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寒气袭来
王蒲忱双手推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被暴雨冲击着,艰难地向后面的车走去。
奥斯汀车内,谢培东也闭着眼,身子却挺得笔直。雨声连天接地,他似在用耳努力地寻找暴雨中另外一个声音。
“爸……”
谢培东的眼皮动了一下,他没敢睁开,凝神等待这个声音再次出现,但愿不是幻觉。
“爸!”
谢培东猛地睁开了眼!
——车窗外谢木兰在叫他!
谢培东猛地抓住车门把手,小心地向外推着,唯恐撞到了女儿。
紧接着,谢培东一把抓住暴雨中伸进车门的手。
很快,他的脸色变了,像扔掉一只恶心的老鼠,丢开了握着的那只手。
湿漉漉的,王蒲忱的头还是探进来了……
方邸一楼整个客厅的灯全开了,窗外连天的暴雨用自己的黑暗赶走了四合的暮色。
餐桌上,每个人面前碟子上的罩子都还罩着,刀叉依然整整齐齐摆在那儿。
坐在主位上的何其沧一动不动,也不看别人,也不像在听外面的风雨声,只望着前方出神。
方步亭挨着何其沧坐在右侧第一个座位上,扑眼而来,对面坐着的儿子的背后,满窗暴雨仿佛随时会破窗而入,扑向儿子的身躯。
程小云在桌子下握着方步亭的手,看着对面的何孝钰。
“爸……”何孝钰站起来,“是不是让孟敖大哥去接一下他们……”
所有的目光这时都慢慢望向了何其沧。
“谁也不要动,坐在这里等。”何其沧没有看女儿,也依然没有看任何人。
“我去打个电话?”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回望方孟敖了:“打给谁,管用吗?”
何孝钰突然激动了,倏地刚要站起,立刻被方孟敖在桌下拉住了手臂。
“放开我!”何孝钰冲方孟敖喊道。
另外三双目光同时盯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还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松开了手。
何孝钰站起来:“你们都在这里等吧,我去接!”
“你敢!”何其沧突然也冲动了,这一声吼,从来没有过。
“怎么了,老夫子?”程小云推开身后的椅子,急忙走到何其沧身前,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一只手抚在他的背上,“怎么能这样对孝钰说话?”
何孝钰已经满眼是泪,离开了座位。
大家都望着她。
她没有出门,走向了餐厅这边的楼梯。
程小云不知道该留下来安抚何其沧,还是追过去劝慰孝钰了。
方步亭的目光移向了对面的儿子:“你上去吧。”
方孟敖第一次如此顺从,立刻站起来,向楼梯走去。
推开谢木兰房间的门,方孟敖便觉头皮一麻。
扑面而来,不知什么时候,谢木兰房间的墙上贴了这幅电影海报——火海!白瑞德抱着郝思嘉!
方孟敖反手轻关了门,走到书桌前何孝钰的背影后:“这幅画什么时候贴的?”
何孝钰显然还在流泪,没有立刻回答。
方孟敖等着她。
何孝钰突然站起来,回转身,满脸是泪:“你的直觉有没有不准的时候?”
方孟敖脸上竟然也有了恐惧,在那里想着。
何孝钰扑过来抱住方孟敖的腰,将头紧紧地埋在他胸前:“告诉我,说有……”
方孟敖搂住何孝钰的肩,慢慢用力,把她搂紧了,轻声在她耳边说:“不要相信什么直觉,没有直觉……告诉我木兰什么时候贴的这幅画,跟你说了什么?”
何孝钰的头紧贴在方孟敖胸前:“我也不知道……她早就买了好多张《乱世佳人》的海报,说最喜欢这一张。还说,参加革命,如果能这样死去,是最大的幸福……”
方孟敖心猛地一紧:“她跟梁教授说过同样的话?”
——又是直觉!
何孝钰的身子在方孟敖怀里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猛地抬起了头,推方孟敖:“赶紧去找梁经纶!找到梁经纶,就能找到木兰。快去!”
