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是好热闹的人;那种冷清清的日子怎么过得惯?”

“拿冷清看作热闹,就过得惯了。”绣春随口答说。

“这话太有禅机。”芹官笑道:“我跟你参禅好不好?”

“什么参禅?我不会。”

“会是不会,不会是会。”芹官拈了一枝藏香在烛火上燃着;插在博山炉中,然后问道:“既入空门,何以未断尘缘?”

“什么叫尘缘?”

“就是俗家的缘分。”芹官又作解释:“譬如你来看太太,是念着往日的情分;这就是人间尘缘,”

“既在人间,如何断得了尘缘;如果断了缘,你我今天又如何能在一起?”

芹官一时无以为对,只是发楞;绣春不由得笑了。

“看你笨嘴拙舌,”绣春笑道:“还参禅呢!”

一听这话,芹官大出意外;既惊且喜地说:“原来你会参禅。”

“会是不会。”

“不会是会。我再问你:你从何处来?”

绣春已看出芹官的本意跟马夫人一样,是要用斗机锋的法子,将她驳倒了好劝她还俗。具此戒心,便先说破了它:“我从空门来,还从空门去。”

“错了!你从人间来,还向人间去。”

“错是不错。”绣春很快地接口:“空门在人间;人间非空门。”

“既然人间非空门;你怎么来在这里?”

“因为空门在人间。”

“然则人间就是空门?”

锈春心想缠来缠去,要陷入他的圈套了;于是略想一想答道:“空门亦是人间;我在人间仍旧是在空门。”

“那么你是从空门来,向人间去。”

“我是来处来,去处去;从那里来,回那里去。”

“着!”芹官喝道:“从曹家来,回曹家去!莫执迷不悟。”

绣春没想到他竟是开门见山当头棒喝;也像芹官先前一样,只是发愣了。

“好了,你输了!”芹官笑道:“‘禅心已作沾泥絮’,从今莫提了吧!”

绣春是争强好胜的人,身虽逃禅,本性未改;想了一下说道:“如今该轮到我问你了,你让我休提禅心,我偏提禅心;请问何谓心中禅,何谓禅中心?”

她说话一向很快;加以炯炯清眸逼视,别有一股慑人的气势,以致芹官一下子让她问住了。

“原来你也词穷理屈了!”绣春得意地说。

“词穷不见得理屈。莫非何谓心中禅,何谓禅中心;你就说得上来?”

这倒打一耙很厉害,绣春心想,倘或说不上来,便又落了下风;因而脸上微笑,腹中却在搜索枯肠。正当窘迫无计,快要认输时,忽然记起两句诗,便将长眉一扬,从从容容地念了出来。

“何谓心中禅:‘死生哀乐两相弃’;何谓禅中心,‘是非得失付闲人’。”

“我服了你了!”芹官欣悦地说:“是韩愈的诗,真亏你想得到。”

“我也不知道什么‘咸鱼’淡肉。庵里有本不知道那里来的唐诗,没事看看,就当念一卷经。”

“‘这卷经’其实念不得。你是一片锦绣的大好春光;不比韩愈晚年失意远谪!就像这两句诗,也是无可奈何的旷达,我就不相信你能看得开。”

“有什么看不开?这个世界上能让我看不开的事,可以说没有。”

“事没有人有。午夜梦回,总有人影在你心里摇晃吧?”

“你说是谁?”绣春问说:“你是说我们那位二爷?”

“也是二爷,不过不是震二爷。”芹官遥遥一指,“远在关外的绅二爷。”

一听这话,绣春将头低了下去;芹官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

但她却不愿承认,低声念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你也别灰心!你回来——”

“对了!我正要问你,”绣春抢着问道:“我回府里来干什么?”

芹官想了一下答说:“来共甘苦。”

“不对!苦可以共;甘没法儿共。”

“这话怎么说?”

“你们的甘,不是我的甘。”

“那么什么是你的甘呢?”

“没有。”

“何必这么说?”

“实情是如此。甚至于你们的苦,也不是我的苦。”

“这一点我倒相信。不过应该这么说,你的苦不是我们的苦。”

“噢!”绣春很注意地问:“你说,我的苦是什么?”

“是——,”芹官搔一搔头皮:“也是韩愈的诗,怎么想不起来?”他攒眉苦思了一会,终于轻快地说:“想起来了!‘与众异趣谁相亲?’”

“你错了!爱跟我亲近的人很多。你知道,我的人缘总是好的。”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与众异趣谁相亲’是说没有真正相亲的人。世界上见了面不讨厌,不见面亦不会去想他的人最多;爱跟你亲近的大概都是这样的人。你倒想一想看,是不是如此。”

想一想果然,这是连绣春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因此,对芹官不免有刮目相看之感,体认到绝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我在想,绅二爷一定是你常常想到的。”

“从何见得?”

“你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就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六祖说得最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果然心目中——。”

“好了!”绣春颇感窘迫,因为完全说中了她的心事;为了闪避,她故意说道:“我亦要改口称你芹二爷了。芹二爷,你倒说,从动身以来,路上总也常常想到几个人;想得最多的是谁?你说实话。”

“震二奶奶。”

绣春总以为他肯说实情,必是春雨为先;不道竟是震二奶奶,不免诧异。

看到她的脸色,芹官便问:“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总是春雨。”

“春雨其次。”

“再下来呢?”绣春好奇的问。

“秋月。”

“再下来呢?”

