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年皇帝五旬万寿,江宁织造衙门接到内务府的通知,年下备赏大臣的绸缎,改织“五福捧寿”之类专以祝嘏为主的花样。由于通知过迟,必须赶工;偏偏又接到内务府传谕:“江宁织造应解之件,交由苏州识造解送龙衣时,一并送京。”而解送龙衣,有一定限期;算日子怎么样也赶不上。

赶不上也得赶;曹震跟织造衙门的司官商量,只有一个办法,勉强可行,让苏州解龙衣的船只,按预定日期启程;江宁应解之件,加紧赶办,由陆路北上,到山东济宁等苏州船到移交。如果济宁赶不上,便沿运河追过去;反正水路慢,陆路快,一定可以赶上。虽然这一来,运费比自己专用船运,还要糜费;但毕竟是遵旨办理,无从挑剔了。

为此,特为派人到苏州去接头。苏州织造高斌的妻子,是今年刚刚成婚的四阿哥弘历的乳母。

而四阿哥跟平郡王福彭,在上书房是最亲密的同窗;以此渊源,高斌很愿意帮忙,说万一赶不上,他可以在济宁等一等,不过太久了不行,两三天尚无大碍。

及至商议派人由陆路押运应解之件到济宁时,曹震道是不用派人,他自己去。

“起旱很辛苦,天又热。”马夫人倒是很体恤地,“我看另派人吧!”

“还是我去。”曹震从容说明:“第一,人家既有这一番盛意,我该当面跟他道个谢;第二,四叔至今未回,信里也没有说什么,大概是不便细说。我想跟高公谈谈,他现在的消息比咱们灵通得多,也许能透露一点儿什么;第三,是四阿哥的关系,他现在是红人儿,不妨拉拢拉拢。”

“听这一说,倒像是非你不可了。”马夫人问:“这一趟要多少日子?”

“总得半个月。”

“你索性辛苦一点儿,尽力赶一赶,早去早回。”夫人又说“四老爷不在家,你又去了;怕衙门里有事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把兴儿留在家;衙门里的事,差不多他都知道。”曹震又说,“我也交代隆官了,让他常常过来看看,有事尽管交给他办。”

于是,等曹震一走,曹世隆便无日不来了;震二奶奶偏也找得出那么多事,交给他办。有些事原来只有曹震知道的,此时要问兴儿;因此他也得整天守着,不是在门房里下象棋聊天,便是四处乱窜。这天在夹弄中遇见夏云;她将他唤住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们二爷那天回来?”

“不是说半个月吗?”兴儿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今天第十一天。”

“呃,”夏云想了一下又问:“你每天在门房里坐?”

“是啊?”兴儿问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你句话,你可别跟人去说。”

“什么话?”

“你得答应了我,我再说。”

“行!我绝不跟人去说。”兴儿笑嘻嘻地又说,“不过,得许我一点儿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把你身上的这个荷包给我,行不行?”

“我的不行。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要荷包,我拿棠官的给你。”夏云四下看了看说,“你跟我来拿;顺便我好问你的话。”

他要的就是夏云贴身所系的;棠官的荷包,并不希罕。但有机会跟夏云私下说几句话,总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当时便跟她走了。

“季姨娘不在家。”夏云先交代这一句,意思不妨安心谈话,“我问你,你昨天看见甘露庵的知客师太没有?”

“见了,下午来的。”

“什么时候?”

“大概是未正。”

“什么时候走的呢?”

“这倒记不大清楚了。”兴儿凝神想了一会,“那时我跟何大叔在下棋:仿佛看见她的影子。”

“喔。”夏云没有再说什么,神情有些失望;接着去拿了一个簇新的荷包来。

“是你绣的?”

“不是。”

“不是你绣的,就不必了。”说着,转身就走。

“慢点!”夏云突然叫住他:“你要我绣的荷包?”

兴儿颇感意外,但亦不暇多想;只觉得是个机会,“也不一定非你绣的不可。”他说,“就把你身上的这个给我好了。”

“行!”夏云一口答应;但却有下文。“就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得许我一点儿什么好处。”

“你说,你说!”兴儿大为兴奋,“你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来,无不双手奉上。”

“不要你的东西,只要替我办件事。”夏云将荷包解了下来,自己先送到鼻端闻了一下,方始慢条厮理地说:“这件事不能跟人去说;还得悄悄儿地,别露出痕迹来。你行吗?”

“怎么不行?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瞧扁了。”

“我知道你行!不过提醒你而已。”说着把荷包递了过去。

兴儿接到手里,赶紧先闻一闻,脱口说了一声:“这香味儿好!”接着便问:“要我干什么?”

“你这两天留心震二奶奶,”夏云轻声说道:“看她是不是有心事;跟隆官说些什么?”

兴儿大为惊异,心想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不过他也很小心,不去询问缘故,只答应一定照办。及至问明了再无别话,随即走了。

夏云心头略略宽舒了些;她是听说无垢之后来看过震二奶奶,深怕一直在担心的那件事会发作,要想打听,苦于无人可托,如今对兴儿稍假词色,便驱使得死心塌地,唯命是从,说起来也是件得意之事。

谁知就在这时候,有个跟季姨娘一起到马夫人那里去的小丫头,急匆匆奔了来,神色仓皇地说:“夏云姊姊,你快去吧!姨娘要我来叫你;脸色难看极了,好像跟震二奶奶吵嘴了!”

夏云一个心倏地往下一沉,头上像有无数针尖在刺;强自镇静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姨娘跟震二奶奶吵嘴了?还有什么人在那里?”