方孟敖却钉在那里,何孝钰再推他也纹丝未动。
“没有用的……”方孟敖这时只望着窗外的暴雨。
“什么意思……”
方孟敖:“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听我的,我们在家里等姑爹回来……”
何孝钰抓住了方孟敖的前襟:“你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方孟敖的声音如此异样:“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害怕也早过了……我现在只觉得无能为力,我哪里也不想去……”
何孝钰直望着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不要催我去救人,‘八一三’那天,我去救我妈,看着一颗炸弹落在我妈身边……我又去救我妹,一架飞机就跟着我,机枪从我的头上扫过去打死了我妹……抗战的时候,我每一次去救人,每一次都救不回来……知道上次我为什么不去救崔叔吗?我不敢去,才乞求我爹去。也许正因为是我想救崔叔,我爹才没能把崔叔救回来……”
何孝钰惊望着方孟敖慢慢蹲了下去,慢慢坐到地板上:“孝钰,听我的,我不去,姑爹或许能带木兰回来……”说着,两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何孝钰弯下了身子,一把搂住了方孟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不去……我们都不去……等姑爹带木兰回来……”
从复兴门回方邸的路上。
都说“狂风不终夕,暴雨不终朝”,可今天晚上暴雨就是不停。谢培东的车开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接着,司机小李按响了低声喇叭。
后座的谢培东睁开了眼。
小李回头:“前面停着好些黄包车。”接着鸣笛。
一个黄包车夫裹着雨衣过来了,小李摇开了一缝车窗。
那个车夫大声说道:“前面刮倒了好些树,还倒了两根电线杆,过不去了!”
小李还没接言,那个车夫又大声说道:“里面是谢襄理吧?我认识您。如果急着回去,坐我的黄包车,也淋不着您,两个胡同就到您家了。”
谢培东似乎也认出了那个车夫,对小李:“拿雨伞。”
三辆黄包车走在一条小胡同里。
一辆在前面顶着雨走,中间那辆却在一个屋檐下停住了,后面那辆有意拉开距离,慢慢走着,显然在掩护中间那辆车。
中间那辆车的车帘掀开了,谢培东看着那个车夫。
那个车夫将头伸进车帘:“有人在等您,快下车吧。”
谢培东:“谁?”
“您别问了。”那个车夫的声调突然有些喑哑,“我们都是老刘同志的下级。”
谢培东倏地从里面掀开了车帘,一把大雨伞立刻罩了过来。
无名四合院一间东房内,拉住谢培东手的居然是刘云同志!
对方的手那样热,谢培东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这样冰凉!
相对无言,刘云就这样拉着谢培东停了好几秒钟,慢慢拉着他向桌旁走去。
谢培东这才看清,张月印正站在那里。
刘云松开了谢培东的手,双手端起了北边那把椅子:“谢老,先坐,坐下来谈。”
谢培东默默坐下了。
刘云在上首也坐下了,瞟了张月印一眼:“坐吧。”
张月印走到南边座前,这才隔着桌子伸过手来:“谢老……”
谢培东又站起来,将手伸过去,但觉张月印握自己的那只手也一样冰凉!
刘云眼睑下垂,在等张月印和谢培东握手。
张月印既不敢看他,也不敢久握,立刻坐下了。
刘云说话了:“我是接到什么‘紧急预案’的电报立刻赶来的,还是来晚了……”
张月印又站了起来:“我再次请求组织处分……”
刘云的语气由沉重陡转严厉:“会处分的,现在还轮不到你!”
张月印又默默地坐下了。
刘云:“严春明同志管不住,擅自返校。刘初五同志也管不住,擅自行动。一天之间,北平城工部就损失了两个重要负责同志……”
谢培东头顶轰的一声:“严春明同志也……”
老刘点了下头。
谢培东:“什么时候……”
刘云望向了桌面:“下午四点,西山监狱。”
“西山监狱”四个字像一记重锤,谢培东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猛地击了一下,怦怦地往嗓眼上跳,不敢往下问了。
突然,心跳声变成了敲门声。
刘云倏地望向张月印。
“送姜汤的同志,给谢老熬的。”张月印不敢快步,也不敢慢步,走到门边,开了一碗宽的门缝,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关了门,走回桌旁,“谢老,您先喝几口……”
几十年的党龄在这个时刻显现出来,谢培东双手接过碗,稳稳地放在桌上,望向刘云:“刘云同志,什么现实,什么结果,我们都要面对……你说吧。”
刘云凝重地望着谢培东:“燕大学委两个学生党员同志,还有,谢木兰同志……”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
刘云紧跟着站起来。
张月印也紧跟着站起来。
刘云这才正面给了张月印一个眼神,张月印走到谢培东身边,时刻准备扶他。
谢培东又慢慢坐下了,张月印没有离开,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刘云也依然站着,慢慢说出了不得不说的话:“谢木兰同志一直有入党的强烈愿望……刚才我跟张月印同志说了,决定以北平城工部的名义,追认她为中共党员……”
配合刘云,张月印一只手伸过去搀住了谢培东的手臂,谢培东其实一动没动。
谢培东有反应了,张月印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了,双手搀住了他的手臂。
谢培东却是慢慢去拨张月印搀自己的手。
张月印望了一眼刘云,松开了手。
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但见他端起了面前的姜汤送到嘴边。
“烫,谢老……”张月印却不敢去拿他的碗。
碗在慢慢倾斜,谢培东的脸慢慢埋到了碗里……
左手握着碗还在脸边,谢培东右手的衣袖已经去揩满嘴满脸的姜汤,将泪水一并揩了。
满脸血红,双眼更红,谢培东望着刘云:“他们怎么敢这样做……”
“他们已经敢了。”刘云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们没想到的。都知道蒋经国和王云五为了遏止通货膨胀,一直想强力推行币制改革。我们判断大量的黄金、白银、外汇一多半在孔宋家族控制的四行八库,还有国民党中央党部控制的党产里,他们哪儿会愿意剜肉补疮!没想到昨天梁经纶帮助何其沧写的那个论证送到司徒雷登手里,今天南京就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这是国民党币制改革真要推行了。今天徐铁英在西山监狱当着木兰和几个青年党员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就是国民党内反对币制改革那些人的反扑。暴露梁经纶,牺牲木兰他们,都是为了打击蒋经国,还有试探我党的态度。我们的错误就犯在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一切反动派在行将灭亡时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木兰还有老刘同志、严春明同志本不应该牺牲啊!”