“锦儿。”

绣春点点头笑道:“再下来就轮到你那位小师娘了。是吗?”

那是指碧文;“不是。”他说:“再下来是你;然后才是我的小师娘。”

“慢慢!我算算看。”绣春又笑了:“还好,还好!我总算在前五名以内。”

“什么前五名?”门外有声;接着出现了夏云。

“如果夏云仍旧在南京,我就绝不会在前五名以内。”

夏云更不解所谓;芹官亦笑笑不作声,只问:“太太睡了没有?”

“早就睡了。”夏云指着钟说:“这会儿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看已过子时;绣春先就失声惊呼:“可不得了!明儿还有好些活儿干呢!睡吧!”

“再坐一会也不要紧。”芹官说道:“客边一切从简;明天也不会有多少事,睡晚些不要紧。”

“明天要拜供。也不能睡得多晚,不过说几句话也不要紧。”夏云忽然说道:“喔,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了,听说四老爷已经经过了济南;总在这一两天,就可以到红花埠。”

“那里来的消息?”

“倒不知道。我是听何大叔说的。”

一听曹俯将回,芹官不免上了心事;因为免不了要查问功课,当时便说:“但望四老爷迟几天到。”

“为什么?”夏云、绣春不约而同地问。

“好让我把功课赶起来。”

“那,”绣春说道:“我可不能请你写心经了。”

“何致于连给你写篇经的工夫都腾不出来?那真正叫别过年了!”夏云发现芹官双眉微蹙,便又说道:“你不用犯愁!可是过年,又是在路上;再说四老爷跟太太见了面有好些正事谈,那里有闲工夫来查问你的功课?”

“如果要查呢?”

夏云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往你身上推?”

“你不会说,你按期做的文章,写的字都交给我了。四老爷问我,我就说不知道搁在那口箱子里了,得现找,四老爷真的要我找,我出去打个转,回来说找不到;还不就算了?”

“这是指以前的窗稿;动身以后,在路上也得有功课啊!”

“路上还做功课?”夏云颇有匪夷所思之感;接下来又说:“你不是到处题诗吗?那不也是功课?”

“说得不错!”绣春接口说道:“这又不是打运河走;在船上摆开笔砚,能慢慢儿做文章。车上、马上,除了做诗还能做什么?”

听她们俩一说,芹官愁怀一展,原来他学做文章已经“完篇”了;所谓“文章”指八股文,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规定逢三、逢八作文,一个月六稿,大半年的辰光积下来,起码也得有个三、四十篇才能交帐,而他的八股窗稿,一共不到十篇,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如今让夏云为他设计了规避之道,就不愁他四叔查问了。

“亏得你们俩替我出主意。不过,我的诗还要推敲。”芹官精神抖擞地,“你们睡去吧!我来挑灯夜战。”

“也不忙在一时——。”

夏云不待绣春话毕,便抢着说道:“你让他去!弄妥当了安心过年也很好。反正明儿白天没他的事,尽他睡大觉好了。”

于是,为他在火盆中续了炭;重新沏了一壶茶,夏云又把她自己炖在“五更鸡”上的一罐莲子红枣薏仁江米粥去挪了来,一切妥当,方始辞去。

芹官洗了一把脸,剔亮了灯,开始改诗;倒不是推敲工拙,而是把那些略涉绮情,或者意近萧索的句子改一改,不过改而不去;原稿还是留在那里,将虽改而不愿留的新稿,重新抄了一遍,约莫二十多首,什九是近体,觉得古风少了些,但也只好由它了。

伸个懒腰,看一看钟,已是丑末寅初;天色虽暗,前面已隐隐有车马声,赶路的旅客在动身了。

芹官觉得头上沉重,怕是中了炭气,便先开了窗子;又开了房门,想到走廊去吸几口破晓的清新之气。

不道一开了房门,便发现火光一点;揉揉眼再看,看出是燃着一枝香,接着发现了人影;恍然大悟是绣春在做早课,便不敢惊动她。

“你的‘仗’打完了。”绣春起身;轻声问说。

“打完了。”芹官缩身回屋;绣春跟了进来,只站在门口;他指着桌上的诗稿说:“勉强可以交差。”

“那就快睡吧!”说着绣春便要退出去。

“不,不!聊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不知道。”

“你心无二用,怎么会知道?我本想在里头做功课,怕点香薰醒了夏云跟棠官,所以到堂屋里来念经。”

“你还念经?”芹官越发诧异:“我怎么没有听见?”

“菩萨听得见就行了。”

“原来你是默念。”芹官忽生好奇,很谨慎地问:“绣春,我想问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罪过?”

“罪过是你自己的,怎么来问我。”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过。”芹官问道:“你是一心念佛?还是念着念着就想到别的事上头去了。”

“这也是难免的。要念经的时候能够不生杂念,我没有那分道行。”

“你的道行已很高了,说的话透澈得很。”芹官问说:“今天呢?有些什么杂念?”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觉得她真可怜!”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这么想!”他摇摇头。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这么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说她可怕、可恨、可恶,都还不算什么;唯独说她可怜,简直把她蹧蹋了,她绝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这么在想。这也不是忍心这么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来的意思。”

芹官点点头,黯然说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说到了我心里。人,可真是错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除非——”芹官凄然欲泪,真是不忍说下去了。

“也不必‘百年身’,”绣春用安慰他的语气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转念间,自然有安身立命之处。”

“这话倒也是!”芹官深深点头:“如今这一场家难,明摆着是她决心打算顶了起来;这一转念间,不但她自己有了寄托,别人也会觉得她到底有担当,不是那可怜巴巴的人。不过,要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慢慢来!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绣春站起说道:“你该睡了。我看上了床我再走。”

被是早叠好了的,绣春上前一摸;将“汤婆子”取了出来,然后来替芹官宽衣。他急忙退后一步,合十说道:“不敢,不敢!”

