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齐桓受胙 12、群山之巅的空虚

公元前653年秋,齐桓公召集鲁、宋、陈、郑四国在宁母(鲁邑,位于今山东省鱼台县境)举行盟会,商量如何处置郑国。这也就是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七合——宁母之盟。

经过郑文公这件事儿后,齐桓公也觉得自己的霸位有些不稳了,于是他接受了管仲“礼待诸侯”的建议,向与会诸国大肆送礼(据《管子》一书载为“虎豹皮文锦”),胡萝卜政策果然奏效,在它的感召下,大家伙又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了齐桓公周围。

楚成王以刀服人以力服人,齐桓公以德服人以礼服人,还有后来宋襄公的以仁服人以义服人,其实都失之片面,只有三管齐下,才是春秋称霸之大道,所以后来的晋文公与楚庄王总结前辈经验,终于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晋楚长期而稳定的霸权。

这一年的十二月份,阴谋破产、羞恼交加的周惠王总算是在失意中悄然驾崩了。太子郑害怕惠后与王子带趁机造反,遂秘不发丧,而使人密告齐桓公为他做主。

很好笑,天子居然还要诸侯为他做主。

次年春,齐桓公召集鲁、宋、卫、许、曹、郑六国在洮地(今山东甄城县西南)举行盟会,共同拥立太子郑为周天子襄王。这也就是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八合——洮之盟。

周襄王吃了定心丸,这才松了一口气,为父亲周惠王发丧。

“尊王”尊到这种境界,全天下都明白,齐桓功业之盛,以臻至登峰造极了。

齐桓公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决定举行一次规模最大的盟会,以彰其名。

于是,齐桓公三十五年(公元前651年)夏,春秋史上最重要的盟会,葵丘之盟,在齐桓公的组织下胜利召开了。葵丘在今河南兰考,也就是人民公仆焦裕禄曾经战斗过的那个地方。

这是一次天下之盛会,不仅中原诸侯全部跑来捧场,就连周天子也派了“钦差大臣”宰孔前来祝贺。

从不参加中原盟会的北方大国晋国国君晋献公,也拖着病体前往凑热闹,却在半路上被老爱坏人好事的宰孔拉住一通劝,说什么齐桓公乌云盖顶,将有乱,你们晋国也会有乱,还不快回去稳定大局?不要去葵丘瞎掺和。真不知宰孔是先知还是乌鸦嘴?

晋献公闻言,马上掉头回家。

顺便说一句,晋献公早死的正妻齐姜,正是齐桓公的亲女儿。

刚死了老爸(宋桓公)即位为君的宋襄公,也强忍悲恸来到了葵丘。按道理,宋方新丧,宋襄公其实完全可以请假,但他还是穿着丧服就去了,因为齐桓公是他的学习榜样,也是他的超级偶像。

其实诸侯们多来一个少来一个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关键的关键,是周天子的“天使”(不是angel)宰孔来了,他的任务就是代表周天子,赐予齐桓公无上的荣耀:一块肉、一些弓箭,还有一辆马车。

有人要说了,这算啥无上的荣耀啊,比起齐桓公上次援卫时差点拉了一个动物园过去,周天子实在太小气了。

这样想就错了,其实齐桓公有的是钱,啥都不缺,只要面子和排场就足够,所以周天子投其所好,给他的都是面子,而且是大面子。

首先,那块肉并不是普通的肉,而是“文武胙”。所谓“胙”,就是祭肉,古人认为,祭祀完毕后的供品之肉,食用之人会得到祖先的福佑,所以大家都抢着要。而且按照周礼,天子的祭肉只能送给同姓诸侯,现在齐桓公以异姓诸侯的身份获赐祭肉,得以同享周的先祖们赐给的福佑,这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荣耀,忒有面子了。

