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唐使众人 狱内受苦 老婆罗门 幻术惑众

天竺的监狱与中国并无太大差异,王玄策等人被关进广阔的牢房,空间足以容纳所有人。天花板、墙壁和地面都用原生石块制成,并且提供一叠布麻作为寝具使用,地上相当肮脏,有些地方甚至有积水。

王玄策首先观察铁栏杆,虽然栏杆已经老旧生锈,但是并没有细到可凭人力折断的地步。

墙壁上有两扇铁窗,大小足够让人身通过,可是窗口设有铁栏杆阻挡,可以看见窗外景色固然是件好事,但是由于窗口外就是湿地,因此会有蚊子飞进牢内,湿地后方分出左右两条道路,两边都设有白色的高墙,从墙边望去,可见数座尖塔与屋顶,以及天竺菩提树的树梢,看来监狱的位置是在王宫内侧,墙边的道路则有数位士兵在巡逻守备。

王玄策并非出家人,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打死停在自己脸颊上的蚊子,然后转身叫唤一位出家人。

“智岸师。”

“是的。”

“你刚刚说的话很让我很在意,你提到梦的内容,那是什么意思?”

智岸脸色一白,但是想到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便下定决心合掌说道:

“我会说明一切。”

于是,王玄策等人才得知玄奘法师在使节团离开长安前所作的恶梦。

语毕,王玄策、蒋师仁、王玄廓三位干部随即陷入思考,反应最快的是彼岸,他捉住低着头的智岸衣襟叫道:

“智岸,你应该没有隐瞒了吧?”

“我已经将知道的都说了。”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将这件事告诉贫僧呢!”

“对不起。”

“真是的,要是贫僧早点知道这件事,一定可以用不输舍利弗的智慧免掉这场灾难。”

舍利弗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号称智慧排行第一的高僧。换句话说,自大的彼岸是譬喻自己有与舍利弗同等的智慧。

“这次的事并不是智岸师所策划,没有必要责怪他,况且他的立场本来就不应该在出发前说触霉头的话。再说也是我太过轻率,根本没有认真思考尼泊尔国王给予的忠告。”

使节团本来可以先停留在尼泊尔国境,私下调查曲女城内外的情势之后再做打算,可是因为王玄策的决策失误,使众人陷入困境,让他不禁自责。

“大哥,你别自责,这件事怪不了任何人。我们不可能正确预知戒日王逝世,也料想不到新国王会做出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行为。”

“是啊,没有人猜想得到新国王是如此无法无天,会对代表国家的使节团举刀相向,然后强夺其贡品后将人押入大牢,请您不要责怪自己了。”

蒋师仁认真地说道。王玄策也知道不能一直为往事后悔,于是他点头回应士兵们依赖的视线并回答:

“我已经看清阿祖那的器量了,他不是讲道理就会通的人,但是如果这样下去,我们就会被这个不讲道理的人杀掉。”

王玄策向众人重新说明状况,大家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彼岸脸色大变,慌忙问道:

“他、他真的会杀我们吗?”

“他会的。”

“怎、怎么可能?”

“有什么好怀疑的?现在已经有四个人被杀,而且他也没有理由让我们活下去。”

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不但是阿祖那恶行的受害者,同时也是证人。因为他们亲身体验与目击阿祖那犯下杀人、抢夺、威胁等罪行。

只要杀害王玄策等人并且妥善处理遗体,将来就死无对证,数年后就算大唐派新的国使前来追问下落,他也可以推托:

“使节团根本没有来过。他们不是在赴往天竺的路上遇难全灭,就是鬼迷心窍私吞贡品逃亡了吧,总之我们不知道这件事。”

重点是阿祖那几时会察觉这件事?只要他一发觉,危机就会到来。

“处、处理遗体……他、他会如何做……?”

“杀害之后丢进恒河就好了,鳄鱼会把我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鳄,鳄鱼……!”

