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郢都灭

秦军伐楚,兵分两路。一路由司马错率领,借送秦女入楚嫁与公子兰之名,混于嫁妆队伍中,一路上骗开关卡;另一路则由白起率军,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

五月初一,秦军攻入郢都,直抵章华台下。

白起、魏冉与芈戎率领手下站在章华台高高的台阶前,看着巍峨的宫殿,大步进入。一路上,见到无数宫女内侍仓皇奔逃。

芈戎更不理会旁人,率兵直入章华台。这个地方,他只有小时候来过,那一次,他目睹了楚威后滥施淫威,当着他姊弟的面,杖责女葵。

此后,他被送到泮宫学习,再也未曾踏足此地一步,然而幼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在他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挥之不去。

虽然离开了那个地方,但他知道,他的姊姊还在那个恶妇的手下受苦,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恐惧和压力之中。他知道她亲眼看见生母的惨死,她曾经被这恶妇暗算过无数次,溺水、下毒……无所不用其极。

他想起自己的养母莒姬,他本以为浴血沙场之后能够接她出宫安享晚年,没想到那恶妇却无缘无故地将她毒死,令她含恨九泉。

想到这里,芈戎更不犹豫,一脚踢开大门,大步迈进。

两边的宫娥内侍正在乱跑乱叫,看到这黑盔黑甲满身杀气之人,率着一支队伍凶神恶煞地破门而入,竟是吓得不敢吭一声,俱都跪了下来。

芈戎冷笑一声,长剑拔出,指向一个内侍,喝道:“威后何在?”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内殿,芈戎再不停顿,大步走到门前,一剑削下帘子,闯入内殿。

但见楚威后身着黑色寝衣,披散着满头白发,倚在几上半睡半醒,似乎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喧闹声了。门被打开,刺眼的阳光猛然射入,惊动了她,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满脸杀气的芈戎,竟是怔了一怔,似乎她这老迈迟钝的脑子,一时还回不过神,拍了一下几案叫道:“你是何人?好大胆子,竟敢闯进这里来……”

她身边的侍女女岚逃之不及,抖抖索索地扶住她叫道:“威后,不好了,是秦兵攻进来了。”

楚威后睁着老眼问:“你说什么?”

女桑附在她的耳边大声说:“秦兵攻进来了!”

楚威后猛地坐起来,厉声喝道:“你胡说,秦兵为什么要攻进来?秦国、秦国不是姝在做母后吗……”

芈戎大笑一声:“老毒妇,你那小毒妇女儿,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被处死了!”

楚威后大惊站起,又跌坐在地,失声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芈戎看着楚威后,想起昔年这毒妇高高坐在上首,威仪十足,任意发威,如同神祇。可是眼前的楚威后,一身皱巴巴的黑衣,满头白发散乱,苍老不堪,形如鬼魅。

楚威后直瞪着芈戎和随后跟入的魏冉,似乎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忽然嘶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入章华台,给老妇滚出去,滚出去!”

她摸索着拿起拐杖,壮胆似的虚挥一下敲在席面上。

魏冉看着楚威后,有些不能置信眼前的老妪就是心心念念的仇人,不禁回头犹豫地问芈戎:“她就是……楚威后?”

芈戎神情复杂地看着苍老不堪的楚威后,点头道:“是。”

楚威后有些惊惶地看着两人,问:“你是谁,你们是谁?”

芈戎轻叹一声道:“没有想到,你居然已经这么老了!”

楚威后混沌的神思慢慢恢复:“你们真是秦兵?我的姝怎么样了?对了,我的子槐,我的子槐被秦人扣押了啊!”她顿时想起了一切,不禁拍着几案大哭起来。

芈戎按住即欲上前的魏冉,慢慢地蹲下身子与威后视线持平,放缓了声音问她:“你还记得向氏夫人吗?”

正在号哭的楚威后一下子僵住了,她浑浊的眼中忽然现出一丝惊恐,在席上不断后缩,不断摇头:“你说什么,你们到底是谁?”

芈戎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道:“王后不记得我了?我是子戎,是向夫人生的儿子。这是我弟弟魏冉,也就是我母亲被你赶出宫后在西市草棚中生的儿子……”

楚威后失声尖叫起来,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不……为什么我还没有杀死你,为什么我还没有杀死你们……”

芈戎的声音放得更柔和了:“王后,您可还记得,当日您在这间宫殿里,将我的养母莒夫人毒死,她是不是就死在这个位置呢?我要不要在这个位置,也给您灌一杯毒酒,教您也尝尝,那毒酒穿肠的滋味如何?”

