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夺城

努尔哈赤蓦然回头问道:“怎么个夺法?”“汗王可先派人扮做赶赴马市的商贩,分成数伙,驱赶马匹,暗藏兵刃,混入城内。入夜之后,大军偷偷潜到城下,发炮为号,里应外合,内外夹攻,李永芳必无防备,抚顺垂手可得。”努尔哈赤大喜,快步上前,一拍他的臂膊,笑道:“真是后生可畏!”

那探子说道:“妖书案后,不久又出了一件事,万历四十一年六月初二日,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告发孔学等人,受郑贵妃指使,纠集妖人,摆设香纸桌案及黑瓷射魂瓶,由妖人披发仗剑,念咒烧符,又剪纸人三个,写上皇太后、皇上、皇太子三人的名字,用新铁钉四十九枚,钉在纸人眼上,七天后焚化……”

那探子不知赫图阿拉刚刚出了类似的事情,只顾着说,皇太极咳嗽一声,探子抬头暗瞥一眼,见努尔哈赤面色阴沉下来,众人也都默然,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在迟疑,努尔哈赤问道:“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探子回道:“万历皇帝知道后,愤怒不堪,要严惩罪犯。内阁首辅叶向高却向他进谏:此事不可声张,不然势必像‘妖书案’那样闹得满城风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上策。第二天,叶向高命三法司严刑拷打王曰乾,将他打死在狱中,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努尔哈赤扫视众人一眼,见代善面有喜色,其他人却紧锁着眉头,似是尚未听明白,转了话题,问道:“近日出了什么事?”

“这些事情过后,许多大臣天天逼着万历皇帝送福王朱常洵赶往洛阳的藩地,去年二月,万历皇帝与郑贵妃实在推托不过,只好命朱常洵离京。那郑贵妃哭得死去活来,恋恋难舍,万历皇帝本来看不上长子朱常洛,因此更是对他不满了,消减东宫的费用,就是侍卫也寥寥数人,宫中的太监最是势利,见东宫门庭冷落,纷纷想着法子离开。”

探子说到这里,见众人听得茫然,知道自己说得太迂远了,急忙切入正题道:“五月初四日黄昏时分,有一名男子张差手持木棒闯入大内东华门,一直打到皇太子居住的慈庆宫,后被内监捕获。张差梃击太子宫之事,朝内多有争论,不少大臣以为是郑贵妃陷害太子,阴谋拥立福王。后经刑部十三司会审,查明张差系京畿一带白莲教教徒,其首领为马三道、李守才,他们与郑贵妃宫内的太监庞保、刘成勾结,派张差打入宫内,梃击太子。一时传遍宫闱,震动京华。万历皇帝见事情牵涉到郑贵妃,不愿深究,株连太多,先将张差凌迟,又将庞保、刘成处死,草草结案……”

莽古尔泰耐着性子听到此处,忍不住打断道:“他们自管争斗,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不就死了三个人么?”

那探子不敢反驳,只是据实解说:“贝勒爷,梃击案虽然了结,但万历皇帝越发不理朝政,连旬累月的奏疏,任其堆积如山,不审不批,把一切政事置之脑后,深居内宫,寻欢作乐。皇帝不上朝,大臣和他见不着面,上了奏疏也不看,临到大臣辞职都没法辞,于是按惯例送上一封辞呈,也不管准不准,弃官回家。有的大臣离职之后皇帝也不知道,知道了既不挽留也不责怪,官缺了也不调补。吏部、兵部因无人签证盖印,边防军请发军饷,无人签发,关内的兵丁多年不行操练。这些岂不是与咱们有关了?”

