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真正岂有此理!”这一次是王用汲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了,“既说不是毁堤淹田,又说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坍塌你们也不知情,当时一个身为布政使一个身为按察使你们说得过去吗?”

“当时胡部堂还是浙江巡抚呢,他不是也不知情吗?”郑泌昌这时十分顽抗,“这件案子早就审结,是杭州知府马宁远和河道监管李玄连同几个知县干的。二位钦官可以去调原案卷看嘛。”

一向温和的王用汲这时都气得有些发颤:“那个井上十四郎呢?原来一直在臬司衙门大牢关押,为何能够到淳安去卖粮米!何茂才,臬司衙门是你管的,你也不知道吗?”

何茂才:“倭寇劫狱的事时有发生,王大人为何不去查问是不是淳安的刁民齐大柱他们干的。”

郑泌昌立刻接言:“我们刚才的话请二位钦官记录在案。”

王用汲被气得憋在那里。

海瑞倒是十分平静,望向王用汲:“他们说得不错,罪犯所招供词都该一一记录在案。王知县,请记录吧。”

王用汲不解地望向海瑞。

海瑞的眼神深处透给他一个“暂记无妨”的信号。

王用汲慢慢坐下了,记录时余气未消,手仍有些微微发颤。

何茂才此时心情大为松快,不禁向郑泌昌望去。

郑泌昌却露出了狐疑,望向不应该如此坦然的海瑞。

何茂才也有些狐疑了,目光移望向海瑞。

海瑞见王用汲停了笔,问道:“记录完了?”

王用汲:“完了。”

海瑞立刻望向郑泌昌何茂才:“画押吧。”

郑泌昌何茂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加狐疑了,对望了一眼,又都望向海瑞。

郑泌昌:“这就画押了?”

海瑞:“是。请画押吧。”

“我画。”何茂才再也不想许多,走到王用汲案前,拿起笔便要画押。

“且慢。先看看供词。”郑泌昌还在怀疑,立刻提醒。

何茂才被提醒了,放下了笔,拿起供词仔细看了起来。

王用汲压着恼怒,对郑泌昌:“你的也要看吗?”

郑泌昌:“当然要看。”说着这才走了过去,捧起记录自己供词的那张纸也认真看了起来。

两个人都看完了,又不禁对望了起来,供词竟一字不差!

郑泌昌这才说道:“画押吧。”

两个人同时拿起了笔,在各自的供状上画了押。放下笔时,这次是郑泌昌转身向海瑞深深一揖:“革员深谢钦官明镜!”

何茂才也跟着向海瑞深揖下去:“钦官如此明察,革员心服口服。”

“是不是明镜,是不是明察,现在说还早了。”海瑞望着这两个巨蠹小人这副嘴脸,语气陡地冷峻起来,“来人!”

几个牢役走了进来。

海瑞:“把他们押到隔壁录房,让他们在那里好好听听。”

“是。”一个牢役答着,立刻推开了提审房侧面那道门。

几个牢役看着郑泌昌何茂才,“过去吧。”

郑何立刻又忐忑起来,被几个牢役押着穿过那道门。

那道门立刻在隔壁关上了。

王用汲似乎明白了什么,望向海瑞。

海瑞向他点了下头,转向牢门外:“带蒋千户徐千户!”

隔壁房间里海瑞那一声清晰地传来,郑泌昌何茂才听了都是一惊!

惊疑未定,两个牢役已同时将他们的腰带扯下来了。

何茂才:“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解他腰带那个牢役:“奉命,让二位大人暂且不要出声。”说着便将腰带绕到他的嘴上,准备在脑后打结。

何茂才脖颈粗壮,拼命将头一摆,摔开了那个牢役,那条腰带掉在地上。

何茂才:“娘的!老子还是……”

话刚出口便被截断了,一根两端穿着粗绳的圆木棒勒口横勒在他的嘴里!

大明官制,各级衙门上司因公罪犯案,涉案下属如将官士卒书办差役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因其必须按上司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者也。这也就是当时大堤决口,斩了马宁远李玄常伯熙张知良却没有追究守堤将士,甚至连县丞如田有禄者皆不追究之故。

郑泌昌何茂才在浙江掌有司多年,贪墨案发,抓了他们,亦援此故例,并未牵连布政司巡按司衙门原有下属。但这一次海瑞不得不把蒋千户徐千户牵连进来了,当然是因该二人并非只是奉命办差,而有助纣为虐情事。郑何翻供,必须从这二人身上查出铁证。

因此亦未上镣铐,蒋千户徐千户是用麻绳五花大绑着押进来的。

对这两个人牢役便不客气了,刚押到房中便向他们的腿弯处踹去,二人立刻跪倒了。

“问你们两件事,你们如实回答。”海瑞望向二人。

蒋千户徐千户紧闭着嘴,只望着海瑞。

海瑞:“今年五月新安江大水,你们各自带着兵都在哪个县的闸门边看守?”

王用汲立刻提起了笔。

“回海老爷,小的们是臬司衙门的千户,守大堤是河道衙门的事,小的们怎么会去?”那蒋千户当然知道公罪不牵连下属的条律,一上来干脆从根子上就抵赖。

海瑞也不动气:“那天晚上你们在哪里?”

这回徐千户答言了:“自然在家里睡觉。”

海瑞拿起了案上一叠写着证言又密密麻麻签了好些人名的公文:“这是你们下属士兵的证言,有二百多人的签名,都说那天晚上蒋千户带了一百兵拆淳安的大堤闸门,徐千户带了一百兵拆建德的大堤闸门。你们自己看去!”

两个书办各拿着一张证言,伸到蒋千户徐千户眼前给他们看。

蒋徐的脸色立刻变了,懵在那里。

海瑞:“徐千户,你还说那晚在家里睡觉吗?”

徐千户咬了咬牙:“是小人记错了,那晚小人确实奉命去了建德大堤,可不是拆毁闸门,而是防护堤坝。”

海瑞又望向蒋千户:“你想必也是这个说辞?”

蒋千户:“不错,小的那晚确实去了淳安,也是为了防护堤坝。”

海瑞:“你们可以不招,有这二百人的证言本官也无须要你们的供词。将证言存档。”

那书办立刻将证言送到了王用汲面前,王用汲接过来放入夹档中。

“第二件事。”海瑞神色更加严峻了,“倭寇井上十四郎一直是你们奉命关押,他是怎样放出去的?又怎么会一出去就到淳安诱陷灾民?那日何茂才将他从淳安带走,就是你们带兵押送,现在这个人却不见了踪影。你们该不会说两次放走倭寇时,你们都在家里睡觉吧?”

