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谋取益州 第二十二章 龙归大海,刘备借机回荆州
几日的大雪后,地面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华栋屋宇一派粉妆玉砌,屋檐下掉着一条条亮晶晶的冰凌。
刘备往窗外瞧去一眼,变小了的雪粒摇曳着随风蹁跹,昏暗的天空开了眼,漏出暖烘烘的阳光,尽管还下雪,但因天上放晴,竟生出了暖意。
院子里的仆役忙忙碌碌,有的执帚扫雪,有的在门楣和柱子上裹红布。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活泛起来,即便一冬寒冷,仍挡不住人们过年的热情。
也不知荆州怎样了,每年的元旦,无论在哪里,无论有多窘困,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大筵僚属。去年元旦,虽尚在争夺荆州的战事中,他还是临时设了一筵,那天,他、关张赵、诸葛亮……许多新老僚属聚集一堂,觥筹交错间,满是喜庆,那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兴奋而憧憬的笑容。
因为赤壁大胜,曹操败走,荆州旧土空悬,正是他们挥戈扩土的大好时机,好事临近比好事到手更让人兴奋,那是一种追逐快乐的充实幸福。
多少年了,刘备已经忘记了幸福的感觉,那仿佛是属于别人的一顶华贵的帽子,他只能在遥远的角落里欣赏着、羡慕着,并奢望着。直到某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戴上那顶帽子,不仅佩戴,还能拥有,并传至后代,还有什么比能拥有梦寐以求的东西更幸福呢。
他是真的很想回荆州,犹如婴儿痴恋母抱。他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扑倒在荆州湿漉漉的土地上,呼吸着荆州潮冷的空气,唱楚歌吟楚辞爱楚女痴楚人,一辈子捧着脚下的一抔土,方才是极致的大快乐。
可他现在被困在一座软玉温香的牢笼里,他成了身披华衣的金丝雀,享用着人间最奢华的美食美服,日日饮下醇美的甘露,心里却在渐渐干涸。
自从他来东吴迎亲,数月之间,东吴为了招待他这个佳婿,用豪宅美食、奇珍异宝将他供养起来。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皆有江东重臣或吴地英才伴酒,说不得的声色犬马、奢靡狂纵,可刘备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明里是东吴盛情款待,其实是他被东吴软禁了。
人人皆以为他过惯了戎马征战的颠沛生活,乍有这等富贵荣华、赏心乐事从天而降,还不得纵情声色,把那些个英雄大业统统抛开?及时享乐方才是人生至理。
可柔软的女人、甘冽的美酒,以及金玉之屋、鱼贯之仆,于刘备只如放在手边的一捧鲜花,他可能一度沉迷,却最终会弃之而去。他的心在天下广袤山河间,他梦寐中也忘不了自己从小便立下的豪志,他要乘羽葆盖车,以巡天下。
和羽葆盖车相比,女人、美酒、金屋、僮仆皆如粉尘,把软玉温香放在男人的雄心里称量,总显得太单薄,太容易被遗忘。
但他身在屋檐下,不得不装出痴恋温柔的浪荡模样,游手好闲,雄心壮志从不放在嘴边,每日不是在府中任情调笑,便是出城去打猎。宴席上畅饮不拘,喝多了还故意胡言乱语,显出一派没胸襟没抱负的窝囊废姿态,像是巴不得一辈子在江东待下去,甚或连坟地也寻好了,那一日指着京城外的一处山丘慨然道:刘备日后埋于此地!
江东上下都在拿他当笑话,皆道闻名天下的刘玄德原来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趴在女人的胸脯上便起不来了。这么个沉溺淫靡放纵的窝囊废,竟然被称为当世英雄,连跋扈的曹操也敬他为不可小觑的敌手,曹操是不是眼拙了?
刘备听得见这些嘲笑,他觉得可笑,也觉得可悲,他这辈子都在装窝囊废,以前在曹操面前装,现在又在孙权面前装,什么时候能雄迈豪壮一次,再不用夹着尾巴做人,真正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夫君!”有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刘备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迟钝地回过头,半开的妆奁边,一面菱花铜镜映着孙夫人年轻美丽的脸。
孙夫人捏着一根簪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给我戴上!”
刘备接过玉簪,轻轻插在她挽好的发髻上:“这样好么?”