“我是隐隐约约听到的。这会儿秋月也赶去了。”

这下提醒了夏云,有秋月在,诸事就好办了。就怕季姨娘不会说话,本可无事,反惹出意外是非来。同时她也深深自责;马夫人派人来请季姨娘,必非无故;应该想到,可能是这场是非,自己应该陪了去的。

自悔自责,都是无用处;要紧的是尽快赶到,因而一言不发,三脚并作两步,直奔马夫人那里;进门只见丫头、嬷嬷都站得远远地,脸上是警戒的神色;屋子里却静悄悄地,听不见有人说话。

于是,她穿过堂屋,到马夫人夏天所在,三面通风的一座小花厅,轻轻咳嗽一声,便听季姨娘说道:“夏云来了!请太太问她;无垢这个秃婆娘是怎么说的?”

听她是理直气壮的语气;夏云立即有了主意,掀帘进屋,恰好视线迎着秋月,立即递过去一个眼色,然后从容地给马夫人请安说:“太太找我,有话吩咐?”

“太太是——。”

季姨娘抢着开口;但为秋月很快地拦住:“季姨娘,你别急;事情一定说得清楚。”

“是的,事情一定说得清楚。这都是无垢无中生有惹出来的是非。”说着,她疾趋两步,走到季姨娘面前,捉住她的手臂:“姨娘你先请回去;没事!”

“我不回去。”

“姨娘,”夏云用平静但很坚决的声音说:“你答应过我的!这件事让我来料理;你请回去,只当没有这件事一样。”

季姨娘还不大愿意;马夫人开口了,“夏云的话不错,你先请回去。”她又告诫、又规劝地说:“沉住气,什么也别说:是非越说越多。”

季姨娘不敢不依,“那,我就先走。”她问夏云说:“你把前后经过,细细跟太太回;若说要惹是非,早就一场大是非了。”

“季姨娘,”秋月皱着眉说:“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好,好!”季姨娘也悟出此语无益,一迭连声地,“我不说,我不说。”

等她一走,夏云才有机会去看震二奶奶的神情,愁眉深锁,无限的委屈:浑不似平时眉掀目扬,一脸刚强的神气;倒不免觉得她可怜。

“为这件事,我好几天睡不着!”夏云用这句话作开场白;接下来便从头细叙,自无垢来劝季姨娘开始,一直到质问赛观音为止。她说话极有分寸,“谣言”的内容,点到为止;而且处处顾到震二奶奶,绝无半点怀疑她清白的意思,最后自责地说:“我实在是让这件事吓昏了!总觉得是件根本没影儿的事,她们嚼过舌头,也就算了,何必告诉震二奶奶?一个当家人,成天操心得那样子,还惹她生闲气,也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早知如此,倒真还不如跟震二奶奶先说。实在是我错了。”

实实在在是震二奶奶自己错了。原来她是听曹世隆告诉她,无垢劝他稍加收敛,外面对他俩已有闲话。震二奶奶便将无垢找了来细问究竟。无垢除了跟赛观音同床共枕那一段以外;其余都照实而言,连夏云到甘露庵去查问这一段都有。但是她却不知道夏云还去问了赛观音;前因后果,尽皆了然,看看并无动静,还只当季姨娘真的说过这话;派夏云向她质问,只是摆个像受诬的样子而已。

震二奶奶却又误会了,心想以季姨娘脾气,受了冤屈,岂有不闹之理?如今按兵不动,暗中不知有何花样?为了先发制人,便向马夫人去哭诉;还打算在“四老爷”面前告上一状。那知人家倒是顾全大局,处处想到她的处境;讲得既是入情入理,又有秋月这么一个证人,足见并无一句矫饰之语。早知如此,应该找夏云来问一问清楚,再作道理。

转念到此,想起夏云到季姨娘那里之前,原曾特来输诚;如果找她来问,她一定会替她出主意,将这件事不着痕迹地遮掩起来。如今一着错满盘皆输,尽管夏云与季姨娘,一再说是无垢与赛观音吃饱了饭没事干,无事生非;但一传出去,总是件教人抬不起头的事。而况,其中的情节,不能细细追究之处,她自己心中有数。

“好了!季姨娘没有错。”马夫人对夏云说,“她是造化,去了碧文,有你帮她。你回去跟她说,这件事我知道;震二奶奶也是急了,说话有欠检点,她也不必认真。”

“是啊!”夏云附和着说,“像这种的事,谁不急呢?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们下人,也担不起这样的名声。”

出语总是为震二奶奶遮掩开脱;而越是如此,越见得她所知极多。震二奶奶心里七上八下,竟不知自己应该持何神态,才算合适?秋月旁观者清,心想话亦够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安抚季姨娘,但一时却想不出好办法;只好向夏云使个眼色,微微呶一呶嘴。

夏云尚未会意,马夫人倒发觉了,随即问说:“秋月,你要说什么?”

这一问自不能不答;略想一想说:“季姨娘性子急,受不得委屈;该劝劝她。”

“说得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有意无意地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是她错怪了季姨娘,照道理说,应该去陪个不是;但要她向季姨娘低头,是件比死还难的事。不过她也知道,秋月的看法不错;安抚季姨娘确是件很要紧的事,稍为拖延,让季姨娘四处去找人评理,宣扬得上下皆知,还有什么脸见人?

明知该做却不愿做,心里自然着急;一张脸胀得通红,使得秋月大为不忍。

“我去一趟吧!”她自告奋勇,“不过,我可得请示震二奶奶,这应该怎么说?”

“唉!”震二奶奶叹口气,“我能怎么说?夏云都说过了。”

“那,”秋月很谨慎地问道:“我就跟季姨娘说,震二奶奶也很懊悔,太鲁莽了。这么说,行不行?”

