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开始查帐
“马局长吗?”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
李宇清的眉头立刻展开了。
马汉山:“报告方大队长,是我。”
方孟敖的声音:“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你看到没有?”
马汉山:“看到了。”
方孟敖的声音:“为什么不留下来配合查账?”
马汉山笑了一声:“方大队,你还真相信什么行政院?那只是一座庙,管庙的是中央党部。党部要我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方大队,你义薄云天,我懂的。可为了我这条贱命,这样干不值得,赶紧飞回来吧。”
方孟敖的声音:“听清楚了,现在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北平能听到,南京也能听到。把你知道的那些贪腐黑账说清楚,就没有人敢杀你。什么时候到南京,我来看你,红酒兑可乐。”
马汉山:“杀不杀我真无所谓。方大队,党国这本烂账谁都管不了,你这么英俊潇洒的一个好人,开开飞机,喝喝红酒多好。不要管了,现在降落,兴许还能看我一眼……”
“听清楚了。”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激昂起来,“现在不只是救你,是救我们!徐铁英为了那本黑账,先是抓了你,现在又跑到北平分行抓我姑爹,说你和我姑爹都是共产党。听明白了吗?”
“我是共产党,谢襄理也是共产党,放他娘的狗屁!”马汉山立刻激动起来,“他徐铁英为了百分之二十股份杀了一个崔中石,先说是共产党,后又说不是共产党。他怎么不说宋子文和孔祥熙也是共产党?明白了,方大队,有什么话你只管问,我们哥儿俩正好用美国这套先进通讯设备向全世界发布消息,明天《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给他娘的报个头条!”
李宇清顿时紧张起来,俯下身去:“老马,注意党国形象!”
马汉山转望向他:“怕我说,我现在就走。”
方孟敖的声音又传来了:“马局长,下面不是我问你,要请你问另外几个人,这几个人都在我飞机上……”
马汉山立刻猜到了:“是不是那本黑账上的人?”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是账册上排名前八个人。有一份表格叫他们填,他们说他们公司都是在上海注册的,北平、天津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我已经把飞机上的扩声器打开了,请马局长问问,我们有没有权力叫他们申报财产。”
“好!”马汉山声调高昂,“方大队,我来问,问完后还有不愿意填表的,直接从飞机上扔下去,看谁敢给他们收尸!”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他们都在听,马局长请问。”
马汉山:“你们这八家混账王八蛋公司!老子问你们,今年四月民食调配委员会成立,北平、天津几百万人的配给粮食和民生物资都是谁在经手?民调会的钱都拨给你们了,粮食呢,物资呢,你们都供应了吗?上海注册,北平黑钱,中央银行走账,打着民生的旗号发饿死百姓的财,弄得民调会发不出粮,逼得学生造反,南京派来的调查组查不动你们,让老子背黑锅,无非是你们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挂靠在了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今天总统宣布币制改革了,所有的钱都要归国库,你们还拿上海说事!蒋经国局长就在上海,方大队,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直接把他们开到上海去,交给经国局长亲自审问,那百分之五十一到底是他们的私产,还是上海那几家牛皮公司的股份!”
一阵吼问,马汉山的嗓子冒烟了,举着戴手铐的手,向李宇清伸去。
李宇清正暗带赞赏地望着马汉山,见状转头,低声说道:“水!”
值班指挥立刻端着一搪瓷杯递过去了。
马汉山悠悠地竟喝完了一搪瓷杯水。
扬声器里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资产八个人都填了,是他们的私产。马局长,还有没有该问的?”
“明白!”扬声器里方孟敖这一声答得十分干脆。
北平分行金库值班室的电话在办公桌上尖厉地响了。
被一副手铐铐着,两个人这么久一动不动,就在等这个电话。
徐铁英:“电话也不敢接了?”