如果只是赐胙,其实也没啥,自齐桓公始,很多霸主都得过,不稀奇。但是“文武胙”又不一般了,那可是周天子祭祀周文王与周武王所用之供品,是大圣人大贤王在天之灵享用过的,那简直就是肉中之王!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好了,如果说“胙”是开过光的佛珠,“文武胙”就是开过释迦牟尼如来佛的佛珠,是极品中的极品,历春秋一世,也只有齐桓公得过,即便再加上战国,也只有齐桓公、秦孝公、秦惠文王三人得过,比唐僧肉还稀罕。齐桓公这不仅是祖坟上冒青烟,那简直是喷火了。

其次,那些箭也不是普通的弓箭,而是“彤弓矢”,也就是以丹彩涂饰的弓与矢。这玩意儿相当于后世的尚方宝剑,有了它诸侯就有了代天子征伐之大权,这就不仅仅是面子工程了,它还代表着实际的权力。历春秋战国一世,也只有齐桓公与晋文公得过。

最后那车也不是普通的车,而是“大路”。听这名字挺像名牌跑车的,其实是一种黄金装饰的木制马车。据《史记·乐书》:“所谓大路者,天子之舆也。”可见大路乃天子所乘之车,只赐予特别有功的诸侯,随同此车还有一套配套的九旒龙旗。(旒,飘带流苏之意。按照周礼,天子之旗为十二旒,公侯之旗为九旒。)貌似大路也只有齐桓公与晋文公得过。

真是太给面子啦!

还有更给面子的。

原来齐桓公正准备下阶拜谢,宰孔忙阻止他道:“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天子一般尊称同姓诸侯为伯父或叔父,而尊称异姓诸侯为伯舅。)意思是说齐桓公年纪大了,又劳苦功高,就免礼别跪了,可别闪了老腰。

一听不用下跪磕头,齐桓公松了口气,他也六十啷当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可受不了这通折腾。再说了,周王那小子还是我给扶上去的呢,跪不跪也无所谓啦!

见齐桓公竟想偷懒耍奸,管仲赶紧教训他说:“为君不君,为臣不臣,乱之本也。”

齐桓公这才罢休,出来跟宰孔说:“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曰‘尔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

意思是:天子威严的面容好像就在眼前,小白我哪敢放肆?我还不下拜?不下拜就折福摔死了!到时候又给天子丢人,我不敢这么做。

说完,齐桓公颤巍巍的小步倒退着走到台阶下边,面向北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然后才登堂受赐,好一通折腾。

至此,齐桓公所有手续办理齐全,正式当选为天下最具影响力男人,他的人生达到巅峰。

接下来,宰孔打道回府,齐桓公与天下诸侯正式开始盟会,看着台下一帮旧小弟新小弟,他心中除了激动还是激动,差点就想引吭高歌一曲。

葵丘之盟,规格高,意义大,与会诸侯众多,它是齐桓公“九合诸侯”中最重要的一合,也是最后一合,齐桓公他终于功德圆满了。汉高祖刘邦因此而赞曰:“盖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也!”

据《孟子》一书记载,关于葵丘之盟的盟约内容,一共有五条。

第一条:诛不孝,无障穀,无贮粟,同恤灾危,备救凶患;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

所谓障穀,就是当初楚成王对宋国干的缺德事儿。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为了自身安全,或是为了加害邻国,经常在黄河筑起堤防,这超损人的!因为如果上游国家筑堤,下游国家便会断水爆发旱灾;反之如果下游国家筑堤,上游国家便会积水淹没良田。

所以齐桓公提议,大家以后不要再这么干了,驱水为害,损人利己,非君子所为也。

“反对障穀,黄河是我们共同的母亲河!”齐桓公带着诸侯们一起高喊,气氛很热烈。

口号谁都会喊,但问题是当今诸侯国各自为政,都有自身的利益,只要天下尚未统一,齐桓公说得再好听,也永远只是空话而已。春秋尚好,到了战国时代,“障穀”问题愈演愈烈,几至不可收拾。

比如《战国策·东周》就曾记载:“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东周患之。”

再看《史记》的记载,公元前332年,赵与齐魏作战,竟将黄河河堤决溃以浸淹对方。

另外的证据,还有《孟子》一书中亚圣责备魏相白圭的话:“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吾子过矣!”