王用汲急速记录。

徐千户紧低着头,咬牙不答。

蒋千户望向海瑞:“倭寇遍布浙江,许多走私反民都与他们勾结,那个井上十四郎就是齐大柱一伙反民劫狱救走的。海大人当时不杀他们,之后又让他们在半途跑了。现在海大人愣要追究我们,我们也没有话说。”

——这等恶奴竟比主子还要刁恶,王用汲倏地站了起来。

海瑞立刻目止了他,盯向蒋千户又盯向徐千户,慢慢笑了:“这也就是你们在淳安大牢准备放火将本官和倭寇一起烧死的原因?”

蒋徐立刻碰了一下目光,当即否定:“小的们几时放过火了?”

海瑞望着他们依然笑着,轻点了点头:“火当然没有放成,不然本官现在也不能坐在这里审你们了。请人证!”

所有的人都向牢门望去,蒋千户和徐千户也转过了头暗中望去。

进来的竟是田有禄和王牢头!

蒋、徐二人的脸色有些变了。

田有禄和王牢头进来后立刻向海瑞和王用汲行礼:“见过海老爷,见过王老爷。”

海瑞温言道:“因是作证,就不给你们设座了。”

田有禄立刻说道:“这个规矩卑职理会,卑职站着作证就是。”

王牢头嗓音依然很大:“大老爷尽管问,小人准保有一句说一句,半句假话也没有。”

“好。那你们就如实作证。”海瑞说着倏地望向蒋千户徐千户,“这两个人你们认不认识?”

蒋徐二人飞快地又对了一下眼神,蒋千户抢先答道:“有些眼熟,记不起了。”

海瑞盯向徐千户:“你呢?”

徐千户:“小的们在臬司衙门当差,全省那么多州县那么多人,哪里都能记住。”

海瑞转望向田有禄和王牢头:“他们说记不起你们了,你们还记不记得起他们?”

田有禄身为县丞也曾审过无数犯人,平时在县署如遇此等犯人早已掷签打人了,这时却无此权力,一半是官习一半为了自己撇清,气愤之情也不全是装出来的,跺着脚大声说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大人,如此刁犯不动大刑,谅他不招!”

海瑞只点了点头,却并未拔签动刑,而是把目光转望向王牢头。

那王牢头这辈子干的就是打人的勾当,见海瑞望向自己,便以为是叫自己去打人,加上本就有气,又要表现忠勇,立刻奔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徐千户的胸襟提了起来:“狗日的混账王八蛋!当时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叫老子放火,老子说了不会写字你还硬逼老子签名,现在倒说不认识老子了?”说完老大一耳刮子扇了过去!

这一掌扇得好是脆响,那徐千户的左脸立刻红肿起来,只看见眼前无数的星星在闪,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那两只眼立刻凶狠地望向王牢头。

王牢头两眼睁得比他还大:“还记不起是不是?”说着又是狠狠地一掌。

这一掌掴得那徐千户这回眼前连星星也没有了,一片天昏地黑。

那蒋千户立刻嚷了起来:“如此串联逼供,我们要见赵中丞!要见谭大人!”

王用汲原本气愤,这时也觉不妥,望向了海瑞。

海瑞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牢头这时更是来劲了,松掉了徐千户,转向蒋千户,却不知道说话,胡诌起来:“见赵中丞?见谭大人?赵中丞谭大人也是裕王爷派来的,不帮我们海老爷倒会帮你?梦不醒的家伙!”说完立刻一掌向他扇去。

蒋千户徐千户本都是武官,徐千户只因被王牢头揪住了衣领,无法躲闪,才挨了两掌。王牢头这回因没揪住蒋千户的衣襟,被他一闪那一掌便抡空了,自己反倒向前一栽。蒋千户也狠,见他身子栽来立刻又用头向他腹部撞去,王牢头被这一头锤正撞在肋骨以下腹腔之上,比时岔了气,捧着肚子慢慢蹲了下去,那口气上不来,脸已经白了。

“把他扶开。”海瑞不得不发话了。

一个书办连忙过去,搀起了王牢头,王牢头那口气缓了过来,立刻提起腿又要向蒋千户踹去。

“不许胡闹!”海瑞喝住了他,“先站一边去。”

王牢头犹自恨恨地向蒋千户吐了一口,这才被搀着站到了一边。

海瑞拿起了案上那张王牢头和田有禄都签了名的字据,对田有禄和王牢头:“你们过来看看,他们逼你们放火烧牢是不是这张字据。”

田有禄和王牢头都趋了过去,才看了一眼便立刻说道:“回大老爷,正是这张字据。”

海瑞:“田县丞,你拿给他们过目。”

“是。”田有禄立刻捧起那张字据先走到蒋千户面前伸了过去,“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

蒋千户一看到这张字据立刻知道什么都无法抵赖了,却还是不开口,而是将目光向徐千户狠狠盯去。

海瑞看在眼里:“你是在责怪他为何没有保住这张字据是吧?我帮他告诉你,这字据是总督衙门的亲兵当时就缴获的。再不招认,胡部堂自可直接向朝廷奏陈此事。”

王用汲这时已是眉目舒展笔不停挥。

海瑞不再与他们啰唆,拍响了惊堂木:“两次放走倭首井上十四郎到底是你们自己所为,还是奉命行事?《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

蒋千户和徐千户又要对视眼神了。

“望着本官!”海瑞立刻喝住了他们,“蒋千户先答话。”

那蒋千户低下了头:“属下是奉命行事。”

王用汲立刻记录。

海瑞立刻望向徐千户:“你呢?”

徐千户也低下了头:“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海瑞:“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徐千户答话。”

那徐千户:“属下是奉了巡按使何大人之命放了井上十四郎。”

海瑞:“因何情由?蒋千户答话。”

那蒋千户:“都因淳安灾民不愿卖田,何大人要坐他们一个通倭的罪,杀一儆百。”

王用汲那支笔记完了这一句,长吁了一口气,向海瑞望去。

海瑞与他会意地对视了片刻。

海瑞:“王老爷,是否可让他们画押了?”

