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堕入完全的黑暗之前,惊恐伴随着剧痛,鞭打着靳荣的意志。之前明明搜得很干净了,这玩意太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朱卜花送我的!今天我把它还给你!”

朱瞻基吼叫着,又一次把拳头砸上去,令靳荣的左眼溅出更多血花。他用力太过,右肩有大块血迹在迅速扩散,可太子毫不关心,凶猛地转到靳荣背后,一脚踹在腿弯处,令这位“军中关公”双膝跪地,然后拔出他腰间的直柄刀,横在他的咽喉处。

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迅猛百接,仿佛胸中有一股恶气倾泻而出。

那些卫指挥使和千户没反应过来,怎么短短一瞬间就形势逆转,靳荣反落到太子手里了?他们大惊失色,一起要冲上来救人。朱瞻基却断喝一声:“退开!”

带着漂亮钢纹的精白利刃,顶在了靳荣的咽喉上。这些人只得听从朱瞻基的要求,迟疑地朝后退了几步。

“吴定缘,你还活着吗?”朱瞻基嗓子嘶哑,刚才那一声怒吼把声带都几乎扯坏了。

“还活着大萝卜。”

“放开他!”朱瞻基抓住靳荣的头发往后一扯,让咽喉更贴近刀刃。

靳荣亲兵们赶紧松开了手。吴定缘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强忍胳膊上的剧痛,朝这边晃晃悠悠看过来。他一见到太子右肩的血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家伙太狠了,竟然直接挖出了深埋肩肉的箭镞,这一下子苏荆溪前功尽弃,右肩的筋骨怕是彻底废了。

但若非如此,今天这局面也难以打破。

吴定缘知道当下不是矫情之时,他迅速跑到太子身旁,替他握住直刀控制靳荣。太子刚一松手,身子一个趔趄,捂着右肩差点倒下去。一个人要承受多大的痛楚,才能硬生生从自己的血肉里抠出箭头来。这种体验,连吴定缘都不敢想象。他努力把这些无谓的感叹都驱散掉,把直刀在靳荣咽喉上一贴:“快让所有人都停手!”

靳荣血流满面,却只是闷哼了一声,既不求饶,也不呼救。吴定缘不能真的杀掉他,只好抬头冲那些卫指挥使与千户喝道:“不想他完蛋的话,就快喊住你们的手下!”

几个卫指挥使、千户连忙答应下来。忽然靳荣有个老亲兵放声大哭,跪在地上,恳求先给主家止血。朱瞻基正要点头允许,吴定缘已先喊出来:“你们不许靠近,只能扔些止血散和布巾过来。”

亲兵们急忙把一袋军中伤药和布卷抛过来,吴定缘把刀锋稍稍松了一点,让靳荣自己包扎。靳荣到底是老兵,虽然双眼俱失,但硬气地一声不吭,双手稳稳地处理起伤口来。

伤药他只用了一半,另外一半则被朱瞻基拿走,给自己的右肩包扎。刚才那一狠命拔,让箭镞反钩扯起了一片血肉,本来快痊愈的伤口彻底毁了。趁着这个空当,卫指挥使和千户们飞快地跑到旗台下,呼喊麾下卫官住手。

此时的旗台下一片狼藉。梁兴甫被一层层渔网缠住,动弹不得,在他周围密密麻麻躺着几十个卫官。更多的卫官红着眼睛,一边叱骂一边用钢叉、直刀不断朝渔网里刺,将他刺得浑身像个血葫芦。梁兴甫当真悍勇无匹,他凭一己之力吸住了整个大校场几百人的注意力,下面居然一个人都没留意旗台上发生的事。

一直听到几个长官匆匆跑下来呼唤停手,这些卫官才惊觉旗台上的异变。这才多一会儿,总兵官居然成了阶下囚?他们面面相觑,满腹疑惑,一起朝旗台聚拢而来,很快便把台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大校场内一时间陷入了一个奇妙的僵局。山东都司的卫官们不敢靠近高台,唯恐伤了指挥使;高台上的几个人也无法突围而出。两边的均势,全落在了吴定缘手中那一口钢刀之上。几百双眼睛就这么盯着台上,个个目光凛冽,杀意盎然。吴定缘却像是全无感知一样,对着台下一指梁兴甫:“放他过来!”

几个千户看了眼血流满面的靳荣,无奈地发出军令。很快有几个人扯着渔网,把梁兴甫一路扯到旗台下,周围无数仇恨的目光射过来。他一身血肉模糊,烧伤形成的血痴都被翻起来,几乎看不出是个人,可仍旧姿态稳稳地站在原地,铁塔般稳当。周围的人握着兵刃,很有默契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否则那压迫感会令人无法呼吸。旗台上有几杆高灯,比周围要明亮得多。

梁兴甫刚刚走上高台,人群忽然发生了一阵骚动。

“是梁兴甫!”一个声音颤抖着喊道。紧接着另外一个声音也惊叫起来:“真的是他!”