谢培东:“电话就在你手边。”
徐铁英慢慢拿起了话筒:“北平分行金库,有话请说。”
“谁叫你到金库里去的!”话筒里竟是叶秀峰的斥责声。
徐铁英依然不露声色:“是,局长,讯问谢培东是陈部长的手谕,央行俞总裁也批了字……”
“陈部长叫你去金库了吗?”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恼怒,“方孟敖突然驾机起飞你知不知道?那个马汉山在机场控制塔公然呼叫几家乱七八糟的公司,说党通局要侵占侯俊堂在平津的百分之二十股份你知不知道?币制改革第一天,一个马汉山押不来,反而跑到北平分行的金库去,授人以柄!现在,方步亭去了西山监狱自请坐牢,何其沧也闹着要来南京坐牢,弄得总统在南京召开紧急会议你知不知道?”
押马汉山去南京,到金库突审谢培东,中央党部两面作战的策划不能说不周密,唯独没想到的是方孟敖驾机升空后居然能通过控制塔跟马汉山对话,而且公开捅出了侯俊堂百分之二十股份的事。徐铁英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败在共产党的手里,还是败在党国内部。
沉默也就一瞬间,徐铁英觉得这一仗无论如何也应该挽回:“局长,币制改革是总统颁布的国策,第一天便出现共产党在北平操纵破坏,您和陈部长应该在会上向总统痛陈利害……”
“痛陈什么利害?”叶秀峰电话里断然打断了徐铁英的话,“想听听总统是怎么痛陈利害的吗?”
“请局长传达……”徐铁英闭上了眼睛。
叶秀峰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既像他的江苏官话又像是浙江奉化的国话:“‘党通局不管党,到处管财,把手伸到预备干部局还不够,还伸到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去了,中华民国这个总统干脆让你叶秀峰来当好了……’这就是总统刚才对我的痛陈!你徐铁英在北平拉的好屎,这么大一张屁股我来揩还不够,还要陈部长去揩吗?”
徐铁英闭着眼,也闭住了气,但觉一阵气浪从脸上身上扑了过去,调匀了呼吸:“知道了。局长,党产不能保,共党不能抓,我请求辞职……”
“辞职也得揩了屁股再辞!”电话里叶秀峰的声音透出了杀气,“第一,我们在那八家公司没有任何股份;第二,紧急会议决定,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着交北平警备司令部立即逮捕!”
那边挂了。
徐铁英话筒还在手里,金库的电铃便震耳地响了起来!
徐铁英慢慢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的眼中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电话一个字也没听见,电铃如此震耳地响着,仿佛也没听见。
等到电铃声停,徐铁英嘴角挤出一丝笑:“谢襄理,你赢了,调查停止。想知道为什么吗?”
谢培东慢慢站了起来:“我从来就没有跟谁争过输赢,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停止调查。”
徐铁英:“有人替你顶罪了,这个人你总想知道吧?”
谢培东望向了他。
徐铁英:“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刑法》,擅自驾机起飞,要挟党国。这一次特种刑事法庭开庭,我就不能为他辩护了。”
谢培东心内震惊,却轻轻问道:“再送你十万美元,你愿意辩护吗?”
徐铁英心中的恼怒可知,却依然笑着:“共产党真有钱啊。毛泽东、周恩来住窑洞穿布衣,手一挥,既能够将我们中央银行的钱汇到香港送给那些民主人士,又能够拿我们中央银行的钱送给我们党国各个部门,我说什么好呢?不过现在行情变了,这一次要想救方孟敖可得一百万美元,你们有吗?”
谢培东:“徐主任不是那么贪婪的人吧。一卷录音带在法庭还了侯俊堂十万美元,要了他的命。你就不担心我这个保险柜里也有一台录音机吗?”
“谢培东!”徐铁英终于恼羞成怒了,“党通局的前身你知道,我们中统整个系统都盯上你了!下半辈子我也不想干别的了,就等着当两次公诉人,这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方孟敖,下一次在特种刑事法庭审你。周恩来就是搬来一座金山也救不了你们!”
谢培东:“周恩来有没有金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谢培东的命没有那么值钱。我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一切。几天前被你们抓后说是去了解放区,刚才,你又说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里。中华民国如果还真有法庭,真有法律,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找你讨还女儿。徐铁英,希望你应诉。”
徐铁英倏地掏出了枪。
电铃恰又尖厉地响了。
徐铁英手中的枪也响了!