王用汲:“我看可以画押了。”

海瑞:“松绑,让他们画押。”

提审房这时只有书办没有牢役,那王牢头这些眉目倒是敏捷,立刻奔到蒋千户身后替他解绳。

一个书办从王用汲案上拿起供词,又拿起了笔,便先走到蒋千户面前,将供词放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让他画押。

绑人松绳都是行活,王牢头只松了蒋千户右手上的绳索,兀自连绳拽住他的左手,这是以防犯人撕吞供词。蒋千户也只好用一只手接过了笔,被王牢头拽着在书办放在地面的供词上画了押。

那书办又弯腰将供词移到了徐千户身前的地上。

王牢头正又要绑蒋千户,海瑞:“不用了。叫徐千户画押。”

“是。”王牢头大声答着,依样画葫芦解了徐千户的右手,拽着让他也俯到地上画了押。

书办立刻将供词交回王用汲。

海瑞站起了:“将蒋千户徐千户先行看押。”

这回王牢头刚想接着效力,已有几个牢役奔了进来,将蒋徐二人押了出去。

海瑞这才望向田有禄和王牢头:“田县丞。”

田有禄立刻答道:“属下在。”

海瑞:“我奉命办差,淳安的事还要你赶回去操劳,你们也不能歇了,这就回县吧。”

田有禄:“属下这就连夜赶回。”答着向海瑞深深一揖,又向王用汲深深一揖。

王牢头跟着跪了下去,向海瑞磕了个头,又转身向王用汲磕了个头。

田有禄:“走吧。”带着王牢头退了两步,转身走出了提审房。

海瑞拿起了书案上的皮纸公文信封,将内阁司礼监发回的原供装了进去,然后走到王用汲书案前,望向了他。

王用汲会意,将郑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词和蒋千户徐千户的供词以及那张田有禄王牢头签名的字据一份份都叠好了,递给海瑞。

海瑞将供词字据都装进了公文信封,转对一个书办:“烤漆。”

所谓烤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后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漆棒原是应备的什物,那书办立刻将信封的封口烤了,摆在书案上。

海瑞从袍袖里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盖了上去,接着又从书案的一个木盒里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处。

王用汲也从袍袖里掏出了自己的印章,海瑞已经拿起了封文:“原案是我的封印,重审当然用我的封印。还有一个时辰天亮,送呈赵中丞急递就是。”说到这里转向隔壁的录房大声说道:“将郑泌昌何茂才带上,立刻去巡抚衙门!”说完疾步向门外走去。

隔壁录房立刻传来应答声押人出门时桌椅的碰撞声。

王用汲轻叹了一声,将印章塞回袍袖,跟了出去。

一声鸡鸣,接着是此伏彼起的鸡鸣声从远处传来了。

亮寅时开城门,这里就戒了严,九门提督亲自带着好几百官兵来了。进城的在外面挡住了,出城的在里面挡住了,此时北京的永定门被把得铁桶也似。

紧接着一抬大轿抬着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来了,还带着十个东厂的行刑太监十个镇抚司的锦衣卫,走到城门以外吊桥以里站住了。

大轿一倾,立刻有个东厂的行刑太监打开了轿帘,又有个东厂太监将一把椅子搬了过来,摆在门洞和吊桥之间,走出来的是那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石公公,背着手踱到椅子前坐下了,望着前方的驿道。

城里城外被挡住的士民人等都好了奇,便都不走了,远远地聚在那里,议论纷纷,以为是哪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要进京了,等着看。

马蹄车尘,等来的却是押送的一辆囚车,在城门外护城河边停住了。四面都能看见,杨金水手镣脚铐两眼望天坐在里面。

石公公慢慢站起了,带着十个行刑太监和十个锦衣卫走上吊桥,迎了过去。

石公公一行向囚车走来,城外的护城官兵立刻将浙江巡抚衙门押送囚车的官兵也赶开了,只两个押送的锦衣卫迎向那石公公,走近便飞快地行了个单跪礼:“属下见过石公公!”

那石公公脚步兀自未停,走向囚车:“是杨金水吗?”

两个锦衣卫紧跟在他身后:“回石公公,是。”

说话间石公公已走近囚车,立刻闻见一阵臭气,连忙站住了,隔着约有数尺,捂着嘴望向囚车里的杨金水。

那杨金水抬头望天,一动不动。

“作孽。”那石公公说了这两个字,将手一挥,转身向城门走去。

跟他来的锦衣卫替换了浙江官兵,押着囚车向城门跟去。

跟押囚车的两个锦衣卫紧随着石公公,一人从衣襟里掏出一封粘着三根羽毛的急递文书,边走边说:“禀石公公,这是浙江巡抚衙门昨天追上来递交的公文。赵中丞特地嘱咐了,这里面是司礼监和内阁吩咐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要属下们连同杨公公一起递交司礼监。”

那石公公却脚步未停看也不看:“带着,亲手交给陈公公吧。”说话间走过了吊桥,径直钻进了轿子。

大轿在前,囚车在后,过了城门洞,进了永定门。

远远围观的士民人群立刻轰动起来。

有人一眼就看出了:“是个公公!”

更有人认出了是杨金水:“是杨公公!江南织造局浙江市舶司总管,管的钱够半个大明朝花销!”

一个老北京更是出语惊人:“今天什么日子?七月十四,明天就是鬼节!皇上要杀人了!”

重兵押送下,囚车偌大的车轮在砖地上慢慢向前滚动。议论声却在攒攒的人头上像波浪般传了开去,宫里驻外的大财神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杨金水逮拿进京了!

有明一代,奉旨逮拿犯罪的官员进京已是司空见惯。这一次如此大张声势逮拿驻外的大宦官进京实属罕见。圣意昭然,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浙江的贪墨大案要挖根了。无论牵涉到谁,也一秉大公,决不宽贷!这个根挖到内阁当然是严阁老小阁老,挖到宫里只怕还牵涉到吕芳。一场政潮从浙江波及到北京已是暗流汹涌了!

进了西苑,石公公也只能步行,这时大步进了外院。他身后的杨金水反倒坐在一把粗笨的椅子上,被两个提刑司太监抬着,只是两手被铐在椅子的扶手上,抬到了这里。

椅子放在了院子中间,石公公一个人径直向司礼监值房内院的圆门走了进去。

院落里早等着一群乌鸦般的当值太监。一拨人远远地望着杨金水,脸显兔死狐悲之色。一拨人却被陈洪新近提拔为贴身随从的那个太监领着,呼地围了上去,挽袖翻眼,目露落井下石之光,还没挨近却被一股臭气熏站在那里。

杨金水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七月流火的日光如此刺目,他竟连眼睛也一眨不眨。

值房内院的圆门里又走出了一个当值太监的头,也是还没走近便被一股臭气熏着了,皱着眉对押送的两个锦衣卫:“陈公公他们都在等着呢。这么臭怎么抬进去?”

