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谋楚计

而此时,黄歇在宫外被赵国副使赵维约走的消息也很快传进了宣室殿。芈月微一沉吟,许久以来的疑惑忽然变得清晰了,当下便道:“来人,去赵人馆舍,有请公叔维入宫。”

缪辛问道:“太后意欲如何?”

芈月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你们听我号令,若我击案,便要将他擒下!”

缪辛一惊:“太后猜他是……”

芈月长叹:“但愿他就是我猜的那个人,若能够生擒了他,秦赵格局,当可一变……”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惊,下令道:“你速派人去城门处,关上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城。”

缪辛领命匆匆而去,旋即蒙骜便率人去了赵人馆舍,声称太后有旨,请公叔维入宫饮宴。

果然此人已经不在,平原君赵胜推说赵国刚刚来信,令赵维回去了。

蒙骜心知不对,当下便追去了城门,却得知在城门关闭前,便已经有一队赵人刚刚出城。他拿了手令,开城去追,已经无法追上了,无奈之下,只得回报芈月。

芈月得报,冷笑道:“果然跑了。”

庸芮正好被芈月召来,见状叹道:“这样看来,他果然可疑。”他看向芈月,问道:“太后以为此人到底是谁?”

芈月后悔道:“我怀疑他就是赵主父。”她想起那一晚和对方在云台之上对饮,说起吴娃之事,自己曾试探着问他“吾与吴娃孰美”,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只说“山妻最美”,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怀疑了。想到他居然在自己面前耍这种小花枪,气得击案怒骂:“竖子敢尔!”

庸芮一惊,也叫道:“当真是赵主父?可惜,可惜没能将他留下,反而让他在咸阳城中逍遥一回。就怕他回去以后,会对伐楚之事有所影响。”

芈月道:“事不宜迟,叫蒙骜这边派兵搜查,另一边,就动手。”

庸芮道:“是,臣这就去。”

芈月见庸芮远去,怒气不息,一捶几案叫道:“拿地图来。”看来,对赵国的攻击,也是要提到日程上来了。

韩国使臣尚靳听说赵人出事,吓得连忙入宫求见。

南箕引着尚靳走在宫巷中,尚靳问道:“听说赵国使馆出事了,不知公公可知道原因吗?”

南箕呵呵笑道:“奴才不知。”

尚靳又道:“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听说那个赵国副使,乃是赵主父白龙鱼服,乔装改扮。”

南箕道:“多谢尚子告诉奴才,怪不得太后她……”

尚靳道:“太后怎么样了?”

南箕道:“尚子猜猜看?”

尚靳道:“太后想是十分震怒了?”

南箕只笑而不语。

侍女引着尚靳走上宣室殿台阶,坐在芈月的对面。

此时黄歇已去,芈月正自沉吟,尚靳看芈月的脸色不太好,温柔相劝:“太后的脸色不太好。”

芈月道:“你看出来了?”

尚靳道:“臣愿为太后分忧。”

芈月道:“你怎么为我分忧?”

尚靳道:“太后但有所命,臣无不遵从。”

芈月道:“还是尚子深得我心。若是我想让尚子从此留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尚子能答应吗?”

尚靳道:“臣不胜欣喜。只是……”

芈月道:“只是什么?”

尚靳道:“只是臣出行之日,韩王再三托臣转达他对秦国的期盼之情,如今楚国困我雍氏之地已经五个月了,不知道家中老小可安。臣有心服侍太后,若能够后顾无忧,岂有贰心?”

芈月轻笑道:“我对尚子求的是私情,尚子要我回报的却是一国之兵啊。这真不公平,难道尚子就不能单就你我之情,给我作一个回答吗,非要挟着其他的条件不成?”

尚靳道:“臣一心只为了太后着想,太后反不领情吗?秦国出兵,非是救韩国,乃是自救啊!”

芈月道:“何出此言?”