“懊悔,当然。”震二奶奶苦笑道:“反正这件事在我是窝囊透了;随你怎么说吧!”

“快去吧!”马夫人说,“跟季姨娘说两句好话。好在有夏云帮腔。”

“是。”夏云答说,“我会劝季姨娘;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不自觉地报以感激的一瞥;而就是这一瞥之间,夏云觉得一番调护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心中大感安慰。

于是秋月、夏云相偕离去,一路走,一路低声商量。夏云也跟碧文一样,将季姨娘的性情摸透了,应付之道,须得软硬兼施;至于何处该软、何处该硬;以及谁来好语劝慰、谁来以理相责,都要看情形随机应变?秋月只看夏云的眼色行事好了。

“唷!”季姨娘一看秋月同来,便即起身招呼:“稀客、稀客。请坐。”

“季姨娘别客气。”秋月问道:“棠官呢?”

“刚洗完澡,在看书。”

“真是乖了!”秋月笑道,“我看看棠官。”

这是先给夏云一个机会,好让她先跟季姨娘说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事情弄清楚了。二太太特为派秋月来,你的面子也够了。”她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家捧咱们,咱们也得捧捧人家。”

“你是说谁?捧秋月?”

“捧秋月就是捧二太太。”

“你说怎么捧法。”

“无非人家怎么说,你痛痛快快答应一句。”

“这行。”季姨娘手一指,“那个呢?就没有一句话?”

这自然是指震二奶奶,“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她说,“换了你,该怎么说?”

“我不管。”季姨娘的态度突然变强硬了,“如果她不给我赔个不是,我跟她不能算完。”

“又来了!又来了!”夏云气恼地说,“我不该管你的事的。”

见此光景,季姨娘又软了,“我也不过说说;有话好商量。”她说,“你也要替我想想,莫非就让她欺侮。”

“人家也不是欺侮,不过心里一急,枪法有点乱了。”夏云又说,“回回你落下风,这回该占上风了;偏偏还是要落个下风。”

“你这话我不懂。莫非受委屈才是占上风?”

“话不是这么说。不是受委屈,是你不跟她计较;这就见得你高了!如果让人说一句;当然啰!季姨娘平时受了好些气,这回握住机会,还不大大地出一回气?”夏云又说,“一个人做事,都让人料得到,还算什么高人?”

这番道理,季姨娘不甚明白;想了一下说:“就算给她面子;咱们总也得弄点儿实惠吧?”

“这又太浅了。”夏云答说,“你放心好了。震二奶奶岂是不知好歹的人?你要让她觉得欠了你的情,她自然会想法子补报。”

谈到这里,听得秋月的声音,两人都住了口。夏云使个眼色,又呶一呶嘴;季姨娘会意,等秋月进来,便不等她开口,先就示好。

“还累你来一趟,实在用不着;震二奶奶到底年纪轻,沉不住气。她也不想想,我怎么会跟不相干的人说这种话?如今既然二太太特为让你来,知道没我的事,我的气也平了。”

这段话说得虽不够漂亮,但算是明白事理,顾全大局的;秋月正想稍为恭维她两句,顺顺她的气,不道画蛇添足加了一句话,可不大中听。

“不过,以后再有是非;别又怪我。我是不会到处请人去评理的。”

秋月皱眉,夏云噘嘴;相顾无言,季姨娘却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独自诧异。

“怎么?我不是说的实话。”

“对,对!你是实话。”夏云很不客气地说,“你永远不知道,少说一句,比多说一句来得好。”

“说实在的,你老这句话大可不说。”秋月是开导的语气,“以后有没有是非不知道;反正没季姨娘你的事,心里定得很。如今这一说,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误会你暗地在搅是非,有多冤!季姨娘这件事过去了,你受的委屈有人知道,就不算委屈,从今以后,只字休提!”

季姨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夏云还想为她说得透澈些,不道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锦儿;她身后还随着个捧了建漆圆笼的小丫头。

她这一来,又带着东西,自然引起季姨娘和秋、夏二人极大的注意;锦儿一看三个人的眼色,大感威胁,本来想好了一套开场白,怕说得不够圆满,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

“棠官生日快到了;今年是十岁,例规早预备好了,跟芹官一模一样。”

说着,亲自揭开圆笼,一一检点:一把嵌金丝的解手刀;一只玉扳指;一个金打簧表;一方端砚。另外一对荷包,里面各装一枚金钱;再一个十两重的银子,上贴红纸绞成的圆寿字。

“这四样是公中照例该给的。砚台好的太大,不合用;只好委屈一点儿。表跟扳指,可比给芹官的还好。”锦儿又说:“荷包跟银子,是我们二奶奶送的礼;前年送芹官也是这两样。二奶奶说,芹官十岁摆酒唱戏,是老太太名下开支,大伙儿全是白吃白喝。这回季姨娘倘或要给棠官热闹、热闹,二奶奶再出一分就是。”

秋月心里明白,震二奶奶想买季姨娘的嘴,可又不便太露痕迹,因而才想出将棠官与芹官一样看待这么一个说法;无形之中便是抬举他们母子。以震二奶奶平时对季姨娘的态度来看,费这么苦心,必已大感委屈,倒不可不帮一帮腔。

于是,她抢在季姨娘前面说道:“真的,震二奶奶在这些过节上最公平不过。”

就是这一句,提醒季姨娘去回想,果然找不出震二奶奶对芹官与棠官有什么偏心不公的地方。当然,借着曹老太太的名义捧芹官,那是另一回事;这一层,她还明白。

“多谢你们二奶奶费心,想得周全。给棠官热闹热闹,到明年老太太除了灵再说吧。”

“是啊!若非老太太的灵供在那里,棠官的整生日,无论如何该热闹个一两天。”锦儿转脸问秋月:“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多一会。”秋月趁季姨娘不注意,抛给她一个眼色,意思是不必再提震二奶奶的事。

“你们都在这里吃饭吧!今儿我蒸了一块火腿。”季姨娘转脸跟夏云商量:“咱们再弄点儿什么好吃的请客人?”