“另外,如果他懒得杀我们,只要把我们放到老虎面前就够了。”

“喔,对了!天竺也有狮子喔。”

王玄廓和蒋师仁联合吓唬彼岸。尽管如今情势不利,只要调侃一下彼岸心情也可以愉快一些,虽然智岸看穿这点,却故意不说出来。

“好啦,别开他玩笑了。”

王玄策制止道。

“听起来有点矛盾,不过我想阿祖那目前似乎没有理由刻意杀我们。”

“原来如此,您说的对啊!”

彼岸热心地点头附和。

“我们并不是舍利弗,无法在一时半刻想出办法,不过……”

王玄策边说边故作开朗地鼓励众人。

“只要阿祖那没有打算立刻杀我们,那我们就有许多思考的时间,大家一起商讨对策吧。”

事实如同王玄策所说,思考时间要多少有多少,使节团只是被关起来,并没有被强迫劳动,所以也只剩下思考跟议论可以消磨时间。

智岸跟彼岸两位佛门弟子除了念经之外,也有参与讨论如何逃离监狱。

王玄策倚着墙,双臂交叉胸前闭目养神。身为领导者,即使想不出妙策,至少也要摆出冷静镇定的态度。

王玄策心中千头万绪,他开始运用自己至今累积的知识加以思考。

戒日王逝世之后,天竺会变得如何?

不论是英雄还是圣人,人都有会面临死亡的一天,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如果想滥用权力忤逆天意,只会像秦始皇与汉武帝那般为江湖术士所欺,并弄臭自己的名声。

贤明的王者懂得建立健全的宫制与法制,培育优秀的继任者,让权力和平地交替,可是要做到这件事绝不简单。笔者之前提过,就算是唐太宗这种英雄人物,也不免要为继承人问题心痛操烦。尽管如此,唐太宗至少是在生前就决定皇太子人选,让这场混乱仅止于朝廷,不至于扩散到天下民间。

戒日王又如何呢?他原本是在有生之年就征服天竺大半领土的人。天竺虽然是不输中国的占文明国家,可是在宫制与法制的制度上还不及中国,国家可说是仰赖戒日王的政治手腕与声望而存。

“话说回来,天竺的众臣竟然会让阿祖那这种非王族的野心家篡位,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啊?不是我要说……”

“成天拜佛也不是办法啊”王玄策没说出口,因为这句话是不该说的。

这时隔着铁栏杆的牢房外侧传来声响,辛香料的味道随风飘入,有人将餐点运来,看来阿祖那没打算饿死使节团。餐点内容是天竺风的面包与大碗装的褐色浓稠热汤,天竺没有使用筷子的习惯,都是直接用手,而且只用右手,绝对不使用左手。

“这件事我怎样都无法习惯。”

蒋师仁说出大家的心声。

王玄策可称得上是男子汉大丈夫,而蒋师仁也不遑多让。他们的身高相近,但是蒋师仁的体格更加壮硕。

选蒋师仁担任副使的是朝廷,不过推荐人却是王玄策。蒋师仁看起来孔武有力,声音宏亮,说得一口好梵语,可谓智勇双全。如果王玄策发生万一,那他就必须代理王玄策为大唐帝国统率使节团。

另一方面,族弟王玄廓也相当有才干。王玄策与他自幼相识,可是因为彼此是亲戚,反而不好举荐,因此王玄策希望让他累积赴往天竺的经验,未来藉此引荐他担任公职。

当众人打算食用简单的餐点时,一位士兵看到窗外景象后叫唤王玄策,王玄策于是站起身从铁栏杆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支军队卷起沙尘,在赤色的大地行军。从王玄策的角度来看,他们从右至左沿着高墙前进,队内有肩上扛着枪的步兵、穿着赤色或紫色衣服的骑兵、以及象兵部队,道路没有宽阔到可让象兵并进,因此他们整队为一列,一头接着一头拥挤地前进。

“正使,您觉得他们数量有多少?”

“看来至少有三万人吧。”

“他们是要去打仗吗?”

