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唐太宗 遣使至天竺 王玄策 奉旨赴异域

本书要说的是王玄策在唐朝时千里迢迢前往天竺,立下罕世奇功的故事。突然提起王玄策这个人,大家对他应该很陌生,甚至可能会想“他是何方神圣啊?”为此,本书将先从举世闻名的伟人,也就是那位曾经造访天竺的玄奘三藏法师说起,内容并不长,还请各位听笔者说下去。

有一天,三藏法师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当然,诸位势必会对这一天是几时?房间又是何处感到疑问。在此立刻说明,这一天是唐太宗执政时期的贞观二十一年,换算成西历为西元六百四十七年,时逢一月,详细日期不明,房间则是在长安城内弘福寺的一处室内。

也许有人会说:“玄奘的居所是慈恩寺吧?”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慈恩寺在此年尚未完成。

追根究底,玄奘法师从漫长的天竺之旅归来的时间正好是两年前,即为贞观十九年一月,当时唐太宗刚好为远征高句丽而暂居东边的洛阳,但是他立刻就亲切地接见玄奘法师并慰劳他的辛劳,而且命其留在长安的弘福寺。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大量佛经,百姓俗称这些经书为“善经”,不过这些经文全都是梵文,也就是天竺的文字,所以必须一一翻译成汉文,而弘福寺就被选为进行这项浩大工程的基地。

宰相房玄龄受皇帝之命召集各地人才辅佐玄奘法师,当时唐朝具有学识又精通语文的僧人,可说是大半都聚集到长安,以原本就居留于弘福寺的灵润法师为首,其他尚有道因、栖玄、辩机、慧立、道宣、玄应、玄摸等,参加的僧人不计其数。

这项集知名高僧心血的汉译大工程在当时有《菩萨藏经》二十卷、《佛地经》一卷、《六门陀罗尼经》一卷、《显扬圣教论》二十卷等等,同时玄奘法师在辩机的协助下,编辑完成记录其漫长旅行的《大唐西域记》十二卷,现在正全心全意地进行《瑜伽师地论》百卷的汉译,为此彻夜不眠可说是司空见惯。

然而伟人也是人,绝不可能至死都不需要睡眠休息。贞观二十一年一月,玄奘法师在不眠不休工作三天后昏昏睡去,睡梦中做了一场恶梦,他不禁痛苦呻吟,并且被自己的叫声惊醒。

“师父,您醒了吗?”

说话的人是法师的弟子,虽然习惯上最适合称三藏法师为“师父”的人是孙悟空,不过遗憾的是,《西游记》在九百年之后才完成,眼前叫唤“师父”的弟子只是位普通人,法名智岸。

“喔,是智岸啊。你从早上就待在这里了吗?”

“是的,我给您拿开水来了。”

尽管长安是首都,水质却欠佳,茶叶在当时可说是奢侈品,更遑论在寺庙内饮酒,因此能饮用的只有开水。

“谢谢,我正渴着呢。”

玄奘法师不愧是伟人,对弟子的态度也是谦恭有礼。

玄奘法师从坚固而简素的床起身。他的个子颇高,接近六尺,唐代的一尺等于西洋单位的三十一.一公分;同时他的肩膀宽阔、胸肌结实、臂膊粗壮,肌肤被西域与天竺的阳光晒得黝黑,外表看起来相当威武,若非有这样强健的体魄,也不可能成功跨越万里沙漠抵达天竺。此时的玄奘法师四十六岁,在当时可说是迈入老年的年纪,但是他的双眼却炯炯有神,全身充满壮年的英气。

玄奘整装后坐上椅子,饮用弟子递来的开水滋润干渴的喉咙。长安一月的气候相当寒冷干燥。

“师父,恕弟子直言,有什么事困扰您吗?”

