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黄昏
在吕太后的专权时代,光是与吕氏关系友好,还不能成为护身符。赵王刘友就是最好的例子。友是刘邦的第六个儿子,当然不是吕后所生。起先封淮阳王的他,于吕太后时代被改封为赵王。他是娶吕氏族中女性为正室夫人的。
但刘友并不爱他的妻子。那是个既骄傲又善妒的女人。他连看妻子一眼都不愿意,所以宠爱着另外的女人。妻子吕氏遂因愤怒而对吕太后进谗言。
——赵王刘友说,吕太后一死,他要把吕氏一族悉数杀尽。
她如此诬告自己的丈夫。
吕太后震怒,立刻命令赵王上京。
赵王来到长安后,吕太后将他幽禁在皇都的赵王藩邸,命令禁卫士兵将府邸重重包围,不许任何人供应粮食。虽然赵王家臣有意偷偷送进食物,但由于害怕被发现会受严惩而却步。府邸的包围愈来愈森严,连企图接近都不可能。
藩邸内的赵王只有饿死一途。
他于临死前作了一首歌,其中最后一段如下:
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
吕氏理绝兮,托天报仇!
赵王死后的第十二天曾经出现日食现象,白昼犹暗。
吕太后一边的脸颊上泛着冷笑,道:“这日食是因为我的缘故……”
那个时代,天变地异一律被视为老天爷对为政者的训诫。吕太后知道自己的行止并不很对。
赵王死后,刘邦第五子——死去的赵王兄长梁王刘恢被立为赵王。新的梁王则由吕产递任。
吕太后将新梁王吕产之女许配给新赵王刘恢。
刘恢为此怏怏不乐。
吕产之女并不貌美,这一点尚可忍受,他实在忍受不了的是,这位妻子处处依恃娘家的权势耀武扬威。不仅如此,他甚至认为这个被迫而娶的女人,真正的任务是在监视自己的言行。
“这个女人只是名义上的妻子,实际无异于狱吏!”
刘恢于是不理会这样的妻子,一心宠爱另外的女人。他不是不知道前任赵王——自己胞弟刘友的事例,却用以下的想法激励自己:“我为什么非向吕氏一族的女人低头不可呢!我可是堂堂高祖刘邦的皇子啊!”
他所宠爱的女人由于担心发生事端,因而劝说道:“惹怒太后,说不定会落得和先前赵王同样的下场,还是小心为妙。”
“你不用担心。友所以有那样的下场,是由于被召就乖乖到长安去的缘故。太后再怎么下旨,我都不会上京的!”
刘恢如此让她安心。
他的妻子嫉妒心之强,远超过先前赵王——刘友的妻子。她竟然把丈夫刘恢所爱的女人毒杀了。
刘恢哀叹之余,做了悼念之歌,叫宫殿乐人歌唱,最后自杀身死。这是他的弟弟友饿死后仅仅六个月的事情。
被立为新赵王的是吕禄。
三个月后,刘邦之末子燕王刘建去世。虽然刘建有子,却被吕太后派人将他杀害,而后立吕通为新燕王。
高祖刘邦崩殂时,各地之王除长沙王吴臣外,清一色都是刘氏族人。
——今后倘若有刘氏以外之人自立为王,必须合力将之击灭。
刘邦甚至对家臣说过这样的话。
而非刘氏的吕氏之王接连产生,刘氏之王反而逐一被灭。
虽然不是吕氏之王,但如吕太后女儿鲁元公主之子张偃被立为鲁王,以及吕太后胞妹之子被立为琅邪王等情形比比皆是。因此,不仅中央,即使连地方,大半都已属吕氏天下。
受刘邦“刘氏以外之人自立为王时,必须合力将之击灭”命令的家臣,为何默视吕氏家族之王陆续产生呢?
理由可以列举如下:
其一,过去纵横沙场的乱世英雄,于功成名遂后,开始觉得不愿意失掉好不容易取得的地位。汉帝国军队已全在吕氏一族的掌握之中。要推翻吕氏一族,非与军队为敌不可。但年老的功臣再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其二,吕太后已年迈。老太婆余年不多了。吕氏得以专横,完全是因为这个为所欲为的老太婆在世的缘故。不如等待她百年以后再说吧!暂时不必勉强……丞相陈平以及太尉周勃都做此想法。
立吕氏一族为各地之王,原本就是陈平和周勃这批人决定的事情。将军权交到吕氏手中的,也是他们。
硬汉王陵为此愤慨地诘问陈平和周勃,而他们回答说:“你是直言之士,这一点我们由衷钦佩。但光凭直言是不能使汉帝国和刘氏子孙得到安定的。我们做的是你做不到的事情。”
如前所述,怂恿陈平起用吕氏一族的,是年仅十五岁的张辟强。经验丰富的丞相陈平竟然听从十五岁少年的意见,《史记》这段记述必然有其背景。张辟强是智谋之士张良的儿子。
张良已成遁世之人,他断食五谷声称要成为仙人,于刘邦死后,从未在政治舞台登场。陈平大概是通过这名少年,向其父亲张良征求意见的吧?
——混乱如麻的天下,好不容易统一。此刻应以维持珍贵的和平为优先考虑。吕太后天性残忍、刻薄、猜疑,倘若使其不安,不知会搞出什么事情来。因此,目前首要之务在于使她安心。横竖她想再活几十年是不可能的事情。暂时把军权和政权全交给吕氏吧!如此一来,她应该不会搞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张良一定是通过儿子,将此意见向陈平表达。
吕太后的为非作歹,确实历历可见。她不但杀害如意,使刘友饿死,更逼使刘恢自杀。她让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三个儿子相继死亡,甚至传言末子刘建病死是她一手策划的结果。虽然如此,刘邦的儿子中得以苟全性命者也大有人在,这大概可归因于吕太后掌握军权和政权之后而较为安心吧!倘若她在不安状态下,承袭刘邦血统的人,理应全遭杀害才对。
——太后亡后该如何?