“季姨娘真要留我们,就别张罗。”秋月说道:“这么热的天,一动一身汗;越省越好。”

“这话不错。”锦儿接口说道:“有现成的最好。我想想,我们那里有些什么?”

大家都在凑季姨娘的兴,锦儿叫小丫头回去送了四样菜来;秋月那里做了一锅江米藕,等冬雪送了来,索性把她也留了下来,在院子摆上圆桌面,团团坐定,季姨娘这里好久都没有这样热闹了。

锦儿本负有安抚的使命,一看机会不错,自然抓住不放;悄悄命小丫头到小厨房去关照朱妈,做一锅卤子,下一锅面。等送到才说:“咱们今天就算吃棠官的寿面。”

这一来便有题目了,大家都逗着棠官;也纷纷敬季姨娘的酒。天黑未散,将高挂在走廊上的四盏纱灯点了起来;映着季姨娘发红的脸色,越发显得喜气洋洋。

到得二更时分,尽欢而散。秋月与冬雪相携同归;一进门就有小丫头告诉秋月:“太太打发人来交代,不拘早晚,一回来就让你去一趟。”

秋月大为讶异,“二更天了!”她问:“太太那里的人,怎么说来着?”

“先问你,怎么不在家?我说在季姨娘那里吃饭,连冬雪姊姊也去了。太太找,我去通知;她说不必,反正只要一回来就去,早晚都不要紧。”

显然的,这是不愿意让人知道,马夫人曾秘密找过秋月;然则要瞒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事要瞒人呢?

转念到此,秋月发觉事态严重;从季姨娘那里带回来的轻松的感觉,消失无余,“你等着我,别睡!”她关照冬雪,“我去去就来。”说完,带一个打灯笼的小丫头,匆匆而去。

一到,被带入马夫人的卧室;看她卸妆枯坐,脸有倦怠之色,秋月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表示歉意,马夫人摇摇手不让她开口。

“你们都出去!”她用罕见的威严的声音说,“不准在窗子外头偷听。”

这就让秋月可以确定一路上猜想得不错,是说有关震二奶奶的流言,话是从无垢谈起。

“这个人怎么样?你听人讲过她没有?”

马夫人是天主教,与佛门无缘;秋月一向服膺“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这句话,与无垢并无往来,也很少去打听这些人的事,所以此时老实答道:“我不知道她;只能说她能言善道。”

“那当然,不是能言善道,怎能当知客。我就是不明白,”马夫人招招手,硬拉着秋月坐在她身边,才又压低声音说:“一个出家人,怎会跟五嫂谈人家这种事;莫非不怕造口孽?再说,这件事跟她有何相干?要她来出头劝姨娘说话小心。这,我细细想过,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你说呢?”

秋月想一想果然!不由得点点头说:“看起来,其中只怕还有隐情。要不是明天再找夏云来仔细问一问?这件事如今只有她最清楚。”

“咱们先琢磨透了再说。”马夫人忧心忡忡地,“四老爷又不在家,我真怕出什么事!”

“不会的。”秋月安慰她说,“误会解释清楚了;季姨娘那里也压住了,只要大家不提这件事,日子稍为长一点,就都忘记了。”

“不然!如果真的是误会,自然说得清楚;现在看起来,就怕不是误会。”马夫人紧接着说:“我看这件事,一定有无垢的分;不然何用她来多管闲事?”

“太太说得是。”秋月不明白她的本意是想了解真相;还是要消弭流言,所以没有再说下去。

“万一真的有这回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秋月,”听马夫人几乎是哭的声音,“你说,如今内里算我是一家之主,将来死了,怎么见老太太、老太爷?”

“太太别急!这也不是急的事;以我说,有这回事也罢,没有这回事也罢;第一要震二奶奶自己沉得住气。”秋月略停一下又说:“今天的事,不就是震二奶奶自己闹出来的?她如果多想一想,季姨娘或许糊涂,夏云不糊涂。当初派夏云去,说句老实话,原就是要管着点儿季姨娘;有夏云在,季姨娘何致于说这种要闯大祸的话?可见得‘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那就不会冒冒失失到太太这里来告状了。”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话一点不错。我看无垢脱不得关系;倒要着个人去劝劝她,说话小心。”

经秋月一指明了,越使人觉得震二奶奶的处置反常,近乎作贼心虚。于是马夫人想到曹震回来,迟早会知道这件事,那时恐怕又不免一场风波;想起来真是心烦。

“唉,我实在没法儿管了!”马夫人突然心中一动,“秋月,你替我写封信给四老爷,请他快回来吧。”

秋月不明白她何以有此突如其来的主意,不由得便说:“请他快回来,总有个缘故;我可真想不出,有什么太太不能料理的事,要请四太爷来作主。”

“我,我是怕震二爷他们两口子为这件事闹起来,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嗐,”秋月大不以为然地,“太太想到那里去了!无凭无据,震二爷有什么好闹的?我再说一句,震二爷要闹,震二奶奶自有法子不让他闹。那回不是如此,何用太太操心?”

