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经济危机
张月印沉思了,答道:“谢培东同志希望方孟敖同志出国。”
刘云:“那你认为中央是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还是不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
张月印的觉悟在关键时刻显现了出来:“我认为中央会同意谢培东同志的意见。”
刘云:“为什么?”
张月印:“周副主席信任谢培东同志,中央信任谢培东同志,谢培东同志既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刘云笑了:“讲道理就好。我现在正式传达中央指示,宣布一条纪律,仅限于向你们三个人传达。”
三个人同时答道:“是。”
刘云:“什么叫‘孔雀东南飞’?这只‘孔雀’是谁?向东飞到哪里去?向南又飞到哪里去?”
三个人屏息望着他。
刘云:“‘孔雀’就是傅作义,就是傅作义在华北的五十多万大军。这支大军,向东可以飞到东北,和卫立煌的部队夹击我东北野战军;向南可以飞到中原、山东甚至徐州和国民党中央军会合跟我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作战。可是,这只‘孔雀’不是蒋介石家养的,是从山西飞过来的,想让他向东飞,向南飞,就得好好养着他。说穿了,就得充分满足傅作义的后勤军需,砸锅卖铁也得保证傅作义的要求。后勤从哪里来,军需从哪里来,国民党也只能靠美国的援助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方孟敖同志和梁经纶来执行这个行动的原因。何其沧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援助,方步亭能够要央行多给北平拨款,蒋家父子的算盘都打到最后一颗珠子了……张月印同志刚才说,谢培东同志主张让方孟敖同志出国自有他的道理。现在明白谢培东同志的道理了吗?”
张月印:“不让傅作义的部队获得后勤军需,阻止国民党的‘孔雀东南飞’计划。”
“是这个道理吗?”刘云望向了齐慕棠,“慕棠同志,你刚从西柏坡调来,谈谈你对中央指示精神的理解。”
“好。”齐慕棠站了起来。
刘云:“坐下,坐下说。”
“是。”齐慕棠又坐下了,“中央的精神是希望国民党充分保证傅作义的后勤军需补给。”
刘云:“传达主席的原话。”
齐慕棠:“主席的原话是,‘鸟为什么要飞呢?肚子饿了才飞,它要找东西吃。有什么办法让鸟不飞呢?很简单,把它喂饱就懒得飞了;最好是把它喂撑,想飞也飞不动了’。”
刘云:“不兜圈子了,传达周副主席的指示吧。一共四条:第一条,同意方家的意见,让方孟敖同志出国。第二条,如果蒋经国不同意方孟敖同志出国而是继续要他和梁经纶执行‘孔雀东南飞’,我们不干预、不阻止。第三条,通知谢培东同志,从今天起停止一切党内活动,务必保证安全。第四条,同意何孝钰同志跟方孟敖同志结婚。嗣后,党的指示由何孝钰同志向方孟敖同志传达。范亦农同志。”
“到。”
刘云:“今天发生了新的情况变化,是不是印证了周副主席的指示?”
“是……”
刘云望着他:“把新的情况通报一下,简洁一点。”
范亦农,那个范主任:“是。何副校长今晚跟司徒雷登通了电话,司徒雷登出面找了蒋介石,蒋介石又找了傅作义,傅作义担了担子,出面说了假话,说方大队今天起飞是他的指令,不属擅自起飞,没有触犯国民党《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天一亮就会解除方孟敖同志的禁闭,让他继续担任国民党驻北平特别飞行大队的飞行任务……”
这个老范同志十分严谨,果然啰唆。
刘云笑望了他一眼:“再简洁一点。”
“是。”老范同志接着说道,“中央的分析十分英明,‘孔雀东南飞’的‘孔雀’指的就是傅作义,既不是方孟敖同志,也不是梁经纶。何副校长请司徒雷登出面释放方孟敖同志,南京国民政府趁机又开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何副校长开始还不同意,后来为了保方孟敖,也为了保他的学生梁经纶……”
“我来说吧。”刘云再也忍受不了老范同志的啰唆,“国民党要组织一个以王云五为首的代表团赴美争取援助,邀请何其沧先去美国游说,何其沧同意了,同时要求梁经纶做他的助手,南京也同意了。‘飞鸟尽,良弓藏’,这说明梁经纶对蒋经国已经失去了作用,我们估计梁经纶去了美国不会再回来。”
说到这里,刘云望向老范:“是不是这样?”