努尔哈赤面有喜色,说道:“郑贵妃想要加害朱常洛,便令太监庞保、刘成寻找张差这一类鲁莽、弱智、状似疯颠之人行事,事情败露之后也好掩盖主谋之人。此案郑贵妃脱不了干系,不然她为什么要向朱常洛下拜?万历皇帝为什么要秘密处死刘成、庞保?此案虽结,后患难除。朝臣阉珰,皇亲国威,势必纷结党羽,相互攻讦,争斗不休。如此自然无暇顾及辽东,咱们正好出兵叶赫,扫灭扈伦四部,再伺机南下,将关外尽归我建州。”

众位兄弟之中,只有皇太极一人精通汉文,对朝廷的典章制度多所了解,听了事情的原委,心下豁然开朗,赞道:“阿玛说得极是。郑贵妃身膺殊宠,宫闱侍宴,枕席言欢,也就搅乱了朝野。加上他们内忧外患又极多,倭寇为患东南,建州崛起东北,万历皇帝年老昏庸,朝中党争不止,大明江山恐怕也不会长久了。如今辽东巡抚换了李维翰,总兵换了张承荫,此二人都是酒囊饭袋,与当年的杨镐、李成梁不可同日而语。等咱们取了整个关东,就想法子入关南下,灭了大明,再建个新朝。阿玛就可做成吉思汗那样的大汗了!”

努尔哈赤听他说得豪气干云,心头大喜,说道:“咱们攻打叶赫,明朝屡次出兵阻拦,我实在气他们不过!如今他们的朝廷出了这等大事,他们军心想必也有些涣散,我想趁机给他们点儿厉害尝尝,不能教他们轻易小觑咱们。兵发叶赫之前,咱们先攻明军一座城池如何?”

额亦都握着胖大的拳头道:“我心里这口气憋得很久了,再不出一出,肚子都要气破了。”

努尔哈赤挥手命探子退下领赏,问众人道:“攻打哪座城池为好?老八,你说说看。”

“阿玛一直说对明朝要用蚕食之法,好比砍大树,要先去其枝叶,其次是躯干,最后连根拔起。明军的城池抚顺离咱们最近,取了抚顺,即是打开了向南的门户。”

努尔哈赤笑道:“老八所言正合我意。你们回去加紧准备,喂好战马,整顿兵甲,不日就要攻打抚顺。”

何合礼迟疑道:“抚顺城坚兵强,怕是不易攻克。”

努尔哈赤捋髯道:“攻克不下,也要吓他们一吓,教他们见识一下建州铁骑!”

“大哥怎么办?”代善一直等着对褚英的判罚,不料给探子一搅扰,竟没有了下文,阿玛竟说起攻打明朝的事来,心急难忍,只得旧话重提。

果然,努尔哈赤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不能留他。”

“大哥求阿玛能给他个赎罪的机会,即便不能赎罪,他宁肯战死沙场,也不想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努尔哈赤颓然地向后靠到御座上,叹气道:“晚了,不能让他再动刀枪弓箭了。代善,你送他上路吧!我、我不想去了。你告诉他,我没他这个儿子。百年以后,我见了你额娘,自会向她请罪求饶。去吧!”

代善泪眼凝视着努尔哈赤,欲言又止,起身黯然离去,众人心头悲欣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四月二十二日,褚英走出了赫图阿拉城西南角的西大狱,被蒙上黑色头罩,押到了校场的点将台上。万人空巷,观者如潮,校场四周挤满了男女老少。代善看着刽子手将绳索缓缓套入他的脖子,高高吊起……“大哥——”代善不由一声嚎啕,哭倒在地。

努尔哈赤绞死了长子褚英,率全体将士祭拜过堂子,周身披挂,骑上战马,亲率二万兵马,誓师攻打抚顺。角声响起,螺号嘹亮,旌旗蔽日,枪戟如林,浩浩荡荡,杀奔抚顺。大军行进到木奇一带,分兵两路,一路由大贝勒代善领兵攻取东州、马根丹;另一路由努尔哈赤亲自率领直奔抚顺城。四月十四,八旗军冒雨赶路,马不停蹄,很快进至抚顺城下。将到抚顺城下,大雨兀自下个不住,努尔哈赤下令在距城三十里处扎营。疾风密雨,伴着一声声的炸雷,将近处的树木、村庄笼罩在无边的烟幕之中,道路泥泞,行走艰难,军中生火做饭也是不易。努尔哈赤坐在大帐中,帐外的雨点时而骤急时而淅沥,将帐顶敲击得有如鼓响,心中十分焦躁,看天色阴沉如给一块大幕遮盖,不知何时能放晴?正在烦闷不已,帐外忽然传来争吵之声,皇太极带着巡营的将士将一个人推搡进来,吆喝着:“跪下、跪下,快见过我们的汗王!”