“嗯,你果然听见啦。我被梦的内容吓得叫出声,如果有惊吓到你还请原谅。”

玄奘没有对弟子装模作样,坦率地回答问题。智岸面对玄奘相当惶恐,因为他打从心底尊敬师父,而对玄奘来说,年仅二十过半的智岸,年纪算来可以当自己的孩子了。

“真是难得,师父竟然会做梦。如果师父觉得说出来会好过点的话,弟子愿意洗耳恭听。”

“梦毕竟只是梦,不足挂齿。但是既然你会为此担心,唔……”

玄奘思索一会儿,不管如何,若是智岸会因此担心的话,那还是将梦的内容说出来比较妥当。

“我梦到戒日王过世了。”

“咦?”

智岸不禁惊叹一声,然后急忙用双手捂住自己嘴巴,这举动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您、您说的戒日王是那位天竺君主吗……?”

“是的,我在天竺时受到戒日王相当多帮助,他是我的恩人啊。”

戒日王是何方神圣?简单来说,此人是天竺的国王、名垂青史的贤君,也是礼遇玄奘法师的恩人。此人有许多无法简单带过的经历,留待后续内容说明。

“戒日王确实是勤政爱民的明君,其高龄年迈也是事实,会与世长辞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话虽如此,这时机也太不凑巧。再过几天你们就要赴往天竺,这让人感到相当不吉利啊。”

智岸的神情紧张且不发一语,静静地看着伟大的师父,而玄奘法师则是沉痛地遥望远方。

虽然现在的季节是春天,但是气候却属严寒,地上的木板没有加铺毛毯,房内也无炉火,师徒两人吐出的气息形成白色云雾,而两人皆是赤脚,玄奘踏在地上的双足相当健壮,显示他踏破万里的事实。

“师父,您要将梦境的内容禀告皇上吗?”

皇上是指当代的皇帝,也就是唐太宗,只要玄奘请求接见,想必他会欣然答应吧。

“不,那不妥当。”

玄奘皱起眉头摇头说道。

唐朝的唐太宗如各位所知,他十来岁就起兵革命,仅二十岁即统一天下,是位空前绝后的英雄人物。后世称其在位时期为“贞观之治”,甚至被视为模范,不过也有人认为唐朝就是从此开始走向下坡。

唐太宗自少年时期驰骋沙场,即位之后日夜不分地勤于王朝政事,或许是因为身体历经风霜磨练,他从未卧病在床。去年唐太宗不顾重臣宿将的反对,坚持出兵远征高句丽,但是因为战果不佳,最后只能不服气地留下“这次就放过你们”这句话便撤退。可是在众多不如意事当中,最让唐太宗苦恼的莫过于继承人问题。

唐太宗的继承人问题在历史上可说是相当重要,但是与本篇故事无关,所以就不一一列举姓名,不过当时唐太宗的心境大概能够这么说明:

“有才能的孩子不听话,顺从的孩子又不可靠,其中甚至有孩子沉迷于不良嗜好,而周遭外戚又尽是些说闲话的人,使状况更加复杂,真是烦死人了!”

所谓父亲的烦恼,不管是皇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一样,先不论唐太宗令人同情的处境,总之各位应该可以理解他在当时每天都过着烦愁的日子,而倘若这时向其禀报“我梦到戒日王过世了”,那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尽管预定派往天竺的使节团应该不会因此中止,我也不希望让皇上烦心。这件事多说无益,还是不禀报吧。”

“我明白了。”

“你今天应该会与王正使见面吧?”

“是的,早上会见面。”

“这样啊,那你找机会向王正使说明此事吧。不一定要在今天,即使是在旅途中也没关系。”

王正使是谁?他是本次唐太宗派往天竺的使节团团长,姓王,名玄策,智岸则是以随行僧的身分参加使节团。

让各位久等了,故事的主角即将登场。

由于玄奘法师的人格与功绩太过伟大,以致于后世的人们往往误以为在唐朝曾经前往天竺的只有玄奘一人。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为了研究佛教与修佛而前往天竺的僧人统称“入竺求法僧”,之所以会说统称,自然是因为人数不少,其中最伟大的无疑是玄奘法师,但是俗话说“山高取决于山坡宽度”,其实尚有不少有名或默默无闻的僧人都曾胸怀大志地朝天竺出发。

他们的命运大抵可分为以下三种:

一、抵达天竺并且完成目的顺利回国。

二、抵达天竺却无法返国,于天竺或归程中死亡。

三、无法抵达天竺,于旅途中丧命。

各位了解了吗?其实“三”的情形可说是最多的。尽管他们是有志气节操的僧人,在旅途中倒下着实令人感到遗憾,不过也只能说他们没有强健的体魄足以支持志气节操吧。

比方说常愍,他经由海路前往天竺却遭遇台风,最后一边念经一边随船沉入大海;明远则是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师子国,后因盗取寺院的佛牙遭到逮捕。佛牙即是释迦的牙齿,后来明远虽然被释放,却也就此下落不明。

特别值得一提的僧人应该是玄照,他是较本故事时间点稍微后世的僧人,曾经顺利往返天竺一次,归国之后又再度前往,最后客死异乡,一人包办了一与二两种命运。虽说他是身受唐高宗敕命前往天竺,但是那份归国之后又再度前往天竺的豪情壮志绝对不会输给玄奘。

所以说除了玄奘之外,还有人两度前往天竺,真是相当不简单,不过其实还有人往返天竺三次。

那个人就是王玄策。

智岸在结束早课和用过简单的早餐之后,从寺庙所位于的某个坊出发。长安城内共有大大小小无数个坊,而所谓的坊是指城中受壕沟包围的区域,夜晚坊门会关闭使人无法外出。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太过拘束,但是坊内依然可自由通行,一个坊的规模与人口足以匹敌偏远地区的城市。

当时的长安尚在开发阶段,并非全盛时期,即使如此,城内的人口也接近百万。日出时,人、羊、马、骆驼全部一起出发劳动,好不热闹。

智岸抵达朱雀门,此门是皇城的正门,而皇城则是指长安的内城,其中庄严隆重的官衙并排而立,上至宰相,下至兵卒,数万位公役皆在此出入。智岸调整好呼吸,确认僧衣衣襟并无凌乱之后,出示玄奘法师亲笔书写的请求通行书给士官检查。

“我要拜会右卫率府的王长史。”

智岸与士官本来就相识,因此顺利获准入城会见王玄策。府衙门上的区额写着“右卫率府”,府内没有士兵,而是间书桌与书柜都放满卷轴的小府衙。

王玄策出身洛阳,父亲是侍奉隋朝的中层官僚,在和西域各国外交与熟悉佛教的过程中,累积不少专门的知识与经验。隋朝是佛教的盛世,就连评价低落的第二代天子隋炀帝也都诚心皈依于天台宗。

自幼生长于洛阳的王玄策,在幼年时曾有相当恐怖的经验。隋朝没落之后群雄四起,洛阳成为百家必争之地,而群雄之一的王世充占据洛阳,与其他群雄展开攻防战。当时年少的王玄策曾经眼睁睁地看到人头落在自己面前,也目睹夜战时无数火箭化为黄金色的雨自城外射入,相当怵目惊心。

王世充战败、唐朝统一天下之后将长安设为首都,当时洛阳的隋朝旧臣都改侍奉新皇朝,与家族一同迁居长安。

由隋至唐,即使改朝换代,身具专门知识与经验的官僚,其重要性也不会改变。王玄策继承父亲的职务,自十八岁就出任朝廷。当时正逢唐朝的全盛时期,自外国前来长安缔结外交关系的使者越来越多,红发或碧眼之人早已不足为奇。

王玄策身为对西域外交与外来宗教的专家,虽然有稳定的收入与地位,但是生活并不优渥。他的职务内容是接待自西域各国前来长安的使者,协助口译并记录使者所说事物;或是巡回长安城内的寺院,询问“目前僧人人数多少?其中有多少人是外国人?”之类的问题,藉此听取僧人的希望,分配预算给寺院。

王玄策顺利持续勤务,没有碰到任何会在历史上留下纪录的事件。他接下敕命是在六年前的贞观十五年,这年天竺——摩伽陀国的戒日王不辞千里派遣使者至长安,王玄策与上司李义表一起至长安城外迎接使者,并陪同入宫晋见唐太宗。