“曾可达、王蒲忱为什么还要拉着我去找木兰?!”谢培东声音有些发颤,“国民党内部发生了这么剧烈的斗争,他们都不知道?!”
这就带有情绪责问了,刘云慢慢坐下:“王蒲忱知道,曾可达不知道。今天下午,就在徐铁英暴露梁经纶身份之后,蒋经国在南京中央党部跟陈立夫发生了正面冲突。妥协的结果,就是制造假象,保护梁经纶。为了这个假象,他们在房山方向放了一批学生,进入了我军和敌军的缓冲区。那些学生哪知道,他们进入的山洼里全是地雷,好几十人啊!”
谢培东不再控制,老泪涌了出来。
刘云眼睛也湿了:“由于是缓冲区,经常发生地雷炸人的事件,那个地方布的又都是子母雷,炸的人连尸骨都不需要掩埋。这样,他们就能说木兰和这些同学都去了解放区,而我们也无法证实他们去了哪里。为了保护情报的来源,我们还必须装作不知道。谢老,发生了这样的事,周副主席比我们还难受啊!”
谢培东:“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刘云:“周副主席说了,谁也不能取代您,中央必须信任您。”
谢培东双手撑着桌沿慢慢站起来:“刘云同志,请传达中央的指示吧。”
刘云深望着谢培东:“只有您相信木兰他们去了解放区,方家的人还有何副校长他们才会相信木兰去了解放区,国民党也才会以为他们真瞒过了我们。”
谢培东:“我要回去了,他们都在等我。”
刘云立刻过来了,目示张月印去开门,接着搀住谢培东向门口走去:“谢老,真相尤其不能让方孟敖同志知道,重要性您比我们更明白。”
“我明白。”
走到门口,刘云怔在了那里。
——庭院如洗,天上有星。
——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
今晚,方邸警卫之森严已达北平最高之级别。
方孟敖的小吉普和青年军的中吉普停在街口,一干青年军同时向徐徐走过的谢培东敬礼。
再过去,赫然停着李宗仁的专车,显然是随扈何其沧的。一级加强的行辕侍卫伫立车旁,看清是谢培东,也一齐敬礼。
人车一过,大门反倒冷清,谢培东却猛地一惊。
小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谢培东紧盯着他:“你什么时候回的?”
小李:“您走了一会儿,前面的路就通了。”
谢培东:“你的车呢?”
小李:“问了警卫,说您还没回,我就先把车开进车库了。”
谢培东:“行长怎么说?”
小李:“我没进去,一直在这儿等您。”
谢培东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下来,赞赏地看了小李一眼,跨门时突觉一阵晕眩。
小李一把搀住了他:“襄理,我送您进去。”
谢培东点了下头:“回头告诉财务室,这个月开始你的薪水都发美元。”
“谢谢襄理!”小李搀着他一阵激动,竟坏了专车司机不问话、不传话的规矩,在谢培东耳边低声说道,“襄理,听警卫说,梁教授来了。”
谢培东猛地站住了,慢慢望向小李:“松手。”
小李变了脸色,松开了手。
谢培东身上弥漫出往日的威严,跨进门又倏地回头,盯向小李:“记住,再多说一个字,明天就卷铺盖自己走人。”
谢培东走进方邸一楼客厅,从来没有这么多目光这般沉默地盯着自己一个人!