努尔哈赤见来人生得相貌堂堂,体格魁伟,像是一员虎将,身上却是文士装扮,头戴一顶黑色罗纱的四角高方巾,穿着一件蓝色蚕绸直裰,外面罩件油衣,足下踏一双半新半旧的鹿皮油靴,沾满了烂泥,年纪在二十岁上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想是在雨中淋得久了,面色青白,身子冷得发抖,却无一丝惊慌,站着问道:“你果真是当年的建州都督?”

巡营将士推他一把,喝道:“哪里有什么都督?我们的主子已是昆都伦汗了,还不跪下,小心打断了你的狗腿!”

那书生横他一眼,不悦道:“我是读书识礼的人,还用你来教?”

努尔哈赤见他倔强,大觉有趣,笑道:“我做建州都督之时,怕还没有你呢!你问这个作甚?”

那书生伸手从贴身处摸出一方纸来,递上道:“都督看了这封信,自然明白了。”

努尔哈赤接过那封微微有些濡湿的信来,打开看了,惊诧道:“你是范楠的儿子?他如今在哪里?”随即招呼他靠近坐下烤火取暖。

那书生恭恭敬敬地施过大礼,才将油衣、油靴脱了,在火盆旁烤着淋湿的衣衫,回道:“家父就住在抚顺城中,晚辈在家中排行第二,家父取名文程,字宪斗,号辉岳。晚辈幼遵庭训,入学读书,十八岁中了秀才,与兄长文采同为沈阳县学生员。今闻都督起兵叩关,都督风采,家父时常提及,以为都督是个成就大事的不世雄主,故不辞劳苦,不避斧銊,冒雨投营,拜谒军门。如蒙都督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努尔哈赤唏嘘道:“当年你父亲曾救过我,那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童,不想如今故人之子也长大成人了,日子过得真快呀!你父亲可好?做什么官?”

“多谢都督挂念,家父倒还康健,只是不满朝政糜烂,奸佞当道,早已绝意仕途,自号枯心居士,只在家中读书自娱。”

“那你们弟兄入学读书,不是还想着做官,为大明出力么?”努尔哈赤目光闪烁不定。

范文程苦笑道:“我与家兄年轻气盛,还有着为王前驱、澄清天下之志,不满家父独善其身的做派。中了秀才以后,屡次上书当今皇帝,畅言国是,那些折子却如石沉大海,杳然无音。后来听说皇帝二十多年不临朝听政了,深居西苑,终日与郑贵妃寻欢作乐。那些奏疏堆积如山,任由尘积网结,又岂会拆看我一介草民的折子?自古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明亡之兆已显,自然该择明主而事。圣人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晚辈自幼博览群书,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三教九流无所不晓,兵书韬略无所不精,实在不想落拓一生,埋身沟壑。”

“我有心兴邦,正在用人之际,欲成大业,必要贤才。听你父亲说,你们祖上是北宋的贤臣?”

“晚辈的十八世祖是北宋有名的贤相范文正公讳仲淹,文正公生有两子,次子纯仁公乃是晚辈的十七世祖。晚辈祖居苏州吴县,后来迁居江西,明初自江西获罪谪徙沈阳,居住在抚顺。”说起先祖,范文程脸上一片肃穆。

“阿玛,范仲淹可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在汉人心中可是大大有名。”皇太极自幼跟随龚正陆学习汉文,长大以后,戎马倥偬,仍披览不辍,已有相当根底,听他俩谈及范仲淹,自然想到他的文治武功。

努尔哈赤半信半疑道:“哦!汉唐以后,汉人竟还有这等的豪杰?”

