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王玄策 俘获献天子 英国公 正论谏主君
一
时间来到了年初,目前大唐是太宗皇帝掌政的贞观二十二年。
王玄策由曲女城出发,踏上前往长安的漫长归途,回程与去程有许多差异。
首先是使节团一行人分为两组,一组人数二十人,由王玄策和蒋师仁统率走陆路归国,另一组人数十二人,由王玄廓率领从海路归国。
会分两组是因为本次的意外灾难让他们学到了教训,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在同一组,所以抵达曲女城时他们也全部被关进监狱,过着悲惨的日子,这让他们了解分散风险的必要性;此外,为了将来着想,趁现在调查与确保连接大唐和天竺的海路也有其必要性,由于王玄廓在长安就对海路有浓厚兴趣,因此他自告奋勇渡海回国。
自古以来,位在恒河河口的港都耽摩立底一直都是连结天竺与东方的重要港口,较王玄策早两百年诞生的法显法师和略为后代的义净法师等,大多数经由海路赴往天竺的求法僧都会通过这个港口。
此地设有十余座佛教寺院和五十余座婆罗门教寺院,阿育王建立的塔亦雄伟耸立着,这里亦是知名的棉布与肉桂输出地。
从恒河搭乘通往下游的木舟到达此港大概得花上十天。王玄廓等十二人带了许多行李乘木舟,行李半数是和佛教有关的书籍,另一半是要献给朝廷的天竺特产,内有象牙、珍珠、以及各种香料和辛香料等。他们将从师子国朝东行,走海路自广州移动到扬州,然后沿着大运河上行并于洛阳上岸,预计在年内抵达长安。
十二人内有两位入竺求法僧,也就是智岸和彼岸,他们本来想在天竺留个五年到十年钻研佛法,可是因为无法拜会戒日王,所以没有达成本次旅程最主要的目的。目前阿祖那被逮捕,改由地婆西那即位,曲女城一带也渐渐恢复平静,但是说不定天竺的混乱才正要开始,他们有可能会被卷入佛教与婆罗门教的斗争当中。
对此,王妹兰杰秀莉给予使节团一项建议,以前玄奘法师虽然花了将近十五年拜访天竺各地,可是唯独南方海上的师子国并未造访,她建议使节团由海路归国时可以拜会师子国,然后将消息带回长安给玄奘法师,智岸与彼岸深思过后欣然接受这项建议,决定与王玄廓同行。
王玄廓等人要从恒河河畔的港口搭上木舟出发的当天,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突然出现,将一个小壶递给智岸和彼岸并说道:
“拿去,这药叫做畔茶怯水。”
“光听名字就很可疑。”
彼岸十分不信邪地打量小壶,老婆罗门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这水是从深山的岩石之间涌出,要是手不小心碰到,皮肤与肉,甚至骨头都会被溶解掉。”
“那不就是猛毒吗?”
“是啊。想取这泉水,必须用骆驼的头盖骨当容器去取才行然后再放入小壶就成了这玩意儿。”
彼岸很露骨地语带怀疑说道:
“能够溶去人骨,却不会溶掉骆驼的骨头啊……还真诡异。”
“不虔诚的家伙是不会懂的,这就是天竺的奥秘!”
“奥秘?我看是灵异吧,贫僧无法理解你大费周章收取这东西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要拿来喝啊。”
“等一下,碰到连骨头都会溶掉的饮料要怎么喝啊?”
“这是有诀窍的。来,喝一杯可延寿十年。”
“我拒绝,如果在抵达师子国前中了毒,那我可对不起师父和列祖列宗了。”
“喂,木舟要开罗!”