楚威后浑身颤抖,叫道:“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吃错了东西,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

芈戎的声音更加柔和:“好教王后得知,我姊姊,就是向夫人所生的霸星,她如今是秦国的太后。您最宠爱的女儿公主姝,是她下旨赐死的;您最得意的儿子楚王槐,如今被她扣押在咸阳正受苦呢!”

楚威后掩着耳朵,不停地尖叫:“不——不——我的姝,我的槐啊——”

芈戎继续道:“我们奉了太后的命令,是为灭楚而来。我们要灭了楚国,占了郢都,毁了这座宫殿。再把你这个毒妇,带到我母亲的墓前,由我们兄弟,亲手砍下你的头颅,祭过母亲以后,再送到我阿姊,也就是大秦太后的面前……”

楚威后惊恐地不停后缩:“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你们父王的原配,我是王后,你们的嫡母,你不可以杀我的……”

芈戎哈哈大笑:“楚国都灭了,你还是什么王后,还是什么嫡母啊?”

女岚正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却见楚威后正退往她这边来,顿时尖叫一声,推倒楚威后,连滚带爬到另一边,叫道:“奴婢只是宫女,求公子开恩,求公子开恩。”

楚威后被女岚推倒,头撞在几案上,撞出血来,她尖叫一声,咒骂道:“女岚,你这贱婢,你敢推我——”

芈戎轻叹了一声:“女岚,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干过什么事吧!你自幼便监视我阿姊,欺负我阿姊。我养母莒夫人与你何冤何仇,你为何要挑唆这毒妇鸩杀于她……”

女岚尖叫一声,爬起来就准备向外逃去。

芈戎剑一挥,鲜血飞溅。

血浇了楚威后一头一脸,女岚的人头滚落到楚威后面前。

楚威后看着人头,疯狂大叫。

忽然间她的叫声停顿了,一口浊血喷出,整个人眼睛凸出,僵立不动。

芈戎的剑指在了楚威后的脖子上,喝道:“毒妇,现在该轮到你了。”

却见楚威后一动不动,魏冉上前,按了一下楚威后的脖子,抬头厌恶道:“她死了。”

芈戎恨恨地一挥剑,楚威后的人头飞上半空,芈戎将她的尸身踢开,恨恨道:“便宜这毒妇了。”

魏冉冷笑一声道:“教她这一生狠毒残暴,临老却被子孙抛弃,又得知女儿死于非命,儿子也将成刀下之鬼,也算是她的报应。”

芈戎大喝一声:“拿火把来。”

手下奉上火把,芈戎将火把往帷幄上一掷,冷笑道:“便让这罪恶之地,就此一把火烧了吧。”

大火冲天而起,这章华台,连它深藏着的种种罪恶,自此不复存在。

而此时被楚王横流放的屈原,正蓬头垢面茫然走在汨罗江边。

江边的老渔父看着他走过,忽然上前拉住他辨认:“咦,您是……您是三闾大夫,您是屈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啊?”

屈原长叹:“我被前王放逐,又被新王放逐!”

老渔父诧异道:“为什么,您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两位大王都要放逐您?满朝文武呢,难道没有人说话吗?”

屈原惨笑:“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我就要被流放。”

老渔父拍了拍大腿:“嗐,那您就跟他们一块儿混浊,一块儿醉呗!”

屈原摇头:“我不能。”

老渔父不解问他:“为什么?”

屈原道:“一个沐浴干净的人,怎么能愿意跳进污泥里?一个心灵干净的人,怎么去附和混浊的世间?”

老渔父听不明白,但仍问道:“那您怎么办?”

屈原刚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伴随着隐约的叫声:“屈子,屈子,您在哪儿?”

屈原站住,喃喃道:“难道是子歇回来了,难道是他救回了大王……还是新王终于明白了那些人的奸谋,有心振作?”