范文程心中窃笑,看来他对中原知之甚少,却又觉气魄之大为平生所仅见,不禁暗自赞叹。皇太极平日多是与阿玛商议军情兵阵,难得谈古论今,正好展示胸中的才学,说道:“范仲淹当秀才时就常以天下为己任,有敢言之名。做官后,曾多次上书当时的宰相,被贬三次,后来官至参知政事。西夏人造反,他奉旨平叛,号令严明,夏人不敢进犯,称其为小范老子。他居官注意农桑,整顿武备,推行法制,减轻傜役,给皇帝采纳,朝廷政治日渐清明,后人称颂的庆历新政,其实多半是他的主意。”

皇太极略顿了顿,见阿玛的脸上竟流露出几分赞佩的神情,才接着说:“此人文采冠绝一时,诗文俱佳,他有篇文章写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更是百年传唱,流韵不歇。”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努尔哈赤思忖片刻,拊掌道:“写得妙,写得妙!果然是忠君为国的名臣!这样的豪杰之士,不能见面把盏,对坐快谈,真是可惜。”

范文程听他们称赞自己的先祖,心中一热,十分感激,顿生明主知遇之感。又见那押送自己进帐的将领身形英武,仪表奇伟,龙骧虎步,脸色红亮,年岁与自己不相上下,却详知汉文典故,出口成章,暗暗喝彩道:不想建州荒蛮之地,竟有这等的英才,大起相见恨晚之意。忙穿好了油靴,整整衣衫,跪地叩头道:“今日拜见了汗王,才知家父识人之术,确实高出一筹。”

努尔哈赤拉他起来,说道:“当年你父亲曾与我都在张一化先生门下读书,只是并未同时,说起来,算是师兄弟了。今日你初到军营,不必忙着受礼仪约束,快坐下说话。”说罢,指着皇太极道:“这是我的第八子皇太极,今后你们共事的日子想必要长了。”

范文程又与皇太极见过礼,二人才一起坐下。此时,帐外大雨如注,透过雨幕,范文程隐隐看到一两座营帐,大队人马扎下营盘,想必连绵数里,声势骇人,不由心潮起伏,暗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努尔哈赤听雨声甚急,担忧道:“一连几日,雨水不断,军中真是艰难了。阴雨之中,我建州铁骑不便驰骋,此时是不是不宜攻打抚顺?”

“阿玛莫非想回兵么?”皇太极念头一闪,正要劝说,却见阿玛两眼看着范文程,知道是有意试探他的才智,急忙住口静听。

范文程心神正在遨游古今,忽听努尔哈赤问话,思忖片刻说:“兵法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今天降大雨,我军行动不便,但城中明军势必懈怠,没有防备之心,我军正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努尔哈赤略点点头,皇太极补充道:“阿玛,出兵之时,军卒都已备下了油衣,弓矢也有防潮的雨具,不用担心淋湿不可使用。咱们既已兴兵,断无不战而还之理。”

“抚顺乃是一座砖城,极为坚固,就是天气放晴,道路也会泥泞不堪,骑兵难以派上用场,若明军据守城上,龟缩不出,只以火器射击,如何是好?”努尔哈赤这几日一直苦苦思索,却无计可施。皇太极也觉进退两难,一时想不出良策。

范文程见他二人苦思冥想,眉头深锁,说道:“此城最好智取,不宜强攻。”

“此话不假,只是如何智取,却教人煞费苦心。”努尔哈赤起身走到帐门前,掀起帐帘,雨声听来越发骤急。

范文程道:“汗王可与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熟识?”