在此整理一下前后关系。贞观十五年玄奘法师还待在天竺,戒日王将此事传达给唐太宗并表示:

“希望大中国与大天竺两国之间可以缔结友谊永久维持友好关系。”

当时的唐太宗首次得知玄奘留滞天竺之事,为其壮举大受感动,下令云骑尉梁怀璥厚待使者,热心聆听关于天竺的文物风情。

天竺的使者经过一段长时间滞留后,于贞观十七年踏上归途。此时唐太宗自朝廷派遣使节团与天竺的使者同行,同赴天竺晋见戒日王。李义表被选任为使节团长,也就是正使,副使即是王玄策。

他们自长安出发前往益州,益州就是所谓的蜀地,后世称为四川省。从此地西进,翻过无数的山岭和峡谷前往天竺,对于这群混杂着中国人与天竺人、看似奇妙组合的一行人,老虎与雪豹大概也只是狐疑地在一旁观看吧。

就这样,自长安出发的使节团于贞观十八年抵达天竺,获准晋见摩伽陀国的戒日王,使节团将唐太宗的国书呈上戒日王,藉此确认两大国之间的友好,同时献上绢帛与陶器之类的礼物。

当时李义表当然有向戒日王请求面会玄奘法师,然而即使戒日王再如何宽大友善,也无法达成他的希望,因为此时玄奘已经告别戒日王,启程归国了。李义表等唐朝使节团一行人是经由吐蕃越过雪山,采最短路线由东北进入天竺;玄奘则是返原路而行,自西北离开天竺。

总而言之,双方刚好错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国辽阔,天竺也同样辽阔,彼此会被称为大中国、大天竺也可说是名符其实。

同时尚有一重点是:衔接中国与天竺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李义表与王玄策所行之路于日后被称为“唐蕃古道”;玄奘法师的行走方向却是大幅从西侧回绕,经由葱岭返唐;其余尚有从南方回绕,经由缅甸回国的道路。除了陆路,也有从广州发船的海路可供通行,当时东西的交通其实远比后世人们想像中热络。

李义表受到戒日王热烈款待,于天竺滞留了一年以上。贞观二十年,他离开天竺,平安回到长安。

王玄策归国之后,由于建立与天竺的邦交而受到嘉勉升迁,官职为右卫率府长史。此官职相当于警备皇城的部队副队长,实际工作内容却并非如此,王玄策依然负责对西域的外交工作与外来宗教的行政等相关事务。他的官位是正七品,俸禄八十石,侍奉朝廷的官位由正一品到从九品共十八等级,正七品是倒数第六位,因此即使称之为中级官吏,其位阶也算下层。

关于上司李义表,历史上自此之后再无任何纪录。由于他年事已高,推测是回到长安之后因为舟车劳顿,所以过不久就与世长辞,也正因为如此,第一次使节团出任副使的王玄策才会在第二次受拔擢为正使吧。

这年王玄策应是三十五岁,他的身躯和玄奘法师一样,由于受到严酷的旅途考验和天竺残的烈阳照射,全身的肌肤黝黑。

“请问法师今天有何贵干?我等会儿要进宫,还请长话短说。”

王玄策一边说一边卷动数册卷轴,并且请智岸坐下。他的身驱高大、体态均匀、相貌堂堂,说话声音也相当宏亮。

不过这也理所当然,因为使者身负唐朝国威前往异国拜见其君主,如果相貌与言行举止不够出众的话,根本不够资格担当此职务。

放眼古今,门面在外交上一直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试想,如果找一个体格贫弱、相貌丑怪、说话声音又有气无力的人出国外交,对方国家会做何感受?

“这算什么……你们是在侮辱我国吗?真难相信你们有诚意啊。”

对方大概会这样认为吧。倘若目光凶恶的人进入宫廷,而且不停四处观望的话……

“这哪是使者?分明是来查探我国国情,打算发起战争吧!”

