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虚张声势,李世民单骑震退百万突厥兵 渭水之神
渭水便桥位于西门外十二里处,为水陆往来要地,此刻,大唐皇帝李世民率房玄龄、杜如晦、秦叔宝、程知节、段志玄等五人正立于桥上。偌大一条渭水之上,这六人六骑显得分外单薄。在他们对面,渭水之西,却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突厥骑兵。
突利可汗面色惊疑不定,他怎么也没想到,李世民以帝王之尊竟敢如此托大。他迟疑半晌方尴尬地用突厥语道:“此地兵凶战危,还请陛下回去吧!”
李世民面沉似水,冷冷道:“什钵苾(bì),骂人的话,去年我便已经和你说过一次,兄弟之间,难听的言语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我只想问你,你此番前来,究竟是来祝贺我登上皇位的呢,还是来找我厮杀放马的?”
他用的却也是突厥语。
突利可汗是突厥阿史那皇族,名字叫做什钵苾。
年轻的突利可汗面露难色,迟疑半晌方道:“陛下,此次不是什钵苾背义,我们五大部落首领合议会猎……”
“咄吉老匹夫的事姑且不论,执失思力已经被我拿在禁中,等他前来,我自然和他有账要算,目下我只问你们!”李世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道。
突利大窘,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世民冷冷哼了一声,冷电似的目光转向一边,道:“社尔,我的兄弟不理会我,你呢?你和你的儿郎来到长安,是来找我喝酒还是来和我打仗?”
被大唐皇帝劈头点名,处罗可汗的独生子,突厥汗国的“拓设”阿史那社尔浑身一颤,随即垂下头去,用腔调怪异的汉语喃喃低语道:“陛下还是回去吧,两军阵前,不是陛下该来的地方……”
李世民冷笑着道:“好……好……草原上的好汉们既然看不起我李世民,我若就这么缩回长安城里去,岂不是更要为天下豪杰所笑,何力,你说是不是?”
这一次,他问话的对象却是一个如小狼崽般的少年,这少年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满头的头发结成辫穗还短得很,然则却带着一脸与年龄不相仿的勇气与无畏。他跟在铁勒族“特勤”契苾葛的侧后,黝黑的脸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这唤作契苾何力的小铁勒却不似突利和阿史那社尔般迟疑,扬着脸道:“大可汗对我们说,大唐的秦王已经被他的父亲和兄弟囚禁起来,失去了自由,他带着我们来解救英勇的秦王!”
李世民带着满脸鄙夷的笑容扫视了一眼站立在阵前的突厥各部酋长和将领,将目光缓缓转回到这少年的脸上,柔声问道:“你见过秦王么?”
契苾何力涨红了小脸,高声道:“没见过,不过我知道,他是中原最了不起的英雄,是在草原上被传唱的好汉!”
李世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一下自家的鼻子,说道:“谢谢你啦,今天你见到他了,真可惜,他不用你来救了……”
契苾何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他的父亲——受过前隋皇帝敕封的莫贺咄特勤契苾葛铁青着脸色断喝了一声,打断了他的发问。
李世民突然两腿发力,纵马前出至便桥北端,与身后的臣僚们拉开了约十余步的距离,程知节等人大惊,正欲跟上去,却见皇帝一扬右手,这是禁止他们上前的命令,秦叔宝等人心中虽然万分紧张,却也勒住了马缰,不敢贸然跟上。
突厥大军一阵骚动,许多突厥将士不由自主地将弓举起拉开,无数支锋锐处闪着寒光的箭矢指向了那身无片甲的大唐天子,惹来各部首领一阵急促的命令呵斥。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摘下了挂在鞍子上的雕弓,扯着喉咙用漠北草原通用的突厥语叫道:“我就是李世民,大唐的秦王,今天来到这里,特地来会一会来自大草原的好朋友!”
他顿了顿,冷然扫视着众酋长道:“你们,谁愿意接受我的挑战?”