——分贝超出了极限,人的听力便会短时间出现失聪,声音消失了。
沉寂中,徐铁英望着谢培东,谢培东望着徐铁英。
沉寂中,从中间击断的手铐!
沉寂中,谢培东的背影出了值班室,走向了铁门。
沉寂中,徐铁英把枪插回了枪套,走出了值班室。
南苑机场控制塔里也是一片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玻璃窗外的跑道。
C-46终于降落了,后尾舱门刚完全打开,那辆中吉普便飞快地开了出来。
李宇清看见了开车的方孟敖,看见了坐在吉普车内的那八个商家和两个飞行员,看见了列队跑出来的十八个飞行员。
李宇清:“拨空军司令部电话。”
值班指挥:“是。”立刻拿起话筒快速拨号。
李宇清看见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在跑道上整齐地列成了两排,这是在等自己。
“李副官长!”值班指挥的声音好生异样!
李宇清转过了头。
值班指挥捂紧了话筒,两眼圆睁望着李宇清。
李宇清快步走了过去,目询着那个值班指挥。
值班指挥满脸惊恐,失了声,双手将话筒递给李宇清,立刻避开了,笔直地站在一边。
“李宇清吗?”
话筒里浙江奉化的口音使李宇清猛醒了,双腿一碰:“报告校长,是我!”
“我不是你的校长,黄埔也不敢有你这样的学生!”
李宇清脸色大变!
“是李副总统叫你去的南苑机场,还是你自己去的南苑机场?”
毕竟是黄埔二期,李宇清镇定后朗声答道:“报告总统,是我自己。”
沉默,那边的声音:“说理由。”
李宇清:“是,总统。属下接到燕大何副校长的电话,才知道方孟敖飞行大队突然驾机升空,而且屏蔽了与地面的联系。兹事体大,我是总统派到北平的,必须赶到机场,让飞机降落。现在飞机已安全降落,方大队就在跑道上待命。”
“飞机是降落了,党国的脸也都丢了。谁叫你让马汉山进控制塔的?”
李宇清不再辩解:“是属下失职,愿意接受总统处分。”
应答得体,检讨及时,那边的声音和缓些了:“你的处分以后再说。方孟敖违犯《陆海空军刑法》,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李宇清沉默了,可不能沉默太久:“报告总统,方孟敖飞行大队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编制,方孟敖本人是经国局长委任的……”
“不要拿蒋经国说事!”那边的声音立刻又严厉了,“我现在问你们行辕留守处怎么处置。”
李宇清:“行辕留守处一切听总统的命令。”
“立刻逮捕,移交北平警备司令部!”
南苑机场跑道上,咔的一声,方孟敖的手被铐上了。
李宇清铐了方孟敖,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回转身:“押马汉山过来。”
跑道上,方大队二十个飞行员列成两排沉重地站在那里。
跑道外,宪兵排列成三行站在他们对面。
单副局长还是没有躲过这趟倒霉差事,带着几个宪兵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马汉山过来了。
方孟敖笑了。
马汉山也笑了,加快了步子向方孟敖走去。
那个单副局长尽职,带着几个宪兵紧跟着也加快了步子。
李宇清恰好站在那里,让过了马汉山,却瞪住了那个单副局长。
单副局长急忙刹住脚步,慌忙敬礼:“报告李副官长!卑职奉命押送马汉山,请李副官长指示!”