王玄策没有立刻回应智岸的疑问,皱眉继续观察军队。他看过无数次出征的军队,也实际看过不少中国史上留名的将军,尽管他只是个文官,却懂得判断军队的士气与编成有无破绽等。

“看起来不像是要实战,比较像是在演习,也有可能只是在示威。”

蒋师仁听到王玄策所说,一同站起身看向窗外,可是因为窗户不大,王玄策的头又挡着,能见范围很小。

“是在示威啊,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大概是怕不用军威打压民众,自己的地位就会不保吧,他打算什么事都用武力解决。”

阿祖那有相当的手腕,让他可以趁着戒日王逝世前后的混乱篡夺天竺王权,可是他却杀害及拘留大唐使节团,而之所以会做这种有害无利的事,纯粹只是仰赖大唐与天竺距离遥远,丝毫没有考虑事后的对策。由此来看,他不能算是深思熟虑的一代枭雄。

“他只能威风一时,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因为不管怎么想,他都没有分清楚该做与不该做的事。”

王玄策问道:

“那么大哥,请容我问一个怪问题,你觉得阿祖那该如何做才对?”

“我们在不知天竺的情况下远道而来,他只要伪装成戒日王的正式继承人,热烈款待我们就够了。”

“嗯,说得有理。”

“他从我们手上接到皇上的国书之后,地位就等同受到大唐天子承认,未来只要慢慢肃清国内的反对派即可,而且那是天竺的内政问题,我们根本没有立场插手。”

“原来如此,你说的对。可是他就算不那么做,只要关住我们,事态都还是相同吧。”

王玄廓指谪的这点很有道理,王玄策也明白他是代替士兵们提出心中疑问。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十天内逃出监狱,然后募集兵力讨伐阿祖那以雪耻,也为死去的士兵报仇。”

王玄策一本正经说道,王玄廓目瞪口呆地注视族兄问道:

“你打算到哪儿募兵?我们不可能从大唐调兵,就算要在天竺募兵,他们也不会理会异国人的我们。”

“兵力就近在眼前。”

“你到底是在说哪儿?”

“尼泊尔。”

王玄策的回答简单扼要且充满自信,众人屏气凝神看向正使。

这时王玄策告诉大家他和尼泊尔国王私下的谈话内容。

“尼泊尔国王曾经跟我约定,在碰上困难时一定会助一臂之力,因此我打算到尼泊尔调度兵力。”

“那只是口头约定,真的可以信任吗?”

王玄廓谨慎问道,蒋师仁则将双臂在胸前交叉开始沉思。

“我认为可以。”

“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我在跟尼泊尔国王的私下对谈当中,了解到他想要卖恩情给大国,所以我只要亲自去求助,相信他一定会借兵力给我们。”

王玄廓继续追问:

“如果尼泊尔国王改变卖恩情的对象怎么办?说不定大哥去借兵,他反而将你抓起来交给阿祖那以图利!”

王玄策笑着回答:

“二弟啊,如果你是尼泊尔国王,一方是非正统且没有人望的篡位者,另一方可得到大唐天子的感谢,你会选哪边站?”

“好吧,我了解了。”

王玄廓总算放心,随后将手按到腹上说道:

“能决定方针就好,那我们安心的进食吧,饿成这样吃什么都是人间美味。”

众人总算开始用餐。

团内两位厨师的任务,是负责在露宿时为大家制作料理,但是他们并非抵达天竺就无所事事,因为他们还身负重要使命,要将天竺先进的制糖技术带回大唐。

就算是监狱粗糙简单的餐点,他们也用舌头细心品尝并且交换意见,不愧是能被选为使节团的一员。

反而是士兵在监狱无事可作。牢房虽大,却没大到可让士兵演练武艺,尽管他们运动身体以备随时逃出监狱,不过也只有第一天而已,因为餐点一天只会送来一次,如果过度运动,肚子就会饿得受不了。这样说有些失礼,可是他们为了消磨时间,只好无奈地听智岸和彼岸说法,智岸的说法一本正经,而曾经博得文成公主欢心的彼岸却是能言善道,士兵也比较喜欢听彼岸说法。

阴历三月到五月是天竺最炎热的时节,且湿气也重,倘若使节团是在这个季节被关入监狱,那可能一晚就会被热死,所幸现在已经是九月,气候逐渐转为清爽干燥,当然这里指的清爽干燥是指对天竺而言,不过至少众人在夜晚可以安稳入眠。