一个锦衣卫:“半夜离开潞河驿给他洗的澡,可抬到半路上屎尿又拉了一身。只好有劳各位先帮他洗了再抬进去。”

当值太监的头立刻对身边几个太监:“拿套衣服来,从井里提水,就在这里把身子冲了。”

院落里原就有一口井,一个太监连忙奔到井边摇动轱辘去吊水。一个太监连忙奔出去拿衣服。

当值太监的头这才又对那两个押送来的锦衣卫:“你们先跟我进去吧。”领着他们向内院圆门走去。

水提过来了。两个行刑太监打开了杨金水椅子扶手上的手铐,便走开了站在一旁。

两个太监冷脸走过来了,手伸得老长,伸出爪子抓住杨金水的衣服便猛地一扯,那衣服本是丝的,这一扯便破了,他们往地上一扔,又扯下里面的衣服,往地上一扔。被陈洪提拔为贴身随从的那个太监将一桶水从他肩背泼了下去。

大热的天,冰凉的井水,泼到身上杨金水依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所有的太监都愣在那里睁大了眼望着。

提水的太监又将一桶水提了过来,递给陈洪的贴身随从太监。那随从太监绕到杨金水身前,提起桶又劈头泼了下去。

一身的水还湿淋淋的,那随从太监便命另一个太监:“拿衣服,给他穿上!”

另一个太监便拿着衣服走了过来。

“站了!”一个声音喝住了他。

原来黄锦正从玉熙宫奉命来拿浙江的急递,站在院门外早看见了他们这般糟践的行径,这时又瞥见了地上被他们扯碎的衣服,一股怒气冲上脑门:“混账王八羔子没良心的东西!万岁爷和老祖宗还没治他的罪呢,你们就敢这样不把他当人待?”目光炯炯扫了一遍那些太监,最后盯在那个陈洪提拔的随从太监脸上:“你自己平时洗了尸也是这样穿衣吗?把你的皮扒下来,给杨金水擦干了身子!”

那随从太监这几日正春风得意,今日也是有心讨了这个差使进一步取陈洪的欢心,这时正人五人六扬威立万,却被突然出现的黄锦逮着了,当众呵斥,那张脸登时红了,赔着笑还想讨回些面子:“回黄公公,奴才也是奉了祖宗陈公公之命行事……”

“根都没有的东西,你哪里又多出了个祖宗!”黄锦更加怒了,“还敢顶我的嘴。来人,扒他的皮给杨金水擦干身子!”

说到拉帮结伙,宫里的太监可算天下之最了。只有司礼监例外,因吕芳掌印多年,从秉笔太监到最低层的跑腿太监都只认他一人,因此不敢也不能结成帮伙。可自陈洪暂署掌印以来,存了个改朝换代的心,升了几个人的职位,意在打压犹自忠于吕芳的人,那几个人反了水,一心想作开国功臣,便开始结伙欺压人了,司礼监开始有了两派。被欺的那些太监这几日饱受欺压,一直不敢言语。这时黄锦出面撑腰了,按理正是他们泄火的时候,偏又胆小的多胆大的少,毕竟怕着现在掌印的陈洪,竟没人应声来扒那个随从太监的衣服,有些人还把头都低了。

黄锦看在眼里更是心里难受,望向了站在门口的两名提刑司行刑太监:“看样子咱家只好叫提刑司的人了。你们过来,扒了这个奴才的皮!”

陈洪暂署掌印,黄锦自然暂署首席秉笔,提刑司归他直管,那两个行刑太监当然听命,答了一声:“是!”大步走了进来。

“别!”那随从太监这才真怕了,“奴才自己扒,这就扒。”一边说一边苦着脸脱下了自己外面的长衫便给杨金水要擦。

黄锦又喝道:“脱里面的衣服擦!”

那随从太监哪敢再吭声,只好又脱下了贴身的短衣,自己也光了身子,去给杨金水擦身上的湿水。擦干了,又去拿衣服给他穿。

黄锦又喝住了他:“这里的活不用你干了,你不配干侍候人的活。你原来那个搭档不是去了浣衣局吗?你就到上驷监侍候马去吧!”

那随从太监脸刷地白了,光着身子咬了咬牙回道:“奴才现在是陈公公的人,要发配奴才,奴才也得禀告了陈公公。”

黄锦望着他那副嘴脸,声调压低了,牙却咬得更紧了:“我现在就叫你去上驷监。倘有哪个公公出来替你说话,咱家都跟他到皇上面前理论!滚,立刻滚到上驷监去!”

那随从太监这才真正懵了,游魂般拾起了地上的衣服,也不穿,光着身子又游魂般走了出去。

其他的太监有些人暗喜,有些人沮丧,都低了头站在那里。

黄锦的目光慢慢扫向他们:“在这里我给你们打个招呼,不要打量着要改朝换代了,便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明白些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人,因有了皇上我们才算半个人,因有了老祖宗这么多年呵护,我们才活得像半个人样。谁要是连这点良心都不讲,就是半个人也不想做了。不想做人就去做畜生!都听到了没有?”

“是!”所有的太监都一齐答道,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黄锦这时目光才细细地望向了杨金水,见他木人一般,轻叹了口气,对那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给杨金水换上干净衣服,不用戴手铐了,抬到内院树阴下去。”

两名提刑司太监:“是。”答着便过去给杨金水卸手铐穿衣。

黄锦这才向院内值房走去。

一向手不释卷的裕王今天早晨起来竟连看书的心思都没有了,梳洗毕后便穿上了亲王的朝服,一直在外殿正中的椅子上闭目静坐。虽是辰时,毕竟仍当酷暑时令,也不知是那套几层的朝服穿着,还是心里有事,额上冒着密密的汗珠。

半个月来,嘉靖潜伏在玉熙宫,严嵩潜伏在自己府里,徐阶潜伏在内阁值房,裕王府更是一直大门紧闭,杨金水被押进宫,浙江重审的供词如何,都像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裕王心头。

李妃也换上了王侧妃的礼服,这时正从里边的寝宫走了出来,一眼便望见裕王满脸的汗珠,便连忙走向一旁的面盆,从里面绞了面巾,轻步走到裕王面前,轻轻地印干他额上的汗珠,轻声问道:“王爷,今天是七月十四,明日才是祭祖的日子,大热的天,明天再穿朝服吧?”