老渔父见状忙道:“不管怎么样,有人找你,就是好事。”连忙扬声叫道:“屈子在这里……”

转眼,便见芈戎率着手下骑马自远处而来:“屈子——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

屈原看着他们的黑袍黑甲,瞪大了眼睛:“你、你们是秦军,这里是楚国,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芈戎下马跪倒:“屈子,郢都已破,楚国已亡。我奉太后之命,接您去咸阳。”

屈原怔怔地看着芈戎,好半天才似慢慢消化了他的信息,震惊地倒退几步,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没有理会芈戎,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芈戎叫着他:“屈子,您要去哪儿?”

屈原摇头喃喃地说:“我不信,我要去郢都,我要去找大王,我要去找满朝文武,我要去找我大楚的男儿……”

芈戎的副将见状上前问道:“公子——此人是不是要拿下?”

芈戎跪着不动,冷冷道:“让他去,让他亲眼看到,就会死心。”

屈原一路疾奔,直至郢都,却只见满目疮痍,顿觉天旋地转,他的世界崩塌了。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汨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五月初五,屈原自沉于汨罗江。

黄歇闻听秦人入郢,如天崩地裂,一路策马疾驰,自秦入楚。

沿途但见断壁残垣,昔年的楚国,已经尽在秦人铁蹄之下。曾经繁华无比的郢都城,亦成为一片废墟。

他冲过长街,直入屈原府中。

此刻,整个郢都似乎只有屈原府中,还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黄歇冲入庭院,仓皇而呼:“夫子,夫子——”

女媭素服迎上了他,伏地泣道:“子歇,你终于回来了!”

黄歇看到她一身素服,顿时跌坐在地,颤声问她:“夫子呢?夫子呢——”

女媭将手中木匣捧给他:“夫子临死前,还念叨着你,让我把这信交给你。”

黄歇颤抖着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数篇竹简、一封帛书,他哽咽着问:“夫子,他、他是怎么去的……”

女媭闭目,流泪:“夫子于五月初五,自沉于汨罗江。”

黄歇伏地痛哭:“夫子……”

女媭叹道:“先生哀郢都之灾,痛君王之陷,自知无法回天,只能以身殉国,唯望他的死,能够唤醒君王之沉睡,能够唤起楚人抵御外敌之心,亦望子歇能够承他遗愿,救楚报国。”

黄歇只觉得天崩地裂,整个人魂不附体,茫然无措。夫子就这么走了,竟连他也不等一等,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么一项难于登天的重任交给他?

夫子,你希望我能做申包胥,可申包胥还能哭秦廷搬救兵,我、我如今又能往何处去哭求啊!

此时,逃走未遂的楚王槐被秦兵押着,登上章台宫的高台。

太后芈月已经在台上置案几,自斟自饮。

楚王槐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也不再困顿,只挥了挥袖子,走到芈月跟前,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你意欲何为?”

芈月道:“我准备把你送回郢都去,你高兴吗?”

楚王槐摇头道:“你宁死都要杀了寡人,现在却说要送寡人回楚国,回郢都?寡人不信。”

芈月道:“因为我们已经攻下了楚国,攻进了郢都。”

楚王槐整个人如被雷击,倒退三步,失声惊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们楚国,立国八百年,从周天子到晋国到诸侯,没有人可以过江东,没有人可以……”

芈月道:“我的兵马,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你的爱妃郑袖、爱子子兰,一路为我们打开关卡……”说着,她将身边几案上的一个木匣打开,推到楚王槐面前,“认得这颗随侯珠吗?”

木匣内,一颗径逾盈寸的圆珠,发出碧绿色的莹光,楚王槐颤抖着手接近圆珠,快碰到的时候却又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惊叫道:“母后的灵蛇珠,这是母后的灵蛇珠……”他抬起头来,看着芈月,眼神变得凶恶,“你、你把我母后怎么样了?”

只是他的眼神再凶恶,于芈月来说,也是毫不足惧,她摇摇头道:“和氏璧与随侯珠,是楚国列祖所传的国宝,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更不属于你母亲。”

楚王槐却恍若未闻,只问道:“我母后呢,你杀了我母后吗?”

芈月道:“郢都城破的时候,你的儿子、你的姬妾都逃走了,却没有人告诉你的母后,郢都城破了,要逃走……”

楚王槐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忽然间他抬头怒视芈月,痛悔交加,“寡人真后悔,没有听母后的话,母后早就说要杀了你,杀了你的……”

芈月忽然笑了:“你当真信那个预言?”