绣春也不勉强,先关了窗户;又检点了炭盆,看芹官已经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软,在他颈项之间拂来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荡;但不待绮念浮生,便强自闭目克制。

“明儿上午没你的事,尽管睡!太太那里我会跟她回。”

人是走了,影子却还留在芹官脑际;由绣春想到锦儿,又想到秋月,不由将他家几个女子逐一作个比较,锦儿华丽、秋月幽秀、春雨妩媚、夏云隽爽、冬雪娇憨、碧文端庄,各具一格,并皆佳妙,但比起绣春之具多样面目,真所谓仪态万方,却都相形见绌了。这样的绝色,在五更独坐中磨尽青春,在芹官想来,不止于可惜,直是令人不甘。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梦。等一觉醒来,只见绣春在他屋子里摺锡箔。

“什么时候了?”

“未初之刻。”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睡得失晓了。”

“四老爷今晚上到,”绣春一面取件丝棉袄披在他身上;一面告诉他说:“何大叔跟我二哥的伙计一早去接了;棠官也要跟了去,何大叔说骑马不是坐车,又是灰沙又是风,不必去受这个罪;反正到晚就见着四老爷了。夏云也不许他去;到现在还在那里闹别扭,回头你让他一点儿。”

“不要紧!”芹官答说:“我只许他一件事,包管他马上就会高兴。”

“什么事?”

“回头你就知道了;暂且卖个关子。”芹官问道:“你们吃了饭没有?”

“多早晚了,自然吃过了。”绣春问道:“有饼、有饺子、也有米饭。你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夏云,替你准备。”

“我吃素饺子好了。”芹官答说:“吃一顿素斋,把你的心经写起来,了却一桩心愿。”

“这也好。横竖下半天没有什么事。”

于是叫小丫头打来脸水;绣春又替他重新打了辫子,穿上长衣服,先去见了马夫人,回来吃过饭,略息一息,重新洗手,准备写经。

这时绣春已替他磨好了一砚的墨;取出带来的一卷白绫,已打好了朱红格,下面用宣纸衬着,左端卷起,右端铺开,用两方铜尺压住。芹官一见,倒有些踌躇了。

“倘或写坏了,白绫倒不值什么;这朱红格可惜!”

“不会的。别心急,慢慢写;写不完也不要紧。”

“得关起门来写。”芹官说道:“别让棠官来打搅,你把他弄到你二哥那里去。”

“原就在我二哥那里。我看住他,你安心写好了。”绣春又说:“茶在那面桌子上。”

于是芹官闭门焚香,静心写经;写到一半,有人敲门,是夏云,手中持着一长条梅红笺。

“太太交代,祭祖得立个祖先神位。芹二爷你看该怎么写?”

这一下将芹官难住了;拿笔杆搔着头皮说:“这得问老何才知;偏偏又不在这里。你怎么早不说要立神位呢?”

这话有些不讲理;夏云又好笑,又好气,随口答道:“好了,好了!下一回我早说就是。”

听她如此回答;芹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祖先神位应该如何写法,仍是茫然。

“有了!”芹官突然想起:“你把绣春找来,她一定知道。”

“她怎么知道?”

“她庵里总常有人家超度亡魂做佛事;祖先神位如何写法,一定见过。”

不待语毕,夏云即已省悟;随即去找绣春,一说究竟,果然有了着落。

“只须写‘曹氏列祖列宗昭穆宗亲之神位’就可以了。”

“要不要写地名?”

“写亦可;不写亦可。”

“还是写吧!”芹官答说:“咱们曹家出自宋初名将曹武惠王之后;他有七个儿子,散居各处,写明白了,祖先容易找到地方来享血食。”

于是将白绫挪开,换笔书写;“曹氏”上加“辽阳”二字。绣春便问:“不是京东丰润吗?”

“不是。当初太爷爷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关,在京东‘圈地’;咱们的地分在丰润。”

及至写完,墨渍未干;芹官心急,双手平端红笺两头,走到炭盆上面去烤,不道无意失手,一头落入炭盆,烧焦了一大块。

看芹官气得顿足,夏云急忙安慰他说:“不要紧,不要紧;红纸还有,重新写一张也算不了什么。”

说完,随即又去取了一条红笺来;而就这顷刻之间,芹官又闯了一场“祸”,墨汁染污了用来写经的白绫。只见他唉声叹气,懊丧万分;而绣春正在劝他。

“弄坏就弄坏了。我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过年了,别让太太见了不痛快。”

“唉!”芹管紧皱着眉:“真正扫兴到了极点。”

“原来你是因为扫兴!”夏云很快地说:“这幅绫子只脏了一块;余下的仍旧可以用。把用不着的地方剪掉,你另外写上一点什么送绣春好了。”

“这主意真好!”芹官的兴致立刻就被鼓了起来:“你们找剪子来剪绫子;我把神位写好了来商量,写点什么给绣春。”

等他写完,夏云跟绣春亦已将白绫整理妥当,“写点什么,你一个人自己琢磨吧!”夏云说:“我们可不能陪你了!”