“杨金水押解到京了。”裕王没有回她这个话茬,依然闭着眼睛,突然提到了杨金水。

李妃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轻声答道:“是。”

裕王还是闭着眼睛:“浙江重审的案卷也应该是今天送到宫里。”

李妃又轻声答道:“是。”

“父皇不准今天会召我们进宫。”裕王这时才睁开了眼,望向门外。

李妃想了想:“臣妾想,不会。”

裕王望向了李妃。

李妃:“这个时候,父皇不会将王爷卷进去的。”

裕王站了起来,又望向门外,目光中不知是失望,还是释负,心中一片空空落落:“那就请高师傅张师傅进府吧。二十几天没见面了,这些天读朱子的书,好些地方想不明白,叫他们过来讲讲。”

李妃当然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但更明白这个时候召高拱张居正进府只会惹来猜忌嫌疑,实在不好回话,便沉默在那里。

裕王有些焦躁了,“父皇不能朝见,祖庙不能朝拜,师傅们也不能请来讲书,我这个储君不做也罢。”

“那就请师傅们来吧。”李妃不再劝阻,顺着他的意答应了,却又婉转地说道,“臣妾担心今天这个日子,高师傅张师傅他们自己也不便来。王爷可以派人去叫,请的时候是否问上一句他们部衙有没有公务,能否脱身?”

这是已经周虑到极处了,裕王难掩会心地望了望李妃,接着对门外喊道:“来人。”

两个宫女连忙低头走了进来:“奴婢在。”

裕王望着年纪大些的那个宫女:“到前院告诉王詹事,叫他立刻派人去请高师傅张师傅来讲书。”

那宫女:“是。”

裕王紧接着说道:“派去的人问一声,高师傅张师傅有没有公务,能不能来。”

那宫女:“奴婢明白。”

裕王:“赶紧去。”

那宫女:“是。”这才提着裙裾退了出去。

另一个宫女跟着也要退出去。

“慢着。”李妃这时心里欣慰,叫住了那宫女,转笑对裕王,“王爷,今年是世子第一次祭拜列祖列宗。虽说明天才是祭日,不准列祖列宗今天就急着要见世子了,见到世子长得壮实一定也会欢喜。高师傅张师傅他们就是来也要些时辰,干脆叫世子到这里来玩,王爷也散散心。”

裕王慢慢望向了李妃,见她如此曲意逢迎,满眼恳色,只好说道:“叫来吧。”

李妃立刻对那个宫女吩咐道:“去前院,叫冯大伴他们领着世子到这里来玩。”

那个宫女立刻蹲身答道:“是。”也提着裙裾退了出去。

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十万太监中杨金水就似那曾经大红大紫的牡丹,富贵享过了头,已然零落尘埃。冯保却如春季一直潜伏的莲籽,已从污泥中慢慢穿过水面,结朵待放。

裕王府寝宫前的院子里,地面上仰面躺着的冯保一套紧身短装,但见他双臂平展,一腿弓踏,一腿笔直伸在空中,脚腕处勾着一只毬,两眼上翻,正望着离头顶不远处坐在一个太监肩上的世子。

从地面这个视角望上去,骑在太监肩上的世子就像一座小塔,头顶上的小髻直指院落的天空。

“踢!踢!”世子天纵聪明,八个月大已能说出好些单字,身板也比平常人家一岁的孩子还显大。这时骑在那个太监肩上,着急喊着,不过还是把“踢”字喊成了“欺”字。

奉李妃的命,冯保和五个太监奉着世子一行七人都到了这里。还按在前院的玩法,冯保踢毬,四个太监分站在院子的四个角落接毬,一个太监权且做马让世子骑着抛毬。

世子见冯保那只脚仍然勾着毬停在空中,便不停地叫着“欺”字。冯保勾着毬躺在地上还是有些犹豫——虽然有李妃的吩咐,毕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王爷今天是什么心情,目光游移禁不住瞟望向殿门。

这一瞟,他看见了寝宫外殿内站在窗前正望着自己的李妃那双眼睛。

那眼神明确示意命他放开来陪着世子玩毬!

世子这时除了夜间睡觉,白日里是一刻也离不开冯保了。裕王和李妃也放得下心,干脆将世子从睁开眼就交给了他。冯保这时已然大彻大悟,外面闹翻了天一切都是虚的,只面前这个世子是实的,自己后半生系着他便有着落,其他的事都是应付而已。有了这番彻悟便着实上了心,每日谆谆善诱地既要教规矩,还得挖空心思想着招术让这个大明朝将来的储君开开心心把身子养得结结实实。亏他能想招,每天一大早便把五个太监一起叫到前院,一起陪着世子玩毬。就为了每晨这半个时辰的事,冯保也不知多少个夜晚苦练毬功,练到现在,已经完全不用手了。那毬全用脚踢头顶,而且多数都能随心所欲将毬踢顶到让世子能接着的地方。

此时此地,王妃意思又是如此明确,冯保明白,这可正是让主子开心看自己苦劳的时候,浑身解数不使而何?但见他脚腕轻轻一缩,两眼瞅准了世子的方向,将毬踢了出去!

那毬呈抛物线向世子的头顶上方飞去。

太监肩上的世子立刻睁大了眼,兴奋起来。

窗前,李妃也睁大了眼。

那毬居然准准地在世子身前慢慢落下,世子一伸手就接到了,便咯咯地笑。

其他太监早就磨合默契,每当世子接着毬时都会应声喝彩,只不过知道这里是有尺寸的地方,这声彩压低了些声音而已。

“王爷快来看!”李妃本就为了让裕王散心,这时含笑回头望着裕王大声唤道,“世子都能接住毬了!”

裕王当然听到了院子里的欢闹声,也明白李妃的用心,这时那颗心虽不在这儿,仍慢慢站了起来,踱到窗前。见世子接住了毬,脸上没有表情,但心里却是高兴的。而更让他高兴的是,他看见高拱和张居正被门房领进了大院。

见高、张二人来了,李妃在寝宫的窗前立刻喊道:“冯大伴,领着世子到前院去玩!”