“见过几次面。”

“汗王可知道他已下令重开马市。”

“辽东连年水灾,庄稼歉收,饥饿缺粮,今年的羊牛山货价格想必大跌,李永芳又要大捞一把了。”努尔哈赤想起建州的不少百姓逃到朝鲜讨饭,大批的牛羊染了瘟疫而死,朝廷不但不知抚恤,还在马市上肆意盘剥,心情一时大坏。

范文程心想马市之设,历经汉、唐、宋、元,由来已久。明代自永乐四年起,陆续在辽东开设马市,天顺八年开设的抚顺马市与开原、广宁两地并称辽东三大马市,每月初六至初十开市一次,满蒙各部以牛、马、羊、驴、牛皮、貂皮、人参、木耳、蘑菇、松子、蜂蜜、珍珠等换取汉人的米、盐、绢、布、缎、锅、犁等,各取所需,莫不称便,他却独以为有害,想必是朝廷的马市官随意压低马价,滥征税银。想到此处,劝道:“汗王不必为此伤神,咱们正好趁他开马市之机,夺了抚顺,也好报了多年积攒的仇怨,讨还给他多收的税银。”

努尔哈赤蓦然回头问道:“怎么个夺法?”

“汗王可先派人扮做赶赴马市的商贩,分成数伙,驱赶马匹,暗藏兵刃,混入城内。入夜之后,大军偷偷潜到城下,发炮为号,里应外合,内外夹攻,李永芳必无防备,抚顺垂手可得。”

努尔哈赤大喜,快步上前,一拍他的臂膊,笑道:“真是后生可畏,你没经过战阵,竟有如此的妙计,看来是上天特地恩赐了个军师给我!你初来建州,未建功勋,不便厚封。就先做个章京,参赞军机大事,掌管往来文书。这可合你的心意,没有辱没了你吧?”

范文程叩首谢恩道:“无功受禄,惭愧惭愧!”

努尔哈赤对皇太极道:“小范可是咱们的智囊,吩咐下去,不准直呼其名,都要称范章京,不准怠慢!”

范文程自幼饱读诗书,最重名节,如今初遇努尔哈赤,就蒙如此善待,感激之情莫可名状,两眼涌着泪道:“汗王对晚辈知遇之恩,天高地厚,晚辈、晚辈竭尽驽钝,怕也不能报效万一。”

“不用说什么报效,你能做个乱世的谋臣,就算不负了我心。”努尔哈赤极赏识范文程的机智,但见他满身的酸腐之气,竟似虚情假意,暗嫌他不够爽快。

皇太极见他礼数周全,揖让得当,心里牢牢不忘尊卑之序,却是十分受用,顿生惺惺相惜之意,心想:若得此等英杰之士相助,何事不可成功!拉起他的手,慨叹道:“君臣相遇,何其难也!”

努尔哈赤闻言,拈须大乐。皇太极与范文程会心相视,莞尔一笑。此时,雨渐渐小了下来,透过细细的雨帘,似乎依稀望见抚顺高大的北门城楼……

次日,天气转晴,道路仍是泥泞难走。努尔哈赤召集众将按计行事。派出三路探子前往广宁,刺探辽东总兵张承荫的动静。又派何合礼带着厚礼赶往蒙古科尔沁部,去找明安贝勒,请他劝说蒙古西部宰赛、暖兔两部,一起赶来抚顺讨要马市多年积欠的抚赏,以为迷惑之计。将一半人马退到古勒山扎营,以为援兵。留下的五千精兵,一部人马扮作赶市的商贩,大队人马等城中乱起,伺机攻城。

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本是辽东铁岭人。大明官制,游击将军排在总兵、副总兵、参将之后,守备、把总之前,但虽给人尊称一声将军,其实无品级,也无定员,多是由总兵保举的。上个月,抚顺来了一个绝色的粉头,自称曾经名列秦淮河花榜,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李永芳慕名而去,竟一见如故,当场便要给她赎身。那老鸨见他如此大的口气,为之色变,一时摸不出他的来头,不知是骗吃骗喝的亡命恶棍,还是财大气粗的豪商大贾,不敢应承,又不敢得罪,只得割肉似地赔上个二两银子的干茶围,耐着性子好生招待。过后打听原是本城的游击将军,便狮子大开口,给女儿定了三千两银子的不二身价。