于是芹官独坐寻思,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发觉一切遭遇,变化莫测,在一个月之前,绝不会想到是在徐州过年;陪着过年的不是春雨,而是夏云;也不会想到跟绣春还有这一番会晤;更想不到客中与叔父相见。人生遇合,如此之奇;如此自作主张不得,又何苦扰扰营营,落得个“不如意事常八九”的自寻烦恼,倒不如委心任运,超然物外,那就神与道合了。

转念到此,立刻有了一个主意;先取张纸写道:“无营固无尤,多与亦多悔,物随扰扰集,道与翛然会。墨翟真自苦,庄周吾所爱;万物皆自得,此言真可佩。”

这是王安石的诗;芹官想题上一个款送绣春,是此日心境极好的纪念。略想一想,提笔又写:“丁未嘉平月奉母北上,次彭城度岁,除日独坐,偶忆荆公‘无营’诗,以绣春旧侣写经余幅书之,聊供补壁。”下面署款是“双芝”。

稿子是有了,却还不敢放手去写,因为万一写坏了,不免又自扫一场兴。好在录这首诗,不比写经,需要斋戒,新年中随时可写;因而暂且搁了下来,踱向北屋,去看夏云与绣春,陈设供桌。

“我二哥的伙计,刚才赶回来通知,四老爷接到了;车子出了毛病,走不快,大概二更天才能到。”

“我看,”马夫人在里屋接着绣春的话:“回头让芹官先上香磕头,供桌不撤;等四老爷来行了礼再吃饭。大家要饿了,先弄点心吃;不过约了王二哥散福,似乎不便让他久等。”

“算了吧!”绣春答说:“太太是赏脸;他可是上了台盘,浑身不自在。这一来让他自己去闹酒,我二哥求之不得。我这就去告诉他别等了。”

“慢慢!”马夫人走出来说:“天也不早了,等芹官上过香,稍为等一等,供桌上撤两样菜给他送去;不就散了福了?”

“太太的话通极!”夏云说道:“就这么办;芹二爷请回去穿马褂,我这就上菜拜供。”

于是芹官上了香磕了头;接着是马夫人出来行了礼,退回卧室。丫头,老妈们在上祭时照例回避,剩下芹官一个人,独守空堂;烨烨红烛,袅袅清香;炭盆中的松柏枝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不时还有麻秸爆烈的爽脆之声,在在勾起芹官往年热闹欢乐的记忆,而越觉此时此地的凄凉。

“磕第二遍头吧!”夏云在走廊上隔着门提醒他说。

于是芹官再次行礼;磕过三遍头,夏云从供桌上撤了一碗鱼、一碗肉,叫人送给王达臣;然后问芹官,是不是先弄点心来搪一搪饥?

“我不饿!”芹官揭开西屋的门帘,只见马夫人闭目靠在炕上,便不惊动,悄悄回到自己卧室。

正独坐无聊时,绣春来了;芹官很高兴地说:“我正想找你来谈谈。你看,我替你写一首王安石的诗,好不好。”

绣春从他手里接过稿子,仔细看完;把稿子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怎么?”

“我不十分懂。”

“我来讲给你听。”

芹官讲王安石的事功;讲庄子,也讲墨子。在绣春,庄子是知道的;王安石晚年请解畿务,以镇南军节度使判江宁府,住在金陵钟山;“警世通言”中的“拗相公”的故事,从小就耳熟能详;不懂的只是墨子,听芹官讲完他如何摩顶放踵以求兼利天下,对于王安石的这首题为“无营”的诗,立即全盘领悟了。

“你劝我还俗;怎么自己倒想逃世?”

“我是忽然看开了——。”

“咄!”绣春打断他的话说:“你世事都还没有见过;那里就谈得上看开了?”

听她词锋如此峻利,芹官不由得红了脸,半晌作声不得。绣春知道话说得太重了;但她却是一片热心,觉得芹官这个年纪,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想法,是个足以耽误终身的错误,非得当头棒喝不可。

因此,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说:“拗相公是因为吃力不讨好,在发牢骚。你别弄错了,真的以为他看开了!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倘或那时候少几个人反对他;神宗皇后说:你来干,干得不好也不要紧。你看他干不干?他还是会卖命。”

芹官大为惊异,“我倒没有想到,”他说:“你居然是王荆公的知己。”

“我家——。”

绣春突然咽住,那神情很奇怪;芹官不免奇怪,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想到,“莫非、莫非你家是王荆公的后裔?”他说:“我这一猜,不算匪夷所思吧?”

绣春点点头,“你没有猜错。”她说:“拗相公是我家老祖宗;你看我的脾气是不是也有点拗?”

“有那么一点。”芹官又说:“不但有点拗;而且你的心也像他一样。你也是看不开;说看开了,是假的。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话,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

“我的心不热,早就心灰意冷了。”

“不对!如果你的心不热,你就不会年底下赶到这里来。”

“这另当别论。”

“遁词!”芹官得意地说:“终于把你的真心挖出来了。”

绣春苦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仅此已让芹官大感兴奋了;心里不断在盘算,该如何把王达臣找来,当着马夫人的面,结结实实劝她一劝,就在明日,与年更始,尚有余春可惜。

“你别胡打主意!”绣春已看出他的心意,先作警告:“不管你怎么想,都是白费心机。”

芹官应声答道:“只看大家费尽心机的分上,你也该回心转意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绣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秋月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咱们谈她;想来她亦在谈你我。”

“谈你不会谈我。”

“何以见得?”