尚靳道:“韩之于秦也,居为隐蔽,出为雁行。臣听说,当年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国,宫之奇曾言‘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韩秦之间,也正如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前车之鉴啊。”

尚靳本就长得唇红齿白,他说到“唇亡齿寒”四字时,眉梢眼角,唇齿之间,仿佛透着无限暧昧。

芈月缓缓站起,走到尚靳面前坐下,轻声呢喃道:“唇齿相依吗?尚子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比喻呢。那我也给尚子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尚靳道:“臣万分期待。”

芈月附在尚靳的耳边轻轻说道:“我当年侍奉先王的时候,先王把他的大腿,压到我的身上……”

尚靳的身体微微颤抖,耳朵也烧红起来,脸色更是白里透红,颤声道:“后来呢……”

芈月道:“我觉得,他真重啊。可后来,他把整个人都压到我的身上来的时候,我却不觉得重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尚靳的脸更红了,连脖子都开始发红,颤声道:“因为,因为……”

芈月道:“因为那个姿势,对我有好处啊,让我觉得开心啊!尚子,你以为呢?”

尚靳的呼吸开始沉重,整个人也瘫坐到席上,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要缓解一下。他听得出芈月的意思来,可是,他到底是要答应,还是不答应,是等芈月说出来,还是自己主动邀请呢?

他正在天人交战之际,芈月忽然笑了,尚靳一凛,猛地抬头,忽然灵感涌现,入秦以来他与芈月所有的交谈往来一一涌上心头。

也就是这么电光石火一刹那,尚靳明白了一切,乱跳的心平静了下来,苦笑道:“太后莫不是在耍弄为臣?”

芈月轻叹一声:“尚子是个君子,韩王不应该派你来。”

尚靳咬了咬唇,不服道:“为何不该?”

芈月轻叹道:“你说,我若出兵韩国,兵不众,粮不多,不足以救韩。若想救韩之危,就要有足够的兵马粮草。这日费千金,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可言呢?韩国能够交出什么,有什么能让我开心的呢?”

尚靳心上重击,额头的汗终于滴了下来,失声道:“太后是想要……”

芈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尚靳,忽然笑道:“我想要……韩国真正的诚意。”

尚靳闭了闭目,又睁开,他已经冷静下来:“太后要的是城池,还是玉帛财物?”

芈月嫣然一笑,托起尚靳的下颏道:“国与国之间,想要得到好处,就得付出利益。可是人与人之间,还是讲情谊的。我很喜欢你,只不过不愿意你以韩国使臣的身份来见我。你若想离开韩国,可以投我秦国,我必委你以重任。”

尚靳羞愤交加,站起来向芈月一拱手道:“多谢太后教训,臣——告辞了。”

芈月懒洋洋道:“你要回韩国去吗?”

尚靳已经转身往前走,听到这一句也不回头,背对着芈月道:“是,臣要回韩国去,去雍城,去作战。臣在咸阳,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日。”

芈月道:“当真不考虑我的建议?”

尚靳苦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臣感谢太后不嫌臣愚钝,还肯花费时间逗臣玩。在太后身边学到的,臣会铭记终身的。”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庸芮从后面转出来,轻叹道:“我这会儿倒有些欣赏他了。”

芈月道:“好了,你也应该去做你要做的事了。”

庸芮会意,一揖而出,便去了楚质子所居馆舍。

此时太子横尚在为当前事态的变化而高兴,正问:“子歇何在?”

随从回报道:“太子,太后请黄子入宫饮宴。”

太子横会意地道:“哦,她又请他入宫了……”两人相视一笑,笑容意味深长。赵国使臣走了,韩国使臣也走了,秦太后此时请黄歇入宫,是为了何事,实是令人遐想无限。

正在此时,一随从进来回报:“太子,庸芮大夫来了。”

太子横知道庸芮是芈月心腹之臣,收过自己的礼,亦帮过自己的忙,忙道:“快请。”

却见庸芮走进来,笑道:“恭喜太子。”

太子横一喜:“何事之喜?”