楚王槐反问:“难道你不信?”

芈月摇头道:“我的确不信。今日的结局,皆出于我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愚蠢。甚至就算没有我,以你的愚蠢,一样会落入今天的结局中!”

楚王槐愤怒之至,喝道:“你胡说!”

芈月毫不客气,一一历数:“你继位之初,有先王余威,还有令尹昭阳能征善战,以及左徒屈原奔走列国,所以楚国一时呈兴旺之势,甚至成为六国合纵之长。只可惜,你信佞臣,宠奸妃,贪小利,少谋略,将先王创下的大好基业,步步断送。”

楚王槐听着这一句句诛心之语,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哈哈一笑,道:“寡人倒要听听,寡人输在什么地方!”

芈月道:“你听从张仪的劝诱,与齐国断了邦交,失信于齐国;与秦国开战意气用事,失汉中,败蓝田,国势至此日渐衰落。是也不是?”

楚王槐张了张口,意欲反驳,竟是无言以对,咬咬牙还是硬撑着君王威仪:“是,那又如何?”

芈月道:“昭阳、屈原图谋巴蜀,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你理政无方,坐视良机丧失,反让秦国得了巴蜀,才能够令我秦军从巴蜀之地顺江而下,直入郢都。你宠信靳尚,有违与韩魏的联盟,你一而再,再而三贪图小利而不知大势,得罪于诸侯,最后使楚国众叛亲离。你宠信郑袖,在子横与子兰间摇摆不定,令得这两人各怀私心。子横没有告诉你秦国的内情,子兰打开城门引进了秦兵,最终导致了楚国的毁灭。其实有没有我,你都注定要失去江山,失去王位。”

楚王槐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道:“原来都是寡人的错,都是寡人的错。”

芈月厉声道:“你对不起先王的在天之灵。待我进了郢都,我会把你押回去,把你关在陵园之中,日日向先王忏悔,让天下人看看昏君的下场!”

楚王槐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芈月坐下来,看着他发狂。

楚王槐止住笑声,道:“你说得是,寡人的确有负江山,有负列祖列宗。不过寡人是一国之君,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不会任你羞辱,苟延残喘地存活。”

芈月道:“那你还能如何?”

楚王槐淡淡一笑,站起来整整衣冠,向着楚国的方向跪下,三跪九叩:“不孝子孙槐,昏聩失德,有负社稷,有负列祖列宗,如今就自行殉国,向我芈族列祖列宗谢罪!”

他跪叩毕,忽然冲上栏杆,纵身跃下。

芈月跑到栏杆前,往下看去——章台宫下,楚王槐摔落在地,七窍流血,已经死去。

芈月闭眼,片刻睁开,缓缓道:“将楚王槐的遗体,送回南郡。”

楚王槐遗体被送回楚国,以国礼安葬。他虽然举政失措,但君王死于异乡,却是国家之耻,国人之悲。楚人追其谥号为“怀”,谥法曰:“慈义短折曰怀。”史称楚怀王。

就在楚怀王死去的次日,秦宫之中,也因为他的死,而出现了另一场纷乱。

王后芈瑶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惊恐哀绝之下,竟是忽然早产。

椒房殿外室,一阵又一阵的痛呼从内室传出,嬴稷急匆匆进来,喝问:“怎么回事?”

竖漆忙回报:“大王勿忧,王后早产,御医已经在里面了。王后吉人天相,一定会无事的。”

嬴稷问道:“王后还不到产期,怎么会忽然早产?”

竖漆低声道:“听说是……王后听到了楚王的死讯,动了胎气。”

嬴稷大怒:“身边侍候的人呢,是谁胆敢把这件事告诉王后的?都拖出去打死!”

见他盛怒,竖漆顿时不敢说话,屋内一片吓人的安静,只余内室芈瑶痛呼之声,与女巫吟念之声。

唐棣匆匆赶到,看到这种情景,也站在门口,不敢挪动也不敢发出声音,她身后跟着的诸侍女更是不敢动上一动。

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从内室传了出来,竖漆眼睛一亮,叫道:“生了,生出来了……”

嬴稷一喜,正准备往内室而去,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从里面走出来,向嬴稷跪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王后生了一位小公子。”

唐棣暗松了口气,迈过门槛进来,率众跪下贺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嬴稷接过襁褓,却焦急地问:“王后怎么样了?”

