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由于字画及宋版书看得太久,入席已经上灯了。朱实居中,芹、棠兄弟左右相陪;照料席面的是春雨。小莲在里面接应,顺便陪着何谨聊闲天。

喝不到两巡酒,小厨房里把蒸好的蟹送来了。于是在春雨指挥之下,小丫头先端上一海碗用老姜煎过的粗茶,这是剥蟹洗手指用的;然后是一大冰盘冒热气的肥蟹,三尖三团,一共六个。春雨拣最壮的一只,拿干净毛巾裹着,折下螯足,光剩蟹身,盛在五寸碟子里送到朱实面前。

“谢谢!”朱实欠一欠身,很客气地。

春雨刚要说话,芹官突然说道:“咱们那套吃蟹的家伙呢?”

“啊!”春雨是失笑的神气,“我差点都忘了。”

说着,转身入内,捧出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屉板,里面是一套银制工具,有刀、有钳、有钩、有剪;还有钉锤与砧,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我早听说过,闺阁中吃蟹有一套用具;今天算是见识了。不过,怎么用法,还不懂。”

“我来——。”棠官刚说了两个字;看到芹官的脸,立刻把声音咽住了。

其实芹官并没有呵斥他的意思;但由于棠官的敬畏之态,反使得他不能不摆出俨然兄长的神情。这一来,棠官自然更显得不自在了。

见此光景,春雨深怕好好的场面会就此变得僵硬;急忙哄着棠官说:“你来!你先替先生当差。”

朱实也很见机,将自己的蟹移到棠官面前;棠官便很熟练地运用工具开剥分解;春雨帮着剔黄索白,剥了满满一蟹盖的肉,倒上姜醋,扔旧盛在碟子里,送给朱实。

“不敢当,不敢当!”朱实歉然地,“你们辛苦了半天,我坐享其成,实在说不过去。”

“‘有事弟子服其劳’,”芹官答说:“先生快请吧,冷了不好吃。”

“可是春雨姑娘不是我的学生。”朱实借酒盖了脸,抬眼看着她说,“春雨姑娘一定也读过书?”

“那里谈得到读书?”春雨突然想到,“我们之中,就数碧文肚子里的墨水最多;也只有她才能伺候朱五爷。”

“是的。”朱实低下头去吃蟹喝酒。

“老何呢?”芹官问说,“走了吗?”

“没有,在后面。”

“是不是在喝酒?”

“没有。”

“为什么不拿酒给他喝?”

春雨未及答话,朱实已开口盛赞何谨:“府上的这位管家,真是了不起;板本目录、书画源流,懂得那么多,说真的,在清客之中像他这样的也很少。我很想敬他一杯酒。”

“敬字不敢当。不过朱五爷赏酒喝,他一定高兴。”

“那,”芹官便说,“你把老何找来。”

春雨答应着,走到后面,笑嘻嘻地说道:“何大叔,朱五爷把你夸得不得了,要跟你喝酒。连带我们也有面子,快去吧!”

到得席前,朱实要站起来;芹官把他硬按了下去。他便自己取壶斟满了酒,一面递了过去;一面说道:“借主人家的酒,聊且将意。”

“是!”何谨先请个安,方站起来接杯在手,又举一举一仰脖子干了酒;回头说道:“春雨,劳驾你另外拿个杯子;这个杯子脏了。”

不待他说,随后跟出来的小莲,已取了只干净杯子,放在朱实面前,顺手替他斟满了酒;接着又替何谨去斟。

“干脆,管家,你就坐下来喝吧!”

“没有这个规矩。”何谨连连说道:“没有这个道理。”

有了三分酒意的朱实,大声说道:“礼岂为吾辈而设?依我说,老管家、两位姑娘都不妨坐下来,团团一桌,岂不热闹?”

小莲与何谨;春雨与芹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这样吧,”芹官也好奇、好热闹,出了个折衷的主意,“你们再搬张桌子来,另坐一桌。这样也不算太失礼。”

“对!对!这个法子通极。”

既然他们师徒都是这么说;春雨估量就曹老太太知道了,是芹官出的主意,亦就不会见责。便点点头说:“‘尊敬不如从命’吧!”

“是不是!”朱实很得意地,“我说春雨姑娘读过书!”