最后是谁解决了这个大问题呢?秦始皇。他一统天下之后,就“决通川防”,从此治水一事,终于由中央政府集中管理了。

这说明对于一河贯穿天下的中国来说,中央集权远比邦国联盟制度要好。

至于“贮粟”,就是积储粮食见死不救。由于春秋时国家普遍较小,一有饥荒则非求助于邻国不可,邻国不救,便会有举国无炊的危险。关于这一点,十余年后的秦晋风波很能说明问题。晋国发生饥荒,秦国以渭水运粮,大举援晋;等到秦国饥荒,晋国却见死不救,于是秦晋之间爆发大战,秦国大胜,晋国割地赔款。

这个问题,同样只有天下一统后才能得到彻底解决,而齐桓公却寄此希望于盟约与邦交,实在是很傻很天真。

另外“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简单来讲就是要维护宗法秩序,禁止“废嫡立庶”与“妇人干政”。此二者为春秋之最大乱源,齐桓公是坚决反对的。不过依我看他这话不仅是在告诫天下诸侯,恐怕也有微责周惠王夫妇的意思。

这句口号也喊得不错,但问题是齐桓公自己有没有做到呢?

齐桓公刚开始做得还不赖,可惜后来晚节不保。

我们前面提过,齐桓公风流好色,老婆多,儿子也多,选起太子来尤其麻烦。

春秋时代的诸侯,多为一夫一妻多妾制,但齐桓公比较乱来,他有三妻六妾情妇无数,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一面四处盟会征战南北称霸天下,一面还能不知疲倦地应付那么多女人。

齐桓公的三个正妻,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周王姬、蔡姬,以及另外一个徐国宗女徐嬴。也是活该有事,偏偏这三个正妻早死的早死,被逐的被逐,全没有给齐桓公留下儿子,你说麻烦不麻烦!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从“六妾”中选了。这六妾的称号叫做“如夫人”。所谓“如”,就是相当于的意思。相当于正妻,这岂非就是葵丘盟约中所明文反对的“以妾为妻”吗?你说乱来不乱来?

这六位如夫人都有儿子,分别是:

郑姬,郑国宗女,生了儿子叫公子昭,后被齐桓公立为太子,也就是日后的齐孝公。

大卫姬,生子武孟,也就是公子无亏,武孟是他的字。齐桓公死后这家伙打跑太子昭,自己当国君,可没当俩月就被人杀了,齐孝公于是回国复辟。

葛嬴,嬴姓小国葛国(今河南陵宁北)宗女,生了个儿子叫公子潘,他后来又杀死了齐孝公的儿子自立为齐昭公。

密姬,姬姓小国密国(今河南密县)宗女,生了儿子叫公子商人,他后来又杀死了齐昭公的儿子自立为齐懿公。

小卫姬,生了个儿子叫公子元,齐懿公当了四年国君被仇人杀了,齐国人便又把公子元请出来当国君,是为齐惠公。

宋国宗女宋子华生的公子雍,此人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平庸之辈,所以没能抢到君位,后来他领着其他六个弟弟(其他没名分的小妾所生)一起投降了楚国,做了卖国贼。

不是手足相残,就是投敌叛国,瞧瞧齐桓公这帮麻烦儿子,头痛不头痛。就这样,齐桓公还是在很长的时间内一直没有确定接班人,真把人急死。

据《韩非子》一书记载,终于有一次,某人给齐桓公出了隐语,问:“一难,二难,三难,何也?”齐桓公不能答,便去请教管仲。管仲说:“一难也,近优而远士。二难也,去其国而数之海(指齐桓公经常离开国都去海边游玩,享受阳光沙滩海浪)。三难也,君老而晚置太子。”

前两“难”齐桓公不以为然,不过最后一“难”的确是当务之急,于是齐桓公顾不上择定吉日,就在宗庙里举行仪式,立郑姬之子公子昭为太子。之所以选择公子昭,恐怕也有结好于郑的意思,郑国刚脱离楚蛮的“魔爪”回到华夏联盟大家庭,身为大家长的齐桓公,当然要施以笼络。