老范同志永远是笑脸:“还是刘云同志概括总结得简洁。”
刘云:“以后何孝钰同志一个人住在燕南园,就由你单线联系并负责她的安全,将中央的四条指示向她传达,并叫她传达给方孟敖同志。着重指出,国民党要他运输什么就运输什么,把‘孔雀’喂得越饱越好。”
老范:“是。”
刘云转望向张月印,张月印立刻站了起来。
刘云:“谢培东同志还是你负责联系。”
张月印:“是。”
刘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这是周副主席送给谢老的。中间一排第三支就是周副主席写给谢老的信,叫小李转交谢老。”将烟递向张月印。
张月印双手接过了那盒烟,望着刘云:“我可不可以也写个字条,叫小李同志一起送去,向谢老道歉。”
刘云手一挥:“好好保护谢老,就是最好的道歉。”
“是!”
此去美国,万里迢迢,美援能否讨来姑且不说,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回到住了多年的燕南园也是难说。
何其沧怔怔地坐在电话前,慢慢望向床前的女儿。
那口当年在美国留学买的大纹皮箱被擦得闪出岁月的光,摆开在床上。
何孝钰将叠在床上的父亲的衣服一件一件摆进皮箱里,一滴眼泪滴落在父亲那件白净的旧衬衣上。
何孝钰立刻转开了头,悄悄拿手绢去揩泪。
何其沧已经站在女儿身后:“快则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就回来了……”
“嗯。”何孝钰收拾好状态,继续给父亲装衣服,“国民政府那么多官员去要援助还不够,还拉上您。您有这个义务吗?”
何其沧:“那就看是什么义务了……我帮助写了论证币制改革的报告,也算是推波助澜,现在南京拿这个事跟你司徒叔叔做交易,其实也是他们同意不追究孟敖的条件……反正我也早就想回美国看看老朋友老同学了,就当作旅游吧。”
何孝钰望向了父亲:“爸,您跟我说实话,要求梁经纶一起去只是因为要带个助手吗?”
何其沧深望着女儿:“为什么要这样问?”
何孝钰:“我觉得你们师生有什么事瞒着别人……您是不是在保护他?”
何其沧望着女儿的眼睛:“我保护了孟敖,如果经纶也需要保护,你说爸应不应该保护他?”
何孝钰只好低头又去摆衣服了:“我没有说不应该。”
何其沧:“天一亮你就要去接孟敖,我们也是随后的火车去南京。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到底下去帮帮他吧,他可是个从来就没有人疼的人啊。”
何孝钰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皮箱:“好。”
何孝钰走进梁经纶房间便帮他去收拾衣物。
“都收拾好了……”梁经纶叫住何孝钰。
何孝钰站在桌前,停了手,没有开皮箱,望向梁经纶:“有什么不方便我看的东西吗?”
梁经纶被问住了,苦笑了一下:“那你就帮我再检查一遍吧。”
何孝钰:“我可不愿意看别人的隐私。”
梁经纶:“有隐私也不会装在皮箱里……你帮我看看吧。”
何孝钰打开了箱盖,目光立刻定在那里!
——衣服上面就是一个镜框,照片上中间是父亲,左边是自己,右边是梁经纶!
何孝钰喉头立刻一酸,悄悄咽了回去,眼中还是有了泪水,镇定了好一会儿,轻轻问道:“去美国不回来了?”
梁经纶:“先生回来我当然回来。”
“我爸要是也不回来呢?”
梁经纶:“你知道,先生要人照顾……”
“那新中国呢?”何孝钰直望着他的眼睛,“你不会忘记在外文书店跟我说的话吧?”