孙夫人不满意地摇摇头:“不好!”她把簪子拔下来,自己又重新别在发间,娇嗔道,“笨死了!”
刘备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三十岁的妻子,还有种做梦的恍惚感。他觉得自己不是娶妻,而是娶了一个女儿,也许孙夫人也有嫁了一个父亲的错觉。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仿佛不可逾越的鸿沟,用任何深情款款的恩爱也弥补不了。
成婚行礼的那天,当刘备看见孙夫人青春姣好的脸,仿佛刚结了苞的雏菊,娇嫩得不胜狂风。他简直不忍心去碰这个少女,心里颇以为孙权残忍,竟舍得把自己年方妙龄的亲妹妹许给年近半百的父辈,他若是有妹妹,别说是嫁给父辈,便是大过十岁也会心疼而不许。
孙夫人也盯着刘备出神,她还不到十九岁,满心里装着青春少女的古怪念头,她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包括对刘备这个丈夫。她不讨厌他,能够嫁给名震天下的英雄,她其实是欣喜的,虽然年纪大过了两轮,可她倒也不在乎。她自小习武,自认为若策马疆场,不输须眉,她不喜欢文绉绉的书生,她赞赏的是纵横捭阖的沙场英雄,恰好刘备是后者,这倒合了她的心愿。
私下里,她常常对刘备伯伯叔叔地乱喊一气,压根儿不管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她虽已为人妻,却不懂得温良贤淑的妇道。她把刘备当作活玩偶,仿佛一把有年头的古剑,剑上浸出的苍色是岁月刻下的绚丽痕迹,他饱经磨难的沧桑令她着迷,也令她好奇。
“你在想什么?”孙夫人歪着脑袋看他。
“没想……”刘备心不在焉。
孙夫人把手里的香囊掷了过去,直丢在刘备的额头上:“又哄我,明明神不守舍,是不是想着昨日在酒宴上唱曲儿的女优,这种货色你也喜欢么?”
刘备哄孩子似的说:“没有没有,夫人休要胡想,我只是偶然走了神。”
孙夫人瞪了他一眼:“男人皆不老实!”她伸出足尖点了点地,向那掉在地上的香囊努着嘴,“捡起来!”
刘备越发觉得自己娶了个骄横的女儿,以往他身边的女人,糜夫人、甘夫人都温柔敦厚,从不拂逆他,处处为他考虑,随他东西无定,迁徙播越。即便被他数次抛舍,也通情达理,没有丝毫怨言,仿佛是他背后沉默的影子,心甘情愿地守着他天长地久。
他弯腰捡起了香囊,递给了孙夫人,便是这一捡一递之间,他以为自己变成了侍奉女人起居的奴仆。
孙夫人半威胁半玩笑道:“你可别做对不起我的事,不然,我就拿剑捅破你的肚子!”
这一番女孩子的威胁话听着便好笑,可刘备笑不出,目光缓缓地又望向了窗外。米粒似的雪花在北风的催促下纷纷撒落,那遥远的不能望见的地方是荆州么?在结了薄冰的长江边上,会有他熟悉的人影么?
远远地,有人缓缓走来,稳稳的脚步烙下了整齐划一的脚印,似乎是赵云。
这一个多月以来,刘备耽于享乐,赵云无所事事,整日领着随从亲兵在京口一带山野周游。孙权还时时给他们送去美酒,乐得一干人日日醉酒酩酊,陪着刘备在江东享受得不知世事变迁。
“主公!”赵云在门首呼喊。
刘备走到门边:“有事么?”
赵云笑了一笑,用怠惰的语调说:“主公,兄弟们有些小事,想讨主公示下,不知主公能不能屈尊去见一见兄弟们?”
刘备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回头道,“夫人,我与子龙去办些要事!”
“你早些回来,哥哥今晚要宴请我们!”孙夫人在房里提声道。
“好!”刘备应着,随着赵云穿过门庭,迤逦从院墙角门走出,一直走到赵云等亲兵侍从暂居的别院。
二人进了内堂,赵云紧紧关上了门,刘备立即肃了颜色,问道:“怎样?”
赵云压着嗓门道:“收到消息,荆州水军已向东开拔,如今已快行至夏口。”
刘备轻轻抚掌:“好,这边准备得怎样?”
“船已备好了,不知主公何时动身?”