庸芮神秘笑道:“太后对太子,十分看重。”他虽然口中说着稀松平常的话,但神情间的含义,却远非如此。

太子横细瞧他神情,心中一动:“莫不是太后答应……”虽然秦楚联姻,楚公主已经嫁为秦王后,但秦国这边却一直托词说公主太过年幼,拖延至今仍未出嫁。

却说太子横之妇刚好于半年前病逝,太子横便有心钻营,欲娶秦公主为妻,以断了郑袖和公子兰母子夺嫡之念,此时见庸芮神情,这件事似有了好的方向,当下心中一喜,低声问道:“当真?”

庸芮左右一看,道:“此处不便,不如我们到外面饮酒如何?”

太子横亦知自己身边未必没有郑袖细作,忙答应了一声,只带了四个心腹,便与庸芮走了出去。他身为质子,秦国自然是负有保他性命的责任,且庸芮亦带着侍卫,自忖咸阳之内,应该无碍。

两人去了馆舍对面一家昔日去过的酒肆,对坐而饮。

太子横敬酒道:“庸大夫,在咸阳这些日子,一直多亏庸大夫照顾,横当敬庸大夫一杯。”

庸芮道:“太子客气了。庸芮只是喜欢交朋友而已,太子龙行虎步,乃是帝王之相,此时虽然困于一处,将来必会成就一番事业。”

太子横笑道:“哈哈哈,庸大夫过奖了。”

庸芮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道:“太子,驿馆人多嘴杂,不便说话。所以约太子到酒肆,避开闲人,实是有一则要紧事要告诉太子。”

太子横道:“什么事?”

庸芮凑近太子横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郑袖夫人派人秘密潜入咸阳,想要制造事端……”他正说到此,忽然一把短刀从他们的耳边飞过。

庸芮惊得站起,就见一群军官,手中提着酒瓶子,喝得醉醺醺地撞进来,叫道:“掌柜,打酒,打酒。”

庸芮大怒道:“放肆,这把刀是谁的?”

一个军官醉醺醺地叫道:“是你爷爷的,又怎么样?不服,来比画比画!”说着,就抽出刀来冲着庸芮砍过去。

庸芮见是个浑人,只得闪身避过,一边对太子横道:“太子,我们走吧。”

太子横连连点头。不料那军官本就喝高了,见庸芮闪避,一转头刀子又冲着太子横砍过去。太子横举起案几一挡,那军官退后两步,庸芮在他背后踢了一脚,他的头撞在柱子上,晕了过去。

众军官立刻沸腾了,这批人显见是下级军官,皆是粗鲁无礼的模样,应是吃多了酒。想是不知什么从酒宴归来,犹嫌不够,一齐拥入酒肆来添酒。此时见同袍晕了过去,便喝道:“好家伙,敢对咱们动手,弟兄们,上啊!”

这些浑人都是说不清道理的,庸芮与太子横无奈,只得拔剑与他们相斗,两人侍从也加入,顿时变成一场混战。

混乱之中,忽然有人惊叫道:“杀人了,杀人了,武大夫被人杀了……”

人群散开,就见太子横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手中的剑血淋淋的,一个军官倒在了他的剑下。

众军官见状,都慌了起来,立时作鸟兽散。

太子横慌了,忙扔下剑,求救般地拉住庸芮:“庸大夫——我、我真没杀人啊,此人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撞到我剑上来了……”

庸芮左右一看,忙一拉太子横道:“快走。”

太子横身不由己地被庸芮拉着向外走,一边还分辩道:“我、我是不是要等廷尉来分辩一二?我这一走就更说不清了。”

庸芮顿足道:“你傻啊,这群人分明是冲着你来的。”

太子横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庸芮道:“今日这些浑人来得稀奇,而且摆明了是冲着我们来的。我猜这必是郑袖的阴谋,见你我出门,就让人通知他们来此。借此制造混乱,再陷害你在咸阳杀人,将你害死在秦国。”