乳母犹豫了一下,嬴稷喝道:“说!”

乳母扑通磕了个头,哽咽道:“王后难产,血流不止……”

嬴稷一惊,抱着婴儿就向内冲去,竖漆一边叫着:“大王,血房不吉,不可进去啊……”一边也跟了进去。

乳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唐棣已经站起身,冷静地吩咐乳母:“你快进去,帮大王抱着孩子。”

乳母茫然地站起,急忙奔进去。

唐棣身后的傅姆道:“夫人,您……”这时候,作为一个聪明的妃子,应该跟进去讨好和帮助,以显示存在啊。

唐棣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时候,我不便进去。还是在外头多照应着些吧。”

嬴稷抱着婴儿冲进椒房殿内室,见侍女女医俱跪下了,急问:“王后怎么样?”

女医叹息着摇了摇头,嬴稷疾步上前,掀起床帐,只见脸色惨白的芈瑶已经陷于半昏迷状态了。

嬴稷将婴儿交给侍女,扑上前抱起芈瑶,叫道:“王后,王后……”

芈瑶闭着眼,似已陷入昏迷之中,任嬴稷怎么叫唤,就是一动不动。

婴儿忽然大声号哭起来,这哭声终于将芈瑶唤回,她微微睁开眼睛,吃力道:“孩子,孩子……”

嬴稷伸出一只手,侍女连忙把婴儿递过去,嬴稷把婴儿捧到芈瑶面前,忍悲含笑道:“王后,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的孩子。”

芈瑶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婴儿,露出一点喜悦的笑容,旋即泪如雨下。

嬴稷用力抱紧芈瑶,努力用欢欣的语气说道:“是个男孩,王后,你为寡人生了个儿子。寡人会立他为太子,你想不想看到他立为太子的典礼?”

芈瑶哽咽道:“想,可惜妾身看不到了……”

嬴稷心头一痛,再也装不出欢快的语气了,哽咽道:“不会,不会的,你要撑下去。栋儿才刚出生,没有母亲会活不下去的。”

芈瑶喃喃道:“栋儿?”

嬴稷道:“寡人早就想好了他的名字,叫栋,栋梁的栋,要让他将来作我大秦的栋梁。你说这名字好吗?”

芈瑶不住地落泪,不停地点头道:“好,好……”忽然她整个人身体一软,向下滑去。

嬴稷一惊,忙把婴儿递给侍女,双手抱住芈瑶叫道:“王后,王后……”

芈瑶奄奄一息,气息微弱地说:“大王,大王,我不成了。栋儿以后,就只能拜托大王多加怜惜了。”

嬴稷哽咽不已:“王后……”

芈瑶嘴角忽然露出一个极微弱的笑容,道:“我单名一个瑶字,母亲小时候叫我阿瑶。”

嬴稷点头:“我知道……”

芈瑶努力睁开眼睛,这么一个极微小的动作,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亦是极吃力的。她看着嬴稷,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爱恋:“大王,您一直叫我王后,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嬴稷颤声叫:“阿瑶……”

芈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道:“大王,我觉得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了您……”

嬴稷扭头拭泪,哽咽道:“你别说了,我、我对你……”

芈瑶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还努力地想再看看他:“大王,您对我一直很好,哪怕我的母族一落千丈,可您一直保护我,不让我受到别人的欺负。”

嬴稷只觉得胸口堵得紧,悔恨交加:“不,阿瑶,我应该对你更好的。”

芈瑶轻轻摇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母亲早亡,我在楚宫受尽冷落,这一生唯一对我好的人,就是您。我一直告诉自己,应该满足的……可我快要死了,我不甘心,我想任性一回。我知道大王是个君子,您对我好,因为我是王后,是您的妻子。可我还想问问您,在您心中,这份好,可有一丝是给阿瑶,给我这个人的?”