春雨微笑不答;等另外摆了桌子,空着上首,何谨坐了东面,与芹官并排,小莲坐了西面,与棠官接坐;她自己坐了主位。高高在上的朱实,与她遥遥相对,抬眼便是平视,正中下怀。

“咱们行个酒令如何?”朱实问说。

“不行!”小莲答得率直;声音却很清脆,“一行酒令,准是我跟春雨喝酒。”

“为什么呢?”棠官问。

“不是太难了,说不出来,喝门杯过关;就是说错了罚酒。”

“那就来个容易一点的。”

“太容易了又没有味道。”

“你可真难伺候。”芹官笑道:“太难不好,容易又不好。你自己说吧,要怎么样才好?”

“不太难,也不太容易,就好。”

“那就‘飞花’吧!”

“什么叫‘飞花’?”小莲低声问棠官。

“念一句诗,里面要有个花字;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到花字喝酒。”

小莲点点头,转眼去看春雨;她们俩都念了几十道诗在肚子里,估量还不致出丑,便双只同意了。

“请先生做令官。”芹官说道:“酒令大如军令,不准违了先生的规矩。”

“没有什么规矩,五七言不拘,今古人皆可;或者念一句诗、念一句曲也行。不过,不准杜撰。”

“是!”芹官又说,“是往左数起,还是往右数起,请吩咐。”

“照自呜钟的方向,从自己数起。”朱实随口念了一句他在饭前看到的,题画的诗:“孤窗细雨枣花香。”

照自鸣钟的方向,“花”字落在棠官身上;小莲便替他倒了一小杯酒说:“快喝!喝完了该你出令;别再念花字在第六个字上的诗。”

“违令!”芹官立即纠举,“你不能教他念什么!要他自己想。罚酒!”

“不知者不罪!”令官宽大为怀,“下不为例。”

“棠官,该你啦!”何谨催促着。

一上来便有小莲违令的情事,将棠官搞糊涂了,急切间竟想不起花字的诗句;再让何谨一催,越发抓瞎;小莲却又忍不住开口了。

“五言也可以啊!”她是有些私心,五言诗怎么也轮不到她,就可以保证不会喝酒。

“有了!”棠官脱口说道:“花落春仍在!”

一念出口,小莲大笑,“我的傻小爷!”她把一小杯酒,摆在棠官面前。

朱实也笑了,“作茧自缚!”他说,“你喝了酒,沉住气,慢慢想。”

棠官酒胀得通红,觉得好没意思,先是想不出自窘;想出来却又变成自侮,越发觉得窘。

“你们别笑了!”芹官看着小莲跟春雨说:“你们越笑,他越急;越急就越想不出来。”

棠官把心静了下来,想好了几句,方又再念,刚道得“春城”二字;只听芹官重重咳嗽一声,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棠官会意;急忙说道:“这不算!”他换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这该我接令。”朱实喝着酒说:“请何管家喝一杯。”接着便念了句杜诗:“一片花飞灭却春。”

小莲听朱实指明让何谨喝酒,早将大杯斟满;此时隔座把酒杯交到他手里笑道:“何大叔,你老多照应!”

“我不飞给你;我回敬朱师爷。”何谨干了酒念:“云想衣裳花想容。”

“这一句好!”朱实欣然引杯,又念一句杜诗:“多事红花映白花!”

“唷!”春雨微微一惊,“该我。”

“是的,该你,我陪一杯。”

听这一说,春雨才发觉,第二个花字落到他自己身上;心里便想,行酒令讲究的是自己不喝酒,他怎么倒相反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抬眼去看;朱实正举杯相邀,眼线一接,倏然一惊,她从他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出来,是要跟她一起喝一杯酒。

她赶紧把眼垂了下去,不敢再看,默默地喝完了酒;只听何谨在说:“还是该朱师爷接令。”

“不错,还是该我。黄四娘家花满蹊。”

终于轮到小莲了。她是早就想好的,一枝花要飞给芹官;喝了酒从容念道:“枫叶荻花秋瑟瑟。”

芹官不曾说话,举杯而饮;就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声,棠官入耳便知,随即说道:“是碧文。”

果然,碧文一现身即是又惊又喜,又有些迷惘的神情;“好热闹!”她说,“真没想到!”