“话是不错,不过,我总觉得——。”马夫人无法形容她内心中一种仿佛大祸临头的感觉,唯有付诸长叹:“唉!只好求老太太保佑吧。”


曹震如期回到南京;不多不少正是半个月。见过马夫人,细谈了跟高斌相会的情形;震二奶奶特为关照小厨房做了几样曹震爱吃的菜,为他接风,还找了芹官、棠官来作陪。曹震大谈归途中亲见运河中回空漕船的水手与一处名叫窑湾的码头上的流氓,械斗的经过;逸兴遄飞、尽欢而散。

第二天一切如常;倒害得马夫人耽了一夜的心,怕他们夫妇当夜就会为无垢弄出来的那场是非吵架。

可是,到得第五天下午终于吵起来了。起因是曹震在床头柜中发现一个荷包;荷包中有两张借据,具名“曹世隆”。这算是抓住铁证了。

“好啊!”曹震向锦儿吼道:“那个不要脸的呢?在那儿,叫她来看!”说着,将那个荷包使劲往桌上一摔。

锦儿吓得心胆俱裂,扶着门强自镇静地问道:“干么这么大呼小叫的?”

“你看!这是谁的荷包?隆官贴身的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说着,捡起荷包,粗鲁地拉开绳子,掏出那两张借据,放在桌上,连连重击着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了,看她怎么说?”

锦儿楞住了;曹世隆的借据,怎么会在这里发现?定一定神,突然想到,也许是跟震二奶奶借钱留下的笔据。这一转急问,心情一宽。

“隆官一时手头不便,跟二奶奶借几两银子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做梦!”曹震截断她的话说,“你倒看看,是跟谁借的钱?”

锦儿经他焦雷轰顶似地闹了一阵,比较沉着了;便拿起借据细看,只见一张写的是:“借到张五嫂名下纹银二十两,按月一分行息;半年本利俱清。”除了曹世隆具名以外,另外记着年月日:“雍正二年五月初二日立。”另一张措词相似,只是银数、时间不同。

“这就奇怪了。”锦儿心想,事有蹊跷,一定有个说法在内;应付之道在急脉缓受——你急我不急;当下说道:“你别闹!等我找震二奶奶,看是怎么回事?”

震二奶奶在马夫人那里;锦儿急急奔了去,将她请了出来,找个僻处细说缘由。

震二奶奶先也是将脸都急白了;但自念从那次有个小丫头无意发现李鼎的汗巾以后,她就格外小心,时常检点,何以会有这么一个荷包突然出现?

于是细想一想以后问道:“那荷包是谁找到的。”

“二爷自己。”锦儿答说:“他问我,豆蔻盒子在那儿?我说,我记得床头柜里有一个,你自己找一找。过了一会,就闹起来了!”

“哼!”震二奶奶眼中突然露出冷如霜锋的光芒:“他栽赃!”

“啊!”锦儿被提醒了,“一定是。那两张借据,也许根本就是假造的。”

“不!借据不假。”震二奶奶说道:“你回去,让他到这里来;我跟他当着太太的面,说个清楚。”

看她如此有把握,锦儿反倒有点替曹震耽忧;只怕他又要落下风,闹个灰头土脸,因此回去向曹震劝道:“你别胡闹了吧?闹起来又是你下不了台;我都替你难过。”

“什么?我胡闹!”曹震大怒,口不择言地说,“喔,你们俩走的是一条道儿?你也让隆官睡过了?”

一听这话,锦儿怒不可遏;口唾沫吐在曹震脸上,粗蠢地骂道:“放你的驴子臭大马屁!你滚;滚到太太那里去,二奶奶等着跟你算帐呢!死不要脸,栽赃!”

“栽赃”二字,诛心之论;曹震既惊且悔,也让锦儿毒骂得恼羞成怒,因而一掌挥了过去,打得锦儿踉踉跄跄往后直退;后腰让桌子挡住,才未曾摔倒。

这下,锦儿要拼命了!趁着身后反弹之势,一头扎了过去;抓住曹震的衣服,乱打乱拧;口中骂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

曹震一面挣扎,一面也是抓住她的头发乱打;口中不断怒喝:“放手,放手!”

越是如此,锦儿越不肯罢手,哭着喊道:“你打,你打!你不打死我,不能算完。”

这时ㄚ头老妈,闻声而集;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锦儿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曹震让她闹得锐气大折,自觉窝囊到极点,本来就少血色的脸,越发苍白如鬼了。

丢下锦儿,想起妻子,抬腿就走。一路走,一路寻思,证据十足,不必气馁。于是挺起了胸,洒开大步,来见马夫人。

一到了那里,静悄悄地鸦雀无声;ㄚ头默不作声打起帘子,曹震进去一看,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在。

“通声!”马夫人是恐惧中带着央求的声音说:“我可经不住你们闹。我特为让你媳妇躲开,免得你们当面大吵。你找到的那个荷包,里面的借据,来得奇怪;隆官跟张五福的女人,借过印子钱,大家都知道。这两年隆官混好了,把钱还了人家,收回借据;两三年的废纸,干嘛还搁在荷包里,随身带着?你自己想想,有这个道理吗?”

曹震知道弄巧成拙了——是赛观音出的主意;她那里有曹世隆未曾收回的借据,找了两张搁在荷包里,作为栽赃之用。

不道一上来就让震二奶奶识破机关,自是振振有词。不过不要紧,还有证据。

“太太别听一面之词;她如果不是跟隆官不干不净,莫不我自己弄个屎盆子往头上扣?风言风语也不是一天了;这回我是打听得清清楚楚,他跟隆官是在甘露庵上的手。就说这一趟,”曹震喘口气提高了声音说:“趁我上山东,明目张胆在一起;我走的第三天,隆官吃了饭来,直到傍晚才走,跟她在一起,整整一个半时辰;过了两天,又是一待一下午。从那天她到太太这里来告了季姨娘的状,隆官才绝迹不来。太太,你想,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明白吗?”