突利可汗、阿史那社尔、契苾葛面色越发地难看,却是谁也不愿意接他的话头。
李世民双眼一紧,一声冷笑,敌对双方所有的人只觉眼前一花,只听“咻”的一声破空之音响起,突利、阿史那社尔、契苾葛、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心中同时暗叫“不好”!
数万突厥大军的军阵顿时一阵鼓噪,原先被呵斥放下弓箭的将士们手里的利器再次举了起来,瞄准了那在便桥前耀武扬威的身影。
突利等人左右环顾半晌,片刻之间便已确定无人中箭坠马。
久经战阵的突厥部落酋长特勤们心中同时暗叫糟糕,无人落马,一般便意味着……
突利与阿史那社尔同时回首——果然,万军丛中象征阿史那皇族的两杆狼头纛旗正在缓缓滑落。
一发两矢,两矢皆中,最诡异的是,竟然只发出了一声破空声响。
两军阵前一阵沉寂,气氛欲加紧张肃杀。
此刻偌大的地域内竟然没有一匹战马发出嘶鸣之声,只不安地将四蹄在原地蹬来踏去。
突利和阿史那社尔两位堂兄弟相视苦笑——射落象征家族地位的纛旗,这在突厥传统中是向整个族群挑战的意思,大唐的秦王,英武的秦王,果然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啊。
突然间,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千军万马的沉寂:“袄神庇佑,一箭双旗,你果然是传说中的秦王!”
这一遭连李世民都怔了一下,不禁暗自苦笑:“传说中的?才一年没上战场,我就已经变成‘传说中的秦王’了?”
这次契苾何力没有理会自家父亲的怒喝,径直拍马走上前来,满脸兴奋神色地道:“你的箭术,只应属于袄神,我在草原上便听说过你,你是勇士中的勇士。”
李世民不禁也被这铁勒少年诚挚的话语惹得笑了起来,他顺手摘下了箭斛,从马上递了过去,道:“你既说我是勇士,大唐的勇士便将这副弓箭送与你了!”
在数万人傻呆呆的目光中,契苾何力翻身下马,快步跑过去,双手举过头顶,费力地接住了那对他显得过于沉重的弓和箭——箭斛里还有三十四支狼牙箭。
他抱着那做工精细的弓箭,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了下来,脆生生扯着嗓子喊道:“谢秦王!”
李世民抬起头,目光又恢复了方才的冰冷严肃,语气庄重肃穆地道:“我已经成为大唐的皇帝了,你应该称呼我为陛下!”
契苾何力仰头盯着他的脸怔了半晌,这才醒悟过来,略带些拘谨和拗口地道:“谢陛下!”
谢陛下!
脆生生稚嫩得如同能捏出水来的三个字,却如同重锤一般一下下敲击在心思各异的草原部落首领将军们的心间……
李世民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马鞭,傲然扫视着面前的千军万马道:“我便是李世民,曾经是大唐的秦王,如今已经是大唐的皇帝,中国的主人。大唐的百万大军和亿兆臣民均已效忠于我。你们看——”
说着,他回头向秦叔宝使了个眼色,秦叔宝二话不说,飞马驰过便桥上了高坡,随手摘下背在背后的号角吹了起来,随着呜噜噜的号角声,一队队黑盔黑甲的唐军从东边的密林深处现出了身形,密匝匝一眼望不到边际。大队唐军排着整齐的阵列向着便桥方向缓缓压了过来。
突利可汗和阿史那社尔等人脸色大变,他们身后的突厥大军纷纷转过方向东张西望,一阵嘈杂声响起,军心一片浮动!
李世民悠然自得地道:“我准备了好酒好肉,我也已经调集了千军万马,等着在这里迎接老朋友。我已经命令灵州的李靖截断了咄吉老贼北还塞外的退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和我昔日的兄弟们打仗,但是我是大唐的皇帝,不是任人欺侮的小孩子……”
说到此处,他狞笑着带着丝丝杀气问道:“好兄弟,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来到长安,究竟是来找我喝酒还是来和我刀兵相见的?”