“来吧!我们正行酒令呢!”春雨起身,叫小丫头添了杯筷,安排碧文坐在她下首。

“我吃了饭来的。”

“吃了饭就不能喝酒吗?”小莲拉一拉她,“坐下再说。”

“七个人正好!”棠官高兴地说,“这一下就不会把花飞到自己身上了。小哥该你。”

芹官点点头念道:“浪笑榴花不及春。”

数到第四人,正是碧文;小莲便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碧文笑道:“怎么回事,一到就要喝酒。”

“对了,你没有听棠官说,是飞花!何大叔酒喝得不多,你飞给他好了。”

棠官接口补充:“那就得花字在第五个字上。”

“喔,”碧文立即念了一句:“春风桃李花开夜。”

“好!”何谨脱口便赞,“我要贺一杯。”

“那就是两杯!”碧文笑道:“何大叔借名自想喝酒就是了;什么贺不贺。”

“果然好!怪不得都说你肚子里有墨水。”朱实顾视左右说:“咱们师徒三个,一起干一杯!”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说;随即站了起来,同时向棠官使个眼色。

棠官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一起喝,还要站起来?只是依样行事。当然,不明白的还有春雨与小莲。

在他们师徒仰脸干杯时,春雨拉一拉何谨的衣服;呶一呶嘴。何谨懂她的意思,便轻声为她解释。

“春风桃李是形容老师跟学生;春风桃李花开,不就是把学生教成功了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师徒相贺;春雨便说:“果然好!我也该贺一杯。”

“算了!”碧文答说:“你也拿我取笑。”

是其词若憾的语气;小莲听入耳中,心想,不道碧文一来就出了个风头,心里未免不是滋味。

因此,她很快地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催促着说:“何大叔该你接令。”

“雪肤花貌参差是。”

“该你!”碧文看着小莲说:“何大叔在恭维你呢!”

偏她又多话,争强好胜的小莲不假思索地说:“我也念一句长恨歌。”

话是说出口了,却想不起长恨歌中,那还有带着花字的诗句?看着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脸上,心里着急,自悔孟浪;只好沉住气,从头背起。

“云鬓!”碧文轻轻提示。

她正背到“云鬓花颜金步摇”;只以碧文一提,赌气不念这一句,再往下背,有一句“花钿委地无人收”,却又不能念;念了自己喝酒。

这下可真有点急了,小莲一面默念,一面找个藉口打岔,她问:“华字算不算?”

“那要看用在什么地方?”芹官答说:“‘闻道阊门萼绿华’的华,可作花字用;‘春寒赐浴华清池’的华,当然不算。”

小莲根本没有听他解释,只是借此争取片刻功夫;等他讲完,她也想到了,如释重负地念道:“梨花一枝春带雨!”

“原来你是存心要我喝啊!”棠官颇为不快,“碧文不是提了头:云鬓花颜金步摇。你偏不念。”

“你要怪碧文!”小莲的词锋向来犀利,立即答说:“她提了我自然不能念了。是我行令,不是她行令。长恨歌里面五个花字,云鬓花颜金步摇不能用;春风桃李花开夜用过了;花钿委地无人收、花冠不整下堂来,是我自己喝酒,也不能用。能用的就只有梨花一枝春带雨。岂不是不能怪我,要怪碧文挤得你喝酒。”

棠官驳她不倒,怏怏然喝了酒,念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说:“你喝吧!”

这有点闹意气了,春雨微感不安;不道小莲嚷道:“请教令官,若是眼看要念错了,旁人打暗号通知他,这算不算违令?”

朱实微笑答道:“自然算违令。”

“好!芹官,你罚一杯。”

“干吗?”

“刚才棠官念了‘春城’两个字,你重重咳一声,棠官才改了口;先前只有六个人,棠官念这句诗,就跟‘花落春仍在’一样,该他自己喝酒,你不是打暗号作弊。”

“情有可原。”何谨说道:“似乎可以免罚。”

“不说酒令重于军令。请令官主持公道。”

“按理说是要罚。不过,既往不咎;以后不许。”

小莲有些不服气,喝完了酒,现成地念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故意让朱实喝酒。

“酒差不多了。”何谨到底年长持重,趁机说道:“请令官喝一杯收令酒吧!”

