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谋议复仇
使用皇帝称谓的翌年,始皇帝到陇西(陕西省西部至甘肃之地域)及北地(甘肃东北部至宁夏之地域)巡游。
隔年,他到东部旅行,登泰山后,沿渤海到山东半岛北岸登芝罘(今烟台市)之山,而后南下登琅邪(今青岛市附近)之山。
由此可见,始皇帝似乎非常喜欢登山。每次登山,他就在该地树立石碑,将自己统一天下之功绩刻于其上。
他最欣赏琅邪之地。因此,他使三万户人家迁至此山山麓,并给予十二年免税之优待。
第一次到琅邪时,由于格外中意此地景观,所以滞留达三个月之久。
在邯郸出生,于陕西秦之地成长的他,从来没有见过海。而在琅邪山上能俯瞰海景,这是他格外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吧?
他在此地建造琅邪台,这与以免税优待招募移民之事一并思量,不难揣测他有意以此作为离宫。
又过一年时,他再度由芝罘山到琅邪。
当时的天下真的太平了吗?
才完成一统天下就连续三年出外巡游,其原因,一方面或许在于始皇帝喜欢旅行,此外大概也有借此向天下示威之意图吧?
巡游时当然有庞大军队随行,犹如大规模游行。装饰得美轮美奂的队伍,具备最新兵器的精锐部队……始皇帝借此向天下人民炫耀其财富和兵力,以使人们不敢有反抗念头。
但连一介乐师高渐离都会以灌铅之筑器袭击始皇帝。被灭的六国遗臣中,会出现为找秦始皇算账而不怕死之辈,自是意料中事。
六国中首先被秦灭亡的韩之古都阳翟在临汝水处。有一个满腮胡须的汉子,站在汝水畔大声自语:“据说,东海有无骨之鱼名叫海蜇。这些海蜇如果自惭形秽,大可以潜在水底悄悄浮游,而它们却大摇大摆地浮到水面上来。东海渔夫以他们那边的海里有海蜇而自夸,我于是对他们说:在我的祖国韩,没有骨头的动物多得是哪!他们对自己的祖国被灭也不以为忤,优哉游哉。这不是有骨气的人做得到的。所以说,在我的祖国韩,海蜇都到陆地上,披着人皮走来走去哩!”
他由于重复喊着同样的话,弄得声嘶力竭,因此,咳嗽几声就沉默下来。
他摇摇摆摆地沿着河岸走去。他的上半身相当宽大,而一双腿却又短又细,走路之状颇为滑稽。
一名右手拿着竹竿的年轻人,从这个满脸胡须的汉子后面追上来。年轻人的动作非常敏捷,步伐很快,却一点也没有发出脚步声响。因此,走在前面的胡须汉子根本没有察觉有人跟随在后。
“啊……”
发出尖叫声时,他已被推落水中。由于河水进入鼻腔,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追上来的年轻人则双脚叉开,站立在河岸上。
掉落在岸边水浅处。胡须汉子打过喷嚏后站起身来,河水只淹没他的膝盖。
“你干什么?”胡须汉子怒吼一声后,又打了两个喷嚏。
“抓住这个吧!”年轻人把竹竿伸过去。
“不必了,我自己会上去……你推我下水是什么意思?”胡须汉子摇摇晃晃地涉水上岸时,随着怒骂,吐出一口口的水。由于风势强劲,口水被吹回黏在他的胡须上。
“妈的!脏死了!”他用手背揩了一下胡须上的口水。
“口水是我吐的吗?”年轻人说。这个声音何其逍遥自在。
“你干吗推我?你不怕挨揍吗!”胡须汉子好不容易一只脚踏上河岸,横眉竖目地说。
“我听不惯你刚才重复说的几句话,所以把你推下去。”年轻人说。
“难道我说的话不对吗?”
“正因为很对,所以我听后更加恼火。”
“是不是把我推落水中就舒服一些了?”
“这一点我不否认。”年轻人笑着回答。
“你真是快人快语,我很喜欢你这种人哩。哈!哈!哈!”胡须汉子上岸后,摇摇身子呵呵大笑起来。
胡须汉子脱下上衣,把湿透了的衣服挂在河岸一株槐树枝上,然后走到坐在岸边草丛的年轻人身旁,大剌剌地坐下来。
“小伙子,尊姓大名?”
“你问我,我也不告诉你。”
“那是因为你自认是个无名小卒的缘故啰?”
“不,因为我惜名。”
“嗬……那我不问就是了,我就叫你小伙子吧!喏,小伙子……”
“被你这么一说,我又想报自己的姓名了。”
“那你就报上名来嘛!你这小伙子倒婆婆妈妈的。哈!哈!哈!”
“我姓张,名良,字子房。”
“嗬……那……”胡须汉子的眼睛兀地发亮,“莫非你是宰相家的……”
“没错。”
原来这名年轻人是韩国两代宰相的后裔。
他的父亲张平是韩厘王及桓惠王之宰相,祖父张开地则为昭侯、宣惠王及襄王主宰相,也就是说,两代相继侍奉五代国君。
“十二年前你在干什么?”胡须汉子问道。“十二年前”就是韩为秦所灭的那一年。
“当时我还年轻,所以尚未仕宦。”
“虽然如此,你还是很不甘心吧?”
“这还用说吗?正因为尚未仕宦,所以我更加不甘心。”
“张良,看样子,你是相当有骨气的人嘛!”