另据《左传》记载,齐桓公对自己生的那帮狼崽子实在不放心,于是在葵丘盟会上接受管仲的建议,把太子昭的未来嘱托给了宋襄公。身为齐桓公的头号粉丝,宋襄公当然义不容辞。

至于这位宋襄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齐桓公为何如此看重于他,我们下一章还要专述,这里就不多讲了。总体说来,齐桓公把太子托付给此人,还算是比较明智的,只可惜齐桓公越老越糊涂,后来竟又考虑改立公子无亏,考虑来考虑去,迟迟无法定夺,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齐桓公深知“易树子”的危害,所以特意将其写进了葵丘盟约里,但他最后竟还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嗟夫,知难行易,此之谓也。

葵丘之盟约第二条:尊贤育才,以彰有德。

这条简单,齐桓公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但问题是齐桓公既尊重贤人,却也离不开小人,所以后来等到贤人全都死光,小人就冒出来捣乱了。

在齐桓公身边,一共有三个奸佞小人,且都是顶级的那种。

头号小人,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死太监竖貂。

竖貂本来不是太监,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为了能够寸步不离地陪在齐桓公身边,他竟然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不当大臣当起了太监。

在竖貂身体被阉割的同时,他的精神也同样被阉割了。

但就这样一个心理畸形极度变态不男不女之人,齐桓公还喜欢得不得了,真搞不懂!有人说竖貂可能是齐桓公的男宠,此事史书无载,如果是真的,齐桓公也够变态的。

当然,齐桓公也可能只是单纯地被竖貂的牺牲精神给感动了——为了国君连命根子都不要,这样的大“忠臣”,哪里找去?

所以,对比“忠臣”界的祖师爷竖貂,后世的“忠臣”们“政治觉悟”实在太低了。仅仅停留在阿谀奉承、歌功颂德上,肤浅!何不学习前辈去做变性手术,从此常伴领导身边,高官厚禄哪里会少。

二号小人,叫做雍巫,字易牙(有的古籍称狄牙),因精于厨艺而被竖貂推荐给齐桓公。齐桓公吃了雍巫煮的菜后,立刻就像中了毒瘾般无可救药地恋上这种味道,从此再也离不开他了。

按道理,齐桓公身为一国之君,什么珍馐美味没尝过!可是雍巫的厨艺实在太高了,简直就是天下第一食神,而且是超级变态的那种。

雍巫的厨艺到底有多高?孔子曾说:“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就算把淄水与渑水混在一起,雍巫也能品尝分辨出来。也就是说,雍巫是拥有“绝对味感”的,他的舌头比世上任何人都强大。再如孟子所言:“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荀子所言:“言味者予易牙,言音者予师旷(春秋时晋国音乐大师)。”儒家三位大圣人都如此盛赞雍巫,齐桓公抵挡不住其美食的诱惑,也就不足为怪了。还是那句话:“食、色,性也。”无论齐桓公成就了多么大的功业,他其实也就一凡人而已,甚至比一般凡人还要喜欢享受,你说他能不沉沦吗?

与竖貂相比,雍巫的变态程度不遑多让,他的所作所为,简直可以用变态魔厨来形容。自他一进宫,就开始变着法儿地讨好齐桓公,不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田里种的,地上爬的,但凡可以吃,雍巫就能把它变成美味佳肴端上桌,而且餐餐不重样,顿顿有新意,把齐桓公伺候得每天都跟过美食节一般,快乐似神仙。

就这样,雍巫仍不满足,他还有更绝的。

有一次,雍巫给齐桓公上了一道菜,齐桓公尝了口觉得其鲜无比,忙问这是什么菜这么好吃。雍巫回答说这道菜叫“鱼腹藏羊”,北方人以羊为鲜,南方人以鳖为鲜,鳖、羊同蒸,聚南北两鲜于一盘,自然味道鲜美无比,而且腥、膻味全消,可谓他毕生巅峰之作。