于是撤了下面那张桌子,仍是芹、棠兄弟陪着朱实吃面。春雨既要照料外面;又要在里头安排何谨、阿祥与爵禄果腹,小莲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酒,神思困倦,管自己去躺下了;幸好还有碧文,不过她总算也是客,春雨少不得客气一番,说得口滑,话中免不了对小莲微表不满。

“我们那位‘小姐’,不能说她不聪明、不能干;可是做事得看她的兴致。高兴了什么事都行;一不高兴,天塌下来都不管。”

碧文却不敢接口,因为她在季姨娘那里几年,深知“是非只为多开口”的道理;而且她也多少看出来,小莲对她已有猜忌之意,越发应该小心。

不过,对春雨没有表示也不妥;她故意匆匆起身说道:“我到外面看看去,不知道面片儿够不够;棠官最能吃面。”

这下提醒了春雨,“对了!”她想,这也正是为她替朱实拉拢的一个机会,“劳你驾,就在外面照应吧!要什么叫小丫头来告诉我。”

一到堂屋,只见朱实与芹官都已搁箸,只有棠官还在吃面;便叫小丫头进去通知,已经吃完了。不一会,小丫头捧出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碟白菊花瓣;三杯红糖姜茶。

“交给我!你去倒脸水来。”

接过托盘,先伺候朱实;菊花瓣是用来擦手的,据说唯此可以去蟹腥,“我的手不腥。”他说;然后取了杯姜茶喝。

托盘送到芹官面前;他微笑说道:“怎么劳动起你来了?”

“莫非我真的自居为客?”碧文也笑着回答:“我只当这里也是书房。”

芹官因为有老师在,不敢跟碧文多说笑;一面抓把菊花瓣搓手;一面取了杯姜茶。余下那一杯,连同菊花瓣,放在棠官前面;碧文接着便去绞把热手巾,送到朱实手里。

“请书房里坐吧!”等他们师徒在书房中坐定,随即送来熬得极浓的普洱茶。朱实喝了两碗,额头微微沁汗,酒意半消,十分舒畅。

“今日之会,至足乐也!不可无诗以纪。”

听这一说,芹官便起身走到书桌前面,先剪烛、后磨墨,抽毫铺纸,安排妥当,等朱实坐下来写诗。

朱实倒是有诗意,但想想不能在此做诗;因为此日之会之乐,主要的是由于有娟娟三姝,不但对春雨的那段窅渺情思,不便示人,就是小莲的娇憨,碧文的明慧,形诸笔墨,亦不便向受业的弟子公开。因而设词辞去。

“我做诗,向来颇费推敲;今天晚了,不能再多坐了。”说着,朱实已探手入怀,触摸到备好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二两碎银子;但此时觉得将那个红包拿出来,对主人、对自己都是亵渎,因而将手又伸了出来。

“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不必!”朱实说道:“我最不喜这些虚套。”

芹官亦是这样的性格,因而便不再多说。及至等爵禄点上了灯笼,碧文说道:“我们亦该去了。一路送先生吧!”

顺路相送,朱实没有辞拒之理;于是爵禄在前,朱实与棠官居中,碧文另持一盏灯笼殿后,一路招呼“小心”;“走好”。在夹弄中走不多远,发见前面出现了灯火;走近了才看出是秋月带着一个小丫头,两人都身子紧挨着墙壁,让朱实先走。

朱实少不得也要稍稍驻足,才合道理;等他一站住脚,碧文便即说道:“朱五爷,这是我们老太太跟前的秋月姊姊。”

“喔,原来是秋月姑娘。”朱实说道:“请秋月姑娘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致意,今天太晚了,不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先生太客气了。今天芹官请先生,我们老太太不放心,怕怠慢了先生,特为着我来看一看。不知道先生吃好了没有?”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老太太还惦着。”

“先生可别客气。”秋月笑道,“我们老太太说了,如果今天怠慢了先生,改日老太太请先生,补请。”

“不敢当,不敢当!真的很好。不信可以问碧文姑娘。”

这时又来了一盏灯笼;原来是锦儿听说双芝仙馆笑语喧阗,十分热闹,估量着朱实已经走了,想找春雨来说说。不道中途相遇,少不得略作周旋;然后一起将朱实送出中门。

“棠官,”锦儿问道:“听说你们喝酒喝得好热闹;怎么会呢?你们倒不怕老师?”