智岸叫道,彼岸急忙从陆地跑上木舟,留下手里拿着小壶的老婆罗门不管。
于是,王玄廓、智岸、还有彼岸等人为了前往师子国和归国而启航,他们的旅程也足够写成一篇故事,不过除了部分消息之外,其实他们的故事几乎都没有留下纪录,关于此点将会在后面说明。
之前提过打算从陆路归国的人有二十人,其实那只是中国人的部分,另外还有八位天竺人同行,其中三人是俘虏,也就是阿祖那以及其妻和儿子,另外一人是事前约定过的老婆罗门,剩余四人是两位制作石蜜的师父和其妻,他们接受新王地婆西那的招募,为了将精糖技术传授给大唐而前往异国,他们的妻子则负责在旅途中照顾三位俘虏。
三位俘虏一同被关入一台巨大的槛车展开旅行,说他们一家享有天伦之乐或许很讽刺,因为实际情形是小孩被夹在失和的父母之间。
槛车能够顺利渡过雪山吗?请不要担心,虽然众人走的是陆路,不过返回长安的归途与通往天竺的去程路线并不同,他们从曲女城出发,往西侧前进,越过印度河与乌浒水通过康国、安国、史国、曹国、米国等西域诸国,再踏过葱岭与天山的山道,沿着赤河向东进,接着从玉门关进入大唐领土,通过肃州、甘州、凉州、兰州抵达长安。旅途中的地形大部分都是草原与沙漠,都市内也都有提供住宿设施,不会像跨越吐蕃高原那般辛苦。
他们走的是玄奘法师往返天竺时利用的西回道路,后世称为“丝绸之路”。反正都是要往返天竺,那么去程与回程不如走不同道路,以便尽可能多拜访一些国家,藉此增广见闻,加强调查各国国情并宣扬大唐国威。
回程的路途大略是一万多里路,依王玄策的计算,一天平均可以前进三十里到三十五里,所以年内应该就可抵达长安。
新王地婆西那为他们举办盛大的欢送会,老妇人兰杰秀莉失明的双眼含泪,不舍王玄策离去,她日后再也没有和王玄策见面。
王玄策经过自行判断后,送给侍女雅斯米娜自大唐带来的翡翠发饰,虽然这跟她的恩情比起来微不足道,不过雅斯米娜还是很高兴,不停挥手欢送使节团,直到他们人影消失为上。
他们出发之后,每一个受拜访的国家都郑重款待王玄策一行人,并且派出卫兵护送他们至国境,王玄策当然也遵守礼节应对各国国王,约定会将他们的诚意禀报大唐朝廷。
倘若无视大唐国威,甚至对使节团一行人无礼,那么结果会不堪设想,槛车内的人就是活生生的最佳证明。
看到失了魂的阿祖那以及不时抱怨丈夫不是的妃子,实在不觉得他们有气魄敢凭实力逃亡。王玄策觉得他们不需要上首枷和手枷,于是将枷锁解开,夜晚将他们放出槛车,到了白天又让他们坐上,真可说是不可思议的罪人之旅。
不过,王子不同于父母,不但没有犯下乱国大罪,反而还有证言指出他多次安抚父母情绪,劝阻他们不要滥杀无辜,而且他又只是位少年,所以王玄策本来打算至少放他出槛车,让他骑驴移动,可是王子感激地回答:“我不能让父母坐着槛车,自己却骑驴”,实在是位坚强的孩子。
“我希望到了长安以后可以进入佛门,请问正使能帮我介绍寺院吗?我会很感谢您的。”
“是吗?你要皈依佛门啊。”
天玄策细细打量天竺少年,要不是双亲的野心过大,这位少年应该会成为帝那伏帝国的国王,为小国施善政并且受民爱戴吧。
然而造化弄人,他无可奈何地离开生长故乡,在异地眺望着西域沙漠上空的明月,似乎在盘算自己的将来。
附带一提,这段对话发生在康国首都萨末鞑城,当时少年暂时被放出槛车外。
“这事不急,不过如果你在长安有想进去的寺院,尽管跟我说,我跟各寺院的关系都不错。”
“谢谢您。”
少年郑重行礼答谢,然后用充满思虑的眼瞳看着王玄策说道:
“可以的话,能让我进名为玄奘的法师所在的寺院吗?”
“啊,原来如此,因为玄奘法师在天竺赫赫有名啊。”
王玄策理解少年的用意,可是少年的思虑其实比他所想的还深。
“嗯,而且如果是玄奘法师的寺院,我想我父母应该也能接受,或是该说,他们也愿意死心吧。”
“这样子啊。”
王玄策感慨的同时,也觉得这孩子太优秀了,与其让这么聪明的孩子受到俗世凡尘玷污,还不如送进佛门会比较好。这么做是为他好,也是为其他人好。
“我了解了,我会尽力帮助你。”
王玄策答道,少年则高兴地行礼,此时遥远东边的天山浮现了薄紫色的阴影。
二
王玄策终于回到长安,时间是大唐太宗皇帝执政的贞观二十二年十月,自前年三月出发以来,已经过了一年七个月。
长安的繁荣超乎天竺人想像,槛车内的阿祖那一家人、槛车外的老婆罗门都惊叹得说不出话,而对王玄策等中国人来说,这也是久违的京师。当王玄策看到陌生的塔正在建造当中,便询问恭迎的京兆府官吏。
“那座塔是什么?原本有盖那座塔吗?”