马夫人听得楞住了;心想:这可没有法子了!只有让他们夫妇当面对质。于是转脸问道:“震二奶奶呢?”

震二奶奶是避在萱荣堂——曹震棋差一着,便是不曾当着她发作;虽挟雷霆之势,却未当头打倒,震二奶奶有了闪转腾挪的余地,便能从容招架,乘隙反击。此刻临时布置的两路“哨探”,都有报告;等马夫人派丫头来请时,已想好了说词,不慌不忙地到了马夫人那里,进门便先告状:“二爷揪着锦儿的头发,狠狠揍了一顿;诬赖锦儿,说得好难听的话,我也学不上来,如今锦儿找绳子上吊,又要绞头发当姑子,闹翻了天在那里!”

一听这话,马夫人自然不悦;当即沉下脸来责备曹震:“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动手打人?——。”

“太太,太太。”曹震气急败坏地分辩,“锦儿跟她是一伙;处处回护着她,其情着实可恶。”

“你这话说得好笑,锦儿不回护她,还能回护你吗?”马夫人又问震二奶奶:“得要有人劝劝锦儿才好。”

“是啊!我又不敢回去劝她,怕二爷说我作贼心虚,得在太太这儿等着‘打官司’,只好请秋月去劝她。”

有秋月在,马夫人放心了;接着便将曹震指控她的话说了一遍,问她是怎么回事?

“不错!隆官一回来了一个多时辰;一回也待了很久。头一回是开八月半送礼的单子;今年年节因为老太太的丧事不送礼;去年八月半的单子,可又遍找不着,只好一家一家一面想,一面开,对了两遍,才弄清楚,花的工夫自然大了。早知道二爷暗底派了‘探子’在查,我根本不找隆官了。”

她一面说,一面留心曹震的神态;只见他“嘿,嘿”连声,知道他的伎俩尽于此了,因而又提高了声音说:“再一回是对帐。隆官今年经手领的款子,一共五笔;总数差了一千二百两没有着落;我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让外帐房送了帐簿来一笔一笔对,到底对出来了。太太,你猜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猜得到?你说吧!”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是咱们这位二爷,从隆官那里挪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让他报在正帐里面。隆官忘了这回事;数目自然就不对了。”

这一下搞得曹震狼狈不堪——事实上是有这回事:隆官又何尝会忘了报这笔帐?不过早向震二奶奶泄了底细;此时却好用来反打一耙。

曹震一看官司快由原告打成被告了,不由得情急吼道:“不相干!那是另外一回事;隆官经手的款子,事后每一笔都报了的,何用这时候来算总帐?全是胡扯!”

“哼!”震二奶奶冷笑,“恼羞成怒了。”

这句话说到曹震心里,就像剥了他的疮疤;一时冲动,忍不住要用对付锦儿的办法来对付妻子。但手一抬,立即警觉,这一动上手,官司就输到底了,而一口气不出,这只手缩不回来;万般无奈,只好拿自己出气。

“我浑蛋!我窝囊废!”曹震一面骂,一面打;左右开弓刷了自己几个嘴巴。

丫头们都不敢笑,马夫人也觉得其情难堪,但震二奶奶却觉得这是个说话的机会,“你也不用这样子!”她平静地说:“我当这个家,里里外外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打着伙想致我于死地。”她转脸向马夫人说道:“如今我说请太太自己来当,别让我再为难。不过,这一回,又栽赃,又有暗探;我可是越想越害怕。等四老爷回来了,请太太跟四老爷商量一个章程,另外找人来接我的手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将来是怎么个死法?”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一颗心不由得往下沉: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指季姨娘勾结了外人,设圈套来陷害她?果真如此,就太可怕了。

就这一念之间,她便用开导的语气对曹震说:“你别听人挑拨,没事找事;闹出笑话来,你自己也没有什么面子。四老爷不在家,外头都靠你;如果你这里先就生是非,只怕祸事不远。通声,你不能不顾大局!”

以此相责,令人气结;曹震像斗败了的公鸡似地,颓然低头。这时,在窗外已待了一会的秋月,方始走进来;却什么话也不便说,只是表示关切而已。

“锦儿怎么了?”马夫人问。

听得这一声,曹震才发现秋月,只听她说:“也就是哭一阵,诉诉委屈;莫非真的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说着,正眼去看曹震。

曹震内疚于心,突然有种冲动;站起来说:“我走了。”

“慢着!”马夫人问:“你上那儿去?”

“我回去。”

“你别又跟锦儿去打饥荒。”

“不会。”曹震答说:“太太真当我是不懂好歹的人?”

“唉!”马夫人叹口气;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是那句话也不便说。

“太太,”震二奶奶突然双膝跪倒,还挤出几滴急泪,“我这个家可真是不能当了。不然,将来还不知道死法呢!”