王玄策等人决定要在十天内逃亡,他们日夜研讨对策,然后机会在三天后以意想不到的形式造访。

王玄策等人集体被关在宽广的牢房,原因或许是要避免他们和其他犯人接触,因此没有其他犯人被关进牢房,但是这天午后,守卫拉扯某样事物走进牢房。

“快给我进去。”

铁栏杆发出声响并且被打开,接着有个茶色的肮脏物体滚进牢房,看起来像物体,不过其实是个人。趴在地上的他是位会让人联想到蜘蛛的老人,尽管天气炎热,他却身穿皱巴巴的长衣,可是从袖口及长衣露出的手脚却乾瘪如枯木,茶褐色的皮肤宛若皮革,唯独双眼散发着黄金色的光芒。

王玄策发现他是老人之后无法坐视不管,下令士兵扶他起身,于是有两位士兵从左右扶起老人,然而一靠近老人时,他们不禁同时攒眉蹙鼻,因为老人身上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臭气。王玄策等人从关入牢房以来就没有入浴,但是身上的气味还是远远不及老人。

老人看起来相当怪异,如果肩上长着树的话,就和传说中的大树仙人没两样。王玄策虽然对老人没有好感,不过还是协助老人靠在墙边以舒服的姿势坐下,接着询问其姓名。老人没有表示一丝谢意,只是挺起胸膛回答:

“老夫叫做那罗耶那斯瓦玟。”

写成汉字是那罗延娑婆寐,不过这还真是相当难念又难写的名字,王玄策似乎也这么认为,于是擅自缩短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叫做那罗啊?”

他认为全名这种东西只要在必要的时候记在公文上即可,虽然是非常不逊的想法,不过天竺人的名字对外国人来说本来就相当难记。

“不管你们是外国人还是邪教徒,敬重老人的心意都颇让人感动!你做得不错。”

“我问你,你几岁了?”

“今年两百岁。”

“喔,那还真是看不出来啊。”

“老夫看起来很年轻吧。”

“是啊,感觉顶多只有一百八十岁。”

王玄策的部下一同发出笑声,智岸则是忍住笑意,但是彼岸却捧腹大笑,只见老人扬起如同白色毛虫般的眉毛不悦地说道:

“老夫可是有浩瀚的神力,瞧不起老夫,你们会后悔的。”

“你若真有神力,怎么不快点从这破烂的牢房逃出去?”

王玄策讽刺道,而一旁的蒋师仁也附和:

“是啊,说的没错,最好顺便把我们也弄出去,我会视你为大恩人,叫后世子孙都感谢你!”

老人叹道:

“唉,不服信仰的人真是悲哀。老夫是天竺唯一的婆罗门,深得圣典精髓的人,你们却有眼不识泰山。”

婆罗门指的是在天竺阶级最高的圣职者阶级,亦指信奉天竺远古流传至今的多神教婆罗门教僧人。如果此事属实,老人就算贫穷,应该也会受到士族与平民尊敬,然而从守卫的态度看起来绝非如此,说不定老人根本就是在说谎。

老婆罗门对彼岸问道:

“你是沙门吗?”

沙门指的是与婆罗门对立的佛教僧人。

“是的。”

“哼,原来是被佛陀的无稽之谈欺骗人魔的邪教徒啊。真是碍眼,给老夫闪边去。”

“你胡说什么?没口德的老头。”

彼岸皱眉骂道。

“你这诽谤佛法的天魔、佛敌,我看你就是忤逆佛陀的提婆达多的眷属。贫僧要替天行道!”

彼岸怒火中烧,企图殴打老婆罗门,智岸于是赶紧从背后架住他,王玄策则冷眼旁观,没有出手制止,因为他不想涉入宗教斗争,而且最主要的是,他觉得这场争吵太愚蠢了。

老婆罗门与彼岸斗得气喘吁吁,彼此都住手后,王玄策才询问老婆罗门:

“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事被关进来?”

“你问老夫?那你们又是做了什么坏事?”

“我们是无辜被关的,才没做坏事!”