嬴稷抱紧了芈瑶,温柔地轻声道:“在成亲之前,我只知道要娶一个王后,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在新婚之夜,我看到的是一个令人怜爱的女子,她叫阿瑶。从那一天起,到现在,我眼中看到的你,都是阿瑶,而不仅仅是王后……”

芈瑶脸上陡然焕发出光彩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眼睛也放光了,她绽开一丝笑容,吃力地说:“谢谢……”

这一刻,是芈瑶这一生中最美的时候。

转瞬之间,芈瑶的笑容就凝滞在脸上,眼中的光彩一闪而没,眼睛已经闭上。

黄歇自离郢都,一路收罗失散的楚国兵将,又打听芈横等人的下落,方知芈横等楚国君臣,因郢都被攻破,逃到陈地,仓皇栖身。

所谓的新王宫,不过是原来的旧郡守之府,狭小陈旧,完全不能与郢都高大的宫殿相比。然而在这样狭小陈旧的屋舍中,各派争权夺利之烈依旧不下于郢都的章华台。

因厅堂太过狭小,庑廊窄到没有办法坐人,便是开一个所谓的朝会,亦只有楚王横、郑袖、公子兰、靳尚、昭雎等六七个人在敞开的厅堂中跪坐争辩,其余诸人不得不在院中呈两排站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此时,郑袖尖厉而极具压迫性的声音几乎划破鼓膜:“与秦人交战,真是笑话!子横,你拿什么交战?还能够调集多少兵将?依老妇之见,不如早早归降,以保全宗庙,也免得黎民受苦。”

靳尚也跟着劝道:“夫人之见有理,请大王决断。”

昭雎却怒道:“大王,我楚国立国八百余年,不曾言降。我大楚地广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今让秦人占据山河,挟持君王。凡我楚国男儿,皆当泣血执刃,以报国仇,岂可言降!”

公子兰不以为意:“不降又能如何?难道昭雎将军就拿我们这些人,去和秦人决一死战?这与送死何异?”

昭雎膝行向前,朝楚王横伏倒,泣告道:“大王,老臣叔父一生忠心报国,含恨而亡。请大王坚定心志,休受奸人蒙蔽,莫让我楚国列祖列宗于九天含恨。”

公子兰冷笑道:“大胆昭雎!你说谁是奸人?我母亲乃大王的长辈,我是大王的亲弟弟,是楚国令尹。你不过是个莽夫,贪酷粗鄙,屡犯律令,每每仗着先令尹而逃脱法纪。当真要我一一说出来不成?”

昭雎顿时语塞,他虽有昭阳之脾气,却无昭阳之能力,这些年来贪恋楚威后、郑袖等财色等贿赂,竟是落了不少把柄在对方手上,此时见公子兰威胁,又气又怒,却只说得“你、你、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公子兰见压下了昭雎,与靳尚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一齐上前劝说楚王横:“王兄,我们从郢都逃到陈地,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朝不保夕,日夜惊惧,苦不堪言。强撑着这个虚架子,又是何必呢?秦兵不日将到,这个破城能抵挡得住吗?到时候那些凶残的兵士可无从分辨您是大王还是黔首,若是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岂不冤枉?”

楚王横听他语含威胁,明知他不怀好意,竟是不敢拒绝,只脸色惨白道:“你们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郑袖劈头斥道:“子横一向优柔寡断,只怕想上百年,也未有结果。既然战不成,早早晚晚都是答应,还想什么想?”

楚王横受迫不过,满眼哀求地看看群臣,期待有人能够为他解围。只是此时能逃出来的群臣,不是郑袖党羽,便是畏她历年手段的人,再者屈原被逐之事犹在眼前,人人皆知楚王横不是个能顶事的主公,也都对他灰了心,此时此刻,自然不愿意跳出来替他杠上郑袖等人,当下皆回避着他的目光。

郑袖见楚王横惶恐无助,众臣俯首,不禁得意,当下发号施令道:“子兰,你是令尹,起草好文案,请大王用印。靳尚,你升为左徒,与秦国议降。”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楚国危难之时,敢言降者,当以卖国之罪论处!”

楚王横正自绝望之时,闻声顿时惊喜地跳了起来:“子歇——”

众人立刻看向外面,却见黄歇一身战甲,带着一群衣甲破旧、犹带血迹但气势昂然的兵士大步闯进,一直走到厅前,方才跪下道:“臣黄歇救驾来迟,还望大王恕罪。”

楚王横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迎上去扶起黄歇。他激动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子、子歇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郑袖见状,却是又惊又怒:“大胆黄歇,竟敢披甲带剑直入宫中,你这是要谋逆吗?”

黄歇冷冰冰道:“夫人要大王归降,要让楚国覆亡,有什么样的谋逆之罪比这个更大?”

