忠义廉耻孝悌,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么?大哥平时何等聪明睿智,怎么一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就犯糊涂呢?你也是带过兵历过战阵的,临阵犹豫反复,丧失了战机,最后丢掉的就是身家性命呀!”
李建成摆了摆手:“这个话题我们暂且不议也罢,这个尉迟敬德看来不是一个用禄位前程羁绊的人。也罢,既然他不肯背主,我们也就不勉强了!父皇驱逐了房杜,就是断去了天策府的两个文胆,剩下那些个武将终归只懂得厮杀,朝情政略,就非他们所能解了!”
李元吉大摇其头道:“太子这话,臣弟不敢苟同。朝廷储位之争,虽不像边关战事般凶险,却也断不可忽视武将的作用。历来得天下者,尧舜以下,臣弟还未曾听闻有不动刀兵以德化四海的。成汤嗣夏,无士卒之力桀焉肯善禅?武王伐朝歌,牧野一战血流得能漂起棒槌。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除却宋襄公外哪个不是用刀把子说话?若无百万甲兵,始皇帝安得一统?韩信若不失兵权,一世英雄又怎会死于深宫妇人之手?曹孟德若仅空口白牙,其子又怎能篡汉?”
以齐王肚子里那点墨水,竟然能够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王晊倒也吃了一惊,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齐王殿下此番所言,倒是句句皆是金石良言,殿下还要深思才是!”
李建成点了点头:“仅仅调开两个文臣,还不足以制约二郎,天策府内多军将,且多能征惯战之士。这批人跟着二郎,终归没个好下场,也实在可惜。为国家社稷计,还是把他们一一调开才好,一来削去了秦王羽翼,二来也为国家保全了一批人才!只是还应找个合适的机会才是!”
齐王元吉呵呵一笑:“大哥,我没有你肚子里那么些个弯弯绕。这个尉迟敬德既然不肯归顺我们,留着迟早是个祸害,嘿,臣弟做事讲求干净利索。皇帝殿内豫让、荆轲、剧孟、郭解之辈甚多,此事也不用再多商量。最迟明日晚间,总要除了这个大患才好。”
说罢,李元吉站起身向太子行了个礼,径自离席而去。
王晊看了看忧形于色的李建成,劝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虑,齐王的话虽说粗鄙了些,也还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李建成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说道:“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说得倒是头头是道,他做得了么?此番赠金于尉迟恭,本意只是投石问路,我本来以为宏义宫那边经历张亮一事,众臣将总归有些离心背德。尉迟敬德攻伐之术虽佳,节操却不堪一提。而今看来,连此人都不肯在这个时候背叛,二郎这个小朝廷,依旧还是铁板一块呀!”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太子,自幼随父皇习学兵事,自太原起事十余年来也曾多次独领一军,又岂不知兵权之重要?我所忧虑者,不在于手上无兵,东宫六率,加上左右长林和齐王府亲护军,我们的兵力数倍于宏义宫,是足够用的了。可是我们手上目下却没有能够将兵的将,这一层顶顶要紧。战场上厮杀不同于当庭比武,兵力多寡并不是实力的全部,天策府久经沙场的战将数十员,由这批人统领的数百亲兵队伍,其实力绝不亚于战场上的一支万人大军。老四虽说也号称上过前敌,毕竟没有真正统率过兵马,他所谓的带兵出征,不过是游山玩水罢了,所以这一层他并不明白。”
王晊听得目瞪口呆,不禁问道:“既如此,殿下何不对齐王明言?”
李建成无奈地笑了笑:“虽说老四现在和我捆在一辆车上,可他毕竟也是父皇的嫡系血脉,若是我和世民拼一个两败俱伤,同时失去储君之位的话。那么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四郎将是唯一的选择。有些话,目下还不能跟他说得太透。他想的那些个法子都是旁门左道,而且过于阴狠,最起码现下局面,我还是不过多参与的好!”
王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明白太子对这位才具拙劣的“自家兄弟”竟然也抱着极大的戒心。
却听李建成继续说道:“其实想要调开天策府的这些个武将也并不困难。只是因年初的鸩酒一案,父皇现在对我也颇有些顾忌。因此现在这个机会虽好,却不能立即加以利用,着实有些可惜。只要父皇能够恢复对我的信任,又何需用遣江湖刺客暗杀夜袭这种笨办法呢?老四愿意试试,我倒是不反对,不过表面上总要撇清一下,否则这个大嘴巴吵嚷出来是奉太子令谕行事,那我岂不是作茧自缚?这样的蠢事不能做,说到底,谁当储君都是父皇说了算。世民虽说望高权重,没有父皇的首肯,他既进不了东宫也去不了洛阳。我自受封监国以来,素以仁孝为本,不事张扬恭守本分,也正因为此,虽然二弟功高,却始终不能取我而代之。无论是嗣位还是治国,仁孝二字都是根本,失了这两个字,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父者不父,子者不子,兄者不兄,弟者不弟,最终结果就是国者不国天下大乱。前朝炀帝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一层不仅我们想得到,就是陛下,也从无一时一刻能忘怀……”
王晊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躬身应道:“殿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