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至绝境

这虎威原是义渠王手底下数得着的大将,虽然性情鲁莽,但却屡立战功。义渠王闻听他在市集与人争执打死了人,竟被秦人抓走,不由得心头火起,气冲冲来找嬴稷。

此时的嬴稷却在校场上,好整以暇地带着嬴芾和嬴悝练习箭术。

但见嬴芾一箭飞出,射中箭靶,却射在红心边圈上。嬴芾放下弓,神情便有些不悦。

嬴稷笑着走到嬴芾身后,托起他的手,指点道:“芾弟你刚才放手太快,把弦扣得再紧一点,看准了,手不要绷得太紧,放松些,好,射!”

嬴芾听了他的指点一箭射去,射中红心,只是离正中稍微差一点,高兴地冲着嬴稷笑道:“多谢王兄。”

嬴稷也不禁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练。”

嬴悝见状,亦拖着弓跑到嬴稷面前,叫道:“王兄,王兄,你也教教我。”

嬴稷拿起他的弓,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干净,才还给嬴悝,教训道:“弓箭、兵器、马鞍,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要好好爱护它们,不能随便损坏。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救我们的命,知道吗?”

嬴悝天真地点点头应道:“是,王兄,我知道了。”

嬴芾教训嬴悝道:“你应该说多谢王兄教诲。”

嬴悝乖乖地点头:“是,多谢王兄教诲。”

义渠王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强抑怒气,站在一边。

嬴稷早知内情,见状亦微笑道:“义渠君,可要一起射箭?”

义渠王满腔怒气,当着这两个年幼的儿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冷笑道:“好啊!”说着接过嬴稷递来的弓箭,拉了一下,便掷到地上道:“太轻,换把大弓来。”

嬴悝见状却跑过去,拾起那弓,认真地对义渠王道:“阿耶,阿兄说了,弓箭、兵器、马鞍,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要好好爱护它们,不能随便损坏,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救我们的命……”

嬴芾机灵,见义渠王的脸色已经黑得要滴出墨来,连忙一把掩住这个傻弟弟的嘴,哄劝着把他拖走:“阿悝,阿耶和阿兄有事商量,我们去别处玩。阿娘那里备了好糕点,你再不去我便要将它吃光了……”

嬴稷忍笑,见嬴芾哄劝着嬴悝迅速走掉,才看着义渠王笑吟吟道:“义渠君有事找寡人吗?”

义渠王却不答话,只接了大弓来,一连十发,箭箭皆入红心,这才将弓箭扔给内侍,冷笑道:“天底下的事情,唯有弓和马说了算。大王以为如何?”

嬴稷负手而笑:“弓马虽好,却只能在我王旗指挥之下进退冲锋,如此方成大业。”

义渠王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强压怒气:“如若没有弓马,便有王旗,又有何用?你们不是曾经有过周天子吗?你会在他的王旗之下听令?”

嬴稷向义渠王笑着摇摇头:“看来,义渠君以为,有弓马就行了?”

义渠王不理会他的假模假式,他发现这种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当下直接道:“我有个手下叫虎威,在街市上误伤了人,被廷尉抓走了。我派人去接他,廷尉不肯放人,说这是你的吩咐。”

嬴稷点头道:“不错。在秦国之内,任何人都要遵守秦法,就算寡人身边的人,也不例外。”

义渠王冷笑:“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前大营中去接人都只要缴了赎金便成,何以这次不放人?看来你是成心要跟我为难了。”

嬴稷淡淡道:“我只是照秦法行事,杀人抵命。若只是普通的惹是生非,自是缴了赎金就行。但你的手下在街市公然杀人,寡人只能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义渠王怒道:“就算是杀了人,那又怎样?一个卑贱的小贩,怎么能够让我义渠的勇士抵命?”

嬴稷冷冷道:“再卑贱的人,也是我秦国子民。我身为秦王,就要为他们做主。”

义渠王道:“看来你是不肯放人了?”

嬴稷道:“不错,就算你搬来母后,也没办法改变秦法。”

义渠王怒极反笑:“刚长了毛的小狼,就想露出利爪来?还早得很呢。我是看在你母亲分上,才对你再三容忍,看来是我给了你一个错误的信号。”嬴稷索性也不再客气:“寡人才是看在母后的分上,对你容忍再三。可你要明白,这里是大秦,不是义渠,这里我说了算。虎威触犯秦法,他是死定了。寡人已经下旨,让廷尉府议罪处死。”

义渠王大怒:“哈,你说了算,你以为你是谁?是我让你做这个秦王,你才能够做这个秦王。如果我不答应,你就做不成这个秦王。”

嬴稷亦怒:“寡人乃嬴姓血胤,继承祖业,做这个秦王怎么需要你来答应?真是笑话。”

义渠王怒道:“你对父亲如此无礼?”