“秋月根本不知道我到徐州来了。”

“原来她们不知道!”芹官颇感意外:“其实你应该告诉她们的。”

“来不及。”绣春答说:“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应该告诉她们。”

听这话,仿佛她对震二奶奶余憾未释;也许这就是她不愿还俗的主要缘故。芹官心想,这道障碍,如何消除,是个难题。

沉吟了一会,觉得应该跟绣春破釜沉舟地谈一谈;即令她仍不能谅解震二奶奶,至少让她将心里的委屈吐一吐,亦于事有益。

于是,他先问说:“咱们谈谈你们二奶奶好不好?”

“你这话问得奇怪,你愿意谈谁就谈谁,何必先问我。”

“你责备得对——。”

“芹二爷,”绣春抢着说:“这‘责备’两字,从何说起?以后请你千万别这么说;让人听见了,以为我多狂妄似地。”

“好!我收回。你说的对;倒是我多心了。”芹官略停一下,率直问道:“当初若是你换了你们二奶奶,你怎么办?”

“你指那件事”?

“就是你跟你们二奶奶从苏州回来以后的那一段?”芹官又说:“请你说真话。”

绣春不答,沉吟了好一会,才抬起眼来看着芹官说:“我知道你跟二奶奶不是叔嫂,情同姊弟,你要我说真心话,听了可别难过;妒嫉是女人的天性,换了我是二奶奶,也不愿意让绣春得二爷的宠,会想法子把她弄走。可是,二奶奶忘了一句话;芹二爷,二奶奶是少读书之过。”

“喔,”芹官心生警觉,绣春对震二奶奶的批评,一定很严苛;有了这样一个预备接受的念头,才平静地问:“你说她忘了那一句话?”

“一句老掉了牙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二爷,她应该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留子去母,手段虽厉害,到底也还对得起祖宗;二爷也总有口气可咽。如果那样,又何至于夫妇俩闹得水火不容?”

芹官嘿然无言,心里却真为震二奶奶难过;一个做主母的,居然被丫头批评为“少读书”,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屈辱。

绣春这时反倒抱歉了,“我的话好像太苛刻了一点儿。”她申辩着,“是你逼出来的。”

“那么,”芹官问道,“我把你的真心话逼出来以后,你心里是不是好过些?”

绣春一辨自己的感觉,点点头承认;接着嘱咐:“我这些话,将来请你不必跟二奶奶提起。”

“你不说我也知道。”芹官又说,“我只希望你心里对你们二奶奶,再不存什么芥蒂。”

“这么多日子,早已淡了。刚才不是你一逼,我也不会说。”说到这里,她突然凝神,仿佛听见了什么。

于是芹官也屏息细听:隐隐有声,听不真切。

“大概四老爷到了。”绣春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芹官也跟了出去,遇见夏云,证实了绣春的话,便出院子去等;只见两盏灯笼,冉冉而来,到得近前,看清楚何谨当头,后面便是满身风尘的曹俯。

“四叔!”芹官迎面请着安说:“一路平安。”

“喔,还好。”曹俯问道:“你娘呢?”

“在等四叔。”芹官起身扶着曹俯的左臂,“四叔走好。”

进了院子,但见马夫人站在北屋门口,曹俯便疾行数步,喊一声:“二嫂!”接着便捞起皮袍下摆,预备行礼。

“芹官,扶住你四叔!”马夫人说完,自己先往里走。

曹俯一看堂屋设着祖先神位及祭桌,立即站住,抹一抹衣袖说道:“我先给祖宗磕头。”

他上前在供桌上拈了三枝清香,就烛火点燃:亲自上了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八个头,起来又给马夫人请安:然后是芹官及下人来向曹俯见礼。

“你、你不是绣春?”曹俯大感意外,“怎么也在这里?”

“她是来跟我共患难的。”马夫人接口说道:“就在这里坐吧!”

坐定了略谈些路上的情形;夏云便说:“请四老爷先洗了脸;马上开饭了。”

“不忙!我也吃不下。”曹俯看一看祭桌,转脸问芹官:“你们还没有吃饭。”

“在等四叔。”

“其实不必等。”曹俯向夏云说:“撤了供菜,你开饭给他们兄弟吃;我跟太太有话说。”

这样交代,便是要大家回避。夏云去绞了一把热手巾,又送了茶来,然后撤了供菜,都退了出去。

“四爷,这面坐。”马夫人指着下首的椅子说。

本来对坐的,此时改为一顺边;曹俯隔着茶几,凄声说道:“我真是愧对祖宗!”说着凄然欲泪。

“落到今天,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四爷,你别难过。”马夫人这样相劝;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叔嫂俩都取手绢擦眼睛,擤鼻子;一片息率、息率的声音,使得独自伺候在廊下的绣春,一阵阵心酸,热泪夺眶而出。

“上谕到底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是给两江范制军的;郡王托人抄了个底子给我。”曹俯从怀中掏出一个西洋皮夹,将珍重收藏的那道上谕抄件取了出来;一面看,一面讲给马夫人听。

上谕,一开头就责备曹俯,说他“行止不端”;亏空公款甚多,屡次施恩,放宽赔补的期限,倘或他有感激之心,理当尽心尽力,早日补完亏空。谁知他不感恩图报,而且据报有暗中移转财物的情事,殊属可恶!