蒋师仁愤怒答道,老婆罗门听了之后嗤鼻一笑说道:

“那老夫也一样,硬是要找理由的话,就是老夫太有才华了,所以受凡夫俗子嫉妒。那些自称长老又没有神力和人望的家伙陷害老夫入狱。”

智岸听到老婆罗门的豪语不禁看向彼岸。

“智岸,贫僧脸上有什么吗?”

“不,我只是觉得,原来天竺也有跟你一样的人啊……”

“喂,智岸!就算贫僧是修行之身,也不能容忍这句话,别把我跟那糟老头混为一谈。”

老婆罗门无视两位僧人,继续与王玄策交谈。

王玄策回答老婆罗门的疑问,说明使节团的遭遇,接着老婆罗门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

“戒日王确实是位贤君,但是这几年天竺治安恶化,盗贼越来越多,刑责也变重了,执行死刑的次数也逐渐增加,真不知道老天到底有没有在眷顾世间。依老夫所见,八成是天上众神已经决定结束人世的业障了吧。”

王玄策打断老婆罗门的演说说道:

“先不说这些。我问你,关于阿祖那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老夫才不知道。直到戒日王逝世为止,老夫根本没听过这名字。”

老婆罗门不屑一顾地答道。看来他对阿祖那并无好感,但是这答案也帮不上什么忙,王玄策只能无奈地交叉双臂,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影出现在铁栏杆外,是另外一位守卫,只见他转头朝向后方,对老婆罗门低声说道:

“喂,老头子!东西我拿来了,快把银币交出来。”

“嗯,辛苦你啦。”

老婆罗门故作威风点头回应,然后将宛若枯枝的手指伸进肮脏的发结里,拿出一枚预先藏起的银币,用手指弹给守卫。银币在空中飞舞,穿过铁栏杆掉落在守卫的手掌上,银币看起来相当老旧,由于戒日王执政时极少制造货币,因此都是沿用古时既有的成品。

守卫点点头,将另一手所持的物品拿过铁栏杆放进牢房内,然后紧张地离去,老婆罗门将那个肮脏的小麻布袋收下。

“中国人,别看到可以买通守卫就高兴。收买也有程度之分,如果只是想叫他们拿东西到牢内还没问题,但若是想叫他们放人,那是不可能的。”

王玄策遭他这么一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悟地说道:

“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啊!”

老婆罗门见状高声咋舌,自作主张大声宣告:

“真是群无可救药的家伙。跟你们这种不信神的人说法都是浪费时间,乖乖见识老夫的神力,然后悔悟吧!”

世上有一句无视神佛的俚语:

“枯燥的极乐天堂,不如变化无穷的地狱。”

使节团在异国被迫成为俘虏,尽管干部苦思对策,士兵却不禁感到无聊,这时老婆罗门出乎意外地闯入牢房,于是士兵注视他,暗中期待他会变出一些把戏。

老婆罗门将宛若枯枝的手指伸进麻布袋,翻动一会儿之后抓出一些东西。老婆罗门抓出的物品繁杂,有绳子、铜币、笔、碎布等,可是他只留下铜币跟笔,其它又全部放回袋内。

铜币特别巨大且厚实,那是老旧的天竺铜币,笔则是中国的细竹笔,老婆罗门双手各持一物,然后环视使节团并故意叹气说道:

“观众不是王侯贵族,也没有美女,尽是一些下贱的家伙,但是老夫今天就行行好,特别露一手。虽然你们上不了极乐天堂,不过到下地狱前都还可以把这当作话题津津乐道。”

“废话少说,要做什么就快做。”

蒋师仁毫不尊敬地说道。

“不付观赏费却还大呼小叫,真是群欠天罚的异国人啊!看老夫这招把你们吓得魂飞魄散吧!”

(插图4)

老婆罗门用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捏住铜币,右手拿起竹笔,随后将笔尖靠近铜币,众人屏气凝神观看老婆罗门的动作与表情,然后过了一会儿……

老婆罗门奋力一喝,声音在监狱的墙壁间回荡,当众人受到惊吓时,他两手快速动作,然后夸耀般地叫道:

“看到没有,这就是天竺流传五千年神力的证明!就算你们有眼无珠,也该有看见这技巧吧!”