太子横顿时醒悟,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立刻慌了手脚,叫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庸芮道:“唯今之计,只有速速离开咸阳,潜逃回楚,再作打算。”

太子横大惊:“离开咸阳,潜逃回楚?”他被这一句话打击得整个人都蒙了,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庸芮道:“正是。否则的话,你留在此地,若叫廷尉抓住,混乱之中将你害死,岂非有冤无处诉?太子,速速回楚,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安全。”

太子横悚然而惊,拱手道:“多谢庸大夫救命之恩。”当下匆匆别过庸芮,转回馆舍便要收拾东西,轻车简从,迅速离开咸阳。

他的随从不安,问道:“太子,要不要等公子歇回来再行商议?”

太子横顿足道:“来不及了。我先走,你留下,跟子歇说明情况,叫他随后追上。”

见太子横的马车出了咸阳城,庸芮静静地目送他远去,意味深长地笑了。

黄歇自得知赵雍之事,心中不安,却又被赵雍拿话逼住,不便直接告诉芈月,正踌躇之时,却遇到芈月派人请他入宫。他一路走来,已经于走廊上看到芈月调兵遣将之举,进了殿内,两人相见,黄歇便问:“你知道了?”

芈月一怔:“子歇,你也知道了?”

黄歇道:“我看到你派蒙骜找赵维,想来你已经怀疑到他了?”

芈月道:“我猜……他乃是赵主父雍,是也不是?”

黄歇轻吁了口气,点点头。

芈月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黄歇道:“今日。”

芈月道:“你今日进宫前被赵雍截走,就是因为这件事?”

黄歇苦笑道:“是。我本是有些怀疑,没想到他却自己找上我,还一口说破自己的身份,倒逼得我不得不为他保守秘密。直到回馆舍之后,我听到蒙骜在搜赵人馆舍,才猜到你可能已经怀疑,特来证实。”

芈月苦笑道:“你啊!”

黄歇道:“你怪我不曾及时告诉你吗?”

芈月摇头道:“不,若没有你怀疑到他,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说起来,你实是帮助了我。”

黄歇道:“他说,秦韩要签订盟约,但不是和尚子,而是和韩国下一个使臣。”

芈月叹息道:“看天下诸侯,能与我为敌手者,唯赵主父也。”

黄歇道:“你,要自己多加小心。”

芈月道:“我明白。”

一时之间,两人竟是无语。

芈月咳一声,岔开话头,又说了一些闲话,便令侍女开了宴席,一直饮宴到月上中天。

黄歇一曲玉箫吹奏完毕,望了望天:“天色不早了,我也应该走了。”

芈月看着黄歇,有千言万语不能言讲。她知道他这一去,也许是永远不会再见了,依依不舍道:“子歇,你再留一会儿吧。”

黄歇一怔,道:“我明日还能再进宫,今日已晚,我也该走了。”此情既然无法再续,何必徒添暧昧?芈月已经是大秦太后,她要如何做,他管不了,但他至少还能够管得住自己。

芈月看着黄歇,不胜唏嘘:“子歇,上天真是不公平,你我之间,永远掺杂着太多太多不能在一起的事情。”

黄歇叹道:“人生在世,就是这么无可奈何。”

芈月语带双关,道:“我希望你能够体谅我的无可奈何。”

黄歇并不明白,亦叹道:“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芈月不语,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夫子怎么样了,你下次见了他,就说请他原谅我这个弟子吧。”

黄歇已经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诧异道:“怎么?”

芈月叹道:“不过他就算不原谅,我也无可奈何。该做的事,我还是得做。”

黄歇陡然站起来:“你做了什么?”

芈月也站起来,却只是转头走入殿内:“天色不早了,子歇,你也早些回去吧。”

黄歇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握紧手中的玉箫,不顾宫人引道,自己径直跑了出去。他出宫上车,一路急急回到馆舍,却发现太子横及其心腹随从已经不见,诧异问道:“怎么回事,太子呢?”