“原来他还活着?”第三个声音充满了恐慌。

叫出声音的人,至少都是总旗以上的卫所卫官。这些细小的涟漪接连不断地泛起,让校场沸腾得像要开了锅。刚才梁兴甫在黑暗中力战几百人的神威,居然还不如现在露脸所造成的震动大。

梁兴甫面无表情,毫无得色。吴定缘倒是吃惊不小,这个名字居然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难道他跟山东都司有过节?是了,他是白莲教的护法,想必曾跟山东都司的军队交过手,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还真是梁兴甫啊?”

一旁朱瞻基瞪圆了眼睛,他的惊骇不比别人小。梁兴甫像一尊杀神从南京跟到淮安,简直快成了噩梦,怎么一到济南反成了救兵了?吴定缘没空详细解释,只是沉声道:“白莲教已归正。”

朱瞻基还没感叹,单目流血的靳荣先冷哼了一声,随即含混不清地嘀咕了一声:“想不到,他也来了。”

吴定缘眉头一皱:“你也认识梁兴甫?”

靳荣道:“就算我瞎了,耳朵也能认出来这个人。二十多年了,他竟还活着。”

吴定缘心中大起疑云,二十多年?这么说来,靳荣早在永乐之前就认识梁兴甫了,比佛母起事更早。不过眼下这局势不容他刨根问底。于是吴定缘一晃刀柄,逼住靳荣:“少说废话!快让你的手下都退开。”

靳荣冷冷道:“没用的。”

吴定缘手腕一抖,刀锋压下:“你不说也无妨。只要你死了,你猜那些人会跟谁走?是一个死了的叛卫官军,还是如假包换的大明太子爷?”

叛乱这种事本来心理压力就大,现在首脑又被挟持,群龙无首。只消太子堂堂正正亮出真身,占了大义名分,台下那几百名卫官还能向谁效忠?

可出乎吴定缘意料的是,靳荣还没发话,朱瞻基却先摇起头来:“没用的。”吴定缘莫名其妙,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太子随即又补了一句:“他和朱卜花是老战友,皆是汉王麾下。整个山东都司的兵马,都是我叔叔的旧部。”

“你自己猜出来的?看来还不算太没用。”靳荣难得地夸赞了他一句。

“你们真是……好谋划。”太子感慨了一句。

当他猜到幕后贵人是汉王,一切线索都有了解释。朱卜花带勇士营南下,是为了确保在南京干掉太子;靳荣则暗中在济南集结山东都司的兵马,北上京城,成为汉王篡位最为锋利的一把利刃。

两京之谋的全貌,至此显露出了大半布局。北京、南京、济南三点并发,格局之奢阔,令人咋舌。

所以太子说没用。愿意来济南的卫官,一定都是靳荣的死忠心腹。一旦靳荣被杀,这些人与其跪求太子宽恕,更可能是一拥而上,把朱瞻基、吴定缘等人刺成肉泥,然后一哄而散。吴定缘遗憾地“啧”了一声,只好放弃了劝说卫官们投降的幻想。

朱瞻基捂着右肩,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流出来。吴定缘不敢再耽搁,对台下大声道:“给我们备好三匹快马来,搬开北辕门的拒马,要快!”

台下的人一阵轰乱,吴定缘把靳荣的肩膀一推,厉声道:“快!”那几个卫指挥使和千户没奈何,只好吩咐下去。过不多时,有人牵来三匹高头骏马,鞍辔齐备。

“牵到台边,让开一条路!”吴定缘说,缓慢地在靳荣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下面的卫官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可是谁也不敢害了长官性命,只好后退几步,让出一条路来。吴定缘比了一个手势,朱瞻基先跳下台去,翻身上马。梁兴甫也站起身来,但他没有急着上马,而是接过吴定缘的钢刀:“你先走。”

吴定缘顾不上感叹病佛敌这莫名的体贴,他纵身跳下台去,也翻上一匹马。梁兴甫挟持着靳荣走到台边,突然念诵起《要行舍身经》来。吴定缘突然寒毛一竖,上次听到经文,自己差点被凌迟处死,这次病佛敌又要发什么疯?

只见梁兴甫缓缓垂下钢刀,手腕突然一转,在靳荣腿上削下一块肉来。靳荣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呼。这一下子卫官们急了,纷纷朝前拥来,梁兴甫一晃刀刃,再次把他们逼退。只是这一进一退,让离开的空隙越发狭窄。

“梁兴甫!”

吴定缘起了急,这个节骨眼上,何必节外生枝。梁兴甫的眼神十分平静:“有些旧事要处理。”说完手起刀落,又从靳荣手臂上削下一块血肉。

吴定缘知道这家伙疯起来,根本不管不顾。眼下情势紧急,也只好随他去。他转身一抖缰绳,对太子说:“走!”两匹马朝着北辕门而去。

这边梁兴甫念着《要行舍身经》,挟持着靳荣到了台下,要把他架上第三匹马去。不料原本萎靡不振的靳荣在上马的一瞬间,双臂蓄势,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力量。这力量不足以挣脱梁兴甫的束缚,但多少让身体恢复了一点自由。梁兴甫反应迅捷,飞起一刀去削他的脑袋。如果靳荣不想死,就只能乖乖把头低下。

可靳荣的选择,连梁兴甫都没料到。他不闪不避,硬生生让脑壳撞在了刀刃上,顿时血流如注。与此同时,他冲着四周大吼起来:“挟质者,与质同击!”