李宇清:“在这里等着。”
单副局长茫然了一下,接着便深刻领悟了:“是!”不但没有再跟过去,目光也望向了别处。
那二十个飞行员还有那一个排的宪兵此刻也如此默契,都眼望着前方,没有一个人望向方孟敖和马汉山这边。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也望着马汉山。
方孟敖的手伸过来了。
马汉山其实早看见了他的手铐,这时有意不看他的手,说道:“方大队,你是个干净的人,手就不要握了。”
方孟敖望着他那三七开笔直一条缝的头和那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笑道:“你今天比我干净。”手掌固执地伸在那里。
马汉山将手慢慢伸了过去。
方孟敖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你儿子的事已经办了,在南京荣军医院戒毒。到时候有人安排他来看你。”
马汉山被方孟敖握着,轻声一叹:“谢字我就不说了。我生的这个儿子是来讨债的,他也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见面的事就不要安排了。”
方孟敖的笑容凝住了。
马汉山:“方大队千万不要误解,你们是好父子,我们不是。我这一辈子坏事干不好,好事干不来,到南京枪一响,都过去了。最后一件事,与好坏无关,还要请方大队长帮我去完成。”
方孟敖侧耳听着。
马汉山:“崔副主任西山的墓方大队长去过没有?”
方孟敖:“去过。”
“去过就好。”马汉山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从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无主的老坟,只有半截碑,上面刻着‘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几十根金条,是我全部的家底。币制改革撑不了两个月,国民政府不会再管老百姓的死活。请方大队长转告崔夫人,到时候取出来,养两个孩子应该够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已经转过头去:“该走了!”
这边,单副局长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摆了下头。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宪兵这才走过去了。
马汉山最后望向方孟敖:“兄弟,我们俩联手摆了徐铁英一道,他放不过你,中央党部那些人也放不过你。到了军事法庭什么也不要说,让老爷子还有何副校长出面,最好判个开除军籍,立刻去国外。蒋经国不好惹,共产党也最好不去惹。”
马汉山再也不看方孟敖,独自向跑道上的飞机走去。
那个单副局长带着几个宪兵急忙追了过去。
李宇清过来了。
方孟敖:“去哪里?”
李宇清苦笑了一下:“违犯军令,只能移交警备司令部,请你理解。”
方孟敖回笑了一下,望向了跑道上那二十个飞行员,“他们呢?”
李宇清:“回军营,曾督察会安排。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不了。”方孟敖径直向李宇清的车走去。
李宇清跟了过去。
副官立刻开了后座车门。
方孟敖刚要钻进车门,忍不住,还是转身了。
二十个飞行员,二十双含泪的眼,齐刷刷地敬礼!
方孟敖戴着手铐,只向他们笑了一下,进了车门。
何宅一楼客厅的收音机又响起女播音员的声音:“中央广播电台,中央广播电台,总统蒋中正颁发《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之同时,行政院颁布了《金圆券发行办法》……”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何其沧怒不可遏,拿着话筒,一连三拍沙发扶手!
何孝钰、梁经纶都屏着呼吸站在一旁,望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先生。
收音机:“……《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关掉!关掉那个币制改革……”何其沧一声怒吼。
梁经纶立刻关掉了收音机。
何其沧对着电话话筒:“叫我出面,让方孟敖飞机降落,现在飞机降落了,你们竟把人抓了……告诉我,是哪个混账下的命令!”
梁经纶、何孝钰都在望着何其沧手中的话筒。
门外,方步亭的手举在门前,欲敲未敲,放了下来,闭上了眼。
远远地,那辆奥斯汀停在路边。
门内,何其沧的怒吼:“你李宇清不敢回答,就叫李宗仁接我的电话!”
片刻沉默,何其沧的怒吼:“说话!回我的话……”
何宅一楼客厅如此安静。
梁经纶的眼。
何孝钰的眼。
何其沧的愤怒仿佛浪打空城。
忧急,惶惑,他将话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摇了摇,放回耳边,望向女儿。
何孝钰过去了。
何其沧将话筒下意识地递给了她。
何孝钰接过话筒,听了片刻:“爸,是电话线切断了。”
何其沧:“什么电话线切断了?”
何孝钰:“我们的电话被切断了。”
“这是燕大的电话!他们敢……”何其沧猛地站起,眼前一黑。
“爸!”何孝钰扔掉了话筒,却搀不住父亲。
梁经纶长衫一闪,一把抱住了何其沧。
“其沧兄……”客厅门被猛地从外推开,方步亭奔了进来!