梁经纶沉默了好一阵:“在外文书店我跟你说了很多话……”
何孝钰:“描述新中国的那段话。现在我还能想起你当时背诵那段话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是一个人吗?”
梁经纶:“我从来就是一个人,一个没有选择的人。”
何孝钰:“人都有选择。”
梁经纶:“我选择了不选择。”
“这个时候了,我不想听你谈哲学。”何孝钰紧紧地望着梁经纶,“天一亮你们就要走了,我想听你再把外文书店那段话念给我听一遍。行吗?”
梁经纶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来:“你真想听,我念。”
何孝钰慢慢闭上了眼。
“新中国是个什么样子呢?”梁经纶轻轻问了一句,望向窗外。
接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
——声调里的激情竟然仿佛随着那并看不见的桅杆尖头出现了!
“‘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激昂过后。
何孝钰听到了深藏的喑咽……
她睁开了眼,那袭长衫背影依然故旧!
何孝钰走到他背后轻轻抚了一下衣背上那道并不明显的皱纹:“好好陪我爸去,好好陪我爸回来。”
梁经纶慢慢转过了身,丝毫没掩饰眼中的泪星,同时露出一丝笑容:“对了,我还没有祝福你和孟敖呢。可以吗?”
何孝钰深望着他。
南苑机场。
太阳欲出未出,两架C-46的背脊上都抹上了红色的光。
第一架C-46下,十个飞行员同时敬礼!
第二架C-46下,十个飞行员同时敬礼!
跑道旁,何孝钰捧着一束野花,不敢看身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啪地敬了一个接受检阅般的礼!
跑道外,王克俊陪着方步亭、程小云和谢培东站在那里。
望着敬礼的方孟敖、捧花的何孝钰,方步亭沧桑地笑了。
程小云小心地在笑,她身边站着谢培东。
方孟敖挽起了何孝钰,走向第一架C-46,登上了机舱门。
第一架C-46的飞行员一起转身,小跑着登上了飞机。
第二架C-46的飞行员一起转身,也小跑着登上了飞机。
机舱门慢慢关上了。
螺旋桨慢慢转动了。
第一架飞机开始滑行。
第二架飞机开始滑行。
飞机先后起飞。
太阳出来了,机场上满是阳光。
方步亭、程小云和谢培东都迎着阳光望向天空。
两架飞机从远处弯了回来,在他们头上摆了摆翅膀,这才飞向远处,隐没在阳光里。
突然,天空的阳光变成了火光!飞机的轰鸣声变成了炮声!
在辽阔的中国地图上,中国的东北,炮火在北宁线之昌黎、北戴河、兴城、义县,在锦州四周连续爆发,炮声震天!
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二日,解放军东北野战军集七十万人发动了辽沈战役,九月十六日至二十四日,锦州被围,拉开了共产党和国民党三大战场决战的序幕……
紧接着,绥远省东部,察哈尔省南部。炮火在集宁、凉城、丰镇、和林格尔、归绥连续爆发,炮声震天!
炮火随即迅速转至平北(北平以北),在密云、怀柔、三河连续响起。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七日,为配合辽沈战役,解放军华北野战军发起察绥战役,包围归绥,切断了平承铁路线,牵制傅作义华北国民党军,使其不能援助东北……
北平南苑机场上空。
飞机次第起飞!
飞机次第降落!
北平南苑机场。
方孟敖飞行大队跑向C-46运输机。
C-46运输机起飞!
北平南苑机场。
C-46运输机降落。
方孟敖飞行大队跑步下机!
北平南苑机场外。
飞速转动的车轮。
帆布篷顶,满载的十轮大卡车队。
下了飞机,又上卡车。
第一辆卡车里,方孟敖亲自驾车,郭晋阳坐在身旁。
第二辆卡车里,陈长武驾车,邵元刚坐在身旁。
第三辆卡车、第四辆卡车……
哨卡栏杆急速升起,车队呼啸而过。
车队驶入西边街口,前面便是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大门。
方孟敖猛地一脚,急踩刹车,第一辆卡车停住了!