下一段是命内务府传谕“署理江南江西总督印务范时绎”,将曹俯家中财物,固封看管;并将管事掌权的家人立即严拿,财产一样固封看管,候新任织造隋赫德到任处理。

马夫人静静地听完,开口问道:“是查封,不是查抄?”

“听起来查封似乎比查抄要缓和一点儿,其实是一样的。”

“那么怎么又要等新任来处理呢?”

“等新任来查了帐,看亏空多少,再定办法。”

“照道理说,只要把亏空补上,不就没事了吗?”

“是啊!”曹俯答说:“本来就是如此。”

这“本来就是如此”六字,勾起了马夫人澈骨的痛悔;同时也觉得震二奶奶的责无旁贷。早知亏空不补,有这样的下场,怎么样也得设法补完。事实上如今花的钱也不少;而且震二奶奶已有打算,以破家作赎罪之计。既然这样,当初痛下决定,破釜沉舟作个清理,岂非上上之策。这一层别人也许想不到;震二奶奶当着冢,而且也知道力所能及,但以安着私心,以致因循自误。马家的女儿,成了曹家的罪人;马夫人自觉在曹俯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了。

“如今麻烦的,还不在京里;京里到底有两王照应。而且江宁的这点亏空,在京里看,也不是大数目。”

“麻烦既不在京里,在那里?”马夫人问,“莫非在两江?”

曹俯深深点头,“正是!这回根本就是范制军在密奏中,不知说了什么,才有这道上谕。”他说,“如果京里直接派人来查还好些;交范制军办,那就正好让他借题发挥。”

“范家也是三代交情;何况内务府跟他两江衙门,河水不犯井水,他又何苦如此?”

“这是因为浙江李巡抚的缘故,这话说来很长,一时也说不尽。总之,范制军那里必得想法子疏通;我这趟特为赶回来,就是为此。”

“是的!趁早疏通总不错。”马夫人又说,“最好托人跟他打个招呼。”

“是的。我带了两封信来。不过,要趁早,京里说,不到元宵,不会动手,我看这话也不一定靠得住。”曹俯接着又说,“明天大年初一,总得让车夫休息一天;我初二就走。”

马夫人想了一会答说:“四爷,我也不留你了。家里总比较舒服;两位姨娘也都惦着你。不过有件事,得看四爷你的意思,我把棠官带了去,是以为你在京里有一阵子耽搁,好让你们父子团圆;如今见了面,是你仍旧带他回去呢?还是我带了他到京里?”

曹俯一楞,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当时毫不考虑地,表示仍按原议,他说:“让他们兄弟在一起,是最要紧的事;手足休戚相关,外侮由何而入?不过要二嫂费心。”

“费心谈不上;只要你放心就好。”马夫人又说:“我本来想住张家湾,后来想到:一则,我打算仍旧请朱先生来教他们兄弟;如果先生在王府抽不出工夫,另外请老师,也得朱先生常时来查查功课,张家湾不方便;再则——,”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张家湾的房子,恐怕未必保得住。”

“二嫂如果真的想住张家湾,总有法子好想。”曹俯安慰她说:“事情并没有坏到一筹莫展的地步;尤其是小郡王,通情达理,明辨是非,咱们家得有这门贵亲,真正是天恩祖德!”

接下来谈平郡王府的一切;也谈到朱实与碧文。这时夏云已与绣春来换了班,听得是在谈家常,料想正事已经谈过,闯进去亦自不妨。

于是她咳嗽一声,轻轻推门进去说道:“四老爷喝酒吧!我留着菜呢。”

“这会儿倒是有点饿了。”曹俯点点头,他又问:“芹官他们两个呢?吃了没有?”

“吃过了。”芹官在门外应声,接着推门而入;棠官跟在后面,兄弟俩并排站在下方,等候曹俯问话。

棠官的功课,曹俯已在路上问过;所以此时只问芹官:“你还是逢三、八做文章?”

“是。”

曹俯没有向他要窗课;只说:“虽在路上,也别丢了书本。”

“是!我随身总带著书看。”

“你带了些什么书?”

“资治通鉴,史记菁华录,还有几部诗集。”

“论语、孟子,总得带在手边。”曹俯忽然转脸说道:“二嫂刚才谈到他们兄弟的学业,当时来不及告诉二嫂;到了京里,他们不能像南边那样,自己请了西席,在家读书,得进官学。”

“啊,官学。那里的官学?”

“自然是景山官学。”

“噢?对了!”马夫人这才想起;八旗各有官学,但内务府子弟,统在景山官学就读,“既然如此,得想法子在后门找房才方便。”

“这倒无所谓,反正是要住堂的。”曹俯转脸向芹、棠兄弟,正色说道:“一回到京里,事事得按规矩,要吃得起苦,耐得起劳,才有出息。养尊处优的日子,是不会有的了!”

接下来便是讲立身处世的大道理了。曹俯就是这件事惹人厌!看芹官局促不安;棠官却如顽石的神态,绣春便忍不住了。

“四老爷累了。”她说:“请安置吧!”