刘备沉吟着:“不要急,且先过了元旦,东吴上下庆祝大节。元旦那三日,孙权会大宴宾客,趁着他们疏忽之时,我们再动身。”
赵云应诺,他提醒道:“要不要告诉主母?”
刘备沉思有时,他叹了口气:“带上她吧,我去告诉她,只是,暂时不能说实话。”谈及这个小妻子,心情竟像被阴翳遮蔽了,慢慢落寞下去。
“嘭!”爆竹炸开了花,粉碎的竹沫冲上天空,结出一朵一朵青色的莲花,和缤纷的雪花一起坠落。整座京城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声声爆竹和城阙上的新年鼓声彼此呼应,仿佛一粗一细的两副嗓门在对歌。
江东公门的宴席已摆了三日,这两年江东喜事不断,去年赤壁大胜曹操,江陵重地归东吴所有,孙策殒命后留下的基业不仅没有受损,反而渐成恢宏之势,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皆有赖主公孙权经营有方,难怪孙策临没时将基业传给孙权,称道:“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果然是慧眼识才,托举称人。本还对孙权这位少年君主有些顾虑的江东僚属,而今见得江山稳固,社稷拓疆,不禁衷心服膺。
便为这五分的喜悦和五分的钦佩,宴席上大小僚属皆争相敬酒祝寿,倒把孙权灌得大醉酩酊,连路也走不得了。宴席未散,已晕得不认人,指着张昭喊公瑾,指着鲁肃喊子布,还是张昭心细,吩咐两个侍从将孙权搀回后堂休息,他却暂代主人,招呼宾客尽欢。江东上下自孙权始都是豪饮之士,每有酒宴皆持大爵而饮,甚或独抱酒壶,目下已喝倒了一片。酒劲喷着热火冲上来,有的扯领口,有的脱外衣,却还在一迭声地要酒,张昭看得直皱眉,却莫可奈何。
正是热火朝天之时,却见吕范急匆匆地跑进来,因跑得太急,粒粒热汗贴着俊朗的面孔只是流淌。与周瑜一样,吕范也以姿容之美名传江东,私下里有人还称他为小周郎。
吕范左右看了看,急问道:“主公呢?”
周围尽是一派说胡话的酒鬼,只有张昭出来说话:“主公大醉,已退于后堂歇息。”
吕范焦虑地叹了一声:“出事了!”
“什么事?”张昭的心悬了起来。
“刘备跑了!”吕范几乎是在吼,那声音大得像炸开了一截房梁粗的爆竹。
张昭惊得手上一颤,酒爵“当啷”掉了下去,他瞧着殿堂内醉得东倒西歪的江东文武僚属,几个武将喝高了,扯着手互诉衷肠,竟抱着哭成一团。
张昭不由得又是气又是急,喝令道:“来啊,给各位大人醒酒!”
他也顾不得了,攥着吕范便往后堂跑,半醉的鲁肃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也跟着冲了出去。
内堂里孙权正睡得香甜,鼾声如雷,睡梦中还在蹭蹬拳脚,仿佛在和谁畅快淋漓地划拳。三人也管不了什么君主卧榻不可擅闯,径直冲入了孙权的床边,倒吓得一众侍从想拦又不敢拦。
张昭哪儿还顾得上忌讳,两只手死命地摇晃着孙权:“主公,主公!”
孙权正在酣睡中,还道是梦里有老牛顶腰,烦躁地举手拍了拍,索性一个翻身,把脸朝向里。
张昭被逼上了刀尖,他把衣袖一拨拉,大声令道:“取水来!”
侍从战战兢兢地递来一卮水,张昭一把握住,先是用力将孙权翻过来,高举铜卮,一下子将杯中水泼向孙权的脸,这一下好比飞瀑直下,激荡的水波敲在沉默的寒潭里,孙权打了个冷战,一骨碌坐了起来。
他登时勃然大怒:“混账!”
张昭忽地跪了下去:“主公,请恕张昭无礼,实在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不得不唤醒主公!”
虽然被激醒,孙权的意识还陷在不甚清爽的泥潭里,他扶着头,机械地转动脖子,浑噩的目光看见三个交错分离的人影,恍惚是张昭、吕范、鲁肃。
侍从捧来微酸的蜜饯给孙权醒酒,他一面饮汤,心里的浑浊感觉在逐渐消散,一面问道:“什么事?”