老婆罗门得意洋洋,挺起瘦得像薄板的胸膛,只见王玄策见状不发一语,紧紧皱眉,蒋师仁则是目瞪口呆地凝视眼前光景。

竹笔刺进铜币的中心部位,可是笔尖却没有从另一侧刺出。

“拿去亲手确认吧。”

蒋师仁有些迟疑地接过老婆罗门递来的竹笔与铜币,他将竹笔与铜币拿至与双眼同高的位置,从各种角度观察,竹笔确实刺进了铜币中心,牢内士兵不禁赞叹。

可是,这些赞叹声却被某人泼了冷水。

“什么嘛,真无趣。”

说话的人是彼岸,老婆罗门跟王玄策同时将视线转向他。

“去你的,沙门,你胡说什么?”

“你的把戏很无趣。”

“哪、哪里无趣?”

“竟敢拿那种三流骗术出来行骗,还自称懂得神力或魔法云云,那明明就只是老套的骗术罢了。”

彼岸一边替遭虫咬伤的左手搔痒,一边讪笑。

老婆罗门怒火中烧,从蒋师仁手中拿回插着竹笔的铜币,接着他在长衣下动一动手,不知何时,铜币与竹笔两者已然分离。

“真是不可理喻的邪教徒。你敢说大话,那应该有本事办到相同技巧吧?”

“喔,我当然行啊。婆罗门的魔法算什么,贫僧可是有佛祖的庇护和连舍利弗都会吃惊的智慧。”

“彼岸这家伙,一听到没有生命危险就嚣张起来,真拿他没办法。就算我阻止他,他也不会听,就让他丢脸算了……”

彼岸可不管智岸心中所想,只见他自信满满地走向老婆罗门。

老婆罗门似乎察觉不妥,将手收至背后,但是彼岸比他快了一步,一手抢过竹笔与铜币,然后退后两步与老婆罗门拉开距离,脸上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随后彼岸故意朗诵意义不明的咒文和做出夸张动作,然后在众人眼前将竹笔刺入铜币,众人看得哑口无言。

“嘿,智岸你看到了没?”

“真厉害。彼岸,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莫非你也有神力?”

“非也非也。智岸啊,你不要被对方的言行举止迷惑,而是要诚心诚意地观察万物的本质,如此一来就能看清真相。来,你看。”

智岸照彼岸所说看去,然后几近颠狂地叫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铜币中心内部有洞,不、是有小发条可以开关的小洞……!”

“没错。你看,这边则是一般的铜币。他发出怪叫吸引观众注意,然后在一瞬间替换假铜币,可以说是最初级的骗术。喂,你说话啊,欠天罚的老头。”

老婆罗门还来不及反驳,铁栏杆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刚将麻布袋交给老婆罗门的守卫出现在门外。

“喂,这是啥……”

守卫将刚刚接下的银币用力砸向老婆罗门。

“竟敢给我假银币!这只不过是漆成银色的铜币而已,你竟敢欺骗我!”

“不,不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老婆罗门大惊失色,刚才的意气风发消失无踪,他惊慌地观察守卫的表情,一副想逃跑的模样。不过在监狱里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使节团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不禁失笑。

“中国人,把那老头子交给我。”

守卫不打算走进铁栏杆内,因为如果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囚犯挟持成为人质,老婆罗门则是拼命辩解:

“老、老夫也以为那是真的银币啊,老夫也被人骗啦!”

“少罗唆,快把真正的银币给我,我这回就放过你。”

“我已经没有银币了,那是最后一枚啊。”

“喔,这样子啊……”

守卫露出凶恶的表情,伸手穿过铁栏杆抓住老婆罗门的手臂。

“没关系,我等会儿去跟典狱长报告,然后抓你拷问一番,给我过来!”

“老、老夫可是婆罗门啊!跟你们的身分不同,如果你敢胡来的话……”

“胡说什么!你明明就是个四处被寺院和修道场踢出门的家伙,还不快给我过来!拖延我时间只会让你挨更多鞭子而已。”

“守卫,你等等。”

说话的人是王玄策,他露出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将一样东西交给守卫,只见守卫掌上有一枚真的中国银子,之前他一直将其藏在鞋子内。

“我给你银子,放过这个老人吧。”

守卫看见银子,眼神发出贪婪与猜疑两种光芒。

“中国人,为什么你要出钱?”