“起来,起来!”马夫人叹口气,“咱们干脆回旗吧;让四老爷在这儿当差。”


锦儿的眼泪是住了;眼肿未消,原本是一双杏眼,也更显得伤心。

“好了!”曹震掀帘而入,冲着锦儿作了个揖,“我不对!我替你陪不是。我打算好了,不必多久,我拿你扶正。”说完,一掀帘子,倒又走了。

让他这一阵旋风似地卷过,人影都没有看清楚,便已消失;锦儿不免茫然,慢慢定下心来,先要思索他这句话的意思。说将她扶正,自然是要休掉震二奶奶,这办得到吗?办不到,他又何必信口开河?不过,他能这样认错陪不是,总算他还知道好歹。这一转念间,倒又觉得曹震可怜。

正这样痴痴迷迷地想着,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锦儿突然心慌,倒像做了一件对不起震二奶奶的事似地。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很用心地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只为有那“扶正”一句话,自己仿佛便处在与震二奶奶敌对的地位。因而又生警惕;曹震的话也许有人听见,会到震二奶奶面前搬嘴,不可不早自为计。

不容她再往下想,震二奶奶已经进房门了;皱着眉,直奔锦儿,拉着她的手,先看她头上。

“差点让他把头发都揪下来。”锦儿一阵委屈,不由得又淌热泪,“下那么重的手,一点情分都不顾。”

“对我还不是一样!他简直是要我死。”震二奶奶冷笑,“我死了,他也没有好日子过;莫非以为我娘家人都死绝了?”

“都是那个臭娘们!”锦儿骂道,“出那种馊主急。”

她骂的是赛观音;震二奶奶却一直在疑心季姨娘,“家贼难防。”她说,“我倒得好好留点儿神。还有,”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看,夏云怎么样?不会替她当狗头军师吧?”

“不会!夏云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她怎么倒不拦着她一点儿呢?”

“栏着她什么?”锦儿不知所谓。

“暗底下做狗腿子啊!,”震二奶奶说道:“把人家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记下了。”

“我看,”锦儿慢吞吞地说,“不像是她。这一阵子我从没有看她到咱们附近来过。”

“那么是谁呢?”震二奶奶又说,“她也不必亲自来,随便打发个小丫头来串串门子,就瞧在眼里了。”

锦儿突然觉得,震二奶奶似有指责她失职之意——曹世隆在此地逗留;都是她留意关防;说随便有人来串串门子,就瞧在眼里,不就等于说她根本不管事?这却不可不辩。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都是我亲自在外面看着,不会有那样的事。”

“不——,”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算了!咱们丢开这段儿;倒想想他还有什么花招?”

“谁知道呢?不过看样子是很不服气。”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回来过了?”

“来打了个转就走了。”

“说些什么?”

锦儿决定冒个险,不说实话;“那时我正头晕,没有听清楚;只看他气鼓鼓地,挺不服气的样子。”她又编了一句话,“仿佛要来找什么东西,没有找着就走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坐了下来想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该怎么给隆官通个信让他到那里避一避才好。”

“这,”锦儿老实答道:“我可不敢胡出主意了。”

“你不管!你有主意就说吧。”

“二奶奶信得过谁,就叫谁去传话。”

震二奶奶眨着眼沉吟了好一会;突然走出去,喊住一个小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出去;交给隆官办的事,怎么没有交代?叫人去通知,让他明天一早来回话。”


听曹震颓丧地讲完他跟妻妾冲突的经过,赛观音的感想很多,觉得也可笑、可怜;但也为他不平、不甘。不过,她认为首先要辩解的是,不是她出的主意害了他;是他自己“栽赃”的手段欠高明。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不中用!”她说,“像你这样做法,谁都看得出来是栽赃。我倒问你,譬如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忽然找出这么一个荷包,有名有姓的两张借据,你说,该怎么办?”她又补了一句:“仔细想一想,再告诉我。”

曹震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说:“这要看是什么人?大致总先是告诉丈夫,说有这么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至于像我家的那个泼辣货,必是找了丫头、老妈来,先查问明白了,再作道理。”

“你懂这个道理,为什么不等她自己看到了;再看她是不是照这么做?那时拿住的赃,才是真正的赃!”

这一说,曹震如梦方醒,但仍有看不透的地方,“她惯会使诈,故意大张旗鼓,找丫头老妈来问,那又怎么办?”他说,“那一来,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

“她那里敢!她要防着那个丫头、老妈说一句:‘只怕是隆官自己掉在这里的?那天,隆官不是在这儿好半天?’请问,她怎么办?”

曹震这时才算开了窍;心想,若是震二奶奶发现了,不是悄悄藏了起来,便是找了隆官来问。绝不敢声张;不敢声张,便是作贼心虚。还不必自己大吵大闹;只请马夫人来问她,看她如何辩解得清?

“唉!”曹震重重叹气;狠狠自掴,“死脑子!笨得跟猪一样。”

“也许是锦儿发现了,当然要悄悄儿跟她说,那就更好办了;你只追锦儿好了——。”

“慢一点!”曹震突然打断她的话说,“如果她找了隆官来问,隆官说钱还了,借据没有收回,不知道怎么会在这儿的?那不就证明了是你我搞的把戏吗?”

“怎么能证明?你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说是借据当时就还了。他有什么办法?”

“是啊!那有还了钱不收回借据的道理?”

“我再跟你说吧,就承认也不要紧;不过你不能拉出我来。你只说特为找了这么两张东西来,就为的外面风风雨雨的闲话太多,不能不明白真情;一试果然试出来了。如果隆官根本未进卧房,绝不能有东西掉在那儿;可见得这东西来路不明,既然来路不明,何以不查;私下去想法子?这不是无私有弊!”

曹震紧闭着嘴不作声。他在考虑一件事,震二奶奶泼辣;想不到赛观音亦工于心计,两个人都不好惹;以毒攻毒去了一个,却又沾上一个不好惹的,那又如之奈何?

