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射上岩石的箭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的对匈奴作战,参战者除由居庸关(上谷)出发的卫青和由雁门出发的李广外,尚有分别由云中和代出发的公孙贺、公孙敖两位将军。公孙敖已在前面介绍过。他就是卫青被陈皇后和馆陶公主所派的地痞流氓掳走时,听到其从者的通报,率同伙伴前往救出卫青的人。和卫青甚为要好的他因此受到拔擢,并以骑将军身份由代郡出发前往攻打匈奴。但受提拔的他却未能回报上面的期待,结果丧失七千兵骑而败退,下场可谓相当凄惨。
另一名将军公孙贺,是吴楚七国之乱时,因战功受封为平曲侯的公孙昆邪的孙子。出身名门的他,过去是武帝的太仆(负责车马事宜之官)。他的发迹是因为娶了武帝宠姬卫子夫的姐姐。
卫青的母亲卫老太太生有三个女儿。长女为君孺,次女为少儿,子夫则为三女。
武帝照顾了爱人的两位姐姐。
他将大姐君孺嫁给公孙贺。娶这样的女人以后一定会发迹,但却非处处仰承妻子的鼻息不可。
二姐少儿原是一个叫霍仲孺的侧室,并且生有孩子,而武帝却以应该嫁给像样一点的男人为由,把她嫁给詹事(皇后或皇太子的执事)陈掌。
霍仲孺稍有财力,卫老太太是因此才把女儿给他做侧室,而武帝却认为霍仲孺没有资格做爱人的姐夫。不过,少儿与霍仲孺所生的霍去病,后来也就了军职,并大为活跃。
言归正传。元光六年匈奴之役,立大功的只有卫青一人,老将李广成为俘虏,被拔擢的公孙敖则大尝败战苦果。
公孙贺则连日进军,始终没有遭遇匈奴军队,最后只有空手折返。这在军律上应该多少受到处罚,但托妻子的福,他得免于被问罪。
一度成为俘虏、后来逃脱回来的李广和丧失七千士兵的公孙敖理当被处死罪。只是,当时的习惯是,只要拿出钱财赎罪,就可免除死刑。这两个人都以巨金而免被处死,只被剥夺官籍,降为庶人。
这样的人往往会为了挽回名誉而拼命做事,所以常有降为庶人后再度被起用的情形。而这两个人就是如此。
但这也要历经一段所有特权全被剥夺的雌伏期间。
李广为此甚觉悻然。
我的运气真的这么坏吗?他时常如此叹气。
吴楚七国之乱时,他曾经跟随国防部长周亚夫立了大功。不过,他却没有因此获得恩赏。
其实,这是其来有自的。吴楚之役时,负责镇压造反军的是景帝之弟梁王,中央军则专司断绝敌军粮道之事,直到最后决战时才出现在主战场。李广大有表现就是在这个时候。
——你的表现很好。授你将军印绶吧!
梁王因而授予他将军印绶。他当时的职位是骁骑都尉,地位较将军为低。
由于梁王是窦太后溺爱的对象,一时被视为可能继承景帝之位,其权势之大由此可见。因此,李广接受了梁王的恩赏。但这反而成了他吃亏之处。
——李广已由梁王予以恩赏。
李广遂在这个理由下,从中央的论功行赏对象中被剔除。
奋战情形激烈,令梁王刮目相看——这样的自己,说来也够倒霉。
就拿这一次战争来说,匈奴似乎针对他而来。不幸的是自己大意受到箭伤,于重要关头未能指挥作战,更受被捕之辱。这样的自己,还不算倒霉至极吗?
失去官职后,李广不知如何消磨时间。除了家传弓术外,他没有什么嗜好。搬到一个叫蓝田的地方居住后,他一有时间就以打猎散心。
由于匈奴军针对我打过来,所以让卫青那个小伙子捡了便宜……卫青这个没有经验的小伙子,只因为他是卫子夫的弟弟而爬起来,而他的蹿起更是正好利用了我的失势……
李广越想越气。因此,不打猎时,他就酗酒度日。酒,确实是无上的解愁妙药。
狩猎时他不喜欢以狐狸、兔子之类的东西为猎物,而是尽可能找寻猛兽。当时的中原各地尚有许多老虎出没,李广最喜欢以老虎为行猎对象。
——老虎出来了!
人们越是谈虎色变,他越精神抖擞,背着弓箭,策马赶到老虎可能出现的地点。
一天,他听说老虎出现,立刻赶到山中。仔细浏览四方,发现一只老虎静静趴在草丛里。——实际上,那不是老虎,而是形状和颜色酷似老虎的一块岩石。
甘肃省石嘴山出产的贺兰石砚相当不错。笔者曾在西安购来使用,品质之好实在令人中意。这是一块灰黑色底子、上有草色条纹的石砚,草色部分则有各种雕刻。笔者没有看过原石,李广误以为老虎的大概是这一类岩石吧?
箭上弓后,用浑身之力拉满弓弦,对准目标射去。
箭果然射中老虎——可是,老虎却连动都不动一下。感到讶异的李广遂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块岩石。不过,他射出的箭确确实实插入这块岩石中。
箭居然能插到岩石上!
李广再一次取箭上弓,同样拉满弓弦,射向这块岩石。结果,箭一射到岩石,就被弹回。重复数次,结果也都相同。
这是因为认定目标是老虎,在集中意志的状况下所产生的不可思议力量吧?