很可能会如此被误解。由于国家不可能选派这样的人当使者,所以即使史书没有特别记载,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会被选为使节的,大多都是相貌姣好之人。

反过来说,如果国家刻意使用相貌丑恶的人当使节,就大多有些特殊理由。《左氏春秋》内虽然有不少相关例子,但是那是因为案例稀少才会刻意记述,一般在平稳结束外交的情况下,史书并不会多作注记。

其实本故事也是如此。

王玄策已经以副使的身分往返过天竺一次,当时的旅途固然耗费了许多时间与心力,最后还是一帆风顺地达成使命、平安归国,因此没有必要刻意将其内容写为故事;不过王玄策第二次的旅程倒不是一帆风顺,也正因为如此,有将其编写为故事的价值。

智岸与王玄策讨论过一些公事之后,向王玄策提出一个诡异的问题,虽然此询问对王玄策来说非常古怪,但是对智岸而言,则是想要试探王玄策对三藏法师的梦境会做何反应。

“王正使往返过一次天竺,请问在当地是否有发生什么让王正使大为吃惊的事呢?”

“在天竺让我吃惊的事?”

王玄策一脸狐疑地回问道,智岸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回应。

“真是个怪问题啊。”

“一点都不怪。这问题对贫僧来说相当重要,如果因为贫僧的少见多怪引起天竺人的不快就糟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三藏法师又出了什么事。”

这回答虽然让智岸在心底捏了把冷汗,但是王玄策并没有继续追究,只见他思索一会儿后回答:

“要说起在天竺吃惊的事,大概就是那个吧。”

“王正使是指老虎吗?”

“中国也有老虎啊。真正让我吃惊的是……”

王玄策露出有点好色的笑容说道:

“天竺的良家妇女是打赤脚的。”

在中国的习俗里,女性——特别是良家的女性绝对不能让人看到足部,被看到足部等于是被看到裸体,关于此事有下则笑话。

有一位董姓书生住在扬州,每天努力念书准备科举,可是他因为父母双亡而没有足够财富供给念书与生活,日子过得郁郁寡欢,在居家周围散步时还会拿石头砸狗出气。有天夜里,当他经过隔壁的富裕人家时,听见年轻女子的说话声与水声,看来是邻家的闺女正在沐浴,虽然书生与对方从未谋面,但是因为书生一时鬼迷心窍,从小圆窗偷窥时只见一双雪白的玉足,让他惊艳得不禁出声赞叹,闺女因而查觉书生偷窥并当场尖叫。

“怎么办啊~~我已经嫁不出去了。”

闺女掩面啜泣,随后她的父亲与兄长冲出家门,前后包围逮住想要仓皇逃跑的书生,其父亲怒骂道:

“你竟敢让我女儿嫁不出去,我要把你押到衙门!”

可是兄长听到此话,却安抚父亲的情绪说道:

“爹,等一下。我看就算把他押去衙门,大家也没有一丝好处,假若他肯迎娶妹妹以示负责,那我们就放过他如何?”

书生虽然乱了方寸,可是还是立刻在心中打起算盘:自己考上科举的机会不大,今后也还是需要用钱,倘若在此时和闺女结婚,应该就可得到亲家援助,况且她还有那双让人难忘的雪白玉足……

“我明白了,我愿意娶令嫒为妻。”

“喔~~这样啊。那你就是我们家重要的女婿啦,自然不能将你推到衙门,快进我们家坐坐吧,而且也该见见你的妻子。”

闺女的父亲态度大变,将书生视为女婿对待,不但请他进客厅,还准备美酒、黄鱼、螃蟹等佳肴招待他,兄长也请母亲过来,引见她与“女婿”见面。酒过数巡之后,母亲离席将闺女带到客厅,只见闺女一身盛装,脸部用面纱遮掩,这时书生春心荡漾,待两人独处时,他堂而皇之地掀开闺女脸上的面纱后惨叫道:

“哎呀!我应该先看脸,而不该看脚啊……!”