李永芳听了,挢舌难下,但话一出口,不好收回。再说那粉头又是生得千娇百媚,颇谙风情,也难割舍得下,就狠心定了两月的赎身期限。可过了大半月的光景,却寻到百十两的银子,与那粉头的身价相差甚多,心里暗自叫苦不迭。明朝官吏就是有品级的俸禄也薄,何况他这不入流的微末之官,所领俸禄,尚不足养家,好在统领一千一百人的兵卒,平日克扣冒领些军饷,贴补些日用,积攒几两活钱。他有心与鸨母商量,减些银子,那鸨母见他一回回地空手而来,忍不住冷言冷语,说得李永芳满面羞愧,到嘴边的话只得生生咽回去。俗话说:粉头爱俏,老鸨爱钞。李永芳郁郁地从粉头那儿出来,迎面见几个女真商贩拉着马匹,驮着毛皮、山货,沿街叫卖,登时有了主意,若重开马市,岂不是有了大把的银子可赚?他回去即刻命师爷给辽东巡抚李维翰写了申请文书,并备了一份厚礼,快马送往巡抚衙门。李巡抚见了礼物,自然准了。李永芳随即贴出告示,明令四方。努尔哈赤分派总兵麻承塔带领五百人马,有的扮作赶马的商人,有的扮作买布的贩子,赶着数百匹马,满载着各种货物,络绎不绝地向抚顺而来。

马市在抚顺城东,本是官市,后来变为民市。不过是在一处平旷的地上筑起一座小土城,围成长方形的圈子,居中建起一座两丈上下的高台,专供马市官安坐监察所用。市圈北面有关岳二庙,关帝像骑赤兔马,仪观甚伟,岳飞则端坐在“还我河山”的巨匾之下。市圈南面专门搭建考究的装檐戏台,以娱商贾,常常请来沈阳最有名的戏班,上演二人转、大秧歌。各戏班趁此机会,显露头脸,选派当家名角,购置全新的行头登台献艺。戏台两旁是跑江湖的卖艺人,玩的无非是旃鞠、跳丸、意钱、蒲博等各种杂技,还有满蒙的壮士比试射箭和摔跤。众多买卖马匹的牙纪掮客,嘴上说着行话,袖中勾着手势,忙忙碌碌,穿梭其间。土城内外到处是临时搭起的摊铺,百货陈列,人声鼎沸,穹庐千帐,绵延数里。经由城东门,与城内的马市街连成一线。

马市乃一方盛事,抚顺本来就是商贾云集、烟火千家的繁华城镇,马市大街是以物换物的常设之地,马市乍开,更是店铺林立,热闹非凡。茶坊、酒肆、脚店、弓店、银庄、绸庄、肉铺、药铺、香铺、当铺、烟铺、马鞍具、染料坊、杂货铺、小吃铺……无不买卖兴隆。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有卖花的、算命的、各色摊贩、行脚僧人、外乡游客……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白天城中鼓乐喧天,车水马龙;夜晚店铺张灯结彩,唱戏说书通宵达旦,笙歌乐曲、嘈杂吵嚷之声,传出数里。

麻承塔率领手下军卒直奔东门,刚到门前,却听一声喝令,“站住!奉游击将军将令,清查货物,严禁私藏。你带了什么货,有多少?报上数来!”

麻承塔一惊,他曾来过抚顺马市,知道守门官兵与市圈提督马市公署衙门的仆役各有司职。官兵一是验看敕书,即衙门准许的通商证件;二是查禁私卖火药、兵器的商贩。清点货物,按数收捐,则属公署衙门份内之事,不该他们插手。怎么这次竟改了规矩?他看一眼盛着蘑菇、松子的口袋,里面藏着几口短刀、短斧,若给他们搜出,势必泄露了形迹,自己生死事小,因此打草惊蛇,汗王的大计就要落空,那岂不是罪无可恕了?他心急如焚,浑身直淌热汗,思忖着如何应对。后面的马队不知前面出了变故,只顾向城内轰赶马匹,城下顿时挤得满满的,人喊马嘶,一片嘈杂。

守门的军卒大骂道:“他奶奶的,挤什么挤!少交了银子,谁也别想进城!”