陈平问时,少年回答:
——这个问题,容我明天再答复吧!
少年之所以如此回答,为的是要回家请教父亲张良。翌日,少年做了如此简单扼要的回答:
——必须夺回军权。这件事情应该归太尉周勃负责。
但少年并没有把父亲在这之后喃喃而语的话转告陈平。
——管他天下之主是刘氏或吕氏,只要人民能安居乐业就好。
一言以蔽之,这是等待时间来解决一切。也就是说,必须等到吕太后死后才能出现转机。
被众人盼望早日归西,天底下这样的人除吕太后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吧?
八年三月,吕太后行“祓除”礼。
“祓除”是斋戒沐浴、向神祷告、以除不祥的意思。举行这个仪式时,一定要使用桃木做的弓和荆棘之箭。据传,桃树有驱邪之力,一些村落的入口或周围种有桃树,目的就在于此。“祓禊”(濯于水边以除不祥)也是“祓除”之一种。
祓除习惯上于“三月上巳日”(三月份第一个巳日)举行。自三世纪的魏代起,这个日子无论是否为巳日,一律改为三月三日举行。
端午节原本是五月份第一个午日,故称端午,后来却被固定在五月五日,情形与此相同。
旧历三月初旬气候乍暖,所以适宜祓禊。汉王室习惯上于长安附近的霸水河畔举行祓禊。
吕太后由于业已年迈,因此,这一天的祓禊反而使得身体不适。她在回途中就略为发烧。
归途中,人们仿佛看到一只苍狗似的妖怪突然跳进吕太后的胳肢窝。但,再仔细看时,妖怪已形影杳然。
在那个时代,一有异变发生,就要找占卦师来占卜。
“这是已故赵王如意在作祟。”占卦师说。
在中国,黄色被认为是最尊贵的颜色,也是一切颜色的中心色。围绕黄色的四个颜色是基本色,一方面代表方向,一方面则代表其守护神兽。分类情形如下:
青为东,季节为春,神为青龙。(“青春”之语因此而来)
红为南,季节为夏,神为朱雀。
白为西,季节为秋,神为白虎。
黑(玄)为北,季节为冬,神为玄武(乌龟)。
狗有白色、黑色或黄色,但蓝色的狗(苍狗)则几乎未曾看过。
后世诗人杜甫曾经以“苍狗”形容天上行云,所指意境是“无法捉摸的奇怪之物”。这等奇妙的苍狗跳进胳肢窝,自然是不祥的前兆。
听到占卦师的话,吕太后略为颔首。因为这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如果这是如意作祟,一定是连他的母亲也一起作祟。这对母子共同作的祟,必然非比寻常吧?”吕太后呢喃着说。
她曾毒杀如意,而对其母戚夫人则以无比残忍的方法使其成为“人彘”。这两个人的冤魂联合起来作祟时,还有什么方法能将之驱除呢?想到这一点,吕太后只有唉声叹气的份。
《史记》记载:
高后(吕太后)遂病掖伤。
原来,苍狗跳进的胳肢窝部位开始觉得不适。或许是今日所谓的乳癌吧?
吕太后于三月发病,四月间汉水泛滥,万余户人家因而流失。天灾在当时被认为是天意的表现。汉水泛滥绝不是好预兆。
“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日食时如此,汉水泛滥时吕太后也在病榻上说了同样的话。
丧尽天良——这一点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要找我作祟,尽管来吧!”在病榻上的她甚至如此祈愿。
她祈求所有被自己害死的冤魂都以她作为怨恨的对象,避免殃及吕氏一族。——作为一族之长的她有这样的想法。
“但愿我能再活十年……”吕太后时常呓语般地说这句话。
倘若再活十年,她有把握让吕氏一族独揽天下。到现在为止,由于她孜孜不辍的努力,吕氏一派的实力确实已有显著发展。但受刘氏提拔的大臣及将军为数尚属不少。
“现在的情形大概是平分秋色吧?”她的看法如此。
平分秋色是连她的力量也包括在内的估计。若她一死,这个比率当然会大大倾向另一边。想到这一点,她就坐立难安。
这个比率非在自己还活着的期间补强不可。
吕太后把北军上将军吕产以及南军领袖吕禄等吕氏中心人物叫到病榻边来。
“你们两个人是吕氏家族的两大柱石,柱石非绝对坚固不可。刘氏提拔的家臣对现状极为不满。而且皇帝尚幼,所以,吕氏一族的安危全看你们两个!你们必须好好掌握军队,吕氏一族才能得以安泰。这一点绝不可忘记!”
她说完这些话后,又呢喃着:“但愿我能再活十年……”
或许是视力衰退,她常说:“好暗,好暗啊!为什么周遭这么幽暗呢?”
对此,伺候病榻边的宫女们甚至在白天里也习惯回答:“那是因为已到黄昏的缘故。”
临终前,吕太后再度召吕禄和吕产来到枕边托交后事:“我的葬仪不必隆重。趁吕氏族人忙于办理葬礼时,宫廷要是为不满分子所占,就不得了了。记住!军队必须绝对掌握……待我死后,发布大赦令……由吕产担任相国……吕禄有个女儿……立她为皇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