后面的卡车紧跟着都停了。
——总储仓库大门外静静地坐满了人群!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大门口,曾经的一幕出现了,铁网栅栏,宪兵,警察,青年军!
没有人闹事,也没有人说话。
突然,方孟敖眼中闪出惊悸——人群中坐着叶碧玉,左边是伯禽,右边是平阳!
方孟敖关闭车钥匙时,手都抖了一下。
他下了车。
陈长武从第二辆卡车的驾驶室跟着下来了。
方孟敖站在那里,陈长武走到他身后:“队长,车怎么进去?”
方孟敖:“告诉大家,都待在车里。”
“是。”陈长武转身走向车队。
方孟敖走进人群,踩在地面像踩在人的身上。
迎来的都是冷漠的目光,无助的手里都举着金圆券!
大门口,投来了李营长的目光,李营长的手慢慢抬起了,准备向他敬礼。
方孟敖远远地止住,李营长的手又轻轻放下了。
又穿过了几个人,身下是叶碧玉望他的眼睛。
平阳靠在妈妈怀里,伯禽站了起来,轻声叫道:“方叔叔……”
方孟敖立刻蹲下了,搂住了伯禽,望着叶碧玉:“崔婶,怎么回事?”
叶碧玉悄悄望了一眼周围,低声答道:“今天一早,各家商铺就都没有粮食卖了……”
方孟敖:“到这里来干什么?”
叶碧玉:“有人说粮食都运到这里来了,我们跟着别人来的,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你说,在这里能买到粮吗?”
方孟敖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星:“怎么不去找方行长或者谢襄理……”
叶碧玉:“看到报纸了,方行长、谢襄理的细软也都换了钞票了。除了金圆券,金子银子买东西也犯法,勿好意思去打搅了。”
方孟敖搂紧了伯禽,望向仓库大门。
日光照目,恍惚间看见马汉山在大门内忧急彷徨!
方孟敖闭上了眼,马汉山的声音在他身后、在他耳边轻轻响起了:“从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无主的老坟,只有半截碑,上面刻着‘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几十根金条,是我全部的家底……请方大队长转告崔夫人,到时候取出来,养两个孩子应该够了……”
“方大队长。”叶碧玉的声音叫回了他,“你去忙公事吧,买不到粮,我们等一下就走。”
方孟敖背过脸抹了泪,笑对伯禽和平阳:“跟妈妈回去吧,叔叔给你们买粮来。”
伯禽:“叔叔,我们已经搬家了……”
“勿乱讲!”叶碧玉瞪了伯禽一眼。
伯禽不敢再说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叶碧玉:“什么时候搬的?”
人群突然骚动!
大坪两边的街口突然出现了学生人群!
方孟敖倏地站起!
东边,学生们排着队走来了。
西边,学生们排着队走来了。
原来坐着的人群都纷纷站起来。
方孟敖敏锐地听见,地面上同时传来了整齐的跑步声!
“快回去!”方孟敖扶起了叶碧玉,倏地望去。
大门口的宪兵和警察端着枪向东西两边街口的学生队伍跑去!
只有青年军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举枪。
曾可达出现在仓库大铁门内,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望了一眼自己的车队,向仓库大门走去。
“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那块招牌已经不见踪影。
曾可达和方孟敖一前一后,走进了北平市民调会总储仓库办公室。
这就是当初马汉山在民调会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曾可达的临时办公室。
俩人进来后,仓库大门外已远远传来口号声。
学生带头呼喊:“平民要吃饭!”
众人齐声呼喊:“平民要吃饭……”
曾可达轻轻关上了门。
“我们要买粮!”
“我们要买粮……”
曾可达又去关上了窗。
“反对豪门囤积!”
“反对豪门囤积……”
关了窗,曾可达在窗前站了少顷。
方孟敖的目光就在他背后:“想让外面开枪吗?”