谢培东哪双目光都不能对视,疲倦地笑了一下:“好大的雨!”
没有人接言,一双双目光更沉默了。
谢培东只好望向程小云:“都还没吃饭?”
“木兰呢?”方步亭这一问,整个客厅都是回音。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一如往日,保持淡定:“先吃饭吧,我慢慢说……”
“收起你那个稳劲儿!”方步亭敲了桌子,“我忍你好久了。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事,拿主意还轮不到你。告诉何校长,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木兰在哪里?”
“什么事你忍我好久了?”谢培东倏地拉开餐桌这端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在北平分行,在这个家里,我什么时候拿过主意了?我的女儿,我把她关在家里,你做主放她出去。这一向她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倒来追问我!”
所有的人都怔在那里。
谁都没想到,从下午到晚上紧绷的弓,这一刻会在方步亭和谢培东之间折断了!
方步亭的手在桌子下面发颤,程小云也不能看他,只是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步亭的目光瘆向了坐在对面最后一个座位上的梁经纶。
谁都能看出,方步亭这一眼露出了刚才向谢培东迁怒的源头!
难受、尴尬轮到何其沧了,还没开口,头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望向梁经纶:“经纶,你们是一起被抓进去的。刚才的话就不要说了,说你的想法,木兰会去哪里?”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
餐桌这边底下,又一只手握向了另一只手——是何孝钰去握方孟敖,反被方孟敖握住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梁经纶说话。
梁经纶:“去哪里我不知道。我绝不相信她会跟其他的同学离开北平。”
“谁告诉你她离开北平了?”谢培东跟方步亭顶撞后便闭了眼睛,问话时依然闭着,却能看见眼眶湿润。
“徐铁英身边那个孙秘书。”梁经纶答道,“都知道木兰的身份,也知道她没有回家会有多大的麻烦。怎么可能疏忽到让她跟外籍的学生走了。先生,方行长,我提议你们直接找李宗仁和傅作义。只有他们出面,才可能找回木兰。”
何其沧慢慢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茫然了,慢慢又转望向谢培东,再说话时嗓音已有些嘶哑:“你睁开眼好不好?”
谢培东慢慢睁开了眼,却只望着方步亭眼睛下部的脸。
方步亭:“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们谁把你叫去了,都去了哪里,木兰到底怎么回事吧?”
“先吃饭吧。”谢培东居然还是这句话!
“到底怎么回事?!”方步亭倏地站起来,程小云居然没有拉住他。
“谢襄理……”何其沧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方孟敖、何孝钰还有程小云都只有跟着站起来。
谢培东也只能慢慢站起来。
何其沧:“请你立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见到李宗仁、傅作义我也好说话。”
谢培东不能不正视何其沧了:“您不要去找他们了。木兰确实跟着一群学生去了房山方向……”
“曾可达、王蒲忱还在找?”一直没有开口的方孟敖问话了。
一句简单的问话,何孝钰心里却猛地一揪——她听出了方孟敖的直觉!
谢培东进来后就一直没有看方孟敖,这时才慢慢望向他。
方孟敖:“沿途那么多哨卡,一个电话就能拦住他们。一个国防部的督察,一个保密局的站长还要陪着您去追!姑爹,您相信,我们会相信吗?”
要的就是这个答案,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谢培东回答。
谢培东:“南京的直接命令,外籍学生释放后立刻递解离开北平。王蒲忱也没有权力中途阻拦,这才叫曾督察一起去追。担心我们不相信,于是叫上了我。”
方孟敖闭上了眼:“小车追不上大车?”
谢培东虚望向上方:“耽误了……暴雨追着我们的车下,打电话问前面,却说没有下雨……追到房山,警备司令部的大车已经空了,学生们早已过了国军的防区……”
谢培东的神态、语气,尤其是他说的这场暴雨,把大家都震在那里,都觉一阵寒气袭来!
方孟敖心里在颤,倏地转望向梁经纶,发现他也暗中颤抖了一下。
方孟敖望着梁经纶:“梁教授,你愿不愿意去解放区,把木兰找回来?”
梁经纶:“方大队长如果愿意,现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区吧。”
“谁也不要去了!”方步亭第一次在大儿子面前像父亲般威严。
可这一瞬间的威严立刻被方孟敖的目光逼了回去。
方步亭苍凉地转望向谢培东:“培东,不要找了……现在的孩子迟早不是跟国民党,就是跟共产党。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步亭……”是何其沧的手伸过来了。
方步亭接住了他的手,脸色陡变:“叫车!去协和医院!”