郑袖大怒,连屈原都被她施计放逐,连楚王都要在她淫威下低头,区区黄歇竟然敢对她无礼?当下击案尖声叫道:“大胆黄歇,你竟敢以下犯上。你敢对夫人我如此无礼,难道不怕大王回来要你阖族性命吗?”

黄歇冷冷道:“夫人等不到这天了。先王在秦国听说夫人与令尹子兰为迎秦人的嫁妆开了郢都城门,怒而殉国了。”

郑袖闻听此言,顿时怔住了。半晌,才颤抖着伸手指向黄歇,尖叫道:“你、你说什么,大王他……”

黄歇冷冷道:“秦人要将先王遗体送回楚国安葬。夫人,您如今是个寡妇了,当摘了笄钗簪珥,下去换掉这红衣艳妆才是。”

郑袖整个人都呆滞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黄歇一个眼色,楚王横身边两名乖觉的宫女连忙将她扶下。

郑袖回过神来,尖叫挣扎道:“你们、你们敢对我无礼!来人,来人,你们是死人吗……”

郑袖身边原也有不少宫女内侍,本不应该让她这么轻易被楚王横身边的宫女挟走,只是她身边的宫女内侍皆是知机之人,见那黄歇浑身杀气进来,三两句话便控制了局面,竟是无不胆寒,均缩成一团不敢吱声。

公子兰看着郑袖下去,不知所措地跟了两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母亲——”

靳尚见势不妙,连忙叫道:“大王,我们当备灵堂,为先王大祭。”说着便要拉了公子兰下去,准备召唤自己心腹之人前来相护。

黄歇却喝道:“慢着——”

靳尚往后一缩,赔笑道:“子歇还有何事?”

黄歇从自己身后护卫手中接过一个木匣,掷在靳尚面前,匣子裂开,滚了一地的珠宝。他冷笑道:“靳大夫走得太急,忘记把您府中的珠宝还有与秦国往来的书信带走,我给您带来了。”

靳尚脸色大变,连忙摆手否认:“没没没,这些不是我的……”

黄歇继续将一叠木牍扔到靳尚面前,冷冷道:“何必客气呢?您受了秦人的贿赂,游说先王入秦,以至于先王被秦人扣押,让秦人长驱直入。您又欺哄公子兰和郑袖夫人,让他们以为秦人会助他们夺位,甚至不惜假传令谕,为秦人一路打开城门,以至于郢都被破。这些信里还提到,您与秦人商议好,哄了大王投降,献上楚国,秦人就会授你上爵,赐你封地……”

靳尚已经瘫坐在地,浑身冷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黄歇没有理他,转向楚王横道:“臣请大王下旨,将卖国通敌的靳尚当殿处死!”

楚王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靳尚忽然蹦了起来,尖叫道:“黄歇你竟敢要挟大王,来人,来人,将带剑擅闯朝堂的黄歇——”他才一张口,黄歇忽然拔剑,一剑刺中他心窝。

靳尚扑倒在地,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两个字:“拿……下……”这才咽气。他的脑袋就倒在公子兰的膝盖边,却是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身上鲜血蜿蜒着流了一地。

公子兰看着面前的头颅,短促地“啊”了一声,双手向后撑地,膝行退了几步,吓得颤抖不已。那鲜血沾染了他的膝盖、手掌,一股腥恶之气扑面而来,只觉得双手黏滞,那血气似要自他手掌渗入骨髓中去。

黄歇收剑,吹了吹剑锋上的血,冷冷地看着公子兰道:“公子兰身体欠佳,看来不适合再担任令尹一职。大王,您说是吗?”

楚王横看着芈兰,恐惧中交织着兴奋,颤抖着声音道:“子兰,你是不是要向寡人请辞——”

公子兰已经浑身哆嗦,他虽然一向骄横,但也不过是恃着楚王槐和郑袖宠爱,若遇上事情,还有靳尚出谋划策作助力。如今看到黄歇一来就押下郑袖,杀了靳尚,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脑袋糊成一团,见黄歇朝着他一瞪眼,顿时吓得险些尿了出来,只应得一声:“是,是——”

黄歇立刻拄剑跪下,对楚王横道:“请大王下旨,有再敢与秦人言降者,杀无赦。”

楚王横一把抓住黄歇的臂膀,站了起来,亢奋道:“有再敢与秦人言降者,杀无赦!”