世子刚将那只毬抛来,冯保伸脚接住了,用脚勾住了毬踢到手中,疾步走到世子面前递到他手里:“世子爷,师傅们来了,咱们到前院去玩。”说完领着那几个太监,走向院门,不忘向高拱和张居正躬身问礼:“二位师傅安好。”率先走出了院门。

高拱与张居正走进裕王寝宫,见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人行完礼走到两旁的椅子前站着,二十几天不见,见面后反倒谁也不说话,一时间一片沉默。

宫女这个时候照例都回避了,李妃在亲自给二人倒茶,两个人连忙躬身侧在一边。李妃倒了茶:“二位师傅请坐吧。”说着放下茶壶便向寝宫内室走去。

“你也听听吧。”裕王叫住了她,“《朱子语类》你也在读,好不容易两个师傅都来了,一起听听。”

李妃心中高兴脸上肃然,在他身边静静坐下了。

高拱和张居正这才正襟坐到了椅子上,都知道裕王这次急召所为何事,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裕王心里当然也急着想说那番话,嘴上却仍然从讲书这个话题谈起:“这一向在看朱子说理和气。朱子说理是善的,气是恶的。又说千五百年从尧舜到周公到孔子理都不得行,又说无处不在者都是个气。为什么善理总是不行,气恶却无处不在。请两位师傅讲讲。”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见裕王这般谨慎地入题,立刻感受到了“君密臣安”的温暖,二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高拱说道:“太岳,理气之学你钻得深,你给王爷讲讲吧。”

张居正:“王爷问得好。朱子讲的这个理是个亘古存在,你行不行它,它都在那里。就像天风,春有东风秋有西风,春行东风万物生焉,秋行西风万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这便是天时那个理。气却是个无处不在,顺风它也在行,逆风它也在行,无风了它还在行。朱子在这里说气是恶的便是指的无风之气。譬若人之欲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个贪得无厌之心,这便是无风化疏导之气。此气一开,四处弥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贪,为民的便盗,于是邪恶之气便无处不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然则天上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烁,此无风之气终有散尽的一天。历朝历代到了没有风只有气的时候便是日光蒸烁气数要尽了。”

裕王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下头,想顺着他的这个话切入正题,却依然有些犹豫,不禁望向了李妃。

李妃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这是想叫自己挑起话题,便会意地迎着裕王的目光:“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

裕王:“既叫你听,你当然能问。”

李妃飞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连忙将目光垂下:“请问张师傅,譬若君主用人,什么人是风,什么人是气?”

如此巧妙地切入正题,而且切进来便是偌大一个难题!张居正目光一闪,望向高拱,高拱也是眼睛一亮,两人碰了一下目光,心中都不油而然对这个王侧妃的精明既心生赏识,又生了几分敬畏。

张居正尤其如此,不知为何,平时每当面对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此时听她向自己发出如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将这个回话递给高拱:“肃卿兄,这个理你来给王妃说吧。”

高拱:“王妃此问让臣等佩服。这个答案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已经说了,‘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衰替也’。这就是说,贤臣是风,小人是气。”说到这里他也激昂起来:“贤臣小人时时都有处处都在,为君者择用而已。适才太岳说历朝历代没有风只有气便是气数要尽了,如果君主能及时选用贤臣罢黜小人,有风化在,这个朝的气数便不会尽,只是小人的气数尽了而已。”

“我大明朝也该是小人气数当尽之时了!”裕王倏地站起了,不再讳言大声问道:“你们说,杨金水这次拿了,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也拿了好些恶奴,父皇是不是要彻底清除奸党了!”

“关键是浙江这次送来的供词!”高拱也站起来激动地说,“要是这次送来的还是上次海瑞审讯的供词,清除奸党应该就在今日!”

张居正跟着站了起来。李妃也跟着站了起来。众人眼中都闪着兴奋的光。

“去了趟江南,竟连回话都不会了!”黄锦走到值房门口便听见陈洪也正在这里发威,脸一阴,径直走了进去。

司礼监值房北墙原来的五把椅子还是五把椅子,只是吕芳原来坐的正中那把椅子上现在坐着陈洪,陈洪右边最后一把椅子还坐着石公公,陈洪左边最后一把椅子还坐着原来那个秉笔太监,紧靠陈洪左右两把椅子却空着,右手那把原是陈洪坐的,左手那把仍是黄锦的位子。

今天两侧的椅子上倒坐着两个特殊身份的人,便是太医院的两名太医。

两个押解杨金水的锦衣卫正跪在值房当中受陈洪呵斥。

见黄锦进来,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都站起了,两个太医也站起了。

陈洪原本不想站起,但知他从玉熙宫来,也只好慢慢站起,带着客气问道:“主子有旨意?”

黄锦走了过去,在自己那把椅子前站了:“着仔细讯问杨金水,然后将浙江的奏疏呈上去。”

陈洪:“这就是了,正讯问呢。”说完这句带头坐了下去。

黄锦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跟着坐了下去。

两个太医屁股挨着椅子边也慢慢坐了下去。

陈洪目光这才又盯向了两个跪着的锦衣卫:“都听见了,皇上在等着回话呢。咱家再问你们一句,杨金水是哪一天疯的?怎么疯的?你们怎么知道他真就疯了?”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

“是。是属下们回话不清。”年纪稍大那个只好重新禀道,“杨金水是六月二十一发的疯,一连十天整日整夜闹腾,说是好多鬼魂来找他。七月一日上谕到,宣了旨便痴呆了,不再闹腾,也再不说话。喂饭便吃饭喂水便喝水,不喂也不叫饿。便溺也都失了禁,全拉在身上。”

“可见这是装疯!”陈洪再不耐烦他们的回话,大声喝道,“人呢?”

当值太监那头在门外立刻答道:“回陈公公,正在外面给他洗呢。”

“听说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你们也带来了?”陈洪紧接着问那两个锦衣卫。

“带来了。”一个锦衣卫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了那份烤漆粘着三根羽毛的牛皮纸封口急递,却有些呈也不是不呈也不是,犹疑着说道,“赵中丞说了,要奴才们亲手交给吕公公。然后由吕公公面呈皇上万岁爷。”

“吕公公?这里有吕公公吗?”陈洪立刻拉下了脸。

吕芳突然被嘉靖派去永陵,旨意是察看万年吉壤,并未明旨免去他的掌印太监,却又让陈洪暂署掌印,尽管宫里宫外许多猜测,毕竟不敢明传。两个锦衣卫这段时间一直在路上,当然不明就里,现在见陈洪坐在吕芳的位子上,又是这般神态,才知宫里起了大变故,一时怔在那里。

石公公这时说话了:“吕公公派到永陵监修万年吉壤去了。这里现在是陈公公当家。”

“跟这些奴才说这么多干什么。”陈洪立刻端起了威势,对那石公公吩咐道:“把东西拿过来就是!”