齐桓公很开心,又有些失望,这已经是巅峰了,那么寡人岂不是再也尝不到比这更好的美味了吗?空虚啊空虚,太空虚了。

雍巫一见领导空虚了,立马觉得自己也空虚得不得了,赶紧拍胸脯保证,今天晚上他就是不睡觉,也一定要钻研出一道巅峰中的巅峰美食来,决不让领导失望。

齐桓公非常开心,表示对此十分期待。

第二天,雍巫满脸疲惫地进宫来,给齐桓公上了道菜,说这就是他一夜未眠钻研出的绝顶美味。

齐桓公揭开鼎盖,顿觉香味扑鼻,那是一道肉羹,具体是什么肉,看不出来。

羹是古代菜肴的传统做法,最早是一种不加味的肉汤,再加上些谷物碎粒混合而成。后来随着烹饪技术的进步,到了周代,人们开始在汤羹中加入五味,如《尚书·说命》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春秋时,人们又认识到了做羹的关键在于水火和五味的调和适度,而雍巫就是当时宗师级的调羹专家,东汉王充的《论衡》书中就说:“狄牙之调味也,酸则沃之以水,淡则加之以咸,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

所以齐桓公食指大动,也顾不上问这是什么肉了,赶紧尝了一口。

“如何?”雍巫面色紧张地问。

齐桓公没有回答,一滴泪却从他的老眼中渗了出来,缓缓滑过面颊。

“好嫩的肉,好香的汤,太好吃了,太好吃了……”齐桓公喃喃地呓语道。

这肉羹不仅鲜美无比,而且透出一种莫名哀伤的感觉,齐桓公不由黯然销魂,好吃得哭了起来,呜呜呜,如此美食,如果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雍巫见此大喜,连声道:“嘿嘿,好吃吧,好吃您就多吃点!”

齐桓公于是大快朵颐,将鼎中肉羹吃了底朝天,完了就问:这到底是什么肉哇,怎么可能嫩到这种程度?

雍巫腆着脸笑:这是婴儿的肉啊,当然嫩啰!微臣为了报答主君的宠爱,昨夜就把我那三岁的儿子给杀了,煮成此羹给君享用。

这次齐桓公真的哭了,大哭,赶紧冲出门去,狂吐不止。

怪不得肉里面有种哀伤的感觉,原来是人肉!

然而,经过这件事后,齐桓公却更加宠爱雍巫了,他认为雍巫给自己吃人肉虽然不对,但他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竟然不惜杀死自己的儿子,此举感天动地、可歌可泣,真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哇!

如若天地有灵,“可歌”不见得,“可泣”倒是一定,不过不是感动,而是笑出了眼泪。

不过,据《战国策》记载,齐桓公对自己沉迷于美味,也曾有过深入的反思:“齐桓公夜半不繺,易牙乃煎敖燔炙,和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必有以味亡其国者。’”

看来,齐桓公也不是不知道贪爱美味会有亡国的危险,但他就是改不了自己的坏毛病,还是那句话,知难行易,此之谓也。

齐桓公身边的第三个小人,叫公子开方,原卫国太子,入齐为臣,得宠于桓公。

比起竖貂与雍巫,公子开方就正常多了,《管子》一书中甚至说他聪慧而敏捷,且心思灵活善于应变,是个外交工作的好手。

只可惜,公子开方并没有把他的聪明用在正途,好好的卫国储君不当,却跑到齐国当幸臣,把自己满腹的交际能力和语言才华全用在了拍齐桓公的马屁上。

为了更好地服务领导,让领导开心,公子开方甚至十五年没有回卫国看望家人,齐桓公对此非常感动,认为公子开方去国忘家,抛弃一切来追随自己,也是一个大大的忠臣。

齐桓公又错了,他也不想一想,一个原外国储君,毫无利己的动机,放着本国前途不顾,却把服务别国君主的工作当成自己毕生追求的伟大事业,这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所以当管仲病重将死,就劝齐桓公说:“今夫易牙,子之不能爱,将安能爱君?今夫竖貂,其身之不爱,焉能爱君?今夫卫公子开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事君,是所愿也得于君者,将欲过其千乘也。”