何其沧的身子在软软地下滑,方孟敖一把挽住了他!
“爸!”
何孝钰奔过去时,方孟敖已双手将何其沧抱在身前:“让开!”
方孟敖横抱着何其沧的身影又稳又快,已到了客厅门口。
梁经纶竟蒙在那里,倒是何孝钰追着过去拉开了客厅大门。
梁经纶的目光惊呆了!
方孟敖横抱着何其沧冲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跟着奔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身后还有一个身影——竟是谢木兰!
幻影掠过,大门已空,梁经纶跟着奔了出去。
“姑爹!”谢培东一直站在那里,听到程小云的惊呼,猛然回头。
方步亭正甩开程小云的手,绕过餐桌,步履已然踉跄。
谢培东一把拉住了他。
方步亭其实已经走不动了,被谢培东拉着,站在那里。
程小云赶过来扶他时,看见方步亭的手紧握着谢培东的手。
“培东,能不能打通曾可达的电话?”方步亭弱弱地问。
谢培东望着他,又望了一眼程小云。
方步亭:“都这个时候了,小云该跟我们共患难了,没有什么好回避的。去打电话吧,叫曾可达来。”
谢培东:“行长,叫曾可达来干什么?”
方步亭:“用他的专线,我要跟他们的经国局长直接通话。只有他能告诉我们木兰去了哪里……还有,叫他把这个梁经纶调走!”
谢培东默在那里。
方步亭:“不要犹豫了,听我的,去打电话。”
谢培东只好向电话走去。
方步亭:“小云。”
程小云抱紧了方步亭的手臂:“行长。”
方步亭:“孟韦还在不在崔中石家?”
程小云:“不知道。”
方步亭:“你坐车去找。这个时候孟敖不会闹事,要闹事就是孟韦。找到他,你好好跟他说,叫他不要去找徐铁英,不要去找王蒲忱,尤其不要去找梁经纶……现在,也许只有你的话他会听了。”
“我这就去。”程小云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路上,方孟敖的车开得如此平稳,副驾驶座上的梁经纶有一种时间都停止了的感觉。
后排座上,何孝钰俯下了身子,抱着父亲的头,贴耳去听父亲微弱的声音。
何其沧状态平稳了许多:“回家。”
何孝钰:“爸……”
何其沧:“叫校医就行了。”
何孝钰抬起了头,对方孟敖:“不去医院了,回家叫校医。”
梁经纶倏地回过了头:“先生,还是去协和吧。”
何其沧竟闭上了眼,还是那两个字:“回家。”
还没等何孝钰传话,方孟敖已经打了方向盘,向另外一条路开去。
梁经纶慢慢再转回头时,方孟敖的声音像极远处的风传了过来:“什么也不要说了。”
车灯一片晃亮,梁经纶却感觉到四周是无边的黑暗!
东中胡同里,也是小吉普的车灯,因胡同狭窄,两面是墙,站在路中的程小云如在聚光灯下。
“小李!”车内的方孟韦大声喊道。
小李今天已被方家的事吓得没有胆子了,慌乱跑了过去:“二少爷……”
方孟韦:“把夫人拉到车上去!”
程小云也说话了:“小李,你开车先回去!”
小李被僵在那儿。
程小云:“这是行长的吩咐,开车回去!”
“是。”小李恨不能立刻离开,拔腿跑出了胡同。
方孟韦一脚下去,油门声轰地大了:“你让开!”
程小云一动不动。
小吉普突然推上了挡,向程小云驰去!
方孟韦仿佛看见了这个像自己姐姐的小妈脸上的笑靥!
吱的一声,小吉普挨着程小云停下了。
“程姨!”方孟韦倏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程小云仍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方孟韦一把拉起了她的手,这只手竟如此冰凉!
再看程小云时,她哪里有什么笑靥,完全是惊在那里。
“程姨。”方孟韦低哑地唤她,“帮我一次,你敢吗?”
程小云慢慢望向了他:“去哪儿?”
方孟韦:“警察局,徐铁英!”
程小云:“你爸说了,不要去找梁经纶,不要去找王蒲忱,也不要去找徐铁英……”
“我们能不能够有一次不听他的?”方孟韦紧紧地盯着程小云。
程小云:“找徐铁英有什么用?”
方孟韦:“没有用。我就想你和我一起去。”
“上车吧。”程小云逆着车光,已经向吉普车副驾驶座方向走去。
方孟韦这时眼中有了泪花,飞快地抹了一下,转身走向吉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