“怕什么?老师带着头玩,坐了两桌;还行了酒令。”棠官一路走,一路回答。

“三个人怎么坐了两桌?”秋月大为诧异,“还行了酒令?”

这时已快到季姨娘的院子了;碧文怕棠官言语不检点、又惹好些是非,便抢着笑道:“对了!你们找春雨去谈吧!我们到家了;明儿见。”

看碧文神色诡异,不独锦儿,连秋月亦是好奇心大起;她心里在想,到了双芝仙馆,必有好一阵谈,而萱荣堂在等着她覆命,应该先有个交代。

于是她告诉打灯笼的小丫头说:“你先回去跟老太太说,老师已经走了;很高兴。客请得很热闹、很有面子,请老太太放心睡吧!老太太如果问我,你说我跟春雨有事谈,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去。别的话,不用多说。”


“真玩得好有趣!”锦儿不胜向往地:“早知道,我也来凑个热闹。”

“你可不行!”芹官笑道:“你的身分跟她们不一样。”

“就这样,我已经在担心了。”春雨接口也说:“不知道老太太、太太、震二奶奶会不会怪下来?倘或有你在里头,更不得了啦!”

“不错!”秋月深深点头:“就这样,将来如果让四老爷知道了,必不以为然;不过总还有话好说。”她停了一下又说:“偶尔玩这么一回,也就顶到这儿为止了!不然会传出去,说曹家没上没下;世家的规矩不知道那儿去了?这话可不大好听。”

一听这话,春雨顿觉局促不安,“原是我不好!”她说,“我该想法子拦住的。”

“拦也拦不住!”芹官觉得秋月太认真了,“老师一时高兴;又是看重咱们家的人,莫非倒不识抬举?再说,这也是件很文雅的事;作兴传出去还算一重佳话呢!”

“但愿如此;不过最好不传出去。”春雨怕芹官跟秋月意见相左,再谈下去会起辩驳,所以接下来又说:“你请回房吧!我们三个还有事谈。”

“你们谈你们的,我又碍不着你们。”

“谁说?有些话是你不能听的。请吧、请吧!”

芹官笑着走了;刚入卧室,听见锦儿在问:“咦!小莲呢?怎么一直没有见她的影子?”

“她的酒量浅,稍为喝几杯就支持不住了。这会儿睡得正沉呢!”

这下倒提醒了芹官;怕小莲真的是醉了,因而由后面绕到小莲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帐门未卸,小莲和衣面里而卧;便走到床前,轻轻喊道:“小莲!”

看小莲不答,以为她是睡着了;芹官伸手到里床,去拉开叠好的被子,想替她盖上,不道一俯身时,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芹官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怎么回事?锦儿、秋月都来了,谈得好热闹;你怎么不出来,在这儿淌眼泪?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问还好,一问越使小莲伤心。她是早就听到了锦儿、秋月的声音;很想起身来谈谈,却又怕春雨心里会想:装醉不做事;听说有人来了,倒会来赶热闹。因而不好意思起床;然后听她们越谈越热闹,心里又悔又觉得委屈,不由得伤心落泪。此刻让芹官说中了她的心事,刚收住的眼泪,忍不住又滚滚而下。

“什么事委屈?”芹官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手扳着她的身子说:“你告诉我。”

声音越来越大,小莲怕让外面的三个人听见了,进来一看,发现真相,是多么令人发窘的事!所以一翻身坐了起来,一指按在嘴唇上,压低声音着急地说:“你别嚷嚷行不行?你请吧,有话回头再说。”一面说,一面向外指一指。

芹官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几乎摸透了这些女孩的性情;像此刻的小莲,对她多说一个字都不必,只有依她的话,悄悄退去,才合她的心意。因而点点头,还用手在自己嘴上按一按,表示不会说破;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原处。

但小莲到底为什么哭,却始终想不透。等锦儿、秋月辞去,春雨来探视时,他一把拉住她,低声相告;自然也显得很关切,希望能够抚慰小莲。

春雨很沉着,她也知道,小莲的委屈多少是她引起来的;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件如何了不起的事。尤其是芹官预先告知,更不难处置。

“她怕人知道她在哭,咱们就要装得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不管她是那里受了委屈,反正哭过了,心里就舒服了。明儿一早起来,你看见她,千万别问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问。”芹官又说,“今天什么都好,就这件事欠圆满。”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别老在心里嘀咕。我服侍你睡吧!”