“那是慈恩寺的塔,完成后会有一百八十尺高。”
“是吗?是慈恩寺啊,原来已经建好了啊。”
“日前玄奘法师受到皇太子殿下请求,担任慈恩寺的上座,继续致力于佛经的汉译工作,他很期待诸位的归来。”
“这样啊,那最近得去打个招呼才行,那些弟子不知几时才会回来。”
王玄策一行人进入右卫率府,将此地做为宿舍,阿祖那一家人被放出槛车,给予一间房间共用。之后王玄策开始写奏文向朝廷报告回国的消息,然后等待皇帝召见,朝廷却迟迟没有回应,接着时期进入十一月,王玄廓抵达长安。
王玄策高兴地迎接他,可是在与族弟欢喜的再会之后,他立刻有不祥之念,因为该出现的人不在现场。
“我还觉得怎么如此安静,原来是那对宝不见了,智岸师跟彼岸师怎么了?”
王玄策在询问的同时,厄运的乌云布满了他内心,接着再会的喜悦从王玄廓的脸上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哀伤,他用相当低沉的语气说道:
“大哥,对不起,我没有将他们平安带回来。”
王玄策沉默了三瞬之久,他的思虑混乱,好不容易吞吞吐吐地回答:
“他们是病死的吗?还是被海贼所杀?”
“是病死。好像是在师子国染上热病,可是发病是在船上。他们的病情急速恶化,第三天就接续逝世了,或许在天竺受的苦难对他们的病情也有所影响吧。”
王玄廓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跟族兄报告这件事,虽然这不是一个开朗的话题,但是他还是尽可能将事情解释清楚。
“我们原先打算在郎迦戍的港口埋葬他们,可是因为是病死者的遗体,所以得不到对方国家的许可,最后只好进行水葬。有位室利佛逝的僧人与我们同船,于是我请他念经超渡两人。”
那位僧人谢绝王玄廓的礼金,反而请求王玄廓多分他一些佛经,王玄廓迟疑一会儿,最后觉得这样做往生者应该也会比较高兴,于是将半数的佛经部交给僧人。
“那两人竟然会病死……”
“大哥,对不起。”
“不,不是你的错。那两人虽然年纪尚轻,不过已经达成了该达成的任务,所以也算是享尽天年吧,能让他们俩踏上天竺的土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王玄策给士兵们银两让他们先回家,士兵们迫不及待要和阔别两年的家人再会,纷纷跑回住宅。这天晚上,各家各户大概都会畅谈天竺之旅的趣事吧。
王玄策则是有重要事情要报告。
“智岸师跟彼岸师的事就由我来跟玄奘法师报告吧。”
跟此事比起来,率领八千两百位异国士兵与三万或七万的军队战斗其实不怎么累人。
王玄策目送急于返家的士兵们离去,然后走回门内。他要走上二楼时,刚好看到眼下街道繁华热闹的模样,他有些突兀地询问关于智岸和彼岸的临终情况。
“他们很痛苦吗?”
“我想还好,虽然有发高烧,可是他们很快就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持续三天之后,他们就在大家不知不觉中静静走了。我觉得他们最后的表情很祥和,士兵们则是都很哀痛,因为我们在监狱里经常受到他们鼓励。”
王玄策的目光越过楼上的栏杆眺望街景。
“与其说是哀伤,不如说是感到莫名的落寞。你看那片人山人海,那里有许多男女老幼在行走,可是他们俩却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王玄策如此叹道并劝族弟先回家休息,他也两年没回家了,接着王玄廓约好明天与族兄的相会后就此离去。
日后,名声与玄奘足可匹敌的义净三藏法师达成往返天竺皆经由海路的壮举,他留下《南海寄归内法传》四卷以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两卷,都是相当贵重的纪录,其中内容有提及智岸与彼岸,以“此两位的佛经让室利佛逝的佛教更加兴盛”如此记述赞美他们的功劳。
王玄策的心情恢复冷静后,前去拜访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告知他智岸与彼岸已死,老婆罗门眼睛一亮沉默不语,然后喃喃说道:
“哼,亏我还想把密传的妙药送给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拒绝别人的好意,才会变成这样。”
老婆罗门吸着鼻水,这是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长安度过的寒冬让他冷得受不了吗?