他的声音颇大,震得整个校场都嗡嗡直响。这是军中铁则,挟持人质的人,要和人质一起杀死,绝不妥协。台下卫官们本来束手束脚,一听他如此吼道,立刻群情激愤。

梁兴甫第一次变了脸色,要把他往回拽。靳荣夷然不惧,瞪着血肉模糊的左眼,继续大声道:“不要管我,杀死太子,汉王不会亏待尔……”靳荣最后一个字没吐完,被梁兴甫一拳捶在嘴里,数颗牙齿拖着长长的血丝飞出去。可惜为时已晚,四周卫官们的眼神变得炽热起来。之前他们投鼠忌器,不敢伤害主官,以致人心浮动。现在靳荣一句话,解开了最后一重束缚,叛军对太子动手再无丝毫忌惮。

在马上的吴定缘听到了这句话,顿觉不妙:“快走!”

他猛地把铁尺掷出去,刺中朱瞻基的马屁股。骏马吃痛发出嘶鸣,前蹄高高扬起,作势要往前狂奔。可前方密密匝匝全是人群,它的起速太低,不足以撞开障碍,反而被斜斜举起的刀叉阻住。在更外围,许多顶笠盔攒动着,从四面八方拥过来,把这几匹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蓬勃的杀意从旗台四周燃起,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

梁兴甫冷哼一声,把靳荣高高拎起来。此时靳荣双目已盲,身上全是割伤,鲜血一滴滴落在校场地上,很快聚成一汪小池。卫官们的逼近速度放缓了一些。可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他们的犹豫在迅速消失,发起攻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吴定缘和朱瞻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绝望。周围有几百人,个个都是精锐卫官,这一次可真是毫无翻盘的可能了。

“没想到,我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是要跟一个蔑篙子死在济南。”朱瞻基苦笑道。

“活该,你一个要当皇帝的人,非要跑来送死!”

“我怕我当了皇帝,就救不了你了。于谦有句话没说错,皇帝行事须心系天下,很多事情就不能做啦。”朱瞻基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对你这么够义气,你现在看着我,头还疼吗?”

“疼。”吴定缘回答。

朱瞻基冷哼了一声。

“不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朱瞻基抖了一下缰绳,心情平静下来:“早知今日,当初在南京,便不勉强你护送了。”

“你还欠我五百零一两银子,还有一袋合浦珠子。”吴定缘面无表情。

“于谦会还的,香炉还在他那儿呢。”朱瞻基仰起脖子,看向漆黑如墨的天空,“只可惜咱俩在香炉前的誓言,谁也实现不了啦。我回不去京城,你也报不了你爹的仇。”

听到这句话,吴定缘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事已至此,很多恩怨也不必说出来,就让太子这么懵懂死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咳,对了,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朱瞻基突然露出一丝羞赧:“你喜欢苏大夫吗?”

吴定缘脸色一僵,最后的时刻,太子居然还惦记这种事。“你还嫌我不够头疼?”

“正面回答我,这是太子的命令。”朱瞻基很是执着。吴定缘瞪了他一眼,把脸转向别处。朱瞻基不悦道:“你就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吴定缘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喜不喜欢,关你屁事!”

“你知道,苏大夫兰心蕙质、温柔贤淑,有后妃之德,我本来是想娶进宫里的。”

“你娶便娶,关我屁事!”

朱瞻基先是一怔,然后放声大笑起来:“好回答,好回答!天下快意事,无外乎关你屁事、关我屁事两句。”他一边大笑,一边努力让自己挺直了身躯,朗声道:“他们都说我望之不似人君。至少我该死得像一位人君,不让皇爷爷在泉下看轻!”此时他的目中射出两道骄矜的光芒,脸上的畏惧、惊恐、颓唐一扫而空,像是连魂魄都燃烧起来。

第一排的卫官们本已举起长刀作势要劈,却被太子一瞬间爆发的气势所震慑,动作一时停滞。

吴定缘冷哼一声,趁机纵马冲出,侧挡在了太子与卫官之间。自己从另外一边翻身下马,捡起地上的铁尺,狠狠扎进马肚子。那马匹陡然吃痛,挣扎着朝前方疯狂跳踏,一下子撞倒了好几个人。

吴定缘趁机绕至朱瞻基的马头前方,试图杀出一条可供驰骋的路来。可惜对方都是精兵,迅速让开惊马,又再度聚拢过来。吴定缘这一通折腾,除了损失了一匹马之外,全无用处。朱瞻基捂着肩膀伤口,摇头道:“定缘,不要浪费力气了。本王不可死于叛逆者之手,还是你来动手吧。”吴定缘却紧拧着眉头,在原地不动。

“你快动手啊!”太子催促。

“闭嘴!”