此时唐军的大队止住了脚步,将长矛斜指向天,另外一只手持盾护在胸前。
天地间再一次寂静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那个骑在马上骄傲而自信的身影,那个自称大唐皇帝,中原主人的人。
他是降落人间的神祇,还是惑乱众生的魔鬼?
终于,阿史那社尔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单膝下跪右手过肩行礼道:“谢陛下的酒!”
突利与契苾葛对视了一眼,两人相视苦笑,同时翻身下马,像阿史那社尔一样单膝行礼:“谢陛下的酒……”
“谢陛下的酒!”紧接着跪下来的,是回纥、仆骨、同罗等十一个部落族群的长老和酋长。
谢陛下的酒……突厥各部的“特勤”和“设”们带着他们从属于他们的草原战士跪了下来。
谢陛下的酒,渭水北岸的数万漠北勇士跪了下来……
谢陛下的酒,唐军的将士们面向着他们的天子跪了下来,便桥上的宰相和将军们早已经下马,他们也跪了下来。
谢陛下的酒,此刻的天地间,只有一个人还站着,或者说,还端坐在马上,乌鬃马优雅地缓缓踱着步子,似乎在分享主人的尊贵与荣耀。
在这个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真正的,充满和煦阳光的微笑。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日,贞观天子李世民亲率房玄龄等六骑至渭水便桥之上,与突厥诸部落首领相见,痛责诸酋背信弃盟负义忘恩之举,俄而大军齐集,突厥诸首领大惧,下马叩拜不已。突利等人皆言为颉利所欺,遂与世民君臣共饮烈醇,相约不犯。
次日,颉利率大军来到,发觉诸酋已叛,军心不稳,遂西撤二十里独自扎营。唐廷于当夜放还执失思力,他归营后迅速向颉利禀报了所刺军情,言道长安周围已然聚集了五十万唐军。颉利闻知惊心,翌日,泾州方面溃散之卒禀报尉迟敬德军之战绩,后路动摇,颉利遂生退心,再遣执失思力入长安言和。
大唐皇帝在痛责执失思力之后听从萧、封二宰相意见,同意言和,以塞外礼向突厥索要放还赎金。颉利向唐陛下表,欲以所携羊马三千头为贡,李世民不受,命颉利放还于武德八年被掳至定襄之礼部侍郎温彦博,颉利当即应允。
八月廿六日,大唐皇帝李世民再次亲临渭水,与颉利、突利及诸部落首领行白马盟誓不互犯,并约颉利不得对弱小部落肆意以武力驱之。
八月底,突厥大军粮尽,遂沿唐廷制定路线缓缓离境,灵州都督李靖请敕于半路击之,为皇帝所拒。
此番进犯,突厥二十余万大军消耗颇多却一无所获,颉利因此遭众部落首领埋怨奚落,威信大跌,加之塞北气候异常天灾不断,此后突厥再无大举南犯之举。
突厥兵退之后,尚书左仆射萧瑀问曰:“当日突厥大军围城,谋臣猛将多请战而陛下不允,臣等深以为疑,而今突厥果然不战自退,却不知陛下妙策安在?”
皇帝答曰:“朕观突厥之兵,虽势众而不齐整。君臣上下,唯财是图。凡前受我恩惠者皆见朕而拜,且于颉利啧有烦言。此等兵虽众,然则不能上下一心,不难破也。况且朕早已命李靖、敬德伏兵于后,倘前后夹击,颉利虽有二十万重,亦必败无疑。颉利、突利皆知兵之人,必不肯引兵来战。反观朝廷,此时仓廪未实天下未安,朕即位之初,不欲多有死伤,徒增百姓怨怼。即使一战得利,亦不能就此平灭其族,相反使其结怨于我,日思报复,将来为患无穷。休兵再和,而贿以金帛,施以小惠,其必得意忘形,战备松弛,骄横自恣于内,倾轧瓦解,其破亡之渐,必自此始,此之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