然后又过一年,迈入贞观二十三年。这年正月又十天后,王玄策终于获准进谒唐太宗。
当天王玄策带着六位同行者进皇城,六位分别是蒋师仁、王玄廓、那罗延娑婆寐、阿祖那以及其妻和子。
通往皇宫的路途与离开天竺前无异,有多次经验的王玄策虽然不紧张,可是他一看到高高在阶上的皇帝还是不禁惶恐,王玄廓与蒋师仁似乎也在拼命抑止紧张的心情。
而四位天竺人更是依照其性格,各自显现出不同反应,有人紧张得脸色苍白,有人兴奋得满脸通红,阿祖那夫妇则仿佛将霸气与骄傲都遗忘在曲女城,一副脆弱无力的模样,尽管王玄策事前告诉过他们被宣告死刑的机率很小,他们还是无法不感到畏惧。
接着他们受到传唤,随后一同前进至阶梯前,趟国公长孙无忌与英国公李积两大重臣站在玉座左右,王玄策发觉在两者中间的唐太宗感觉比以前更加苍老衰弱,不由得黯然神伤。
然后皇帝下诏,任命王玄策为朝散大夫,此官职近似于宫廷内的书记宫,并没有特定的职务,今后王玄策依然会以对西域外交与宗教行政的专家身分继续侍奉朝廷,不过朝散大夫的官位是从五品。
王玄策以前的官位是正七品,所以他这次升官是一次跳过从六品与正六品,可说是飞升三级,职等与武官的游击将军和游骑将军相同,俸禄也从八十石倍增至一百六十石,对于历代皆是中下层官吏的王氏一族来说,这回是大大的出人头地。
笔者认为蒋师仁与王玄廓应该也有所升迁,只不过纪录上没有记载,大概不是需要特别注记的人事纪录吧。
官吏若从正七品升为从五品,在宫中所持的笏也会改变,本来持有木造或竹造的笏牌会更换为象牙制,朝服也会焕然一新,从浅绿色换为浅红色。
附带一提,长孙无忌与李积的职等是从一品,因此朝服的颜色是紫色,使用的笏也理所当然是象牙制成,看起来颇有功高德重之感。
在天竺得到的佛足石已经献给朝廷,唐太宗对此褒奖王玄策等人,接着皇帝终于要对阿祖那杀害、虐待使节团之罪下判决。
受传唤上前的阿祖那右侧是妃子,左侧是王子,三人一同跪在阶梯下,深深低头等侯判决。
“阿祖那以及其妻小终生拘留于长安,永远不准再回去扰乱天竺和平。”
结果是终生拘留,虽然这项惩罚颇为严苛,可是本来应该要以叛逆罪处死的父子如今得以保存性命,在这个时代来说,此判决结果算是相当有人情味。
“父亲死后,长大成人的儿子如果想回国,就再来向朝廷请愿,在长安的生活一切遵照朝散大夫王玄策的指示。”
虽然说是拘留,却有保障固定居所与生活,或许这该算是相当宽容的责罚吧。阿祖那一安心之下,流得满头大汗,答谢皇恩时的声音因为情绪激昂而几乎听不清楚。
如果唐太宗的身心依旧健壮,或许就会判下更严厉的惩罚,可是他现在已经感觉到自己所剩时日无多,只想万事和平处理,不想在日后遭人怨恨。
唐太宗疲竭地在玉座上调整姿势,长孙无忌与李积伸手打算搀扶,可是他却挥手拒绝,然后将视线转到阿祖那的儿子身上说道:
“阿祖那,你儿子的孝心救了你啊。”
王玄策口译唐太宗说的话,阿祖那的儿子将拜伏在地的身子压得更低。
“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从奏文上看来,他还劝阻你们不要滥杀无辜。子女将功抵过救了双亲,不过他似乎想要进佛门,真不简单。身为一个父亲,朕也渴望有这种子女。”
“陛下,皇太子殿下既聪明又仁慈,绝不会输给这位天竺人,陛下没有必要称羡这对罪人父子。”
长孙无忌听到唐太宗对少年的夸奖,立刻进言。
“是这样最好,朕看答案不久就会揭晓了。”
唐太宗的这句话似乎含有相当的自嘲与讽刺,关于培育后继者这件事,举世无双的英雄人物似乎也只能无奈叹气。他接二连三将有望的皇子废嫡,最后只能选择平实无华的九男李治为继承人,而强力推荐李治的人就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可说是“啰嗦的外戚”之代表人物,他是大唐帝国的宰相,拥有相当的实绩与能力,不过另一方面,他渴望在太宗死后也能继续保有身为臣子的强权,因此跟聪敏坚毅的能干皇子比起来,平凡的李治较容易听他指使,现在他的目标达成,可说是相当心满意足,可是唐太宗却不禁想开口讽刺。
“跪在那边的老人听说是婆罗门,你是谁?”