吕范忙不迭地说:“主公,刘备趁主公大宴群僚,乘船离开京城,秘密返回荆州!”
孙权惊愕:“他不是说元旦佳节,携夫人乘船出游么,如何变成潜回荆州?”
吕范懊恼地说:“主公,我们被他骗了!他登船之后,溯江行了五六里,靠岸接上了赵云等人,一行人并不停留,径直往西而去,俨然是要潜回荆州!”
孙权把碗重重一顿,怒道:“大耳儿安敢有此险恶机心,孤待他不薄,他何以欺瞒孤!”
吕范紧追着说:“主公,刘备此去不远,即派水军追击,定能将他拿回,请主公下令,吕范愿率军劫刘备而归!”
孙权还在思谋,鲁肃却抢道:“主公不可!”他近前一步,“刘备今日潜回荆州,应是深思熟虑,谋划多日,肃猜想荆州水军或会顺江接应。若是我方率军追击,两方水军起了争持,刀兵交错,陡燃战火,岂不误了大事!”
“难道就放任刘备回去?”吕范质疑道。
鲁肃不退让地说:“刘备本来也留不住,我江东将他留了数月,宝宅美服,珍馐旨酒,哪一样不足以移情易性?可他仍一意归巢,可知此人不贪寻常享乐,不图目前富贵,若强留不放,刘备心有不慊,荆州也会问我们要人,祸端从此肇也!”
孙权垂首想了想:“子敬以为该当如何?”
鲁肃谆谆道:“莫若顺水推舟,刘备要走,我们便放他走,如此,盟友情谊尚在。”
吕范着急地说:“刘备,枭雄也!子敬与敌为善,这是放虎归山,日后必为我江东大患!”
鲁肃镇静地反驳道:“请问子衡,荆州刘备和北方曹操,孰为我东吴强敌?我东吴北有强曹,合肥襄阳两线数起战事,若再自造一敌,头足之伤未愈,腹背再生创痛,可乎?”
吕范被问住了,可他是不甘心的,想着好不容易把刘备困在江东,成了江东可以任意处置的泥鳅。而今泥鳅脱掉桎梏,入海变成蛟龙,龙还能束缚得住么?但他辩不赢鲁肃,只好去看孙权。
孙权又把蜜饯捧起来,捏着小勺子搅动了半晌,却长久地没有饮下,俄而,一声长叹:“子敬此言有理,只是刘备仓促离京,到底于礼不合,于情不通,总不能白白看他离开。”
鲁肃知道孙权已松了口,但还心存顾虑,刘备这一跑,跑掉的是江东的颜面,他小心地建议道:“主公可速速出行,赶去送刘备一程,以表我江东待客之情。他日论起来,江东对刘备仁至义尽,是刘备不领情,那背信忘义的骂名他如何洗得掉。”
孙权好歹有了一丝笑意:“罢了,就依子敬之言!”他翻身下床,趿着鞋走了两步,大大地伸了两个懒腰,眼角眉梢像缓缓展开的一朵花,绽出谲诈的笑,仿佛喘气吐泡的鱼。他从微开的唇里吐出一个个清晰的字眼儿,“刘玄德,终有一日,孤要汝连本带利偿还干净。”
冬天的长江是沉酣的巨龙,江面的灰雾是扬起的龙鳞,蜿蜒万里的龙身在弯曲的卧巢间匍匐不动,江上起了浩浩之风,如龙吟般弥远清越。
刘备在甲板上久久站立,眼望着雾气中绵延无尽的长江,仿佛哪个垂暮英雄抛出去的腰带,把那一生的豪气洒在江水里。
天太冷,浅水处还结了薄薄的冰,船行的速度不快,刘备却是归心似箭,冷风刀子似的拍在脸上,他坚挺着纹丝不动。赵云几次催他进舱避风,他偏生不肯,仿佛只有站在船头,看见长江,便会在一步之间跨入荆州。
“主公,进舱吧,风太大,外边冷!”赵云再次请求。
刘备坚决地摇头:“不冷,让我看看……你说,谁会来接我们,是云长,还是孔明?”
赵云劝不动他,正要再搜几句话,却见孙夫人从舱里钻出来,脸色很不好看,像被墨染了般黑。她对刘备没好气地说:“你过来,我问你话!”
赵云“噌”的一下闪开了,刘备不得已,和颜悦色地说:“夫人何事?”