曾可达:“在这里,我不下令,没人敢开枪。”
方孟敖直逼的目光收了回去,扯开椅子撑着椅背却没坐下:“发了金圆券,为什么买不到粮?”
曾可达:“哄抢了几天,北平的粮店已经没有粮了。”
方孟敖:“没有粮了还是有粮不卖?”
曾可达:“有些是真没粮了,有些是把粮食囤积了。”
方孟敖:“为什么不管?”
曾可达摇了摇头:“有囤积也在天津,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方孟敖:“张厉生就在天津,他也不管?”
曾可达:“你们今天飞行三次运来的六十七吨粮食全是张督导员昨天在天津查抄的。”
方孟敖紧盯着曾可达:“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的飞行大队就是天天给北平运粮,北平的一百多万市民还是买不到粮食?”
曾可达:“是。”
方孟敖望了一眼窗外储粮的高塔,又转望向曾可达:“你的意思是把这里储存的几万吨粮食卖给市民?”
曾可达苦笑了一下:“你知道,这里的粮食运出去一斤都必须有华北‘剿总’的军令。”
方孟敖:“老百姓和学生在门外围了我的运粮车队,你把我叫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曾可达眼中闪出了光:“把你车队运来的粮食卖给门外的市民!”
这倒大大出乎方孟敖的意料,他上下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第一,这十车粮食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卖给市民,与你无关,我负责任。第二,卖了这十车粮食也丝毫解决不了北平一百七十万市民接下来无粮可买的困局。我为什么这样做,过后告诉你。我们出去吧。”
“我现在就想知道。”方孟敖挡住了出门的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曾可达,“告诉我,配合你。”
曾可达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口号声立刻大了!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副官!”
王副官快步跑了过来,站在窗外。
曾可达:“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通告门外的市民,遵守秩序,排队买粮!”
“督察……”王副官有点发蒙。
曾可达喝道:“去!”
“是!”
曾可达关了窗,转过身来,望着方孟敖:“我们什么时候到的北平?”
方孟敖:“七月六号。”
曾可达:“今天是几月几号?”
方孟敖望了一眼窗边的日历。
日历上赫然印着十月八日。
方孟敖转望向曾可达,没有回答。
曾可达:“今天是十月八号,我们到北平三个月零两天了。从五人小组到国防部调查组,查民调会,查北平分行,杀了几个一分钱也没贪的共产党,还杀了不是共产党的无辜学生。五人小组解散了,徐铁英杀完人也走了,什么贪腐也没有查出来,就抓了一个马汉山,十天前在南京枪毙了。我们干了什么?”
曾可达眼中一片迷茫,接着说道:“我们就干了一件事,推动了币制改革。什么币制改革,不到两个月,在北平,在天津,在重庆,在广州,最不应该的是在上海,粮店纷纷关门,百货店、副食店货架上空空荡荡。市民把自己留着买棺材的银元换了金圆券,已经买不到粮食,买不到煤,连一块肥皂也买不到了。不许国民用黄金、白银、外汇,却有人公然用外汇套购美货在上海囤积,再以黑市美钞价抛售,转手便获利数十倍上百倍!还公然开着六千零吨的货轮,来往上海、武汉之间,抢购本应是政府收购的粮食大量囤积,如入无人之境!方大队长,我抓过你,审过你,又和你在北平一起共事,我干的一切你都看到了,就是想追随经国局长跟共产党争民心。今天,能不能够最后挽回民心也就在今天!我把一切都赌出去了,就赌经国局长在上海敢不敢抓那个人!”
方孟敖:“哪个人?”
曾可达:“孔令侃!”
方孟敖:“怎么赌?”
曾可达:“五天前经国局长封了扬子公司,那么大的上海却没有一个部门敢动扬子公司一件货物,就是因为孔令侃还在上海开着他的高级跑车向党国示威。走出这个大门,我就以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的名义把十车军粮卖给市民!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现在我就告诉你。”
曾可达眼中闪着光。
方孟敖眼中也闪着光。
曾可达:“总统今天到北平了,就在华北‘剿总’开会。我在这里卖军粮就是向他死谏!要么派人来抓我,要么同意经国局长在上海抓孔令侃!”