“天生身体不够强健,这是我引以为憾的一点。”
“有没有骨气和身体强健与否,没有多大关系。我习惯到处骂人没有骨气,实际上却是在找有骨气的人。我寻找的是被骂没有骨气而勃然大怒的有骨气之人。你不但勃然大怒,更把我推入河里,可见你很有骨气。我找像你这样的人很久了。”
胡须汉子越说越亢奋。
“你寻找有骨气之人的目的是什么?”
“同道啊!我在寻找一起干大事的同道!”
“你说的大事是什么?”
“报仇啊!”
“是不是以始皇帝为报仇的对象?”
“你不要称他为始皇帝。他要由儿孙继位为二世、三世皇帝,并且一直绵延下去,所以以始字自称。我偏偏要使他没有第二代。以秦王称呼他就够了。”
“这样大声说话,不怕被人听到吗?”
“河岸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你,我还怕什么呢?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报仇之事吗?”
“当然有!可是,连荆轲都失败,这是谈何容易的事情。现在要接近始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始皇帝已将咸阳宫殿和二百七十栋楼阁用木栅甬道连在一起,使自己的行踪成为绝对机密,任何人说出他的所在,便会被立即处以死罪。
一次,始皇帝行幸至梁山宫,往外俯瞰时,刚好看到丞相行列。
——车骑过多。
始皇帝为此怏怏不快。
身边宦官悄悄把这件事情告诉丞相。从此以后,丞相把车骑数减少了。
——有人把我说的话泄露出去。这是严重破坏规定的行为。
始皇帝顿时大为震怒。但再三审问也无人招认,他遂把当时在身边的人员全部处死。
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
《史记》以此语记载此事。
企图谋刺始皇帝,连查出其所在都是至难之事,更遑论接近他。
“不要这么容易就死心。”胡须汉子压低声音说:“近年来,巡游次数特别多。我们可以利用巡游机会下手。”
“巡游途径一定是属于最高机密吧?”
“再怎么守密,休息及住宿地方一定会事前有所准备,也就是说,参与此事的人不少。我们可以从这个方向去探查呀!”
“说得也是……不过,即使查出巡游途径,身边戒备一定森严至极,大概无法接近吧?”
“荆轲使用匕首,所以有接近秦王身边的必要。可是,也有在一定距离外使用而能达到目的的武器,你知道吗?”
胡须汉子神秘地露齿一笑,同时拭着弄湿了的胡子说。
“我知道,是弓……”张良低声说。
胡须汉子缓缓摇头,道:“不是弓。秦王巡游时,搭乘的是用多层厚木板制的座车,用最强劲的弓箭也无法穿过的。”
张良和这名胡须汉子一起往东行旅。
出发前,张良将所有家财变卖,换得黄金。
“咱们到仓海君那边吧!”胡须汉子说。
秦代没有以“仓海”为名之地。《汉书》则有“(于汉武帝朔元年时)东夷濊君、南闾等降,为仓海郡”之记载,此处所谓的“仓海”,指的是辰韩之北、高句丽之南,即朝鲜半岛中部。
秦代未有的地名,在《史记》作者司马迁的时代则出现。因此,以“仓海”之地名泛指朝鲜半岛是有可能之事。事实上,史家多半认为张良到过朝鲜。
但这段路途何其遥远。故有人认为“仓海”非地名,而是人名。
虽然不是折中之说,作者认为这是居住山东半岛尖端处的朝鲜地方山头。在地图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山东半岛和朝鲜半岛只有一水之隔,自古即有人们往来。汉代以后,出兵朝鲜便经常利用由山东前往之水路。
山东半岛有朝鲜人居住,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那个地方有各种人才。去了之后,一定能找到我们所需要的具备特别技能之人。”胡须汉子以充满自信的口吻说。
他们所需要的“特别技能”是什么?
这当然是指杀害弓箭所无法射穿的车辆中之人的技能。而且还不能太靠近车辆,必须间隔一段距离出招。
仓海君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捋着白须、抿着嘴唇的他,甚少启口说话。
他过去为各地诸侯提供不少人才。由于诸侯彼此竞争,以他的立场而言,不随便透露消息是应该的。这是做这种事情应守的本分。
“我要一名大力士。”会晤仓海君后,胡须汉子开口了。
“我没有只会耍蛮力的人。”仓海君爱理不理地回答。
他供应的是有特别能力的人,因此,手中货色不包括纯粹膂力过人之类的人物。
“我要的是投掷力道极强的人,有足够臂力投掷重物。”胡须汉子说。
“你要这个人投掷多远距离?希望有什么程度的破坏力?”仓海君问道。
“距离还未确定,目的是要把用两寸木板做的箱子砸坏,并且把里面的人压死。”
由于知道对方是守口如瓶的人,胡须汉子因而把重要机密的一部分说了出来。而仓海君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这是他经历过无数特异要求的缘故吧?
需要具备特异能力的人,当然是为了做特别的事情。
“那我可以给你范发。这个人的能耐如何,你试了便知道。”
名叫范发的人被叫过来。
看到眼前这个人时,张良有些失望。
要的是大力士,已经讲得很清楚,所以,被叫来的应该是个巨汉才对。而这个人身材竟然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个头还不及胡须汉子呢!待范发脱下上衣,张良不禁瞪圆大眼。
果然是个异能之士……
袒裸上身后的范发,胳膊之粗和胸板之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他浑身都是隆起的肌肉,红铜色皮肤看似刀枪不入的皮革。
范发在屋后草地表演了他的特异技能。
持着系有铁球的铁链一端,在头顶上飞旋片刻,身体回旋几次后,利用离心力将铁球抛至远处——这和现在的链球运动并无二致。
“飞得好远哦!”
张良不觉发出赞叹之声。距离大概有五十公尺吧,而且铁球果然击到事先所指的一株幼柏树干,并且将之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