便有留下的随从答道:“太子已经走了。”

黄歇道:“太子走了,去哪儿了?”

随从道:“太子在酒肆与人发生争执,失手误杀了一名秦国大夫,他恐这是郑袖夫人的阴谋,要陷他于秦狱……”

黄歇已经明白:“所以他跑了?”

随从战战兢兢道:“是。”

黄歇愤怒地捶向板壁,道:“他这一走,才是真正中了别人的阴谋!”

随从听了他这话,也慌了神,问道:“子歇,那怎么办?”

黄歇一顿足,道:“我去追他。”

说着就要转身出门,那随从忙叫道:“子歇,天色已晚,如今只怕城门已关。”

黄歇一怔,这才恍悟为什么芈月要留他到月上中天之时才放他离开。然则已经来不及了,她既是存心将自己诱入宫中,再将太子横逼走,只怕自己此时想要出城,也是不可能了。

他犹不死心,还是走了出去。果然,他往芈戎、向寿、魏冉、庸芮等人府上,欲求出城令符,这几个素日与他交好的秦臣,俱都表示不在府中。

他再去秦宫,宫门已闭,守卫更是以没有旨令不敢惊动为名,拒绝传报。

他只得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门一开,便赶了出去。如此一路策马疾驰,奔波数日,一直赶到江边。两人当日下船的码头所备归楚之用的楼船俱已不见,只剩下几只小舟。

留下的一名护卫见了黄歇忙行礼道:“黄子。”

黄歇急问:“太子的楼船呢?”

护卫道:“太子已经坐楼船离开了。”

黄歇心一沉,一路急赶,还是迟了一步。

那护卫道:“太子留下小人,便是等黄子一起回楚国。”

黄歇不禁回头,遥望秦关道,路途迢迢,远至天边。他知道,秦楚的和平期已经结束了,当下叹息一声,上了小舟,往南而去。

公元前301年,秦国以楚太子私逃为名,撕毁秦楚盟约,联合齐、韩、魏三国,共同攻打楚国,攻下楚国重丘。次年华阳君芈戎率军再攻楚,陷襄城,杀大楚将景缺,斩首二万,及后,又攻下楚国八个城池。

楚国濒临全面危机。

章华台中,一片惊惶。

郑袖不住悲号:“大王,大王,您还要庇护太子到何时啊?如今四国联兵,我们再不想想办法,就不得了啦!”

楚王槐脸色发白,坐在那儿,不停喃喃骂道:“逆子,逆子!”

靳尚满头大汗地进来,叫道:“大王,大王,若再不采取行动,秦人就要兵临城下了。”

楚王槐长叹一声:“此事也许尚有可挽回的余地。靳尚,你去秦国,跟秦人解释一下。秦楚素来交好,太子之事,实是事出意外,若能够转圜,寡人不惜代价。”

郑袖一甩袖子,哭道:“还解释什么?分明是太子闯的祸。太子身为质子私逃回国,这才导致弥天大祸,如今只要把太子送回去就行了。”

靳尚得了秦人私下的信息,心中计较已定,只是这场戏却要做得十足,才能如愿,当下只抹了把汗,道:“夫人,秦国既然宣战,这事情就已经闹大了,光是把太子献出去是解决不了的。”

郑袖顿足道:“那他们还要什么?哎呀,可怜我子兰婚事在即,却遇上这种事儿,这教他怎么办,怎么办啊?他怎么会摊上如此无良无能的兄长?细想一想,真是叫人肝肠寸断啊。”

楚王槐只得安慰她道:“好了好了,寡人必不会让你吃亏。”转问:“靳大夫,秦人是什么意思?”