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知道唐太宗将焦点转向自己,便志得意满、滔滔不绝地开始自我推销,王玄策在口译时省略老婆罗门九成的内容,只表示他自称年龄两百岁,而且会制作长生不老的灵药。
三
“什么!两百岁?”
唐太宗的双目一亮。
对此时老弱多病的唐太宗来说,不得不对自己的健康和其影响敏感,尽管他像英雄豪杰那般对死亡已经有所觉悟,可是只要想到死后的发展,还是不禁有所留恋,而且握有绝对权势的天子死去之后,只要有一个差错就很容易引起天下大乱,这次戒日王的事件就是如此,因此就算不奢望长生不老,他也希望至少可以延寿。
老婆罗门口若悬河,说要收集天下间的秘石珍草奇树,制作长生不老之药献给皇上,王玄策虽然只口译了全部内容的三分之一不到,却已经足以让唐太宗怦然心动,他从玉座上移动消瘦的身体并说道:
“好,让他做灵药吧。”
唐太宗如此下令,但是这时有人毅然对主君提出反对意见,说话者是英国公李积。
与其说李积是唐太宗的心腹,不如说他是唐太宗的挚友,他从少年时期协助唐太宗挑战强大的隋朝,先战胜四方群雄,再逼退北方的突厥,为大唐帝国的建国尽心尽力,他一直记得唐太宗李世民年轻时的英姿。
然而他的挚友现在却年老力衰,甚至相信异国的诡异婆罗门,想要倚赖长生不老的灵药延寿。李积悲悲戚戚,不禁要为此落泪,长孙无忌则是露出失望的神情静观其变。
“皇上,请容臣禀报。”
“英国公,卿说吧。”
唐太宗不直呼臣子李积的实名,而是称呼他作为贵族的称号,由此可证明他是多么器重李积。
李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他修长的身材散发出一股锐气,只见他瞪着那罗延娑婆寐,老婆罗门回看李积,气势却显然被对方压倒。
“这位老婆罗门自称会制作长生不老的灵药,可是皇上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卿不相信吗?”
“臣无法相信。臣想盘问他几个问题,请皇上准许。”
“好吧。”
唐太宗点头道,接着李积谢过皇上后便对王玄策说道:
“朝散大夫,你要小心仔细帮我口译。”
“是。”
李积的气势摄人,王玄策不禁低头。
“婆罗门,如果你真的会制作长生不老的秘药,那你自己应该也有服用吧?可是你看起来老态龙钟,而且自称两百岁,这不是很矛盾吗?长生的效果不置可否,可是绝对没有不老的效果吧!”