梁经纶扶着先生坐回沙发,何孝钰满眼是泪,去抚父亲的胸口。
“不要动他!”方步亭轻声止住了何孝钰,走了过去,“我来。”
梁经纶让开了。
何孝钰也让开了。
方步亭轻轻捧起何其沧的一只手,三个指头搭上了他的寸、关、尺。
何其沧两眼微闭,靠坐在沙发上腰板依然笔直,如老僧入定。
何孝钰在忧急地望着。
梁经纶也在忧急地望着。
方步亭轻舒了一口气,将何其沧的手轻轻放回沙发扶手,安慰地望了一眼何孝钰,瞟了一眼梁经纶,在何其沧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何其沧的眼慢慢睁开了,虚虚地看见了何孝钰,看见了梁经纶。
两个人竟都没说话,只望向自己身旁。
何其沧慢慢转头,突然看见了方步亭!
“不要动,不要生气。”方步亭伸过手来搭在何其沧的手上。
何其沧将方步亭好一阵看,摆开了他的手:“关我什么事?我生什么气?”
“是啊。”方步亭收回了手,“生气都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唉!”何其沧一声长叹,望向上方,“二十几岁的人闯祸,快六十的人也闯祸,儿子把飞机开到天上,老子跑去坐牢。现在孟敖被他们抓了,我的电话也被他们切断了……怎么把他救出来,该找谁……”
没有回应。
何其沧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眼睑低垂。
何其沧这才醒悟还有梁经纶和何孝钰站在面前,目光慢慢移向了梁经纶,猛然一醒——这个学生是蒋经国重用的人!
梁经纶也看出了先生眼中的神情,说道:“先生不值得找他们。该找谁,说一声,我去。”
这是默契,不能为外人道!
何其沧没有看方步亭,也没有看女儿,只望着梁经纶:“方孟敖属于哪个部门?”
梁经纶:“原来属于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币制改革了,应该还隶属天津经济管制区北平办事处。”
“你代表我。”何其沧坐直了身子,“去找那个曾可达,让他转告蒋经国,国民党要把人当枪使,我何其沧随时去南京堵枪口。这个话希望蒋经国告诉他父亲!”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依然眼睑低垂。
“看他干什么?”何其沧眼中的秘密如此单纯,“去呀!”
“是。”梁经纶还是望向方步亭,“方行长,我能不能借您的车去?”
方步亭看梁经纶了。
梁经纶的眼神竟如此镇定。
“孝钰。”方步亭转望向何孝钰,“你也去。告诉小李,送了梁教授,到我家叫上程姨,你们一起去警备司令部看看孟敖。”
何孝钰已经点了头,立刻想到应该征询父亲,望向了父亲。
何其沧:“代表我,去吧。”
梁经纶已经走出了客厅门。
何孝钰转身时眼泪流了下来。
方步亭关了客厅门,听到院外汽车发动,才转过身来:“老哥,楼上去谈。要不要我扶你?”
何其沧拄着拐杖站起来,看出了方步亭眼神深处的春秋:“来,扶我一把。”
“这把壶是范大生民国二十年给你做的吧?”何其沧房间里,方步亭放下热水瓶,捧起了那把套着棉罩的紫砂壶递给何其沧。
何其沧接过壶,直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拉过凳子,在对面坐下:“前不久有人也给我送了一把范大生的壶,还有三个杯子。”
何其沧:“谁送的?三个杯子什么意思?”
方步亭:“蒋经国。托曾可达代送的,三个杯子代表我父子三人。”
何其沧:“政客!下三滥的手段!这样的东西你也接?”
方步亭:“我也不想接啊,可我的儿子在他们手里,说得好听是重用,说穿了就是人质。谁叫我当了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呢,还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个能争取美援的兄长呢?他们缺钱哪……”
方步亭伸手接住了茶壶。
茶壶在两个人手中握住了。
方步亭:“老哥,我今天为什么自己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叫孟敖违犯军令开飞机上天?你明白了吧,被逼的呀……”
何其沧望着方步亭的眼。
方步亭望着何其沧的眼。
何其沧:“置之死地而后生?”