那石公公这时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起身过去接过了牛皮纸封口急递,转身递给了陈洪。

陈洪接过奏呈便想撕开封口。

这时黄锦说话了:“陈公公,既然赵贞吉说了让吕公公面呈皇上的话,那就是这里面的东西只有皇上能够御览。吕公公不在,我们最好都不要看。”

陈洪的手停住了,一脸的阴沉:“以往的规矩各省的奏疏不是司礼监都要看了才呈奏皇上吗?”

黄锦平时和陈洪一样本都是吕芳的左右臂,这一向见他诸般曹操模样心里早就不是滋味,这时逮着了理硬顶上了:“以往是这样。可眼下吕公公走了,我们几个人谁都还不是正经掌印的主。宫里的规矩,掌印不在奏疏就该直接呈送皇上。当然,陈公公愣是要看,我们也不挡你。你先看,你看了咱家再呈给皇上看。”

这话把陈洪憋住了,好是羞恼又奈何他不得,负气将公文纸袋向黄锦膝上一扔:“那就不看。我不看,谁也不看。你带他们去玉熙宫,当面呈给皇上。里面要是有亵渎圣上的话,你担罪。”

“担不担罪也是皇上说了算。”黄锦拿起膝上的急递慢慢站起了,“还有一件事咱家顺便告诉陈公公和二位公公,这十几天司礼监益发没有规矩了。我们几个还没发话,有些奴才就在外面折腾杨金水了。那个叫小五子的居然还顶我的嘴,我已经把他发到上驷监去了。”

陈洪立刻站起了,望向黄锦。

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也都紧张地望向二人。

陈洪望了黄锦好一阵子,突然转了笑脸:“该。这些奴才也是该整治整治了。”

“有陈公公这句话就好。”黄锦也露出一丝笑容,接着转对跪在地上的两个锦衣卫吩咐道,“跟着我去玉熙宫,皇上要问话。”

“是。”两个锦衣卫磕了个头,站起来,跟着黄锦走了出去。

望着黄锦离去的背影,陈洪再也憋不住胸口那口恶气,吼道:“杨金水呢!怎么还不押进来!”

杨金水早被抬在值房内院树荫下候讯,听陈洪这一声吼,竹帘掀开,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抬着他进来了,已经换上干净衣服,手上也已经没有再戴铐子,连同椅子放在了屋子中间。

两个行刑太监放下椅子便退到了值房门口,站在当值太监那头的身边。

陈洪的目光立刻像两把刀子向杨金水刺去。

另外两个秉笔太监向他望去。

两个太医也向他望去。

杨金水仍然抬着头两眼痴痴地望着上方。

“都到宫里了还装什么装?看着我!”陈洪厉声喝道。

杨金水还是那个样子,两眼望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进来,把他的头按下,让他看着陈公公!”那石公公望向站在门口的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

两个行刑太监又走进来了,一个站在椅子后面捏紧了杨金水的双臂,一个站在他的身侧一只手托着他的下颌一只手压在他的脑后,把他的头按下来朝着陈洪。

陈洪死死地盯着杨金水的两眼,杨金水头按下了两只眼仍然望着上方。

陈洪动了气:“宫里的刑法你也知道,是不是要尝尝味道才肯不装了!”

杨金水依然那个样子。

“动刑!”陈洪大喝了一声。

那石公公原就怕陈洪在这里给杨金水动刑,这时隔着一把椅子把身子靠了过去,伸过头来,低声说道:“万岁爷还没问话呢,现在动刑只怕不妥。”

陈洪咽了口唾沫,望向了两个太医:“你们给他瞧瞧,是真是假可不许护着他!”

两个太医立刻站起了,一边一个走到杨金水的椅子边,搭上他两手的脉。

离开玉熙宫也才三刻时辰左右,带着两个锦衣卫折回来,黄锦便知道又有了新的情形,大殿的门紧闭着,两个当值太监一左一右守在那里。

“你们先在阶下候着。”黄锦嘱咐两个锦衣卫,自己登上了大殿的石阶。

两个当值太监默然向他行礼。

黄锦压低了声音:“谁来了?”

一个当值太监用手半捂着嘴,凑到黄锦耳边低声禀道:“回干爹,徐阁老来了。”

黄锦:“知道什么事吗?”

那个当值太监:“拿着一份六百里急递,好像是浙江送来的捷报。”

黄锦脸上立刻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转过头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胡宗宪又打胜仗了……”

一个当值太监已经用自己的袖子将原就洁净的大殿门坐墩飞快地擦了,对黄锦说道:“万岁爷传了旨谁也不让进去,干爹先在这儿坐坐吧。”

黄锦便在殿门的坐墩上坐下了。

摆在御案上的那份六百里急递果然是胡宗宪督戚家军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

嘉靖显然已经看过了那份捷报,也显然还未对这份捷报作任何表示,手里拿着那面有手掌般大的单面老花圆形眼镜在殿内顾自走着。

徐阶低头站在御案一侧,静等着嘉靖发话。

绕着精舍走了一圈,嘉靖又踱回到御案前,望着那份捷报,终于开口了:“汉高祖不读书,诗却比那些读书人作得好。最好的是哪一句?”

徐阶当然明白:“回圣上,臣以为当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句最有帝王气象,最有苍生之念。”

“胡宗宪算得猛士吗?”嘉靖反问。

徐阶从容答道:“赵贞吉的奏疏里说得很明白,这一次台州大战,胡宗宪亲临前敌,不避炮矢,堪称忠勇。”

嘉靖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诚。

徐阶知道应该将头抬起来了,恭迎询望,满脸都是真诚。

嘉靖便不再看他,又拿着那面单面圆花镜对着捷报一行一行看着,嘴里又突然冒出一句:“那赵贞吉算不算得猛士?”

这便不好答了,徐阶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回圣上,赵贞吉只是给前方供给军需。”

“前方是胡汝贞,后方是赵贞吉。”嘉靖依然在一行一行看着捷报,“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个贞。贞者,不二也。对此东南二贞,你怎么看?”