麻承塔登时醒悟,那些军卒只是一味吆喝,并不动手,原来只是想着勒索银子,并非看出了什么异常。他心神松弛下来,摸出一块二两上下的银子,赔笑道:“几位军爷,今日开市头一天,尚未卖货,身上的银子不多,这点儿散碎的银子,不成敬意,权且买杯酒吃。等小的卖掉这批货物,再来补谢!”

果然,那几个军卒眉开眼笑,挥手放行。麻承塔进到城内,暗自后怕。他包下一家宽大的客栈,等着后面的人陆续到了,给马匹喂上草料,吃饭歇息。

马市开的头一天,城门口就收足了三千两银子,李永芳欣喜万分,命人兑成一张银票,藏在怀中。他坐在游击将军衙门的大堂上,取出银票,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仿佛拿的不是银票,而是如花似玉的那个青楼美人,不由得意地连声嘿嘿傻笑,嘴里喃喃说道:“小美人,再捱两日,哥哥就能搂着你同榻而眠了。嘿嘿,你等得可是心焦了?”

正在神魂颠倒,一个兵丁跑来禀道:“蒙古宰赛、暖兔两部五千人马,在辽河两岸扎下营盘,派人来说要到抚顺讨要历年积欠的赏银。”

李永芳听到一个“银”字,浑身不由哆嗦几下,忙将手中的银票揣入怀中,那些赏银一半送了抚台大人和总镇大人,一半与马市公署衙门提督私分了,没剩下一两一钱,哪里有银子给他们?可蒙古的五千人马若是攻入城来,城中守军算上虚冒的不过千人,如何抵挡?他心里慌乱不堪,忙让侍卫喊来千总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月顺等,把探马报来的消息说与他们。

王学道哪里知道他私分赏银之事,不以为然地说:“大人莫慌。蒙古宰赛、暖兔两部出兵五千,并非有意攻打抚顺,他们不过是想威慑恐吓大人,以便于领到赏银。大人将积欠的银子给他们,蒙古必然退兵。”

李永芳按住胸口,支吾道:“这、这赏银虽有成例,只是、只是所收的捐银都解到了京城,皇上并未恩赐,急切之间,哪里去凑这么多的银、银子?”

王命印、王学道、唐月顺等人知道马市收取的捐银是先留足赏银,才解发京城,上缴户部太仓的,但听李永芳无中生有地胡说一气,明白银子已给他私吞了,谁也不敢揭穿。他们跟随李永芳已有数年,知道他生性贪吝,到手的银子决不肯吐出来,若惹急了蒙古两部,激成变乱,那时再收拾就难了。他们不敢规劝,只好默然无语。兵丁又来禀报说:“城外三十里处的古勒山下,驻扎有建州兵马万人,不知何意。”

李永芳急道:“西有蒙古军卒,东有建州兵马,难道他们要攻打抚顺城么?”

王命印说:“既然不知他们的意图,最好还是早加防备。”

李永芳见王学道与唐月顺二人跟着附和,命道:“火速派人飞报广宁,请总镇大人派兵协助守城。”

“不如关闭了马市,不然城中若是乱了,抚顺怕是难保了。”王命印明知马市乃是李永芳请开的,不好指东道西,胡乱评说,但事情紧要,一时竟隐忍不住。

李永芳不悦道:“马市才开,就要关闭,如何向百姓交待?再说今年马市规模最大,号称三千人的大市,城中往来的商贩其实不止三千,劳民伤财关闭马市,若是激怒了他们,城中才会大乱呢!”

不一会儿,把守东门的军卒赶来禀报说:“城东门吵闹得厉害,聚集了大批建州来的商人,人马车货,挤得水泄不通。小的们人手不够,约束不住,求将军增派一些弟兄。”

李永芳厉声问道:“怎么不去找王命印?”