吴定缘大吼一声。太子一怔,心中涌起委屈,你不杀我就算了,还吼我?可他很快发现,不只是吴定缘,就连周围的卫官也停止了动作,所有人都微微歪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太子很快也听见了,那是一阵杂乱密集的脚步声,是从北辕门方向传来的。在这个时辰,还会有什么人跑来山东都司的校场?

答案并没让他们等候太久。

先是数十个防风夜行白皮大灯笼进来,把辕门到校场这一带都照得如白昼一般,然后一批皂衣衙役簇拥着一位身穿大绯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那胸前补子上还绣着一只云雁——正是济南知府。

这位济南知府扫了一眼大纛旁的诸卫旗号,再看看眼前这黑压压的卫官人群,脸色铁青。山东都指挥使的大军兵临府治城下,济南府却未收到任何信牌,这简直不像话。

“靳将军何在?是谁教他把这许多兵马调来济南城下!”

知府的嗓门不输于谦,可惜对面寂静无声,并无人出面解释。包括吴定缘和朱瞻基在内,谁也没想到济南府会在这个节骨眼介入。

知府连问三声,没人回答。他有些气恼地环顾一圈,看到血淋淋的梁兴甫正拎着同样血淋淋的靳荣,吓得倒退了数步:“靳……你们把靳将军怎么了?”他又一扫,扫到了旗台上那几个指挥同知与佥事的尸体,又吓得倒退了三步:“你们这是要勾结白莲教谋反?!”

一听“谋反”二字,公差们立刻站开一个半弧,把知府护在圈内,向后迅速退去。那几个卫指挥使和千户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下了命令:“杀!”

知府显然误会了他们要勾结白莲教。可这事根本没法解释,总不能说我们没勾结白莲教,而是自主谋反吧?既然连太子都要杀,多杀一个知府也没什么区别。如今聚在校场的卫官就有几百人,城外集结的兵马有数千。真发起狠来,想屠空济南用不着一夜。

有了上级的明确指示,卫官们立刻分作三股,两股左右绕去北辕门,一股直顶正面,要把济南知府包抄围杀。不料济南知府也不傻,公差高举铜锣一敲,北辕门登时又冲进来一大批手持弓箭的乡勇。

自从白莲教在山东作乱之后,永乐皇帝特意下旨,准许山东各地官府募兵团练。这样一旦有匪贼袭击,在卫所来之前,地方多少有点自保之力。济南府自然也训练了一批乡勇,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那些乡勇没见过大阵仗,不耐近战。但他们都是各地弓社选拔来的,用弓弩远射不成问题。一听见知府示警要剿白莲教徒,对面的箭雨立刻泼洒过来。可怜卫官们都是行军装束,没披重甲,立刻被射倒了一大片。

不过乡勇们毕竟人数少,加上夜里视线不佳,只在一开始形成了威胁。卫官们久经沙场,迅速散开队形,后排奋力投出矛、叉、土块,扰乱弓手阵形;前排弓腰蛇行,算着弓弩的间歇节奏突进,腿脚快的几下便冲到近前,拔刀便砍。只要弓箭队被这些老兵靠近,都是血光四溅,一触即溃。

整个校场俨然变成了混乱的战场,以近千人的规模厮杀起来,一时尘土飞扬,喊杀四起。朱瞻基和吴定缘本来抱定了必死的念头,没想到局势突然变得更浑了。

他们正在发怔的当口儿,忽然有一队人迅速冲过来,与围在太子周围的卫官们交上了手。这批人都是乡勇打扮,可手里却脏得很,不是撒石灰就是泼辣水,还有人抬着几根长竹管,里头塞着火药,一点火就喷出一长串火星。虽然威力比爆竹强不了多少,可声势唬人,一时间居然逼退了山东都司的兵势。

趁这个机会,两个人影率先闯到马前。

“苏大夫?”

“昨叶何?”

朱瞻基和吴定缘同时认出了这两个人,无不又惊又喜。她们两个女流之辈,如今也是一身短衫包头,混在队伍里。苏荆溪冲到马头前,仰头先看到太子肩上伤口,眉头一皱:“快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定缘问,昨叶何语速迅捷地解释了几句。

原来苏荆溪觉察到靳荣是汉王旧部之后,立刻推算出来,汉王肯定把山东卫所军当成了两京之谋的一枚重要棋子。在简单地估算了一下济南到京城的距离和行军速度之后,苏荆溪发现最迟在五月二十七日,这支军队必须在济南完成集结,否则赶不及抵达京城。换句话说,吴定缘那一招调虎离山,调走的只是济南卫一只小老虎,他们贸然潜入,只怕会迎头撞上整个山东都司的大军。

白莲教是没有能力与这支大军对抗的,于是苏荆溪想出一个妙到毫巅的办法——报官。

她与昨叶何去了济南府衙,以百姓身份通报了一桩惊天消息:“下午济南卫在大明湖畔发难,实则是为了谋反做准备。山东都司与白莲教勾结,暗中集结意欲谋反。刚才济南城内那十几处爆炸,正是他们起事的信号。”

这一套说辞可谓是前后照应,天衣无缝,每一个细节都对应得上。济南知府看到天空升起的那十几朵黑云,不信也得信了,这才急忙点齐了三班与乡勇,出城赶来南大营与靳荣对质。而昨叶何召集了一批白莲信众,伪作乡勇,混入大校场里来。

朱瞻基与吴定缘同时看了一眼苏荆溪,无不钦佩。这女人太会拨弄人心了,妙手一拂,正的、反的所有细节便自行拼接,无不贴合心意,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济南知府这么一搅局,叛军的大部分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了,太子这边压力陡减。

“看来济南知府并未参与叛乱,我们要不要去跟他会合?”朱瞻基这次学乖了,谨慎地询问其他人的意见。吴定缘横过一眼:“你觉得这些公差和乡勇能挡多久?”