春雨为他卸衣濯足,一直等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帐门,捻小了灯,方始离去;将小丫头找了来,故意大声交代,说小莲酒醒了,怕会口渴;替她沏一壶消火的冰糖菊花茶,用棉套子熓着,半夜里醒了好喝。

“她没有吃什么东西,也许还会饿。”春雨又问:“有粥没有?”

“有。不过凉了。”

“不要紧!你拿小铜锅盛半锅,对上热水,搁在‘五更鸡’上;再盛一碟酱菜,抓一把笋干给她预备着就行了。”

这些话在眼泪已干,深感无聊,却不能不装睡的小莲,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感动,这样体贴入微,不能不说她是真心相待;至于人前人后说几句闲言闲语,这也是免不了的;“皇上背后还骂昏君”呢!如果认真,倒是自己显得量窄了。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胸膈舒畅;心中一动,何苦这么假装,憋得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自己找罪受!

于是她开口应声:“我酒醒了;现在就想吃粥。”一面说,一面起身;最要紧的自己先摸一摸脸,看有没有哭得露出相来。

眼泡是略有些肿,但也顾不得了,反正只要自己装得没事就没有人会问。随即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春雨什么话都不说;只指着自己的茶杯说:“我刚沏了杯茶,还没有喝呢;你要喝,你喝吧!”

小莲其实不渴,不过不忍辜负她的好意,还是把杯子端了起来;心里在想,芹官不会不把自己在哭的情形告诉她,她刚才的那番示好,必也是暗含着致歉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也不必再装什么了,便即问道:“锦儿跟秋月来过了?”

“是啊!聊了好一会才走。”

“聊些什么?”

“锦儿是不知那个‘耳报神’报到她那里;说咱们这里好热闹,忍不住想来看看;秋月是老太太不放心,特为打发她来看的。”

“唉!”小莲忍不住感叹:“咱们这位老太太的疼孙子,只怕天下数第一了。”

春雨摇摇手,示意芹官已经睡下,别说这些话扰乱他的心思;接着轻声说道:“你不是想吃粥吗?自己去动手吧!”

“你呢?”小莲问道:“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也好!”于是小莲兴冲冲地去热了粥,又觅了几样粥菜,让小丫头端到自己屋子里;然后来邀春雨一起消夜。

这是尽释前嫌的明证,春雨也落得笼络;将小丫头都打发去睡了,两人啜着粥闲谈,又谈到了朱实身上。

“你看到没有,”小莲低声问说,“碧文对朱五爷好像很有意思呢!”

“这也不是什么新闻。”春雨顺口回答;话一说出来,深为懊悔,自觉太轻率了。

小莲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立即眼中发亮,深感兴趣地问:“原来早就这样子了!你看,我多懵懂,到现在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

春雨心想,小莲最好奇,一定会去打听这件事,说不定就会惹是非,坏了碧文的好事;倒不如索性明说,取得她的合作,反比较妥当。

“有件事,到现在还只有锦儿、秋月知道;连碧文自己都还在鼓里。如今我跟你说了,当然也要你帮着出出主意。”

“那还用说?我有好主意,一定会告诉你。”

于是春雨将如何发现碧文对朱实未免有情;如何跟锦儿都替碧文委屈,打算为她作媒;以及如何替碧文打算;如何要看朱实教得好不好,再作道理等等,都告诉了小莲。

“刚才我们跟秋月谈的,也是这件事。芹官倒是服朱五爷,看来这位老师是请对了;不过教得好不好,还要看将来四老爷怎么说?”春雨紧接着又表示了她的忧虑,“四老爷为人古板;只怕对朱五爷跟芹官仿佛叔侄兄弟似地,又亲热,又随和,心里不以为然。那一来,好事就多磨了!”

小莲静静地听完,先不作声;只连着看了春雨两眼,神情异样,令人不解。

“怎么?”春雨问说,“你好像另外有什么看法似地。”

“不是我另外有什么看法;我是不明白,你们只替碧文打算,有没有想过,朱五爷本人愿意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春雨振振有词地,“碧文那一点配不上他?”