李积一针见血的质问让长孙无忌立刻点头附和,他低喃“说得对”后再度恢复沉默,观察皇帝与臣子的表情。
老婆罗门不懂汉语,但是他观察皇帝与两位重臣的表情便感到大事不妙。“老爷爷,你该死心了”,王玄策虽然想如此叹气劝阻老婆罗门,可是碍于立场,他只能尽量保持平静,为说话者清楚地口译每一字一句。
老婆罗门被说到痛处,惶恐地将头低王地面,李积见状转头面对皇帝进言:
“禀告皇上,自古以来追寻长生不老的皇帝不在少数,但是却从未听说有成功的例子。秦始皇也好,汉武帝也罢,最后都只是留下耻辱遭人贻笑罢了。臣很清楚皇上的英明神武,还请皇上对此事三思。”
李积语罢深深行一个礼,廷内恢复肃静,不懂汉语的阿祖那等人也屏气摄息看着玉座。
然后唐太宗笑了出来,虽然他的笑声并不开朗,也显得有些无力,不过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十分冷静。
“英国公点醒朕了,追寻长生不老根本是最愚蠢的行为,朕年轻时听说始皇帝与武帝的故事,也曾嘲笑过他们。”
他看了李积一眼,稍微改变神情继续说道:
“不过,就算不能长生不老,延年益寿总是可能的吧?朕希望自己的寿命至少可以与先帝相比,在有生之年巩固太平之世的基础。”
先帝指的是唐太宗的亡父,也就是唐高祖,享年七十一岁,唐太宗强烈希望自己可以活到同等岁数,对此,李积和长孙无忌也不忍加以反对。
唐太宗低头看向老婆罗门说道:
“朕命你为朕研发可让身体健康与延寿的灵药,今后你就由兵部尚书崔敦礼管理。如果你的努力成果并非夸大其词,那朕会给你应得的奖赏,若只是浮语虚辞,到时结果如何就不必朕多说了吧。”
接着王玄策与其他六人退出朝廷,待离开玉座半里之后,众人才总算平复紧张的情绪。
“真是的,都是你害我被英国公瞪!我已经尽了道义,接下来你要自己制药。”
“那个叫李积的男人似乎开不起玩笑,看来很难当朋友。”
“喂,你竟敢直呼英国公的名讳。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小心别被问罪了,我可不想被你拖累。”
他们前去和兵部尚书崔敦礼见面。崔敦礼出身名门,父亲是隋朝大臣,并且文武双全,曾经在与西北方异民族的对策上立下功绩,不过他还负责另一项奇怪的职务。
“我让你住在金飙门内,你自己选间喜欢的空屋吧。”
金飙门是让医师或方士、道士、术师等身怀各种特殊技能的人士聚集居住之处,换句话说,就是让奇怪的人在此居住、做奇怪的修行、制作奇怪的药物、钻研奇怪的书籍、或是绘画奇怪的设计图等。
“这里龙蛇混杂,虽然没收容过天竺人,不过有波斯人和康国人,你要和他们好好相处,有需要的材料兵部会去收集,早点作出长寿药献给皇上吧。”
也就是说,那罗延娑婆寐成为了朝廷公认的“奇怪人士”。
王玄策争取到了三户住宅,第一户给阿祖那一家居住,第二户给老婆罗门,剩余一户让两组精糖师父夫妇同居,就这样,金飙门内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天竺人社区。王玄策为他们备齐家俱与仆人,让他们可以自在生活,老婆罗门与担心害怕的阿祖那夫妇不同,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你们等着看吧,老夫会制出长寿药的,而那个叫李积的家伙到时想求药,老夫也不给他!”
可是很遗憾的,老婆罗门的野心轻易地被摧毁,因为唐太宗在那年五月驾崩,享年四十九岁。从十七岁说服父亲,为推翻隋炀帝举兵以来三十二年,他为了建设与发展大唐帝国心力交瘁,最后终于逝世。虽然他的人生不长,但是他善用上天给他的命数,立下无数丰功伟业,因此应该走得没有遗憾吧。
伟大皇帝的死亡让全天下忙于服丧,所以一时之间也没有人继续要求老婆罗门制造延寿药;另一方面,王玄策忙于应付请求进谒唐太宗的西域诸国使节,根本没有空闲去理会老婆罗门。
过了许久,王玄策前去金飙门采访老婆罗门时,只见他坐在堆积如山的药材前叹道:
“真是可惜啊。要是老夫的延寿药完成,皇帝可以再活五十年呐。”
四
之后王玄策再也没有升迁,官职名虽然有变动两、三次,不过职等一直都是从五品。
王玄策对此也没有任何不满,他本来应该是继承家业,度过被佛经与外国语卷轴包围的平凡人生,可是他却在一生中三度往返天竺,其中一次还立下被评为“天竺震惧”的奇功,名震异域,这是件很奇特的事情,但是他似乎不希望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因此从未对其余人夸示自己的功名。