方步亭将茶壶紧紧地捧了过来:“我在银行我知道,你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你也知道,国民党的家底已经掏空了。蒋家父子不死心,试图通过币制改革起死回生,没有用的。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牵扯到国民党内部的权力之争,孟敖就是他们的炮灰。我仔细看了他们的《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和《陆海空军刑法》,孟敖今天擅自驾机起飞,又主动降落,最高判半年刑期,开除军籍。先让他关几天,押往南京你我再出面,至少可以减去刑期,只判开除军籍。那个时候蒋经国也无法再利用他了。如果你愿意,让孝钰跟他一起出国。”
何其沧望着上方想了好一阵子,倏地站起来:“去打电话,叫梁经纶回来!”
“电话切断了。”方步亭轻声提醒,“让梁经纶去见见他们也好。”
“你不知道!”何其沧走到窗边,“等他回来再说吧。”
方步亭望着学兄的背影,一下子觉得自己永远没有长大,又觉得他也永远没有长大。
顾维钧宅邸后门路边,梁经纶下了车,望着何孝钰。
何孝钰在车内也望着他。
何孝钰透过他,望向胡同里的岗哨:“你能进去吗?”
梁经纶:“跟他们说清楚,我是代表你爸来的,应该能进去。”
何孝钰:“说不清楚呢?”
梁经纶不再审视她的眼神:“方孟敖救过我两次,说不清楚,我大不了第三次被抓。”
何孝钰将脸转向了另一侧窗,眼睛又湿润了,但听见梁经纶对司机小李说:“不要在这里停留了,送何小姐走。”
“好。”
车开动了,何孝钰猛一回头。
胡同里一阵风起,空中飘拂的是杨柳枝条,路面上飘拂的是梁经纶的长衫后摆。
车开在张自忠路上。
“何小姐,你的信。”小李在前面将一封信反递过来。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过了信。
信封是空白的。
她又看了一眼小李,小李在专注地开车。
何孝钰撕开了信封。
信上,工整的八行笺,工整的竖行毛笔字:
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自己,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何孝钰倏地望向小李:“哪儿来的信?”
小李依然专注地开着车:“你家门口,一个学生给我的,嘱咐了,你一个人的时候给你。”
激动之后不禁失望,何孝钰的目光收了回来,将信装进了信封,贴身放进了衣里。
车加速了,何孝钰抬头又望向小李:“能见到谢叔叔吗?”
“谁?”
何孝钰:“你们谢襄理。”
小李:“今天可能见不到。币制改革了,我们行长在外面,行里全靠谢襄理一个人打点呢。”
何孝钰不再说话,望向窗外。
青树,绿荫,池塘。
顾维钧宅邸后园的鹅卵石花径,又是青年军,又是宪兵,一双双眼睛,大煞风景。
李营长在前,梁经纶在后,前面已能看见曾可达住处了。
李营长站住了,让到路边。
梁经纶身前的花径上站着孙秘书!
“争得很厉害。”孙朝忠往前了一步,声音低沉,“梁经纶同志这时不能去。”
“退后。”梁经纶的声音比他更低沉。
孙朝忠沉默了片刻,往后退了一步,仍然挡在路中。
梁经纶望向了李营长:“把你的枪给我。”
李营长:“梁先生……”
梁经纶严厉了:“穿上军服我是上校。把枪给我!”
李营长犹豫着抽出腰间的手枪递给了梁经纶。
梁经纶拉枪上膛,望着孙朝忠:“把枪抽出来。”
孙朝忠没有抽枪:“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的枪已经指向了他的头:“像那天一样朝我开枪。”
孙朝忠还是没有抽枪。
“那就让开!”梁经纶手一抬,枪声在后园震荡,大步走了过去。
李营长手快,一把拉开了孙秘书。
又一声枪响,梁经纶所过之处,青年军、宪兵惊愕的眼神!
“谁开枪?!”曾可达出现在走廊上。
“李营长!”梁经纶迎着走廊,没有回头。
李营长快步追了过来。
“把你的枪拿去。”梁经纶只往后一递,已经上了走廊。
曾可达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梁经纶脚步不停:“徐铁英在里面吗?”已经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