“呃……”太子一噎。眼前的战局,卫所军已取得明显优势,他们逼近肉搏距离之内,济南府的营兵抵挡不住,被逼得一直向后退却。那几个乡勇弓箭队,更是被搅得乱七八糟。济南知府在几个衙役的拼死保护下,眼看要逃出校场去了。

“如今你就算去找济南府,他们也没自保之力。叛军一动手,必是不死不休,就算屠城都不奇怪。”吴定缘一扯马头,“你赶紧带上苏大夫,趁乱出城为上,时辰还来得及。”

“那你怎么办?”

吴定缘道:“我留在这里。”说完看了一眼苏荆溪。苏荆溪知道他心思,他既不愿向太子坦白身世,也不想继承白莲掌教之职,宁愿面对敌人厮杀一场,哪怕死了也好。她轻轻叹了一声,正要开口相劝,朱瞻基突然大怒:“本王来济南就是为救你,你早说要自杀,我当初直接走临清,省了这许多麻烦!”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一看,居然是梁兴甫骑马赶到。他直接翻身下马,一手依旧扼着半死不活的靳荣,一手把缰绳交给吴定缘:“你们用这匹,我来断后。”

“你……”吴定缘实在惊讶,这还是那个要刮尽吴家全员的病佛敌吗?

梁兴甫沉默地转过身去,把靳荣横着抱起来,直接双手抱腿横枪,赫然把那位指挥使当成了一根长矛。这种残暴的打法,吓得追兵们无不躲闪。

“快走!”梁兴甫背对着吴定缘喝道。

吴定缘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迅速上马,把昨叶何也顺手拽上来,朱瞻基那边则带上苏荆溪。两骑四人,在信众的掩护之下,迅速冲去北辕门,恰好比济南知府退出辕门的时间早上那么一点。

济南知府此时乌纱帽也歪了,素金腰带也断了,整个人狼狈不堪地逃出辕门。身边的公差们也是惊恐万分,几乎维持不住阵势。济南知府此时根本顾不上看那两匹快马上是什么人,他要担心的是,济南官府还能不能撑到明天日出。

随着济南知府的仓皇溃逃,大校场上的争斗慢慢平息下来,只有梁兴甫所在的位置,还在持续着喧嚣。那家伙把靳指挥使当成武器来用,这让卫官们既愤怒又震撼。很多人从乡勇尸体旁捡起弓箭,隔空放箭,他们不再奢求靳荣还活着,只希望能抢回一具全尸。

至于梁兴甫,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抢着,只是动作越发生涩。在身中第二十箭后,这尊佛敌终于坚持不住,大手奋力一甩,把靳荣的身躯砸进人群,自己轰然倒地。几个卫指挥使急忙赶过去,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一具躺在人堆里的血肉模糊的躯体,右臂居然动了一下。

靳指挥使还活着?

不是错觉,因为他的右臂又动了一下,随后他伸出食指,斜斜指向北辕门。用嘶哑含混的声音喊道:“青州!全风!”

“全风”是军中术语,意思是抛下辎重,全速前进。几个卫指挥使都是多年部下,立刻醒悟:靳荣是让这次叛乱的核心力量——青州旗军即刻开拔,奔赴京城,按原计划去支援汉王;其他卫所旗军则去追杀太子,他若不死,叛乱则全无意义。

至于济南知府,跟这两件事比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不必去管。

几个卫指挥使直起身来,凛然遵命。“扑通”一声,靳荣的手臂这才落到地上,彻底昏迷过去。在有了明确命令的情况下,山东都司的效率极高。过不多时,一支足有两百人的飞骑急速离开校场,散开四周,蹄声如雷,几乎踏破了济南城外的慌乱夜色。而此时太子一行刚刚冲到济南城东的齐川门外。

齐川门又叫老东门,城外地势平阔,放眼望去皆是丰饶麦田。如今已是五月底,正是夏麦将熟的时节,只见麦浪滚滚,密覆垄上,只有一条笔直官道横插其中,视野没有遮挡,一览无余。

偏偏今夜月色皎洁,可以让人玩望三四里之远。这对追击者来说,颇为有利,所以四人不敢做任何停留,沿着官道一路狂奔。

当两匹马奔过一处叫作马山坡的小丘时,昨叶何和苏荆溪几乎同时叫道:“停住!”