这有名的“以箭射石”故事的主角,正是潦倒时期的李广。
虽然以狩猎和喝酒打发着过日子,但心境并不是悠然自得的。
一天,在朋友家喝酒喝到很晚,带着随从回家的途中,来到霸陵亭。亭是行政单位之一,以十亭为一乡,也就是宿驿。这时候,同样酒醉的亭尉(派驻军官)对李广喝道:“你到哪里去!”
在这个时代,夜间行路是被禁止的。城门在入夜后就关闭。由于乡下没有城门,所以比起城市来,夜间禁止行路之事,在执行上较为宽松。
“这位是以前的将军李广阁下。”
听到李广的随从说这句话时,喝醉酒的亭尉反而用更大的声音喝道:“规定就是规定,连现任将军都不准夜行!何况你是下了台的将军,跩什么呢!”
李广主从不得已在霸陵宿驿简陋的办公室过了一夜。
“哈!我是下了台的将军……”李广再度为自己的际遇叹气。
比起运气不佳的老将李广,年轻的卫青则是福星高照,一切顺利。
卫青初次参战立大功的第二年,他的姐姐终于喜获麟儿。
武帝这时二十九岁。虽然他已有好几个女儿,获得男儿倒是第一次。他的喜悦程度当然是难以言喻的。
“太好啦!太好啦!”武帝不知说了多少遍这句话。出生的男孩非常健康,帝王获得后嗣的喜悦,应该远较一般老百姓为大吧。
卫子夫终于坐上陈氏被废后空了两年的皇后宝座。
这件事情当然也遭到些许反弹。理由是卫子夫的出身过于低贱。但武帝想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抑止。武帝伤脑筋的,只是如何巧立名目罢了。
——母以子为贵。
所幸儒教教条中有这么一句话:皇太子的母亲当然应该是皇后。
卫子夫生皇太子而被立为皇后是元朔元年春的事,而到这一年秋天时,北方战事又告急。
原来是二万匈奴骑兵入侵汉领域,杀死辽西郡太守等两千乡人。辽西郡系自河北省北部到辽宁省西部的地域,现在的北京一带则为渔阳郡。渔阳郡有韩安国以材官将军身份驻屯在那里。材官将军是步兵军团团长。韩安国是曾做到副丞相御史大夫的人,马邑之役时则为总司令官。他的身份后来次第被贬,这时候只是一军之长而已。
有人左迁,有人则荣升。年轻卫青这次再度以车骑将军身份,率领三万骑兵由雁门出发。结果,他长驱进兵至西方陇西,杀敌数千,并且获得家畜数十万头。由于他的活跃,过去属匈奴领土的地方被汉纳入,并以“朔方郡”为名。
卫青因第二次的功绩而被封为长平侯。
在渔阳的材官将军韩安国听信俘虏说的“匈奴已远去”而疏于防备,结果吃了一次大亏。武帝听到此事后,将韩安国改调至右北平。右北平是所谓的热河地区,比渔阳更接近边境。他是越贬越下。对曾在中央爬升到副丞相地位的韩安国而言,这真是情何以堪呀!
韩安国变得闷闷不乐。由于已入老境,所以很想提出辞呈,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有在东方边境,静静看着后辈卫青在西方以破竹之势扫荡匈奴,战果辉煌,并且逐渐晋升。
这是一段非常难熬的过程。他因积郁成疾,生了一场大病,最后咯血而死。这是他被调右北平后数月之事。
右北平是东端国境,也是重要据点。这个地方的太守非任命极优秀的人物不可。
右北平太守的继任人选事宜迟迟未见决定。
“虽然那人已经年迈,但看样子,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选吧?”武帝道。
“好像只有这个选择。”丞相以下众臣都表赞成。
他们所谓的“他”,指的就是由雁门出发攻讨匈奴失败、被俘后脱逃的李广。理当被问死罪的这位老将以金钱赎罪,得免于死,被降为庶人后,以狩猎和饮酒度日。而老将军却没有消失,他的复出较预期更快。
“老朽已年迈,何况是一度有罪的人,尚请皇上将此事作罢。”李广依照惯例做了形式上的谦辞。像这样的时候,即使心里再怎么渴求,表面上却必须辞退,这是一般的惯例。
“你看!到头来还不是有求于我吗!”李广内心沾沾自喜。
在朝廷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请下,固辞不遂,不得不接受新职——他采取的是这个形式。
李广复出为右北平太守。
“勅命不敢不听,谨此拜受。但为了遂行职务,恳请准予自行指名数名幕僚。”
李广于赴任之际,提出此项申请。
这也是当时的惯例。想要偕同心腹部属前赴任地,而这些人都有现职,可否将他们调职?——他请求的是这一点。
——想要几个人都可以,自己选择带去吧!
武帝也依照惯例准其所请。
李广决定从中央及其周边挑出数名有可能成为自己心腹部属的人,前赴任地。而他指名的人员中,只有一个人不属于他的派系。
这个人正是那名霸陵亭尉——于深夜对李广大喝“前任将军跩什么”并且把他拘留于简陋场所的那个人。
李广绝没有忘记那一次所受的屈辱。一个人在不遇时情感最为尖锐。他是在这样的时候受到侮辱的。想到当时的情形,他就有浑身血液逆流的感觉。
前赴任地,由长安出发来到霸陵附近时,李广拔剑对这名霸陵亭尉命令道:“你到外面来!”
亭尉脸色铁青,脚步踉跄地走到外面来。
李广手执的剑,在夕阳的映射之下染成血红。剑光一闪——
霸陵亭尉的头颅当场滚落地上。
阅读李广传记,我们都同情他坎坷的一生。但读到他斩杀霸陵亭尉的这一段时,不免对他生起反感。
一个人在走霉运时,最容易显露兽性——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