靳尚赔笑道:“秦国使臣说,太后一直从中斡旋,想保住秦楚联盟。可是秦国朝臣不太相信楚国的诚意,而且太子自到咸阳,一直不肯表现出与秦国的友善来,所以秦国君臣对秦楚联盟有些猜忌。太后也已经尽力了,无奈此事还得我们楚国的配合。太后的意思,最好能够让两国国君再行会盟一次,解释清楚误会,也省得被人从中做手脚。”

楚王槐一怔,顿时沉吟。

郑袖拉着楚王槐撒娇道:“大王,大王,怎么办啊……”

楚王槐长叹一声道:“这个逆子虽然诸事不成,但终究是寡人的儿子,说不得,寡人也只有为他收拾残局了。”

郑袖大急:“那就这样放过太子?”

靳尚眼见郑袖要坏事,连忙给郑袖使眼色。郑袖见状一怔,便没有继续撒娇,只不动声色,哄住了楚王槐,便出门径直去了偏殿。

果然她一坐下,靳尚便匆匆追上来解释了:“夫人,臣有事要回禀夫人。”

郑袖看了看,挥手令宫女们退下,斥道:“我说你今天怎么专与我唱反调,到底是何原因,你须说个清楚!”

靳尚道:“夫人,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秦国如今内部乱成一团,太后急需大王前去会盟,证明秦楚联盟的稳固。所以,大王这一趟,可是必要去的。”

郑袖不悦:“哼,太子闯下的祸,凭什么让大王出面,便宜了太子?”

靳尚道:“夫人,当前必要先解决与秦国的争端,否则,公子兰的婚事,可就要被耽误了。”

郑袖一惊,有些醒悟,但终究还是不甘心:“那太子呢,就这么放过他?就凭这件事,也应该废了他。可恨大王对这样的逆子还是慈父心肠,纵骂了他一百回,到临下手时,每每不肯,真是恨煞人也。”

靳尚赔笑道:“夫人,臣倒有个主意。”

郑袖问:“什么主意?”

靳尚道:“老令尹他……”

郑袖一听“老令尹”三字便郁闷,摆手:“休要再提,这个老厌物,一直护着太子,害我多少次功败垂成。”

靳尚赔笑道:“臣是想,老令尹是反对我们和秦国联盟的,这些日子一直提议与齐国结盟,瓦解秦人与其他三国的联盟。不如夫人就建议大王,让太子再去齐国为质。”

郑袖白他一眼:“这算什么主意?”

靳尚奸笑道:“若是太子在齐国再出点事儿……”

郑袖兴奋地击掌:“大善!”

靳尚眨眨眼:“就算他命大能够再逃回来,但一个太子为质两次,惹翻两个国家的话……”

郑袖得意地笑道:“那他也没有脸再继续做这个太子了!”

两人计较已定,便哄劝楚王槐令太子出齐国为质,并同意与秦人会盟,以退为进。楚王槐听得一不用继续交战,二不用杀太子废太子乃至将太子交与秦人赔罪,顿觉得这主意甚好,皆都允下。

次日旨意一发,群臣皆惊。

黄歇自回来之后,便要将事情禀告楚王槐,无奈楚王槐已受郑袖之惑,只说黄歇为了维护太子横而编造理由,反将太子横软禁,又令黄歇战场立功折罪。

黄歇无奈,又去求见昭阳,将秦人阴谋说明。昭阳这时候倒听进几句他的话,一边顶住了朝上废太子的汹汹之议,一边坚持不肯与秦人妥协,不料面对战场上接二连三的败绩,楚王槐终究还是顶不住压力,直接宣布要入秦和谈。

黄歇此时正在前线作战,闻讯匆匆回郢都,求见楚王槐。

内侍报进章华台,未到楚王槐耳边,先报与郑袖知晓。郑袖冷笑道:“此必为太子求情。传下去,以后黄歇若要求见,都说大王没空。”

一连数次,黄歇求见楚王,均不得入见,直至有内侍善意地提醒:“黄子,您就别等了,您无非是为了太子求情,这事儿,是不会有人给您通报到大王身边的。”

黄歇顿足道:“我非是为了给太子求情,乃是为了秦国的事……”他说到这里猛然醒悟,顿了顿足,转身急忙而去。

他这一去,便直闯入昭阳府。

昭阳身着便服,正在廊下看书,见黄歇闯入,不悦地放下竹简斥道:“子歇,你太无礼了,当我这令尹府是什么地方?”