孙夫人的声音带着怒气:“你要把我带去哪里?”她不等刘备辩解,自己先嚷开了,“你说带我乘船出游,走了这一日,越走越远,这是出游么?”
船上的士兵听见女人吵闹,都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刘备慌忙将她推进了舱,孙夫人一边挣扎,一边叫喊:“你做什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她狠狠地甩开了刘备的手。
刘备叹了口气,他知道迟早也会有这质疑,莫若早撕开早轻松,诚实地说:“回荆州!”
“回荆州?”孙夫人愕然,“为什么要回荆州?”
刘备平静地说:“我是荆州牧,荆州是我的属地,不回荆州难道在江东一辈子待下去么?”
孙夫人仿佛被丢进了梦里,兀自还寻不到头绪,她摇着头说:“回荆州……既然是回荆州为什么哄我?”
刘备无奈地说:“实在是不得已,你兄长将我软禁江东,我若实言相告,他必定不放我回返,只好行此欺瞒之策,请夫人体谅!”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孙夫人虽瞧他诚恳,那火气却也压不住,她是不肯被算计的刚强性子,诚挚的道歉和贸然的犯错比较起来,前者弥补不了后者造成的伤害。她登时又怒起了声音:“我不懂什么软禁不软禁,你骗我便是不该,要回去便回去,何必做出这等欺瞒之举,让人好不难过!”
刘备刚要再解释,猛听见外边喧嚣一片,他哪里顾得孙夫人,慌忙冲出舱门,却见一艘三桅大船压着水波急速从后面驶来。那船上飞起一面旗帜,硕大的一个“孙”字招摇得仿佛一张年轻的面孔,意气风发,不肯遮掩。
刘备跺跺足:“唉!”
大船渐渐逼近,一个嘹亮的声音随风荡来:“玄德,何故走得如此之急!”
是孙权!
刘备此时是躲不得了,他索性横下一条心,大步走至船头,朗声道:“归心似箭,不得不急!”
孙权大笑:“我还道玄德吟赏江东风物,自此不舍得归家,原来玄德之心,从未忘荆州!”
孙权的一句话便戳破了刘备几个月以来的伪装,刘备却不惊慌,他反而笑了一声,他猜想孙权也许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演戏,他们不过是唱双簧,一个心知肚明,一个装腔作势。
大船已行到眼前,两艘船堪堪一碰,那微微的震动让两船之人皆为战栗。孙权稳稳地站在船边,风扯着他华贵的锦袍,仿佛是临风的一朵红莲花,他笑开了声音:“玄德既要走,也得让我为你饯行方可,不然失了宾主之道!”
刘备扬声道:“欲归之人,不过一舟一马,便即足矣,何敢劳动吴侯饯行!”
孙权笑道:“玄德何必推辞,我可是率江东群英为玄德饯行,玄德若不肯赴宴,岂不伤了群英之心!”他将身一让,那船上走出张昭、鲁肃、秦松等十余人,皆对着刘备款款行礼。
这阵势让刘备又惊又疑,他瞧着孙权那在风里看不清情绪的笑脸,仿佛面对一个解不开的机关。
“玄德无忧,我不会在酒里下毒!”孙权爽声大笑。
刘备竟也一笑,他拱拱手:“既是江东群英之意,盛情难却,刘备不得已从之!”他把那犹疑捏得粉碎,毅然踏上两船之间的舢板,登上了东吴大船。
孙权一把挽住他的手,领着他踏步走入舱中,舱内果然已摆好了酒宴,两人分主宾东西而坐,侍从捧来美酒为宾主斟满,彼此祝寿对酌。
刘备捧酒上寿:“多谢吴侯盛情,刘备在江东叨扰多日,幸得吴侯照拂,如今别过,当真舍不得。”
孙权意味深长地笑道:“既是舍不得,莫若多留些日子?”
刘备心中跳起了一颗石子,他不动声色地说:“江东风物再好,到底不是自己家,我还是想回荆州,老马眷槽而已。”
孙权轻轻地含着酒爵,那酒水在他唇边缓缓荡开:“左将军竟如此眷恋荆州,不知荆州比之江东强在何处?”
刘备和气地一笑:“荆州之于江东,各有千秋,江东好不好,吴侯自知也,何必问刘备,至于荆州好不好,吴侯也自知也。不然赤壁一战之后,吴侯何以遣兵攻略江陵,周公瑾又何以牧民南郡?”