二人急收缰绳,两匹马缓缓停了下来。苏荆溪按住朱瞻基的肩膀,语气严重:“殿下你必须立刻处置伤口,否则命都没了。”

朱瞻基握着缰绳,脸色奇差。马背上太过颠簸,他的肩头伤口又涌出大量鲜血,再跑下去,只怕追兵未到,他就得失血而死。

“你为何要喊停住?”吴定缘看向昨叶何。

“老东门外全是开阔地,最高的地势也就是这个马山坡。咱们这么跑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青州旗军的骑兵追上,不如去麦子地躲一躲。”

吴定缘眉头紧皱地环顾四周,现在可真是两难。若舍弃马匹钻进麦田,倒是可以躲过追击,但也断绝了赶路的可能。眼看一过子时就是五月二十八日,太子再有耽搁,决计赶不回京城。追兵和时辰,双重压力让他们的选择变得极少。

“你对济南附近熟悉,有什么办法?”吴定缘问。

昨叶何咯吱咯吱嚼着莲子,不说话。吴定缘额头青筋一绽,知道她什么意思,可如今根本不容犹豫,只得低声喝道:“这是命令,快说!”

“谨遵掌教法旨!”昨叶何一拱手,然后向北方一指,“济南城的东、西皆是平原,田亩纵横,南有历山,都有大道。而北面因为有一条小清河,再加上大明湖常年向城外排水,水网密布,形成一大片沼泽,极少有人通行。当年朱棣打济南城,都是绕过城北,从东、西两边进攻的。”

吴定缘不知追她是无意提起,还是故意挑起一根刺。他强行压抑住心中的不悦:“你是说,我们现在应该绕行北边,穿过沼泽?”

“不错。我猜太子原来的打算,是赶到德州去搭乘漕船吧?”

“是的。”

“德州在济南西北,大约相距两百里。绕行城北沼泽,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没的选。”

吴定缘“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昨叶何忽然低声道:“掌教,你救出来的是朋友,但往京城跑的可是太子。接下来如何处置,你可得仔细想清楚。”

“到京城再说!”吴定缘恼怒地摆摆手。

昨叶何眼神往那边一飘:“太子外忧内患,掌教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吴定缘顺着她的眼神看向旁边。只见苏荆溪蹲在路边垄头,正折下几杆麦子用火石在烧。他面孔一板:“你不必怀疑苏大夫,她的事情我知道,与太子无关。”

“她这人滴水不漏,与掌教倒是无话不说。”昨叶何暖味地笑了笑。

吴定缘的语气又加重了一点:“你不要去……”

“不要去什么?”

吴定缘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词儿,末了不耐烦地一捶马鞍:“总之别乱来!”

昨叶何抿着嘴道:“谨遵法旨。”然后又往嘴里丢进一枚莲子。

这时苏荆溪己站起身来,喊他们两个人过去帮忙。只见她双手捧起一捧新烧的麦杆灰,吩咐昨叶何撕下自己马面裙的一条内衬,让吴定缘撕开太子的衣服。待得伤口敞开,她便把灰一股脑儿抹上去——这虽非止血良方,但算是此时最好的急就选择。紧接着,她又用那条内衬做了简单的包扎,把太子肩头仔细裹住。

苏荆溪的手法迅捷利落,十根素白的长指仿佛只是一拂,一切便已妥当。也许是心理作用,包扎完之后,太子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吴定缘把绕行城北的建议说出来,其他两人没什么意见。于是四人再次上马,从马山坡转到北向,斜斜奔着西北方疾驰而去。

明月当空,把眼前官道上的一沟一坎照得很清楚,马匹的速度可以放得很快。而且这条路几乎相当于从城东绕行城北,有远处的城墙作为参照,几乎不会跑错。

月下的济南城墙颇具神秘之感,一条三丈五尺高的青砖长垣横亘于左,像一条卧在齐鲁大地上的眠龙。它每隔百步便有一座高高矗立的敌楼,正似龙背上的棘突一般。远远地与城墙平行跑动,感觉永远都不会跑到尽头似的。

若于谦在此,大概能即兴吟出一首七绝。吴定缘没那个好雅兴,他想的是,如果他们能直接看到城墙,说明追兵也能直接看到他们。月下的平原,对逃亡者来说是最麻烦的。因此他在前引导,尽量让马匹沿着起伏小丘的反向行进,避免暴露身影。这两匹马一前一后,很快便跑到了济南城东北角的延长线上,开始转向西侧。

一转过去,吴定缘明显松弛下来。倘若追兵还在东边的话,那么城墙会形成绝妙的遮蔽,能争取到更多时间。

他们又跑出去大约十几里地,官道不知何时已悄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痕迹模糊的小路,说不上是兽径还是人走出来的。地面的质感也变得不同,逐渐从干土地变成湿地,马蹄踏上去会有水渍浮现。

地面越走越软,视野里开始出现一片片的芦苇、野茨菇与淡紫色的干屈菜,远处还有一串串水泡子与纵横交错的溪流,空气里的水汽味道愈加浓重。这里应该就是昨叶何说的城北沼泽了。这附近的地势微微向下凹陷,北有小清河,南有大明湖,两大水源都朝这里输送。难怪朱棣当年攻打济南,要绕开北方,这种地形对携带辎重的军队来说,简直是噩梦。