“因为敬老是中国的传统美德,就算素昧平生或是有罪在身,我们都不忍心看老人受到迫害,我想你的目的也不是欺负老人吧?”

“……哼!也罢,反正不管是谁出的钱,金钱的价值都不会改变。”

守卫从王玄策手中拿走银币,然后作势吓唬一下老婆罗门,随后转身离去,牢房内紧张的气氛也随之消失。

“中国人,老夫不会跟你道谢,是你自愿出钱,老夫可没有拜托你。”

王玄策面对虚张声势的老婆罗门,只能无奈苦笑,并且心想自己平白浪费了银子。

“老头子,你不必跟我道谢。不过我看你是个没见惯金钱的人啊,竟然分不出银币的真假。”

牢内一同传出笑声,老婆罗门没有回话,似乎是冷淡地在思考,等到老人再度开口,已经是接近傍晚的时候。

“中国人。”

“干嘛?”

“你如果平安回到中国,会去晋见皇上吗?”

“当然。我必须向皇上覆命。”

“也就是说,你会当面见到他罗?”

老婆罗门强调问道,王玄策则点头回应。

“那么中国人,我们来打个约定。”

“什么约定?”

“带老夫去中国的首都,然后让老夫服公职奉侍皇上。”

王玄策不发一语地打量老婆罗门,搞不清这个奇怪的老修行者在说什么。

“在天竺住了两百年也已经厌烦了,听说中国的首都比曲女城繁华广大许多倍,老夫想到那里展现神力。”

王玄策讽刺地回答:

“对你来说是好事,但是这对我们来说有任何利益吗?”

“老夫可以让你们逃离监狱。”

尽管老婆罗门的语气严肃,却没有受到任何人敬重,众人都觉得他是个骗子,回话的王玄策也不抱一丝期待。

“你要怎么做?”

“老夫跟你们这种菜鸟不一样,受过数次迫害,曾经多次进出这间监狱。”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先听老夫说完。老夫有在空中施了些技俩,可以随时离开这个烦人的地方,刚好老天也助老夫一臂之力,让工程成功了。”

王玄策等人面面相觑,接着老婆罗门很威风地命令道:

“迟钝的异国人,还不快找几个人站到铁栏杆前面!如果守卫过来,就立刻打信号给我们知道。”

于是王玄策命令五位士兵站到铁栏杆前,而老婆罗门走到牢房的角落,墙边的地是湿地,飘着带有湿气的异臭,还有蛞蝓在爬行,是所有囚犯都不想靠近的区域。

只见老婆罗门用衣袖擦乾地上肮脏的水气,弹扣手指出声。

“喂!快来帮忙,让老夫一个人做事算什么敬老啊。”

王玄策感觉到内有玄机,于是命令士兵协助老婆罗门,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人揶揄老婆罗门的行为,智岸紧握双手,彼岸则是屏气凝神看着老婆罗门,两人还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合掌念佛。

老婆罗门率领众人搬起石块,部分地板就此掀开,随后露出一个大洞,大小比一尺四方更大一些,带有湿气的风从底部吹起,让人感到不快。

“不要出声!”

王玄策低声嘱咐众人,彼岸急忙捣住自己的嘴,接着王玄策用带有杀气的目光重新看向老婆罗门问道:

“这个洞穴通往何处?”

“通往外面的湿地,如果没有墙壁阻挡的话,走三步路就到了,出口是在泥沼区,有杂草做掩护,不会轻易被发现。”

王玄廓看向窗外低声报告:

“大哥,湿地外侧的道路上有十位天竺士兵,不时会注意这里,我想现在不适合行动。”

“嗯。”

“不可能所有人都逃出去,顶多只能让一到二位逃亡吧。”

王玄策点头附和,然后追问老婆罗门:

“既然有这种逃脱路线,为什么你自己不使用呢?”