孙权把酒爵挪开,两人互相对望,仿佛两只藏着陈酿酒糟的瓦罐,外边却粗糙不着眼,彼此拿捏着声音笑起来,笑声也不尽情放纵,都还要埋下五分心机。
“将军做孙权妹夫,尚还惬意否?”孙权问道,眼底是促狭的笑,像个窥了成人隐私的童儿,手心里攥住了成人的把柄,不肯掖住,却要得意洋洋地展露出来。
刘备干脆地说:“甚好!”
孙权笑吟吟地说:“我那妹子素性顽劣,不好红妆,偏爱舞刀弄枪。她如今做了将军的妻子,将军可得好好管教她,休得宠着她!”
刘备平淡地说:“夫人奇女子耳,刚烈有男子之风,刘备甚为钦佩,何须我来管教!”
孙权作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我却忘了,将军驭人有术,诸葛孔明这般不世大才也为将军驱走。我原还想留下孔明,奈何他却为将军帐下心腹,不好挖将军墙脚。只是孙权心中忧虑,将军不怕如此大才有朝一日生出异心,弃将军而归他主么?”
刘备笑得极妥当地说:“周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能久为人臣耳。然吴侯宠信有加,不枉猜忌,吴侯能信周公瑾,我何能不信孔明!”
两人互相讥讽挑拨,谁也不让步,谁也不服输,笑里藏着刀,背后燃着火,各自都想打压对方的气焰,却如同势均力敌的两把刀,谁也赢不了谁。
正说话时,舱外有士兵报道:“主公,荆州水军逼近我船,大小艨艟战舰二十余!”
孙权被酒意醺红的脸膛微沉淀了墨色,他用力一掐酒爵,骨节“咔”的一声响,眉峰绷着一弹,不阴不阳地笑道:“将军归家好大阵势,荆州水军竟倾巢出动!”
听说荆州水军到来,刘备一直忐忑的心找到了暖巢,冲天豪气膨胀起来,声音也洪亮了几分:“不敢,我离开荆州太久,小子们性急而已。”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多谢吴侯款待,刘备不可多留,告辞了!”
孙权忍住那勃勃愤恨,到底送了刘备出舱,果见江面上行来数十艘艨艟战船,“关”字大旗仿佛逐渐磨得锋利的钢刀,一片片割开遮挡视线的大雾。
刘备踩着舢板回到舟上,他回身对孙权拱手行礼:“保重!”
孙权也回了一礼,却看见孙夫人立在船头向他张望,他不禁心中伤感:“妹子,你是随我回江东留几日,还是随左将军回荆州?”
孙夫人看看孙权,又看看刘备,她向前踏了一步,忽地,仿佛捕着芬芳的蜜蜂,抓住了刘备的胳膊,她仰起脸,声如金磬地说:“我随他回荆州!”
苍茫雾色从女人坚韧的眉间淌过,孙权长叹一声,怅怅地说:“妹子出了嫁,便是别人家的人,由不得了。”
呜咽号角从荆州水军的战船上响起,一声声高亢畅快,仿若归家的欢歌。江面的雾褪却了浓色,明亮的阳光从遥远的尽头自由地涌来。
薄薄的一片竹简卧在书案上,案角的炭盆里燃着灼眼的火,火星子爆出来,跳在竹简上,把自己毁灭了。
周瑜重重叹了一口气,敲了敲案上的那封信,轻薄竹简像把匕首,割得手背一阵刺痛。
“刘备回公安了。”他不甘愿地说,目光像染了霜的茭白,“士元,你知道么,这是放虎归山,主公太仁慈了!”
庞统正蹲在炭炉边,用小铲子挖掉盆里的积灰,语气淡淡的:“刘备英杰也,岂能久居江东?纵然主公强留他,他也会谋划离开。”
周瑜郁闷地拈着那封信:“本想把刘备留在江东,将他与诸葛关张诸人分开,待得时日长久,诸葛等人群龙无首,必生祸端。我们便可趁乱南下,把荆南四郡收归我有,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让他跑了!”