黄歇跪下赔礼道:“是黄歇鲁莽,只是事关楚国安危,大王安危,当此之际,唯有老令尹才能够力挽狂澜啊!”

昭阳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歇直截了当地说:“大王敢入秦,是以为秦太后心系我楚国,所以有恃无恐。可是依臣看来,未必如此。太子杀死秦国大夫,是秦人阴谋,如今秦王送来书信,邀大王前去会盟,必会对大王不利。靳尚受了秦人的贿赂,郑袖夫人为了公子兰与秦国联姻,都会想尽办法让大王赴秦会盟。臣只怕,大王会有危险。”

昭阳就要站起,黄歇连忙扶着他,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扭过头问黄歇道:“秦国的太后,不是我们楚国的公主吗,为什么你会怀疑秦人的诚意?”

黄歇想着向氏之事,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沉默片刻,才说道:“在下以为,一个人坐到高位上以后,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就只能从她的利害出发,跟她的血统无关,也跟她的感情无关了!”

昭阳默默点头,低声道:“是啊,是这个道理啊!”

黄歇道:“令尹!”

昭阳忽然提高了声音:“来人,备我的冠服,我要进宫见大王。”

黄歇深施一礼:“令尹高义,黄歇佩服。”

昭阳咳嗽了两声,忽然道:“唉,也许我当日赞同靳尚放逐屈子,是个错误。”

黄歇惊喜道:“令尹的意思是……”

昭阳拍了拍黄歇的手,叹道:“唉,我老了,朝中不能只有靳尚这样的人。我会尽量说服大王,让屈子尽早回朝。”

黄歇长揖到底,知道这个老人虽然曾经贪势弄权、刚愎自用过,但却不是靳尚之流,一旦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机,便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当下百感交集,最终只说得一句:“多谢令尹。”

昭阳走进章华台时,楚王槐正展开了秦人递交的国书审看,见昭阳到来,忙让人扶他坐下,问道:“令尹,您看此事如何决断?”

昭阳颤巍巍地说:“大王,但不知这国书写的是什么?”

楚王槐道:“秦王的信上说,秦楚本为兄弟之邦,黄棘会盟出自诚意。但太子杀死秦国重臣而潜逃,伐楚只为朝臣愤怒难平。如今他已经劝服朝臣,欲与寡人在武关会盟,再订盟约。”

昭阳大惊:“大王,万万不可!秦人狡诈,黄棘会盟,在秦楚中界之地,当日秦国元气未复,大王拥兵往返,自无危险。如今武关已入秦境,且秦国今日已经恢复元气,若是大王入了秦国,只怕将有不测!”

靳尚却在一边劝道:“这次本来就是我们楚国理亏在先,幸而秦王母子一力周旋,这才能够重订盟约。如果大王不去,岂不是说我们楚人心虚?那时候和秦国的关系可真是不可收拾了。”

昭阳惊诧地看着靳尚,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敢反驳他,一时大怒,举起手中的鸠杖打向靳尚:“住口!我看你是收了秦人的贿赂,才不把大王的安危放在心上!秦人向来无信,大王,可还记得当年张仪三番五次来骗我楚国,秦国乃是虎狼之邦,素有吞并诸侯的野心。他们反复无常,绝无诚信可言。臣以为,大王不可去秦国!”