回到正题。

因此对王玄策来说,看到良家女子的玉足的确足以让人吃惊。其实天竺的女性有穿鞋,并非打赤脚,只是他们的鞋子与中国的弓鞋不相同,脚指会外露;王玄策虽然曾听来往的天竺人介绍过当地习俗,但是这种对他们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自然不会提及。

智岸心想:“这个人竟然会对女性的足部这么感兴趣,看来他的品行似乎比师父低俗得多啊。”

虽然智岸言之有理,但是绝大多数的人只要与玄奘法师相比,一定都会显得俗气吧,这样就认定王玄策低俗未免有些过分。

不管怎么说,王玄策不知是否看穿了智岸的想法,只见他继续聊了一会儿天竺的风俗习惯,接着闭口看向智岸,表情就像在暗示他事情办完就快走。

结果智岸并没有将师父做的恶梦告知王玄策,因为就像玄奘所说的,就算说出这场梦也没有好处。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中止第二次派往天竺的使节团,而万一中止,更会发展成大唐与摩伽陀国的外交问题,甚至有可能引起皇帝对玄奘法师的不满,使佛教遭唐朝屏弃。

此推论并非夸大不实。唐朝之前的朝代是隋,隋之前的朝代是北周,北周曾有大规模的排佛活动,强迫百万人以上的僧人与尼姑还俗,此活动至今才不过七十年,如果现在佛教引起皇帝不悦,很可能会再次遭到排斥,因此绝不能轻举妄动。

虽然智岸是考量到这些因素才没有说出师父的恶梦,但是其实他心里还有更重要的理由,那理由是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智岸很想去天竺。对智岸来说,能得到师父推荐而加入使节团是一件相当开心的事,因为这样就能让他达成求法的人生目标,如果这回派遣使节团一事遭到中止,那智岸不知要到何时才有机会前往天竺。

于是智岸向王玄策告辞,当他站起身行礼时,看见地上有一个卷轴,上面印记着“镇国大法王”。

镇国大法王姓名阿罗本,乃是西方波斯国人。此人并非佛教僧人,而是景教的圣职者,他于贞观九年抵达长安,在贞观十二年获准建立寺院及进行宣教活动。“Abraham”的汉字译名即为阿罗本,景教则是涅斯多留教派的基督教。

诸如此类的例子族系不及备载,总而言之,当时的长安聚集了世上各国的人种与文物。

智岸本身也不是中国人,他出身于西域的高昌国,自少前来长安修行佛法。虽然高昌国在日后被称为吐鲁番,不过由于是汉人在天山南路建立的国度,所以智岸的相貌与汉人无异,同样是黑发黑眼。

智岸前脚离开,后脚跟着来拜访王玄策的人是王玄廓。他是王玄策的族弟,不过似乎不是亲弟弟而是表弟,他也要一同前往天竺。

“喔,你来得正好。我必须要准备进宫,所以这个跟这个,还有那个和那个就交给你处理了。”

王玄策将五、六个卷轴堆到王玄廓手上后,对身后族弟的抗议充耳不闻地转身离去,步出府衙。

王玄策随即进宫面圣。对一个卑微的正七品宫来说,入宫可说是相当惶恐之事,可是王玄策的态度却从容自若;由于他本来就是有胆识的男人,再加上数年前就有晋见唐太宗的经验,自然不会为之惧怕。

话虽如此,区区一介“中下层”官吏的王玄策,竟然能晋见唐朝的唐太宗与天竺的戒日王这两位历史上的名君,并且拜会两大君主的相貌、谛听其声,后世的学者对此一定非常羡慕吧。

穿过承天门后,前方所见即是宫城。宫城位在皇城内部,是大唐天子所居住的地上最广大之宫殿群,右侧是东宫,左侧是掖庭宫,正面为太极殿。太极殿内部的地基较高,称为龙首原,另有含元殿、大明宫、翔鸾阁、栖凤阁等巨大楼阁浩瀚地耸立在眼前。王玄策在距离太极殿遥远的殿外之处停步,然后依序等待晋见,他环顾左右,发现今天也有数团来自异国的使节团,他们正紧张且兴奋地以自己的母语互相交谈。