吴定缘勒住马匹,把昨叶何换到前头坐,自己的双臂从她两侧伸过去,再次握住僵绳。这样一来,可以让她指点路径,不致误入深处陷进去,只是行进速度大受影响。

昨叶何对这一片区域很是熟稔,她一边随手指示着方向,一边嘴里还不闲着。吃到爽快,她索性往后一靠,背贴着吴定缘的胸膛,颇为惬意。马背上不好躲闪,吴定缘只得由她靠着,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后头的骑乘位置也换了。苏荆溪在前握住缰绳,太子则单手扶在她背上,以尽量减少震动。苏荆溪正在把济南城里的种种缘由说给太子听,她看到吴定缘回眸,微微点了下头,表示不会讲出铁家身世。

吴定缘转回头来,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梁兴甫现在……是否逃出来了?”

“也许跑了,也许死了,全看佛母怎么保佑呗。”昨叶何对这位护法,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吴定缘的语气有点尴尬。病佛敌和自己仇深似海,可自从佛母死了之后,他极其突兀地从劲敌转为强援,甚至主动牺牲断后。这个前后转变太过剧烈,他实在无法理解。

昨叶何轻松道:“因为佛母临终遗命,让我俩来辅佐你啊。”

“不,应该不只是佛母遗命的缘故。”吴定缘说不清理由,但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他努力回忆着之前的细节:“梁兴甫冲进大校场之后,我听到有人喊出他的名字,结果那些卫官的反应,就像被乞丐打折后腿的野狗子,吓得都快尿了——难过他们之前就打过交道?”

他话没说完,昨叶何突然抬起手:“接下来向左,沿那排赤杨树往前走。”此时月亮不如先前那么明亮,逐渐有云彩遮挡。只能依靠昨叶何的判断。吴定缘按照指示拽动两侧缰绳,调整方向,昨叶何这才接回刚才的问题:“山东都司剿白莲教剿了这么多年,那些卫官可没少在梁兴甫手下吃苦头,记得他的威名不足为怪。”

吴定缘皱眉道:“可听靳荣的口气他与梁兴甫二十多年前就相识了。”

昨叶何忽然回过头,抿嘴笑道:“掌教,说起来这事与你也有点干系。”

“怎么又……”

吴定缘心头一跳,今天揭露出来的真相有点多。不过他咬了咬牙,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是我听佛母说的啊,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那会儿还没我呢。”昨叶何先解释了一句,“二十多年前,梁兴甫本是个盘踞梁山一带的山贼。当时的参政铁铉亲自带兵去剿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这悍匪收服,从此成了铁的贴身侍卫,随他去了济南。”

“居然是我生身父亲的贴身侍卫?”吴定缘心中一惊,这也太讽刺了吧?昨叶何很享受这个反应。她微微眯起眼,继续道:“燕王谋反之后,铁铉不是死守济南城吗?其间数次城池几乎失守,都是梁兴甫奋不顾身冲上去杀退燕军。于是这家伙暴得大名,连当时的南军总帅盛庸都对他赞赏有加。盛庸特地写信给铁铉,把这位猛将借到帐下。在后来的东昌之战,梁兴甫一人独闯燕阵,杀死荣国公张玉以下九员北将,威震山东。”

原来他俩当年在东昌战场上交过手。靳荣的部下卫官大多是靖难旧部,对梁兴甫的恐怖是有着切身体验的,怪不得他们闻名丧胆。

“后来呢?”

“后来南军还是败了呗。燕王打过扬子江,进了金陵城,连盛庸都投降了。可梁兴甫不齿随盛庸归顺朱棣,便跑回山东投奔旧主,结果恰好看到铁铉一家被抓去了南京。梁兴甫途中数次相救,奈何燕军戒备森严,无法得手,最后眼睁睁看着铁铉身受极刑。”

说到这里,昨叶何伸出指头戳在太阳穴,嘴里猛地一嚼莲子,“嘎巴”一声,很是清脆。“他受的刺激太深,从那以后,这个人的脑袋就坏了。”吴定缘闷头听着,感觉周围的气息越发潮湿起来,隐隐有些闷。他抬起头,刚刚还是星疏月朗的晴空,已变得有些阴霾。

“他脑壳怎么个坏法?”

“他这个脑子里的病吧……按佛母的说法,是他无法接受铁铉一家受刑的事实,所以必须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心里能好受点。嗯,就好像你老婆偷了人,这时有个算命的说绿帽子能挡血光之灾,你知道是谎言,但心里便平衡多了——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接着说梁兴甫!”