“老夫罪状轻微,了不起十天就会被释放,但如果为此逃狱,下次再被逮捕时肯定会是死刑。除非山穷水尽,否则老夫没有打算使用这条通道,毕竟只要用了一次,就无法再使用第二次,老夫现在把这机会让给你们,算是够有情有义吧。”

蒋师仁露骨地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向老婆罗门问道:

“你该不会是想欺骗我们吧?”

“老夫骗你做什么?中国人,这样下去你们会撑不住监狱的生活,接二连三的衰弱而死,如果想活下去,就要拿出最后的勇气,跟老天搏一场。”

王玄策迅速在内心分析情势。如同蒋师仁所说,这有可能是圈套,可是现在陷害使节团又有什么好处呢?顶多是老婆罗门可以密告逃狱一事,藉此拿些奖赏罢了。不过这么一来,老婆罗门在牢房内挖掘洞穴一事就会曝光,或许老婆罗门本来就是观察使节团的密探,但是王玄策很清楚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机会难得!

王玄策下定了决心,如果现在放弃逃狱机会,使众人在狱中接二连三死去,到时他将会悔不当初。

“好吧,如果一切顺利,我就向大唐的皇上推举你。”

王玄策说的话让老婆罗门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蒋师仁与王玄廓虽然一脸惊讶,但是没有加以反对,因为他们也明白使节团没有选择的余地,智岸与彼岸则是没有更佳的替代方案,所以就算内心不甘愿,也只能全权交给王玄策处理。

士兵听王玄策说明情况之后,彼此讨论了一会儿回答:

“我们对天竺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如果正使大人不救我们,那我们一定无法活着与家人再会。”

“请您务必要平安领兵回来救我们,如果婆罗门老头敢背叛我们,我们一定不会让他活命。”

虽然他们不过是默默无名的士兵,却也是从长安出发到抵达天竺为止,毫无一人抗命或逃亡的勇士,对于指挥宫王玄策,他们抱有绝对的信任。

决定要逃狱之后,王玄策下一步要思考的就是要选择谁同行。如果只有王玄策一人逃狱,万一不幸被捕或遭杀害的话,一切都将徒劳无功,因此必须要找够分量的人,能够代替途中死亡的王玄策说服尼泊尔国王,借兵回来救人,而且因为旅途危险,同行者需要会足够武功才可自保。

换句话说,人选是蒋师仁或王玄廓其中之一。

“蒋副使,你跟我一起去吧,二弟留在牢房统率各位。”

王玄策做出抉择。

虽然两人的力量与信赖感都在伯仲之间,可是以王玄策的立场不能选择王玄廓,因为王玄廓是他的亲戚,如果这时王玄策选择和王玄廓逃狱,可能会引起剩下的人做出不适当的联想。

“正使会不会舍弃我们,打算跟亲戚逃走呢?”

其他人势必会如此怀疑,纵使信赖感再深厚,人心一定会如此反应,而只要信赖感一度崩溃,团结就会瓦解,连带引发反感与争论,最后分成两、三个派系互相斗争,这样一来,就不可能达成“率领全部人回长安”的目的。

王玄廓一口答应,他是个清楚族兄的顾虑和自己立场的男子汉,二话不说就接下这个不讨好的任务,毫不抱怨。

“二弟,交给你了。”

“放心吧,大哥,我不会让牢房内的人少任何一位的。”

王玄廓的回答非常可靠。

“不过,我最多只能撑一个月,超过期限我就没有自信能支持下去,所以请你尽早回来。”

“放心吧。”

王玄策估计耗费天数是去程十天,说服尼泊尔国王以及调度兵力十天,回程十天,总计三十天,当然他也打算尽可能缩短日数。

就这样,王玄策等人当晚观察守卫的动静找机会逃狱,牢房内的士兵靠上铁栏杆,妨碍夜里巡逻守卫的视线,王玄策与蒋师仁待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小声搬动石块,轮流进入洞穴,然后再度盖上洞口,让王玄廓躺卧在上方。

王玄策与蒋师仁是否能平安逃狱抵达尼泊尔呢?欲知结果,请期待下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