又说:“臣闻之,务为不久,盖虚不长。其生不长者,其死必不终。(我听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种人活着不干好事,死了也是不得好死)此三人,愿君去之。”

这就是管仲的智慧。这世上任何貌似真挚的情感,只要违反了人性这一条基本原则,都必定是虚伪的。越是违反常理的伪装者,揭开面具之后就越是凶狠恶毒。道家的老子也说:“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天下,若可托天下。”只有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人格与尊严的人,只有懂得爱护自己身体生命的人,才能真实地将自己的情感对待天下人,也才能真正将天下治理好。这也就是当年管仲不为公子纠殉葬的原因。

这样一分析事情就很清楚了。一个不爱父母子女甚至不爱自身的人,怎么可能去爱其他人呢?再说齐桓公一个老男人,又有什么魅力能让雍巫等人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呢?权力,只有权力。

齐桓公明不明白这些道理呢?当然明白,但他就是改不了。

据汉代刘向《新序》一书记载,有次齐桓公出外巡游见到一处亡国故城废墟,便问是谁家的?回答说是郭氏之国(地域不详,可能是今山东东昌东北)。齐桓公又问:郭氏之人何以衰败至此?那人便回了一句话,非常经典:“善善而恶恶焉。”(成语“善善恶恶”源出于此。)意思是:因为他对好人很好,对坏人憎恶。

齐桓公不解,便问:“善善恶恶乃所以为存,而反为墟,何也?”

那人回答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也。”

齐桓公连连点头,若有所思,看来这个道理他本也是心如明镜的。所以管仲临终前那些苦口婆心的劝告,他句句都听了进去,而且很快就将竖貂、雍巫、开方三人罢官驱逐,整个世界顿时清静了。

然而,明辨是非,很多人都能做到,但真要做到亲贤能而远小人,却并非那么容易的。齐桓公这个人有个特点,他通常都能“改过克己”,但也通常只有三分钟热度。

自从离了雍巫,齐桓公食不甘味,吃嘛嘛不香。什么菜到他嘴里都变成了猪食一般,难吃得要命。

自从离了竖貂,齐桓公寝不安枕,生活起居一片混乱。他平常享受惯了,这一时间少了个体己的太监服侍还真是不习惯。

自从离了公子开方,无人为齐桓公歌功颂德,少了甜言蜜语的滋润,人生真的很没劲。

最后没办法,齐桓公还是把这三个小人给召了回来,虽然他内心也挺憎恶他们的。

“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此真乃人生之大忌也。小生在此也望读者诸君为之惕然自警,时刻注意!

葵丘之盟第三条:敬老慈幼,无忘宾旅。

尊老爱幼还有好客,这都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无须多言。

葵丘之盟第四条: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

意思是:士的官职不得世袭,也不能让某个官员专权,要录用有才之士,不得擅自诛杀大夫。

春秋时期的政治体制是贵族民主专政,所以这条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葵丘之盟第五条:无有封而不告。

封赏大夫采邑必须公告天下,这无非是政务公开而已,也相对容易。

五条盟约之后,依照惯例还有一句套话:“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成语“言归于好”源出于此。)完了杀死牺牲歃血为盟,再把盟书藏好保管起来,这会就算开完了。不过据《孟子》:“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以及《谷梁传》:“陈牲而不杀,读书加于牲上。”看来诸侯们并没有按照规矩举行宰牲与歃血仪式,只是把盟书放在牛身上宣读一遍即罢。为什么?我猜还是齐桓公的骄傲心理在作祟,他自以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即便没有鬼神监督,诸侯们也是万万不敢违约的。

不过说实话,歃血也就一种形式而已,真正有心歃不歃都无所谓,若是无意遵守盟约,就算宰一万头畜生,把嘴巴涂成猴屁股都没用。

总之呢,葵丘会盟不过就是喊了一大堆不切实际的空口号,纯粹面子工程,再加上齐桓公在会上屡次违反礼法,诸侯们都对他居功自傲很不以为然,只有齐桓公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他玩得还不过瘾,竟然又想着更上一层楼,去泰山搞什么封禅大典,这让管仲很头痛。