“都预备好了。”夏云很快地接口:“四老爷住前院,特为挑的最好的一间屋子。”

曹俯听出话中真意是下逐客令;他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一笑起身,但落寞的神态,只有年龄仿佛的马夫人,能够察觉到。

就在这一念之间,她对曹俯忽有无限的关怀。

也许是隐隐然有“马家女儿”作曹家媳妇,未能克尽妇职的疚歉;也许是曹俯星夜赶路,一身尘土,满面于思,觉得他可怜;也许是从来只有礼数上的周旋,眼前咫尺,心底千里,而这份距离在客中相逢,突然消失了的缘故,使得她对曹俯临去时的神色,深感不安,自觉对曹俯有种必得予以慰藉的责任。


马夫人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毫不迟疑地说:“夏云,你去看一看,四老爷是不是睡了?”

“不用看,我刚去过,四老爷还在看书。”夏云问说:“是不是有话要说给四老爷?我再去一趟。”

“对了!你得再去一趟。”马夫人指着屋角说:“你把最下面的那只箱子打开。”

马夫人随身所携,最贵重的东西,装了三口箱子:凡是下店住宿,这三口箱子,一定卸下来放在她住的那间屋子。夏云不知道她是何因由要开箱子:也不便追问,只答一句:“我找绣春来帮忙。”

找了绣春来将最下面的那口箱子,抬了出来;等取钥匙打开了箱盖;马夫人问道:“一共是几幅字画?”

“六幅。”

“把这六幅字画,都给四老爷送去!”

“那可好?”绣春脱口说道:“这一下,四老爷今晚上就不用睡觉了。”

“本来就是守岁嘛!”

夏云不知道马夫人的真意何在?便问一句:“跟四老爷怎么说?”

“就说给四老爷消遣。”

夏云略想一想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马夫人突然有些不悦:“你说,还有什么话?”

夏云没想到会碰一个钉子,惶恐之下,不能不解释:“我怕四老爷问一句:是不是让我带回南京?我得知道太太的意思,才好回话。”

马夫人点点头说:“你的顾虑不错;不过是多余的,四老爷不会带回去;如果能带回去,我也就不必带出来。”

夏云一想,果然不错,这六幅字画带回南京,将来抄家时,无非白填在里面;“四老爷”不能做这么傻的事。

及至夏云与绣春抱着画轴出门时,马夫人忽又变了主意,“看老何睡了没有?”她说:“如果老何没有睡,让他把画送去。”

“正是!”绣春接口说道:“我心里也正在想,让老何送了去才合适。”

这老何自是何谨而非何诚。夏云唤小丫头将何谨找了来,当面交代;何谨细看了画轴上的题签,喜动颜色,但很快地又转变为感慨的神色。

“怎么回事?”绣春问道:“何大叔,你仿佛有点儿伤心,为什么?”

“这六件东西,大半是我经手买进来的;二十多年了!那时正是大爷最得意的时候,二老爷才棠官这么大。如今,唉!”何谨摇首不语;物在人亡,昔荣今枯的无穷感伤,都在那一声长叹中了。

绣春与夏云相顾无言,等何谨走了;夏云低声问道:“刚才我说错了什么话;惹太太生气了?”

“别问了!各人心里一块病;以后留神,别碰人家这块病就是。”

“真是,”夏云咕哝着:“不问还好;越问越糊涂。”

绣春到底是在感情上经过大波澜的;马夫人那种幽微的心境,能够揣摩得出来。但虽有所知,苦于难言;也不便明言,只说:“咱们还到太太屋子里守岁去。”


看到红绫题签“北齐校书图卷”的字样;曹俯失声说道:“这幅画找到了!”

何谨不解所谓,只说:“是阎立本的真迹。”他一面将画轴展开;一面指着“蕉林书屋”的印文说:“是梁家流出来的;可惜不全。”

“怎么不全?”

“四老爷看题跋就知道了。”

原来题跋中说,北齐文宣帝高洋诏文臣十一人校定群书,以教皇太子,但图中只剩下了四个人,所以说“不全”。

“就不全,也还是稀世之宝。”曹俯说道:“四年前,皇上传口谕,说曹某人忠厚谨慎,不会出乱子;把我归入怡亲王照看的名单。当时我跟老太太说,怡亲王收了三幅唐画,一幅王维,一幅吴道子,一幅杨升,咱们把阎立本的这张画送他,凑成四幅,岂非美事?老太太答应了;那知过几天再问,说是‘不知道搁那儿去了,慢慢儿再说吧!’就此没有下文了。我以为真的找不到了,那知还在?”

“这么名贵的东西,怎么会找不到?”何谨慢吞吞地说:“大概是老太太怕有忌讳。”

“忌讳?”曹俯抬眼问道:“什么忌讳?”

“四老爷倒先看看陆放翁的这段跋。”

这幅画五段题识,都出于宋人,范成大居首,陆游列在第四,题的是:“高齐以夷虏遗种,盗据中原,其所为皆虏政也。虽强饰以稽古礼文之事,如犬着方山冠!而诸君子乃挟书从之游,尘埃膻腥,污我笔砚,余但见其可耻耳。淳熙八年九月廿日,陆游识。”

看完,曹俯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他说:“这让皇上知道了,咱们曹家不就成了汪、查两家之续?”