方孟敖:“需要我干什么?”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今天的事与你无关。我叫你进来就是想告诉你,将来你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请出来说句公道话,国民党也有真心为老百姓办事的人,也有敢打老虎的人。”
曾可达去开门了,方孟敖让在了一边。
门拉开了,曾可达突然又站住了,回头望着方孟敖:“问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愿意就回答我。”
方孟敖:“请说。”
曾可达:“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
方孟敖:“现在是我离你最近。”
曾可达笑了,大踏步走了出去。
方孟敖大步跟了出去。
方邸大门外街口。
一辆警备司令部的吉普嘎地停住了!
两辆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卡车嘎地停住了!
吉普车的门推开了,跳下的竟是孙朝忠,两杠两星,已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
孙朝忠:“戒严!”
钢盔,钢枪,第一辆卡车的宪兵跳下了车,向大门外的胡同跑去。
钢盔,钢枪,第二辆卡车的宪兵跳下了车,在街口布控。
胡同里立刻站满了宪兵。
街口也布满了宪兵。
方邸被戒严了!
紧接着一辆吉普擦着孙朝忠的吉普停下了,方孟韦跳下了车,向孙朝忠走去。
孙朝忠迎了过去:“方副局长……”
方孟韦:“叫我方副处长。”
孙朝忠怔了一下,立刻又叫道:“方副处长。”
方孟韦:“侦缉处是到我家抓人吗?”
孙朝忠:“不知道。”
方孟韦:“抄家吗?”
孙朝忠:“不知道。”
“不知道你带兵来干什么?!”方孟韦吼道。
孙朝忠:“警备司令部的命令,奉命戒严。”
方孟韦的脸慢慢白了,从街口向自家那条胡同望去,一个一个宪兵分列在胡同两边的墙下。
“我的侦缉处副处长被撤了吗?”方孟韦又望向孙朝忠。
孙朝忠:“没有接到命令。”
“没有就好。”方孟韦向自家大门走去。
胡同里的宪兵碰腿致敬。
方邸一楼客厅。
方孟韦进了客厅便心里一颤,怔在门口。
姑爹换了那身轻易不穿的中山装,提着一口箱子正从二楼下来。
父亲也换上了西装,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
谢培东下了楼,走到客厅中间,将箱子放下了。
方孟韦慢慢走了过来,望着姑爹。
谢培东也望着他,浅笑了一下:“没有事。”
没有事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又转望向父亲。
方步亭没有回头看那架座钟,而是望了一眼手表,对谢培东:“收官了,下完吧。”
“恐怕下不完了。”谢培东向方步亭面前的茶几望去。
方孟韦这才发现,茶几上摆着围棋。
方步亭:“那就下几步算几步。”
谢培东走了过去,在棋盘前坐下了。
方孟韦蒙在客厅中,程小云从餐厅那边的楼梯口走过来了。
方孟韦直勾勾地望着她。
程小云也一脸茫然,只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方孟韦望着父亲,声音都发颤了。
方步亭刚夹起一枚棋子,瞥了一眼儿子:“外面的人没有告诉你?”
方孟韦直望着父亲。
方步亭:“没有告诉你就不要再问。”
方孟韦疾步走了过去,站在茶几前:“大哥卖军粮,这边抓姑爹,是不是?”
程小云颤了一下,也急忙走了过来,望着谢培东,又望向方步亭。
谢培东也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将指尖的棋子往棋盒里一扔:“不到两个月,我给他傅作义筹了五万吨军粮,够他北平二十万军队吃半年了,卖十车粮食给市民他们就抓人!”
谢培东:“国民党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在这个家里我们也犯不着替他们保守什么秘密,告诉他们吧。”
“下不完了,不下了。”方步亭站了起来,“蒋介石来了,正在华北‘剿总’开会,通知我们要去看金库。”
方孟韦眼睛睁得好大:“姑爹也去?”