如果有需要用兵的机会,王玄策应该可以大展在天竺发挥的将略之才,可是此时大唐的国威与国力不断增大,朝廷内人才济济,本是文宫的王玄策始终没有发挥军事才能的机会,非常的才干只有在非常时刻才有需要,或许王玄策一生之中,就只有一次碰上非常时刻的机会吧。
寻常时刻需要寻常的才干,王玄策朴实地表现了他的才能,他每天协助引导拜访长安的外国使节团,照顾居住在长安的外国人,并且巡回佛教、景教、祆教等外国宗教的寺院,接受陈情处理问题。
这些工作对王玄策来说与其说是职务,不如说是天职,就算他本人满足于此,可是后世却为他感到可惜,因为如果他至少升官至从四品,那么应该就会在正史上被独立写成传记。
期间,他著作《中天竺行记》献给朝廷,内容号称足以和《大唐西域记》匹敌,然而大唐灭亡后此著作失传,只有部分著作有引用其内容。
后来年号改变到了显庆三年,换算成西历是西元六五八年。
是年春季三月,王玄策造访慈恩寺。他身穿浅红色的朝服,腰带间系着小小的黄金饰品,他对清扫寺内的僧人询问几句,得到答案之后缓步绕往大雁塔后方。
一位年轻僧人向他走近,双手合十露出微笑说道:
“好久不见了,王正使。”
“义岸师,看来你过得不错。”
王玄策笑着回礼。
此位中等身材的年轻僧人肌肤略为黝黑,脸部轮廓深,鼻子坚挺,长相英俊,感觉是异国人士。
“来到长安已经十年,你似乎完全适应了。”
“是啊,托您的福,不过我偶尔还会想起天竺的事。”
是的,这位年轻僧人正是篡位者阿祖那的儿子,他进入佛门,法号义岸,在当时刚完工不久的慈恩寺修行,至今已经十年了。现在他精通汉字与汉语,梵文与梵语当然也运用自如,修行之余协助汉译佛经,另一方面也将儒学与道教书籍译为梵语,同时还参与辞典的制作,每天过着忙碌的日子。
王玄策与义岸一同漫步于寺内,春晖映照大雁塔,从别处可听到小鸟的鸣叫,义岸边走边问道:
“听说您又要前往天竺?”
“嗯,已经阔别十年了。”
朝廷再度对王玄策下令,他即将第三次赴往天竺,虽然他的年纪已经四十过半,鬓角也白了一半,可是高大的身体看起来还相当硬朗,足够负荷万里的旅途。
在此直接先向各位禀告结果。王玄策第三度的天竺之旅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最后也平安归国,由于他只是很普通地完成任务归来,所以没有被视为立下功劳,“辛苦你了。”朝廷仅仅告诉他这句话,没有给予他任何奖赏或升迁,据说他回到长安后只有休息三天,随后又立刻开始乎常的职务。
王玄策若无其事地询问义岸:
“如果你有打算的话,我可以上奏朝廷让你加入使节团,你意下如何?职务是随行僧,十年前智岸师与彼岸师就是这个职务……”
王玄策说到两人的姓名时,语气不由得有些哀伤,义岸则是微微皱眉并双手合十,然后放下双手明快地回答: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认为只要是双脚可及之地就是佛土,而且我双亲的坟墓也都在此,没有打算回天竺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王玄策露出微笑点头附和。义岸的双亲因为水土不服,数年前相继过世。
“那罗延娑婆寐师还在制作延寿药吗?”
“你不必称那家伙为师。那个老爷爷前几天上朝自称开发了新药,可是皇上叫他不必再来,他只好悄然退出朝廷。”
皇上是指唐高宗,是大唐第三代天子,唐太宗的九子李治,据说他重用英国公李积,疏远赵国公长孙无忌,不过这与王玄策没有关系。
“您当时是跟他一起吗?”
“因为那个老爷爷一个人根本去不了皇城!他在长安住了十年,却根本不学汉语。”
“不过您虽然抱怨,却还是很照顾他。”
“没办法,因为我在天竺曾被他救过一命,反正他也活不久,我会帮他负责丧礼的。”
王玄策苦笑回答。
“不好意思,打扰你修行,既然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等我从天竺平安回来再见面吧。”
“请您注意旅途安全。”
王玄策步行离开,义岸则目送他的背影良久。
长安是花都,除了短暂的严冬之外,从早春到初冬都有花朵绽放。此时是阴历三月,即使还未到牡丹花开时季,可是桃花、李花、杏花、蔷薇等都已经绽开,开始争妍献媚,风一吹过,白或淡红色的花办就有如飞雪般降下,全城满溢着花的香气。
一位震撼全天竺的男子在飘落的花雨中漫步,悄悄地消失在其中。
后世没有人知道王玄策几时死亡以及他的墓地在哪里。
(插图10)
(完)
*所有登场人物的年龄都是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