这是指汪景祺、查嗣庭而言,一为“西征随笔”,一为乡试出题犯忌讳,被祸极惨,记忆犹新。曹俯想起来不寒而栗,自己吓自己,脸色苍白,不住喘气,好半天作声不得。

何谨没想到一句话的影响如此严重!心里既不安又抱歉,赶紧将画挪开,换了一杯热茶,捧给曹俯;他接过来喝了两口,才能启齿。

“咱们家,还真是少不得老太太这么一位当家人。如果老太太在世,不致于会有今天。”曹俯喝了口茶说:“我在京里听说你震二爷夫妇闹得不可开交,而且是丑事,我见了二太太都不好意思问。倘若有老太太在,何致于有此外扬的家丑?”说着,不由得喟叹,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了。

见此光景,何谨亦为之黯然。想劝而无可措词,只好用别的话岔开这一段;“四老爷,”他说:“实在说,这幅画送怡亲王,物得其主,确是好事。倘或四老爷决定这么办,我倒有个主意。”

“喔,”曹俯先没有听清楚,抬起眼来来看着何谨,思索了一会,才记起他的话,便即问说:“你有什么主意?”

“把陆放翁的那段跋拿掉,重新裱过,不就没有忌讳了吗?”

曹俯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这倒使得!就不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

“不会舍不得。”何谨停了一下又说:“而况这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所谓“求之不得”是正遭祸事,全靠怡亲王缓颊;有这么一条可以致意的路子,在马夫人自亦是求之不得。这番含蓄的意思,曹俯自然听得出来,便又深深点头。

“光是一幅不像样,至少得再配一幅。”

“那就在余下的五幅中挑选。”何谨答说:“有了画,再挑一张字,就成对了。”

“言之有理。”曹俯问道:“你看挑那一幅?”

何谨随手取了一轴,展开来看,入眼便知是苏字:牙色宣纸上,苏东坡写了他的一首寒食诗,字前小后大;余幅有黄山谷大字行书的题识。纸幅犹自有余,董其昌用小字行书写了一篇跋:“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

“苏字还有比这好的。不过有董香光这篇跋,不算最好也算最好了。就是它吧!”

“要送就得快。”何谨意在言外地说:“送得越早越好。”

“只有让二太太带去。”

“二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动身?王老二的伤势还没有好透,骑不得马。”何谨建议:“不妨让王老二派一个伙计,专程走一趟,请朱师爷代送。”

刚谈到这里,只听门外何诚的声音:“回四老爷的话,铜山县王大老爷派人送了一桌菜,还有信。”

曹俯大为诧异,半夜里送筵席大是奇事,也不知这铜山县的“王大老爷”是谁?等将何诚唤了进来,接信一看才知来历。

原来铜山县的知县,名唤王朝禄;当年曾受曹寅的提拔,与曹俯亦曾见过数面。说起来原是泛泛之交,不道信中写得极其恳切,叙旧以外,说刚得信息,本来要亲自拜访,只为时逢除夕,官场有许多仪节,他身为首县,不能不加应酬;只好元旦来拜年。又附了一份帖子,年初二中午,请曹俯吃饭。

“这可糟了!”曹俯皱着眉头说:“我这一露面,一道、一府,还有河务同知衙门,都得应酬,年初五都脱不掉身。”

“王大老爷派来的听差还在等回帖。”何诚问道:“四老爷要不要亲自交代他几句话?”

曹俯沉吟了一会说:“不必!我写封回信。”又向何谨说道:“你到二太太那里去要个赏封来。”

等何谨取来四两银子的一个赏封,曹俯信也写完了,一起交给何诚去打发了来人,方将信中内容告诉何谨,向他问计。

“我归心如箭,那有工夫应酬?不走就一定被拖住了,我告诉王大老爷,说路过徐州,明天一早就走。万一王大老爷不信,明天真的来拜年,这可怎么办?”

“只有找个地方躲一躲。”

“什么地方?”

何谨想了想说:“有座道观叫紫清宫,地方很清静。老道法名玄胜,人很不俗,会下棋。四老爷到那里去下一天围棋吧。”

“也好!”曹俯问道:“远不远?”

“不远。”

“好!明天一早,连行李一起搬过去,跟柜上说我已经走了。”

“怎么?”窗外有人接口:“四老爷明天一早就走?”

“是夏云。”何谨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放她进来。

“不是真的走,是躲应酬。”曹俯又问:“二太太睡了没有?”

“二太太让我来问四老爷,那一桌菜怎么办?吃不了蹧蹋了可惜。”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请二太太作主好了!”

“是!”夏云要的就是这句话,因为马夫人已有了主意,要拿这桌菜送镖局,但照道理不能不先问一问“四老爷”。

“你回去跟二太太说,我还有点要紧事跟她谈,看今晚上方便不方便。不然,就是明天一早谈。”

“我想没有什么不方便。”夏云答说:“我先回去跟二太太说;四老爷就请过来吧!”

要谈的就是送画的事,马夫人自然一口应承;至于如何派人,责成何谨跟王达臣去商议。马夫人所关心的是,何以曹俯要到道观中去过年初一。

“淮徐海兵备道驻徐州,如果不走,礼数上应该去拜一拜;那一来,一时就走不掉了。所以到道观里去躲一天。”

“那——,”马夫人说,“让他们兄弟俩去陪你。”

“也好。”

“大年初一,”马夫人笑道:“别考他们功课,逼得他们坐立不安。”

曹俯笑一笑不作声;然后问道:“二嫂的意思怎么样?听说一时还不能走。”

“是的。王老二的伤还没有好;路上又非他不可。”马夫人紧接着说:“我想,绣春既能来跟咱们共患难;我也应该在徐州听听信息,看过了元宵怎么样?”

“这样也好!”曹俯答说:“等过了难关,我亲自护送二嫂回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