“不在乎配不配;要问愿不愿。俗语说得好:‘麻油拌青菜,如人心里爱。’如果不喜欢,再配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朱五爷不喜欢碧文?”

“我知道朱五爷喜欢另外一个人。”

“那倒奇了!你怎么知道的?”春雨大为困惑,“你说那个人是谁?”

“你!”

就这一个字,顿教春雨心头似小鹿乱撞;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看错了吧?”

小莲此时很冷静,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这一声问,便知春雨并不以为她的话是无根之谈。因而反问她说:“莫非你自己一点都不觉得?”

这话让春雨很难回答;同时也不愿立即回答,此刻她要回忆的,也是重新去体认的,是有两三次看到朱实的眼色,究竟是自己无端疑惑,还是真有深意?

但不用细想,也可以明白;连小莲都看出来了,可知决非自己瞎疑心。不过,话虽如此,还须印瞪;当即答说:“我并不怎么觉得。你倒说给我听听,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太多了!只要你在他面前,他的眼珠总是跟着你的身子转的。”

“那是你自己心里在这么想——。”

“是的。”小莲抢着说道:“我先也不相信,总以为我自己看错了。可是到行酒令的时候,我看清楚了,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

这句话说得春雨哑口无言,不能不相信。小莲言之有据;“你是指什么红花、白花的那一句?”她不知不觉的问。

“是不是,你自己都知道的。”

“我也不能相信!”春雨使劲地摇摇头,“他不该打这个主意。”

“该不该是另外一回事。”小莲说道:“总之,他现在的一片心思是在你身上。”

春雨蓦地里想到,现在不是争辩小莲的看法错与不错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不能揭开。

“小莲,”她神色懔然地,“这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芹官知道。”

小莲点点头,“当然,”她说,“我识得轻重。”

这一夜,春雨与小莲都辗转反侧,不安于枕,萦绕在心头的是同一件事,思虑的方向却大相迳庭;心境自亦判然有别。小莲仿佛从一片云山雾沼中,发现有一炫目的光亮,指引着出路,方寸之中,充满着兴奋与憧憬。

她一直有个想法,春雨与芹官在年龄上的差别,将随着岁月之逝而越来越明显;春雨终将会痛苦地发现,她要成为“芹二爷”的偏房,是个妄想。小莲始终认为自己的条件要比春雨好得多;但“芹二爷”偏房的那道门,春雨虽进不去,却一直把守在那里,很难使她让开,而且最近发现,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如果能假手另一个人,强拥之而去,那道门不就为自己敞开了?

这个人现在出现了!小莲心里在想,其实,这个人的出现,并不是件坏事;倘或春雨能够及早发现,“那道门”是注定了为她所进不去的,她就会觉得,由她来取代碧文,实在是最聪明的做法。只是,怎么样才能让春雨解得此中消息?是不是应该有个人去提醒她;若说应该,这个人是谁?

疑问一个接一个,越想越多,越觉得事有可为;但也越记得当初春雨跟她说过的那几句话;于是,疑问只剩下一个了。

至少,在眼前就只有这样一个疑问;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春雨跟她说过的话:“他很喜欢你,你的年龄也还配,你总有个打算吧?”又说:“我是真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如今要考究的是,到底春雨是不是真心呢?如果确是真心;自己也不妨报以真心,劝她不必为碧文费心,倒是应该为自己打算。

在春雨,却全然不曾料到小莲为她失眠通宵;事实上是她根本没有想到小莲,只想到小莲的发现,朱实借行酒令的机会,想跟她一起喝酒,以及当时四目相接时,所予她的感受,确确实实证明了小莲的发现,确有其事。然则,应该如何料理这一缕无端飘来的情丝?

但是,她竟一时无法静下心来细作思量。回想几次跟朱实见面的经过,他的视线似乎总跟着她的身子在转;当时不觉有异,此刻搜索记忆,不能不承认小莲的话,非无根据。她实在没有想到,朱实会这样对她一见倾心;这使得她很烦恼,但烦恼之中,似乎也有一些堪供回味的东西。这就使得她无法抛开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