所谓封禅,其实应该分开来讲,叫做封泰山、禅梁父。五岳之中,泰山为首。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下梁父或云云等小山上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这是古代帝王的最高大典,而且只有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或者在久乱之后,致使天下太平,才可封禅天地,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的伟大功业,同时表示接受天命而治理人世。在此之前最近的一次封禅大典是周成王搞的,此后数百年,没有一个周天子敢封禅,因为功业不够,然而齐桓公身为一个诸侯,却想僭越礼教而行封禅,此乃大逆不道之举,也是齐国尊王事业的大倒退,真要搞起来,必定会造成诸侯离心,群起而叛齐的不利局面。

齐桓公真想封禅,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他舍霸道而行王道,代周而王之。所谓王道,即以超凡入圣的仁义道德感动天下,最终感动得天下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来归附,最终成为天下共主,比如尧舜禹汤。

但这是不可能的,齐桓公还远没有那样的威望与德行。

孔子曾责管仲“器小”,只能辅佐齐桓成就霸业,而不能使之实行王道,殊不知春秋社会形式与三代之时大有不同,所谓“王道”已然不合时宜了,孔子是个怀念过去的人,管仲可不是。以当时之局势,谁都不可能王天下。此后秦始皇雄才伟略,累秦百年之功,也只能称作兼并天下而已。

于是管仲坚决反对齐桓公封禅,说只有受命于天的帝王,如黄帝、尧舜禹汤,还有周成王等才可以封禅。

然而此时齐桓公已被自己膨胀的野心烧得热血沸腾,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说:“寡人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主持共申诛伐之会三次),而乘车之会六(又称“衣裳之会”,即主持敦睦盟好之会六次),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如此功业,三代之圣王也不过如此,何以不可封禅?”

管仲见齐桓公说了不听,只好从另一个方面来劝阻他:“可是封禅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黄土高坡产的优质黍禾做供神的祭品,江淮地区产的三脊菁茅做拜神的席子。还得事先有祥瑞之兆,什么东海的比目鱼啊,西海的比翼鸟啊,还有什么凤凰啊麒麟啊嘉谷啊,林林总总共要出现十五种祥瑞才行。现在什么征兆还都没有,荒草乌鸦倒是一大堆,这样就去封禅,会被皇天后土笑掉大牙的。”

齐桓公一听原来封禅这么麻烦,顿时傻眼,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其实管仲所言,虽是推托之语,但句句倒是大实话。古之封禅,的确需要祥瑞降世才能令天下信服。比如说黄帝属于土德,所以有黄龙和大蚯蚓出现。夏朝得木德,就有青龙降落在都城郊外,且草木长得格外茁壮茂盛。商得金德,所以山中竟流出银子来。周得火德,便有红鸟之符瑞。现在齐桓公啥德啥祥瑞都没有,当然不能封禅。

不过齐桓公还算是挺淳朴的,后世帝王想封禅没祥瑞怎么办?好办,自己造,随便抓头鹿化装一下说是麒麟,在地里随便埋个鼎挖出来说是上古宝鼎,随便挖几个坑说是仙人足印,左右糊弄一堆屁民而已,这还不简单!

齐桓公欲封禅而未果,但他居功自傲目空一切的恶习并没有得到改善。这不,刚回齐国安生了没几天,齐桓公又在朝上大言不惭地宣布道:“寡人欲铸大钟,昭寡人之名焉,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

管仲笑而不答,耿直的鲍叔牙却受不了齐桓公的自恋,他冷笑一声道:“敢问君之行?”