等待晋见也是王玄策的职务之一。当他获准进宫,跟随进奏官抵达玉座前已经是中午时分,虽然广大的宫殿内四处置放着大火炉,但是殿内的气温并不暖和。

唐朝的太宗皇帝本名李世民,关于他的年龄众说纷纭,但是根据《隋唐演义》的设定来看,他在此年为四十七岁。虽然他和玄奘法师年龄相近,不过给人的印象较为衰老,或许是身心疲劳之故吧。

此人如同前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人物,但是在私生活方面却没有什么特别事迹,他对酒与女色都没有什么兴趣。当然,唐太宗毕竟是个皇帝,身边自然会有皇后与其他妃子陪伴,但是人数也不过十来人,是隋炀帝妻妾人数的千分之一,唐太宗也会饮酒,可是从没有因酒失态过。

话虽如此,此人亦有自年少开始就相当执着的事物,那就是一统天下、招纳贤才以及对全帝国领土广施善政,藉以流芳百世一事,除此之外,他可说是恬淡无欲。或许可以称他是渴望权力或贪名图利,但是如果就此断定他的人格,似乎又有些言之过甚,笔者希望能尽量谨慎客观地叙述本篇故事。

原本隋朝和唐朝的关系就像兄弟一般,隋炀帝是唐太宗父亲的堂弟,因为他长期施行暴政,以致世间天下大乱、横尸遍野、刀枪马蹄声日夜不绝于耳。年轻的唐太宗在一世之内平定战乱,一统天下之后,不时警惕自己“绝不能重踏炀帝的覆辙”,就连重臣们在进谏皇帝时,也经常会借用炀帝之名。

“陛下,此举就如同炀帝啊!请三思。”

此话一针见血,唐太宗只要被这么一说,就会不得不重新思量。然而他虽然二十年来都从谏如流地治理国家,可是在数年前远征高句丽时,却不顾众臣的反对强行出兵,唐太宗会有此种举动非常少见,甚至可说是头一遭。他并非想要高句丽的领土,而是应受其欺压的新罗与百济请求而出兵,但是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地战败了,关于此役也有不少知名事迹,不过请让笔者就此打住,继续叙述王玄策的故事。

王玄策在宽度惊人的阶梯前跪下行礼,听到进奏官告知“请起”之后,他起身看见唐太宗穿着龙袍坐于玉座,虽然唐太宗略带苍白的头发与鬓角显得醒目,但是他的眼神锐利,光凭其风格与威严就足以压倒王玄策。

唐太宗的两位重臣侍立在玉座左右,玉座左侧是赵国公——长孙无忌,右侧是英国公——李积,两人的宫位都是从一品。四十八岁的长孙无忌是皇后的兄长,自唐太宗起兵以来就一直担任他的左右手,他担任宰相一职已经长达十五年,不过这和王玄策的故事并无太大关联,有关联的是另一位宰相李积。

英国公李积这年五十四岁,他是唐朝的开国大功臣,天下无人不晓。李积的本名徐世积,字懋公,十七岁时眼见隋炀帝施行暴政,以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后揭竿起义反隋。他从起初即是领导者之一,并非一介士兵,其深思熟虑、判断力、决策力都优异到让人难以相信他仅有弱冠之年,可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且施计必成。

李积详细的英雄事迹可参照《隋唐演义》和《说唐》等野史,他辗转成为唐朝臣子时年方二十七岁,当时的他已经是举世知名的人物。据说在用兵、计策、谋略上能胜过他的只有老前辈卫国公——李靖一人。

昔日辅佐唐太宗打天下的名将历经沧桑之后,有些人过世,有些人告老打罢,除李积之外,依旧在朝建立功勋的只剩下庐国公——程知节,此人是沙场猛将,不问政事。

李积虽已功成名就,功绩无人可比,但是此时的他尚未建立人生最大的战功,因为他后来威猛地歼灭高句丽,改变了历史,当时他是七十五岁高龄,看来他的身心到晚年都没有一丝衰老。