“梁兴甫从南京回到山东,重新落草为寇。也不知怎的,他居然在滨州进了白莲教,恰好就在林三的坛里烧香。林三为了安抚他,说铁铉受的是尸陀密法,要通过极度痛苦逼出身毒,随血肉割舍,才会干干净净飞升法界,免受轮回之苦。”

吴定缘脸颊微微一抽,这正是梁兴甫要刮自己时说的那一套理。

“林三本是出于好意,只想让梁兴甫翻过这道坎儿,接受现实。谁知道那家伙的脑子真是坏了,觉得这飞升之法既然这么好,得帮所有亲近的人都超度了才是。那几年他在山东,可没少刮人,还都是铁铉散落在各处的旧部。”

昨叶何说得轻描淡写,吴定缘却听得不寒而栗。

“到了永乐十八年,佛母不是起事了嘛,把他招过去当左护法。为了让永乐皇帝顾不上山东,佛母告诉梁兴甫,铁家尚有遗孤,在南京城里等着超度。梁兴甫立刻赶了过去,在南京城大闹了一通。我后来听他自己说,遗孤没找到,却在冶城山上碰到一位旧人——昔日济南城的捕快钟二勇,现在改名叫吴不平了。吴不平念及旧情,冒大风险救下梁兴甫。没想到那家伙脑子又犯了病,非要超度吴不平一家。

“在他看来是报恩,可吴不平自然认为这是恩将仇报,只好把他撵出南京城了事。梁兴甫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所以两京之谋一起,他便主动要求再下金陵。我绑架了吴玉露,借了他的虎皮,果然铁狮子一听女儿落在病佛敌手里,吓得立刻乖乖与我们合作……”

昨叶何突然痛哼了一声,感觉到两侧的手臂陡然勒紧,仿佛要将她拦腰勒断。昨叶何皱着眉头嗔道:“掌教你轻点。当时我可不知道,铁狮子家里竟真藏着一位铁家遗孤呢。”

吴定缘稍微松开一点,沉声道:“所以梁兴甫态度突变,是因为他知道我是铁铉之子?”

昨叶何撇撇嘴:“我可没敢告诉他,怕他突然发疯,把你刮了送去跟铁铉团聚。”她停了停,又道:“不过估计他自己猜出来了,那家伙除了这个偏执外,其他事上可精明得紧。”

吴定缘在马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个梁兴甫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可这疯子却在紧要关头牺牲了自己。到底这是因为佛母遗命,还是因为对铁铉那扭曲的忠诚,他们大概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昨叶何道,“佛母生前,是唯一能制住他的人。现在佛母不在了,这家伙便成了一匹不可控的脱缰烈马,不知何时就会拖着白莲教跳下悬崖。”

吴定缘眉头一皱:“你和他同为护法,这么说未免太薄情了。”

“只要白莲教能存续下去,我与他的性命都不重要。”昨叶何淡淡道,她扭动身躯,回身看向吴定缘,“倒是掌教你,得早做决断才好。”

“呃?做什么决断?”

“你是铁铉之子,他是朱棣之孙。掌教你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自处,可得提前想明白。”

“他是我朋友,就这么简单。”吴定缘生硬地回答。

昨叶何嗤笑起来:“朋友?太子落难时,自然认这个朋友,他日做了皇帝呢?就算你不想怎么对他,也得想想他怎么对你。难道他会把他爷爷朱棣从长陵里拖出来,让你鞭尸来报恩吗?”

她的犀利质疑,让吴定缘无言以对只得把缰绳在手边挽了又挽。

“等摆脱了追兵再说……”

“掌教你不能总这么逃避。”昨叶何的声音变得尖厉,“你仔细想想,从你在扇骨台救下太子开始,每一步都是被动卷入,心不甘,情不愿,可曾有一刻是你自己主动要做些什么?”

吴定缘沉默地驾驭着坐骑,看着前方沼泽的双眼却没有焦点。

“若你还是那个没出息的蔑篙子,也还罢了,但你现在是铁福缘!眼看距离京城越来越近,掌教你必须早点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谁,真正想做什么。若还是一味逃避暧昧,在那个龙潭虎……”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突然捂住了昨叶何的嘴。她本以为是吴定缘被说恼了,可耳边立刻传来严厉的声音:“不要出声!”昨叶何立刻不动了。吴定缘一勒马匹,翻身下地。他先挥手示意后方的苏荆溪停住,然后盯着脚边那一处小水洼。只见水面正微微泛起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很有节奏地向外扩散而去。他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用耳朵仔细听了片刻,旋即起身。

“追兵不远了。都是骑兵,数量至少有两个哨。”

吴定缘面色凝重地说,同时忧心忡忡地看向来时的小路。在潮湿的泥地上面,是两长串清晰的马蹄印。即使月亮渐渐被浓云所遮挡,可在有心人眼里,这些蹄印还是如火炬一般醒目。沼泽就是一把双刃剑,虽然迟滞了骑兵的推进速度,但同时也给他们留下了更清晰的指引。

吴定缘一拽辔头,声音有些嘶哑:“这样下去,我们恐怕没出沼泽就会被追上。必须把他们都干掉,才有出路。”

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太适应吴定缘这突然的积极。干掉追兵?谈何容易,少了梁兴甫,只剩一个伤员和两个女子,怎么去跟人家两个哨的精锐骑兵拼?

“老鼠急了也会咬猫,注了水的蔑篙也能扎人。”

吴定缘仰起头来,此时的天空已是阴云密布,眼看一场瓢泼夏雨即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