庞统微抬起头,却笑了一下:“将军何必惆怅,诸葛亮何等人,他怎会让荆州群龙无首?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将刘备捞出来,将军当初设此一策,本也如赌局一般。”
周瑜向后一仰,无奈地说:“罢了,就放过刘备这一遭吧!”他抱着手臂沉吟着,“刘备数次向我江东讨要江陵,我真担心主公一时心软,把江陵让出去,我江东北出长江的要隘怎能许给刘备!刘备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好不让人厌烦,到底要想个法子应付他!”
庞统道:“若是能将荆南四郡收归我有,则荆州南北相连,善莫大焉。但刘备怎可轻易让出四郡,唯有一战方能定大局。可江东北有强曹压境,合肥一线屡起烽烟,南面不能再交兵,目下只能不让他再讨要江陵,拖得一时,待得北边烽烟暂歇,再夺四郡囊入辖内。”
“正是这话,北面曹军逼迫日甚,我江东正与曹操争夺扬州北岸要隘,此时不能与刘备陡起刀锋,但不以兵相压,何以震慑敌方?我真担心刘备哪一日挥师北上强取江陵。旬月以来,关羽水军频频出没江上,最近时距我江陵水寨不过一里,叵测之心防不胜防。”
庞统静静一笑,笑容里像掖着锋芒:“若以战止战呢?”
周瑜立起身体:“请言其详!”
庞统铲起一块新炭,轻轻掂掇:“我听说诸葛亮曾在隆中为刘备建下天下三分之策,先夺荆州,次夺益州,而后鼎足中原。刘备为何屡求江陵?其一是想得此长江要隘,溯流入川,践行隆中之策,可知益州为刘备势在必得。若是我江东作出西入长江,攻取益州的姿态,刘备会怎么做?”
周瑜的眼睛亮了,他是睿智的聪明人,庞统不用说得透彻,他便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欢快地称赞了一声:“妙!”
他仿佛觉得不过味,抚掌道:“明为假途灭虢,实为围魏救赵,兵不真交,而江陵得保,庞士元高才也!”
庞统淡漠地笑了笑,又埋下了头,把那块新炭放入炭盆里,他拨了一拨,火燃得更旺了,蓝盈盈的火焰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扭曲着升了起来。
周瑜盯着恭默的庞统,脑子里突发奇想:“士元为孔明故交,为何不助孔明,反而助我?”
庞统的声音淡得没有情绪:“孔明为我旧识,却非故交,此其一;刘备非庞统心中明主,此其二。”
周瑜朗声大笑:“好,有此二者足矣,人道‘卧龙’‘凤雏’得一则安天下,刘备得一‘卧龙’,江东得一‘凤雏’,这一场龙凤之争当真有看头!”他又是一叹,“士元为我郡下功曹,太委屈了,待得江陵之事处置,我定向主公举荐,必要委以重任!”
“多谢将军。”庞统淡淡地说,他对周瑜所谓的举荐没抱什么希望。他在周瑜帐下待了快一年了,数次出谋划策,周瑜有时听,有时也不听,他便一直任着功曹这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既成不了周瑜的心腹,也不能在江东谋臣间占据重要席位。
周瑜太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旁人的谏议只是可用可不用的参考,他若下定了决心,没有什么能扭转他的自信,顶着“凤雏”名号的庞统也不能改变周瑜的决断。若是庞统的谋划能作为江东处理内外事务的决策,又将把周瑜放在哪儿呢?
周瑜是江东第一大将、第一谋臣,谁也不能取代他的地位,他在孙权心目中犹如泰山般巍峨,有了周瑜珠玉在前,庞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孙权毫无保留的重用。因为他要的是一个君主全心全意地信服他、听从他,这一点孙权做不到。
那么,谁能做得到呢?
庞统迷惘了,他甚至怀疑起自己当初的选择。一场赤壁之战,让周郎名传天下,多少赍志抱负的士子慕名拜在周郎门下,连他庞统也不能免俗,他义无反顾地奔赴江陵,渴慕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报。可现实却那样令人沮丧,周瑜把他当作那些寄食门下的清客,根本不能尽其才,也许,一颗太耀眼的星辰,往往容不下另一颗星辰和自己争辉。
他要做照耀天下的星辰,却找不到一个足够广阔的夜空容纳他的璀璨。
庞士元啊庞士元,你何时才能翱翔苍冥,凤凰翱于九天,若没有凌云之风,垂天之翼不能展开,飞天之梦便真的只是一个梦。
庞统觉得哀伤,他把脸埋在跳跃的火光里,眼角酸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