方步亭:“北平分行的账都是你姑爹在经手,金库有多少钱,你姑爹也比我清楚。他们不是怀疑你姑爹是共产党吗?那就让这个共产党亲自告诉蒋介石,不到两个月,北平分行替他筹了多少黄金白银外汇。”
方孟韦一颗心放下来,望向程小云,见她也缓过了气,不禁又望向了客厅中间的那口大箱子。
门铃响了!
“王克俊来了。”方步亭向客厅门走去。
谢培东跟了过去,刚要提摆在客厅中间那口箱子。
方孟韦连忙过去提起了箱子。
“给你姑爹。”方步亭盯着方孟韦将箱子递给了谢培东,“为了北平这些烂账,他的儿子叫我的儿子查了我几个月,折腾了我们几个月,今天就交给他老子,该他们父子过坎了!”
北平分行金库外大街早就戒严了。
两旁全是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钢盔、钢枪、皮靴!
小吉普车内,王克俊坐在副驾驶座上,低声命令:“减速!”
后排座上,方步亭的眼中,车窗外,一把闪着蓝光的钢枪,又一把闪着蓝光的钢枪,还是闪着蓝光的钢枪!
方步亭转望向坐在身旁的谢培东。
谢培东将那口箱子平放在膝上,也向他看来,俩人目光一碰。
车骤然停了,俩人都是微微一晃。
已是金库大院门外,车前一只手掌直着挡来,站着华北“剿总”警卫团团长!
王克俊下车了,警卫团长向他敬了个礼:“报告王秘书长,车停在外面,请步行进去!”
“知道了。”王克俊招了一下手。
两个宪兵同时拉开了吉普车的后座车门。
方步亭从左边下来了。
谢培东提着皮箱从右边下来了。
王克俊的车不许进来,北平分行金库大院内却停着两辆别克,一辆中吉普。
从大闸门一直到三面高墙下,站着的都不是宪兵,而是穿着粗布军服挎着驳壳枪的军人,这是傅作义的贴身卫队!
金库铁门前,金警班不见了,站着八个穿中山装的精壮汉子,每人左边上衣口袋上方都戴着一枚党徽。
王克俊领着方步亭、谢培东走向那八个中山装。
王克俊主动掏出了手枪交给领头的那个中山装,向他笑道:“央行北平分行的方经理、谢襄理。”
领头的中山装回笑了一下,望向方步亭、谢培东:“幸会。侍从室的,需要例行检查,请你们理解。”
方步亭亮开了两手。
谢培东放下箱子,也亮开了两手。
过来两个侍从,非常专业而礼貌,从上到下很快便搜完了身。
领头的中山装目光又盯向了那口箱子。
谢培东掏出钥匙开了锁,掀开了箱盖。
领头的中山装蹲下了,飞快地翻着一本本账册,又沿着皮箱内沿摸了一圈,盖了箱子:“方经理、谢襄理可以进去了。”
方步亭:“有句话想问一下。”
领头的中山装:“请问。”
方步亭:“金库是怎么打开的?”
领头的中山装笑了一下:“你们央行的俞总裁也来了,他也有钥匙。”
方步亭:“知道了,谢谢!”
领头的中山装手一伸:“请进。”
方步亭在前,谢培东提着皮箱在后,王克俊在最后陪着,走进了第一道金库铁门。
阜平县华北城工部,一片嘀嘀嗒嗒的收发报声。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
所有的报务员都面墙而坐,收报,发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只有刘云站在一号电台前。
一号电台报务员将一份刚刚译完的电报递给了他:“部长,北平城工部急电!”
刘云接过电报,目光一惊!
电文纸上的内容:“曾可达方孟敖将六十七吨军粮卖给市民。蒋介石傅作义俞鸿钧秘密查看北平分行金库,方步亭谢培东陪同。北平城工部。”
刘云立即将电文纸递给一号报务员:“全文报发中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