靳尚不敢与昭阳顶撞,只敢躲避着他的鸠杖,求饶道:“老令尹,您息怒,您息怒。”

他虽然在昭阳面前不敢硬来,却暗中给公子兰使了个眼色。于是公子兰上前,态度轻佻道:“令尹此言差矣,张仪那样的反复小人,这世间能有几个?而且当初张仪之所以刻意陷害我们楚国,难道不是因为和令尹结下的旧怨吗?”

昭阳这一生骄横,连楚王槐也要让他三分,哪里受得了一个小辈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还敢揭他的疮疤,不禁大怒,转脸斥道:“黄口小儿,也敢妄谈国事!”

公子兰顿时一脸委屈地看着楚王槐,撒娇道:“父王——”

不想楚王槐虽然也呵斥公子兰:“子兰,你少说一句。”但转头却对昭阳笑道,“令尹,你何必跟个孩子计较。”

昭阳气得浑身乱颤,大喝一声:“大王——”

岂料公子兰见有人撑腰,更加卖乖弄巧,抢着昭阳的话头叫道:“父王,张仪时我们与秦国虽为姻亲,但秦惠文王强势,王后也是使不上力。今时不同往日,像张仪那样的小人已经被逐出秦国。而今秦国执政的乃是我楚国的公主,秦王又是我楚人所生,而且秦王后还是我们的妹妹,这次来的使臣,又是叔父子戎,所以秦人对我们必是十分友好。如果我们不去,岂不是伤了友邦之心?也许更会令得秦国的反楚力量占了上风呢。”

楚王槐不禁点头道:“子兰说得有理。”

昭阳拄着鸠杖在地上用力一顿,厉声道:“大王,不可去秦国,不可……”不想他毕竟年纪大了,今天又被气到,这一时气血不继,说到一半,已经喘不过气来,手抚胸口缓缓坐地,神情痛苦。

楚王槐见状大惊,自己先跳了起来去扶住昭阳,叫道:“老令尹、老令尹,来人,快传太医……”

昭阳这一昏厥过去,便数日不醒,幸得太医尽力施救,数日之后才稍有好转。黄歇心中着急,却知道如今能够挽救楚国国运者,唯有这个老人了。当下只尽力在昭阳面前侍奉,以求能够在他好转之时,得他下令,召回屈原,解决危机。

不料这一日黄昏之时,忽然隐隐一阵鼓乐之声传来。

黄歇抬头,诧异地问道:“什么声音?”

老仆摇头道:“不知道。”

黄歇细细辨听,大惊失色:“不好,是《王夏》之曲,乃君王出入所奏。”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大王出京了,这是去——去秦国!”

他正欲放下药碗出门,昭阳也被这鼓乐之声吵得从昏迷中睁开眼睛,迟钝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黄歇扑到昭阳榻前,叫道:“这是《王夏》之曲,大王出京了,他这是一意孤行要去秦国了。”

昭阳一惊欲坐起,却体力不支再度倒下,狂咳道:“来、来人,取我符节。”

老仆连忙取来铜制符节,昭阳颤抖着把符节递给黄歇:“快、快追上大王,万不可令大王入秦。”

黄歇接过符节,狂奔而去。

昭阳向后一仰,一口鲜血喷出。

黄歇骑马赶到江边时,巨大的楼船已经缓缓起锚,楚王槐一行已经登舟,正准备起航而去。

黄歇欲闯进去,却被外面一重重的兵甲包围。黄歇举着符节喝道:“我奉令尹之命,求见大王,请立刻通报。”

一个军官看过黄歇的符节,一惊,连忙向内挤过重重兵甲,走到站在江边送行的大夫靳尚身边,低声禀报。靳尚眉头一皱,低声道:“速速将他拿下,不可让他见到大王。”

黄歇万想不到,自己尽力阻止楚王槐赴秦,竟会遇到这样的阻拦。他心中愤慨靳尚、郑袖这等奸佞的无耻行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楼船缓缓开走。

众兵将已得了吩咐,见楼船远去,顿时撒了手。

黄歇跪在江边,悲呼道:“大王——”他知道这一去,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