李积虽比唐太宗年长七岁,可是因为君主相貌较为苍老之故,两人乍看之下年龄相近,尽管王玄策的个性落拓不羁,当对上李积的视线时也会不禁紧张,他调整呼吸,高声报上名号之后,禀报前往天竺的日程将近,唐太宗点头听闻,并不时与左右两侧的重臣低声交谈。

唐太宗本身并非佛教徒,而是信奉道教,不过与其说这是他的宗教信仰,还不如说这只是一种形式。

唐太宗本名李世民,换句话说唐朝皇室的姓氏是李,道教的开山始祖是老子,而老子的本名为李耳,因此唐朝的皇室自称是老子后裔。当然这只是自称,皇族本身也不相信这件事,只不过在此情况下,不信奉道教就会很诡异,所以唐朝的皇室都被视为是道教徒,当时的政策也主张“道先佛后”,不论何事,道教都优先于佛教。

尽管如此,唐太宗对待佛教或景教都相当友善,因为中国的信仰风气说好听是宽容,说难听就是随便。

“嗯,朕记得卿,卿是王玄策对吧?”

唐太宗话仅如此,但是对官阶仅有正七品的王玄策来说,能够让皇帝记住自己的姓名,已经可说是无比光荣。

王玄策深深低头行礼。接着长孙无忌接受唐太宗的眼神暗示,对阶梯下的王玄策说道:

“王玄策,皇上准许你启奏,接下来你就直接回答皇上的问题吧。”

“遵命。”王玄策惶恐地答道。唐太宗继续开口说道:

“前几年卿从天竺带回来的物品都满有意思的。”

“谢皇上。”

“尤其是石蜜特别好。”

石蜜就是固态的砂糖。

“朕原以为中国物品的品质是世上之最,想不到在制造精糖这方面,还是天竺比较高竿。这回卿前往天竺,务必记得要将精糖的相关技术带回来。”

“属下遵命。”

“那就交给卿了。”

(插图1)

如同前述,唐太宗在私生活是个无趣的人,可是由皇帝主动要求王玄策带回天竺的精糖技术这一点,可以推测他或许是个嗜好甜食的人。这样一想,说不定这位英雄豪杰还曾为蛀牙所苦,这让人觉得相当有趣。

此外,唐太宗命令王玄策的另一件事,是要他自天竺带回佛足石。所谓的佛足石指的是刻有释迦足迹的石头,足迹上刻划有各种印记与纹路,此物与佛舍利一同被视为佛教徒朝拜的对象,而佛舍利即是释迦的遗骨,这点众所皆知。不论是佛舍利、佛足石、或是前述的佛牙,要证明它们的真伪都相当困难,可是依然有许多人对其虔诚朝拜。

“臣会尽力达成皇命。”

“嗯,卿几时出发?”

“预定是三月朔日。”

春季自长安出发,在夏季越过雪山,于秋季抵达天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行程计划。尽管偶尔会有人计划冬季越过雪山,或是在炎热的初夏抵达天竺,不过王玄策与他们不同,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刻意体验苦难,而是要平安前往天竺,顺利完成国使的任务归国。他是率领使节团的正使,必须要带领总人数四十四人的使节团员平安归来才行,仅有他一人平安无事并不算完成任务。

秋季抵达天竺后,在冬季期间进行任务并且渡过当年,然后在春季归国。由于春季会雪崩,危险度不下于冬季,因此要等到夏季才越过雪山,然后秋季回到唐朝本国,冬季之前返回长安,这就是最有效率、最安全的行程计划,也就是说,王玄策再回到长安将会是一年九个月后的事,不过前提是要他回得来。

“朕期待卿的归来,记得务必要将精糖技术以及佛足石带回长安。”

从精糖技术优先于佛足石这点来看,或许唐太宗真的是嗜好甜食。王玄策对此不动声色,毕恭毕敬地行礼离开宫殿。

……于是,以王玄策为首的四十四名唐朝派遣天竺使节团自长安出发,时间是唐太宗执政的贞观二十一年春季三月,他们将是历史上历经最奇特体验的使节团,但是他们毕竟是人,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

他们到底能不能顺利抵达天竺呢?欲知结果,请见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