庙堂的大学问就在应对,徐阶的学问此时显露出来:“回圣上,孔子曰‘凤兮凤兮’,终是一凤。胡宗宪对大明对皇上是不二之贞,赵贞吉对大明对皇上也是不二之贞。”

嘉靖:“但愿二贞不二,外除倭患,内肃吏治,东南不再生乱子。”

徐阶只好又把头低下了:“皇上圣明。臣启奏皇上,内阁是否立刻准赵贞吉之请,票拟一份给前方将士请功的单子?”

嘉靖:“有功便跑不了,也不急在今日。当值去吧。”

徐阶后退一步跪了下来:“臣遵旨。”磕了个头爬起退出了精舍。

嘉靖不再看那份捷报,将单面花镜往捷报上一搁,出神地望向了蒲团旁那口铜磬。

两个锦衣卫被黄锦领着走到了大殿通往精舍通道的纱幔外边。

黄锦站住了:“你们先在这里跪候。”

“是。”两个锦衣卫轻声应道,立刻跪了下去,趴在那里像两块石头。

黄锦手里捧着那封急递向精舍那道门走去。

平时伺候嘉靖,黄锦都是身着便服出入精舍,一如家奴里外忙活,进出也就无须见面就拜。今日因是廷事,他穿着秉笔太监的大红朝服,双手捧着急递,走进去便欲跪下,可猛一见嘉靖便是一惊:“哎哟,我的主子万岁爷,这个活怎么能让主子干!”说着慌忙将那封急递放上御案,奔了过去。

嘉靖这时竟蹲在蒲团之旁,用一块雪白的淞江面巾正擦那口铜磬!

黄锦奔过去了,嘉靖却仍蹲在那里擦着铜磬,黄锦慌忙撩袍跪下:“主子,主子,让奴才来擦吧!”

“杨金水押进宫了?”嘉靖只是挪了一下身子,擦着铜磬的另一面问道。

黄锦便只好跟着膝行了两步,一边伸手去讨那块面巾,一边答道:“是。杨金水在巳时初押进的宫。主子,让奴才擦吧。”

嘉靖照旧擦着只是问话:“这么巧,赵贞吉的急递也一同到了?”

黄锦讨不着那块面巾,知他心情不好,额上已然滴出汗来,见他如此发问更应明白回话:“回主子万岁爷,杨金水昨夜押到潞河驿,赵贞吉的急递便追到了,因此一起送进来的。主子等了半个月,快看奏疏吧,法器让奴才来擦。”说着又将手伸了过去。

嘉靖停了手,站了起来,却没将面巾给他,而是信手一扔,那块面巾恰好扔在御案上那封急递和那份捷报旁边:“半个月前就该让朕看的东西,这个时候送来朕不看也罢。”也不擦手,走到蒲团前先拿起了横卧在蒲团上的那根磬杵,盘腿坐下:“审杨金水去。”

黄锦跪的那个位子刚好被铜磬隔着,只能看见嘉靖的侧面,干咽了一口,还是说道:“启奏主子,解押杨金水的人奴才也带来了,正在外面跪候。杨金水的事主子是不是要先问问他们……”

嘉靖:“朕已然说了,审杨金水去!”

黄锦知道再不能说话了,只好叩下头去:“是,奴才遵旨。”爬了起来,向精舍外走去。

两个锦衣卫依然石头般趴在纱幔外,黄锦走过来了,低声说道:“起来,跪到殿外去。皇上什么时候叫你们,就什么时候进去。”

“是。”两个锦衣卫也压低着声音答道,爬起来跟着黄锦向大殿门口走去。

突然精舍里“当”的一声,黄锦的脚立刻停住了,两个锦衣卫也立刻杵在那里。

紧接着“当当当”一阵击磬声,黄锦听出了皇上心里的烦躁,轻叹了一声,慢慢走出了殿门。

两个锦衣卫也如履薄冰般跟出了殿门。

大殿的门立刻被外面的当值太监进来拉上了。

刚才那一阵脆响的击磬声已绕梁而去,偌大的玉熙宫又归于沉寂。

嘉靖打坐的蒲团本是设在一座三层八角的台子上。最上一层取的是乾卦,乾卦数“九”;最下一层取的是坤卦,坤卦数“一”;中间那层便是乾坤中间那个“五”数。蒲团便是九五之尊!台子的八角自然应对八卦,也便是他平时看似随意踱步,实则踏问吉凶的卦位。

徐阶送来了浙江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黄锦又送来了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他没有立刻准奏徐阶票拟请功的单子,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次重审的供词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封浙江八百里急递报来的供词依然纹丝未动摆在御案上。

嘉靖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思,就是不去拆封那份供词。

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禁不住向御案那份供词望去。接着他将横卧在膝上的磬杵拿起敲击了一下台子旁的铜磬。“当”的一声中他伸开了腿从蒲团上下来了,走下三层台阶,手握磬杵两眼望着上方,脚踏台子八角旁的卦位走了起来。

铜磬发出的余音消失了,嘉靖的脚也停了,他低头望去。

——自己的双脚正踏在“≡”乾位上。

嘉靖的眼睛一亮,伸过磬杵又在铜磬上敲了一下,跟着这一声磬响,他又两眼望着上方,绕着台子的八角脚踏卦位走了起来。

第二声铜磬发出的余音又消失了,嘉靖的脚又停了,低头慢慢望去。

——双脚又踏在“≡”乾位上。

嘉靖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兴奋,再不犹疑,大步向御案走去。

他拿起了朱笔,在一纸御笺上先连画了六横——“≡”,这便是乾卦!

接着他在乾卦下方的御笺上挥笔写下了卦词:“乾元亨利贞”!

他的嘴角有了笑纹,眼中的光也格外的亮,搁下笔拿起了那份八百里急递的供词,望向了封面。

封面上是赵贞吉的亲笔字迹:右边第一行写着“急呈司礼监转奏我”,中间一行抬头两格写着“皇帝陛下御览”,左边一行降格写着“臣浙江巡抚赵贞吉沐手跪拜”。

接着他又翻转过来,就着南窗的阳光仔细望向奏封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

这便看不太清楚了,他信手拿起了搁在捷报上的那只单面花镜凑到左眼前,再向烤漆上的封印看去。

——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透过花镜,终于看清那方封印上印着“淳安县署海瑞”六字!

嘉靖刚才的兴奋和笑容又被一层狐疑蒙上了,他略想了想,拿着这份急递,又顺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坛走去。

走到神坛的火烛前,他将急递的漆封伸到火烛的上方开始熔烤。

就在神案上,嘉靖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开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

这时开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干了,他这才从里面将一摞厚厚的供词掏了出来,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