王命印正在东门,他见守门的军卒太少,吩咐军卒找游击大人求援。那军卒遭李永芳劈头呵斥,吓得不知如何回答,突然听到东边杀声四起,李永芳急忙领着侍卫赶往东城门。不到城门,就见城楼上杀声震天,无数个商贩装束的汉子挥着短刀、利斧狂杀乱砍,把守东城的军卒被杀得所剩无几。王命印身中数创,兀自挥刀乱剁,却被几人围住,接连中刀,浑身血肉模糊,眼见倒在地上……

李永芳见那些汉子极为凶猛,不敢上前,躲得远远的,等着援兵。为首的汉子带人冲到城下,打开城门,门外呼啦一声,潮水般地涌进无数的女真兵马。李永芳大叫两声,打马便逃,迎面遇到王学道、唐月顺率领部下赶来。他急忙勒住马头,转身指挥军卒厮杀。抚顺城内,杀声四起。

李永芳等人平日养尊处优,不问战事,哪里比得上女真武士剽悍勇猛?人数又居劣势,只片刻间,就已抵挡不住。李永芳正觉彷徨无计,城外数匹健马飞奔而来,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有人大呼道:“李永芳,此时不降,还要等到我发狠屠城么?”

李永芳定睛一看,建州都督努尔哈赤骑着战马,威风凛凛而来。他略一迟疑,王学道、唐月顺齐声大叫道:“将军不可听他蛊惑!我们生是大明朝的人,死是大明朝的鬼,怎能向番邦虏酋屈膝呢!”二人说罢,疯魔一般地狂舞大刀,逢人便砍。

李永芳一阵羞愧,便要鼓起余勇,纵马砍杀,却见努尔哈赤身后跳出一匹黄骠马来,马上的将领弯弓连发两箭,王学道、唐月顺先后坠落马下,咽喉上各插着一枝狼牙大箭。李永芳脸色登时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恍惚中,只听努尔哈赤笑道:“费英东,你的箭法还是如此神妙!我是自愧不如了。”

“这些鼠辈哪里值得汗王动手?”费英东一提马缰,赶到李永芳眼前,冷笑道:“你到底降是不降?”

李永芳见他一手挽着铁胎大弓,一手拈着狼牙大箭,神武非凡,肝胆俱裂,摇晃着向前坠下。费英东眼疾手快,用弓一抵他前胸,努尔哈赤也赶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道:“万历昏庸无道,你何必要为他尽忠?你归降建州,我决不会有半点虐待!”

李永芳望望满街满巷的建州兵马,知道大事已去,颤声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汗王若能答应,我便归降。”

“只管说来。”

“我看上了一个粉头,可贱内甚为凶悍,必不能相容,恳请汗王将她恩赐与我,贱内慑于汗王神威,自然就不敢胡闹了。”

“哈哈哈……”努尔哈赤放声大笑,“李永芳,你也是朝廷命官,归顺建州我还要厚待你,怎么却甘愿自跌身份,娶那千人骑万人跨的腌臜女子?我给你找个尊贵些的,岂不更好?”

李永芳眼睛一亮,感激道:“汗王保媒,自然求之不得,究竟是哪家淑女?”

“我家老七阿巴泰的大女儿喇迷拉,颇有才貌,尚未嫁人,就招你为额附,择日成婚,再升你做三等副将,仍驻守抚顺。那些抚顺降民,都教他们父子兄弟妻女团聚,每户配给一头牛、两口大母猪、四条狗、十只鸡,并衣服、被褥、粮食等物,仍交你统辖。如此推心置腹,以免你归顺之后,还有寄人篱下之感。”

“多谢汗王!”李永芳整整衣冠,便要下马叩拜。努尔哈赤大笑道:“不必如此,你我六年前就已相识,也算故交旧友了,不必拘泥,马上见礼就行了。”

李永芳唯唯听命,在马上拱手道:“大明游击将军李永芳叩见汗王。”

“你已不是大明的人了。”努尔哈赤端坐马上,从容提醒。

“哦、哦!”李永芳尴尬之极,重又抱拳道:“奴才李永芳叩见汗王。”

努尔哈赤微笑拱手,身后的建州兵卒一阵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