齐桓公道:“昔者吾伐鲁三胜,得地而不自与者,仁也;吾北伐孤竹,令支而返者,武也;吾为葵丘之会,以偃天下之兵者,文也;诸侯抱美玉而朝者九国,寡人不受者,义也。然则文武仁义,寡人尽有之矣,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

鲍叔牙连连摇头,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浇一盆冷水让齐桓公清醒清醒了,于是说道:“君直言,臣直对;昔者公子纠在上位而不让,非仁也;背太公之言而侵鲁境,非义也;坛场之上,诎于一剑,非武也;侄娣不离怀衽,非文也。凡为不善遍于物不自知者,无天祸必有人害,天处甚高,其听甚下;除君过言,天且闻之。”

好一个鲍叔牙,烈骨铮铮,历数桓公之过。如此臣子,真乃社稷之宝也。

齐桓公闻言,顿觉无地自容,连忙惶恐地说道:“寡人有过乎?幸记之,是社稷之福也,子不幸教,几有大罪以辱社稷。”

齐桓公此人还有个特点:近墨易黑近朱易赤,从恶如流从善也如流。所以鲍叔牙一句当头棒喝,他就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表示要坚决改正。为了随时反躬自省,他还命人在自己座席右边放置了一个攲器,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所谓攲器,乃是一种奇特的盛酒器,空着的时候往一边斜,装了大半罐则稳稳当当地直立起来,装满了则一个跟头翻过去。齐桓公把攲器放在座右,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骄傲自满,自满就会翻跟头。所谓“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这句话永远都不会错。

这便是座右铭的由来。

然而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齐桓公是不骄傲不虚荣不妄自尊大了,但他满腔的凌云壮志,也同时消失了。因为他勃勃的野心之火已被管鲍浇灭,于是齐国的霸业至此止步不前,甚至开始倒退。华夏民族的凝聚力,也在齐桓公的不作为下持续衰退,野心勃勃的楚国与贪得无厌的戎狄开始蠢蠢欲动,终于卷土重来。

公元前651年葵丘大会后,晋献公死,晋国爆发内乱,一向被中原看不起的秦国积极参与干涉,重立公子夷吾为晋惠公。而齐桓公却显得意兴阑珊,只是派“外交部长”隰朋去帮忙打了打下手。

次年,狄人灭亡温国(周王畿内小国,今河南温县西南),势力逼近成周,齐桓公竟束手不管。

再一年夏,周襄王之弟王子带勾结戎人,进攻周王城,烧了东门,差点将“烽火戏诸侯”的旧事重演,还好秦晋联军及时赶到,救了周襄王一命。而霸主齐国之兵,却迟迟未至,结果风头全被晋惠公与秦穆公抢了去。

同年冬,楚国进攻齐、宋之盟友黄国,齐国之兵,再次未至,楚国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灭亡了黄国。

第二年(已经是公元前648年了)秋,勾结戎人篡位失败的王子带逃到齐国避难,齐桓公不但不为君讨之,竟反而派管仲去周襄王那里斡旋求和。

没办法,齐桓公实在不想劳师费神去打仗,一切以和为贵。

对此,周襄王也只好隐忍不发,同意息事宁人,但表示不许王子带回国,烂好人齐桓公无奈,只得继续收留这颗定时炸弹。

齐桓公四十年(公元前646年),狄人继灭温后,又接连侵入卫国与郑国,军锋直逼中原心脏。

齐桓公一律不想管,他已厌倦了数不尽的战争与盟会。

次年,秦晋因为粮食问题爆发战争,这两个本远离中原格局的西方大国,终于在基本整合完内部矛盾后,也加入了诸侯纷争的行列。

这是一个人心无比躁动的时代,没有谁肯安于平静,找到机会就想大出风头,除了历尽风光、渐渐老矣的齐桓公。

同年,宋国攻曹,宋襄公的争霸之心至此开始悄然萌动。

不止外患纷纷扰扰,竟然华夏联盟内部也出现了巨大裂痕,争相起而各领风骚,这都是齐国霸业衰退的直接后果,但齐桓公一律不想管,他也管不了。

既然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那么自己如此辛苦地四处尊王攘夷管人家闲事儿,到底图个啥呢?没劲,真没劲,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

性起的时候无比热血无比自负,降温之后又无比懒散无比自私,真好生一个复杂多变的性情之人!

结果,齐桓公开始了他人生最后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