庭院中所有的将士一齐跪下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楚王横看着眼前所有伏倒的头颅,听着山呼“大王英明”,因生性懦弱而长期以来备受钳制的这个君王,此刻才终于有了身为一国之君的骄傲。

群臣散去,内室中唯黄歇与楚王横对坐。

楚王横身体前倾,紧张地问道:“子歇,寡人当如何处置子兰?”

黄歇神情冰冷:“大王仁厚,当恩养公子兰,令其闭门读书。”

楚王横怔了怔:“就‘闭门读书’?那读到什么时候?”

黄歇意味深长道:“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情,公子兰喜欢钻研学问,就让他闭门读书一辈子吧。”

楚王横懂了,又问:“那郑袖夫人呢……”

黄歇微带厌倦:“大王也说了,郑袖不过是夫人而已,又不是王后。如今先王已去,她自当为先王素服戴孝。待先王入陵以后,再为先王终生守陵。”楚王横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此,大善。”看到黄歇会意的眼神,有些心慌地解释着:“寡人知道应该处置他们……可寡人怕,怕别人说先王尸骨未寒就……后世之人未必知道他们之恶,人人都只会同情败落之人……”

黄歇轻叹一声,抬手阻止楚王横再说下去,冷冷道:“大王,如果连今世都不得自主,哪里还管得了后世?”

楚王横脸一红,拱手道:“子歇说得是,寡人之前就是顾忌太多……”

黄歇看着眼前懦弱又好虚名的君王,想起郢都之灭,想起屈原投江,想起一路行来,所见的民生之哀,忽然觉得极度疲惫。他抬起手,已经不想再听他继续解释下去:“大王生性仁厚,是臣下之福。臣明白,所以为恶的当是奸臣靳尚,郑袖夫人和公子兰不过是受了蒙蔽,令夫人静养、公子读书便罢了。”

楚王横顿时放了心,看着黄歇充满希望地问:“子歇,你来了,寡人就有了主心骨。你说,既不能降,又无力战,如今这楚国应该如何?”

黄歇道:“降是万不能降的,我们只能以战促和。”

楚王横一怔:“以战促和?”

黄歇道:“楚国八百年王业、五千里山河,秦人只不过是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才使得人心涣散,溃不成军。若是大王坚定信念,收拾人心,便是击退秦人,收复郢都,亦不是不可能的。”

楚王横一路逃亡,心胆俱丧,能够偏安一隅便是万幸,听黄歇说到击退秦人收复郢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子歇,我们真的能够回郢都吗?”

黄歇见他心心念念,只在“回到郢都”,心中暗叹,口中却道:“只有将秦人打痛,让秦人知道,灭楚付出的代价太高,才能够使他们为了减少损失与我们谈判。大王别忘记了,秦人不止我们一个对手,他们背后还有三晋和齐燕五国,如果楚国之战拖长了时日,兵力都陷在楚国的话,那其他五国未必不会在背后伸手……”

楚王横自郢都逃出,但见兵败如山倒的情况,早已吓得斗志全消,若不是靳尚、公子兰等人逼他投降,令他作牺牲品而使他们自己得利,他也不会拼命抵抗。如果秦人略施好处,他也想一降了事。如今听得黄歇分析,顿时又信心大增:“子歇说得是。”

黄歇道:“大王放心,万事都交给臣吧。”

楚王横不断点头:“是,是,子歇。寡人不倚仗你,还能倚仗谁呢?”

秦人攻楚,楚兵溃败,楚王横拜黄歇为令尹,封春申君,重整兵马,再抵秦军攻击。

黄歇一身玄衣,戴七旒冕冠,佩剑走过陈地新宫长廊,两边的侍从纷纷行礼:“君上。”

黄歇目不斜视,走进他所居的书房中,推窗而望,但见长天一色,心中感慨万端。

夫子,您要我做申包胥,我没有秦廷可哭,没有救兵可搬。我只能自己做楚国的救兵,我只能凭自己的双手,去匡扶这危亡的河山。弓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能够容忍任何蠹虫挡在我的面前。我要把一切掌控在我的手心,绝不会再让他们用对付夫子的手段对付我。将士冲锋在前,就不允许背后射来的暗箭。臣道能守就守,不能守也只能以社稷为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