转念又想,两人的身分到底不同;赛观音跟自己又没有名分。将来纠缠不清时,无非多花几两银子,不会有大不了的事。

回过头来,又想妻子。从结褵至今,他一直为她的裙带捆得动弹不得;夫妇道苦,但毕竟有结发的名分在那里,曹震到底还记着长辈谆谆的教训:忠勤事主,勤厚传家。做得太决绝,于心总有些不忍。

可是想得远些、大些,退后两步,昂起头来看曹家一家;他却在自惭之中,也看出来一种真相,织造上的亏空,一大半要由他妻子负责,打着老太太的旗号,不管收入大不如前,总是多方侵蚀剥削,说起来是这一家子要维持;其实,每月家用至少有三分之一,变了她的私房。

此刻想来,最使得曹震愤慨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接到内务府转来的朱笔“交办事件”,必得两万银子购料,才能交差;四面张罗,而机缘不巧,竟一无着落。

他跟曹俯都急得坐立不安,犹须瞒着老太太;那日子过得非人所堪。震二奶奶明明知道,袖手不问;迫不得已跟她商量,问她能不能调度一笔钱,暂渡难关?她冷冷回绝了;后来是由曹俯亲自跟她央求,才说去“试试看”。结果是借到了,利息特重,期限特促;说是分几个地方借来的。其实,是她自己的私房。

转念到此,曹震有了一个果敢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一时冲动,未必就是最好的主意。但盘算又盘算,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

于是又转来想赛观音,拿她跟妻子摆在一起来考量了一会,方始慢慢开口。

“不是我恭维你,你也算是足智多谋的厉害脚色,能跟我那个泼辣货见一见高下。”他说,“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你别当我是随便说的。”

“你不必表白。”赛观音说,“你是大爷脾气,说到那里算那里;还是仔细想过才出口的话,我听了自然知道。”

“那好。我就跟你说得透澈一点儿,把我家的情形跟你说一说。现在是四老爷顶着织造的名儿;可是亏空的公款——。”

“怎么?”赛观音大为诧异,“亏空着公款?”

“是啊!”曹震羞惭地说,“你们都看得这是头等阔差使,不知道一年能进多少万银子。其实呢,织造本身没有什么好处;要派上税差、关差——瞎,这话也不必细说,官场上的事,你也未必明白,我只归堆了说吧,四老爷名下,现在有二十万银子的亏空。倘或一道上谕,江宁织造换人;四老爷没法子办交代,马上就得家破人亡。所以能有办法补上这笔亏空,什么法子都值得去试试。”

“我懂了。”赛观音说,“你要跟我商量的这件大事,就是去找二十万银子来填这笔亏空。”

“对了。”

“那么,你是什么主意呢?”

“我的主意是,把我那个泼辣货的私房挤出来;完亏空有余。当然,她是‘不见棺木不下泪’,我要拿住她一个非卖帐不可的把柄,叫她乖乖儿听话。你替我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拿住她的把柄?”

“说来说去,还是这件事。俗语道得好,‘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个把柄不好拿;尤其是经这一闹,她一定步步小心,永远都拿不住。”

曹震大为泄气,嗒然若丧地,脱口说道:“原来你也没有法子!”

这话让赛观音大不服气;她心里其实已有主意,只是要慢慢商量,现在听曹震如此说法,便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并非不可行;如果做不到,那是曹震自己的事。

但有一点她得先弄清楚,“二爷,”她问,“能把衙门里的亏空补上了,四老爷自然无债一身轻;你呢,有点儿什么好处?”她紧接着又说:“你别以为我在打什么主意!我是为你。这件事办起来很吃力;而且我替你出的主意,说起来有点儿伤阴骘,若是于你没有什么好处,就犯不着了。”

听她说得很诚恳,曹震亦就说了实话,“我自然也有好处。”他说,“织造是可以世袭的差使;老太太在日说定了的,四老爷下来,保芹官承袭,不过,四老爷的意思,芹官最好在科场上去巴结功名;那一来自然归四老爷的儿子棠官承袭。但如我办成了这件事,能替四老爷把亏空补上,这个差使,十之八九就会保我。”

“这一说,好处还不小。”

赛观音慢条斯理地说:“虽说捉奸捉双,可是奸夫自己承认有这回事,写下一张‘伏辩’拿给你家二太太看,不就是老大一个证据!如果她不认这回事;叫隆官,叫甘露庵的知客,当面对质,看她敢不敢?”曹震很仔细地听完,随即答说:“如果有这么一张‘伏辩’,事情就好办了;只是隆官绝不肯写的。”

“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写不写。”

曹震悚然一惊,心想赛观音说得出这样的话,可见心亦够狠的;但即令如此,曹世隆是否肯写,仍是疑问。

“照‘大清律’,他这个罪名是‘斩立决’;写也死,不写也死,干嘛要写?”

“这是告到当官;如果是私了,那里会砍脑袋?”

曹震心想不错,“事情是一定私了。”他说,“绝不会见官的;不过,到那时候就怕隆官不相信。”

“这要看办这件事的人,怎么个说法?开导得透澈,自然能让他相信。”赛观音用鼓励的语气说:“只要你愿意听我的话,一定办得成。”

“何以见得?”

问到这一点,赛观音就不肯道破缘故了;只说:“你别问!我有把握。”

“等我想一想。”曹震又说:“就要办,也没有人。”

赛观音立即接口:“只要决定办,自然有人。”这话中便有文章了,曹震立即追问:“谁?你说!”

“现在还不能说;等你下了决心,我自然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办,又何必去问它?”

想想这话也不错;他便重申她说过的话:“好!只要我愿意这么办,你可以替我找人。是不是这样?”

“是的。”

“找来的人能弄到他的‘伏辩’?”

“对了!弄得到。”

曹震深深点头,“我得好好想一想。”他说:“办成了,自然也有你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