嬴稷听了此言,顿时暴跳如雷:“放肆!寡人的父亲乃是先惠文王,你一个蛮夷之辈,也敢自居为父?”

义渠王冷笑一声,索性直接道:“我和你母亲拜过长生天,祭过祖宗,成过亲,生下了孩子,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本来这么多年,我也的确是想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一分子,我们草原上收养别人的孩子,也是视同一家的。可惜养了你这么多年也养不熟,你依旧视我为外人。哼,你既然想做外人,我也不勉强你。你要从我们的家里走出去,那就各立各的营帐吧!”

嬴稷知道与义渠王翻脸,他必讲不出好话来,然而听了此言,亦是崩溃。他指着义渠王,颤声道:“你胡说什么?你的家,你的妻子……你、你这戎狄野人,好不要脸,分明是胡说,胡说!”

义渠王镇定冷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去问你母亲吧!”

嬴稷手按剑把,似乎就要拔剑而出。

义渠王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嬴稷拔剑至一半,忽然按下剑转身疾走。义渠王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嬴稷朝着章台宫一路狂奔,诸宫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行礼,嬴稷毫不理睬,径直冲入宫中。

此时芈月正与庸芮商议军事。三晋借秦国伐楚不义为名,要联兵征伐秦国,两人对着地图,考虑对魏国襄城的进攻路线,忽然听到声响,却是嬴稷冲进门来。

他冲得太急,一下子撞在门上,撞着了额头,捂着额头脸皱成一团,却不呼痛,只是眼睛发红,神情激动,怒气冲冲地叫道:“母后——”

芈月一惊,举手示意庸芮退下,便见嬴稷冲到芈月面前,又叫了一声:“母后——”声音中充满了委屈,这种委屈的语气,自嬴栋出生之后,他再没在芈月面前显露过。

芈月吃了一惊,问道:“子稷,你怎么了?”

嬴稷喘息了几下,待要说什么,却实在说不出口,努力几次,才艰难地问她:“母后,您、您和那义渠君到底、到底是不是……”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必是义渠王对他说了什么让他不能接受的话,嗔道:“这个浑人,素来喜欢逗你,你又何必死拗着他?”

嬴稷羞愤交加,叫道:“谁要死拗着他,是他死拗在我们中间好不好?”

芈月长叹:“他又说了什么?”

嬴稷怒道:“您是父王的妃子,您是大秦的太后,可那个戎狄野人,他说,他竟敢说,您是他的妻子……”

芈月心中一惊,暗恼义渠王不知分寸,乱了大计,脸上却是极为镇定,哈哈一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坐下吧!”

嬴稷被芈月的镇定所感染,终于慢慢坐下来。

芈月倒了一碗汤递给嬴稷:“先喝口汤吧,缓缓气。”

嬴稷捧着碗,却无心喝下,只执着地盯着芈月:“母后,您说,您说……”

芈月镇定道:“我的确与义渠君,行过义渠的婚礼。”

嬴稷手中汤碗落地,羞愤欲绝,嘶吼起来:“您,您——可您是秦国太后——”

芈月镇定道:“我知道世人眼中,太后可以养男宠,却不好再嫁人,我也没打算昭示天下。”

嬴稷怒道:“可您为什么非要成这个亲?”

芈月抬眼看他:“因为那时候我独身逃亡义渠,我要回来救你。”

嬴稷顿时怔住了,好半日,才缓缓坐下道:“便是那时候,是权宜之计,可您也不必、也不必……”他停了一会儿,道:“后来也不必再敷衍于他。”

芈月缓缓摇头:“我不是敷衍于他,义渠君于我不止是有恩,更是有情有义。我与他是夫妻,我们不止在神前行礼,祭告过天地,我们还有一对儿子。子稷,你的父亲娶过庸夫人,也娶过魏王后,再娶芈王后,男子可以再娶,妇人为何不能再嫁?”

嬴稷跌坐在地,喃喃道:“可您是,可您是……”

芈月:“我确是你的母亲,也是芾和悝的母亲。子稷,我希望你能够记住这一点。”见嬴稷低头不语,她站起来,道:“你跟我来。”

她站起身来向外走,嬴稷跟在后面,失魂落魄地出去。

秋日,蕙院中黄叶满地。

两人下了辇车,芈月踏着落叶走进院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叹息道:“原来这个院子这么小。”

嬴稷跟着芈月走进来,惊诧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自出生起不久,便搬到常宁殿去,早已不记得此处了。

芈月亦是看着蕙院,一步步走进内室。这里因是嬴稷出生之地,自登基以来都有人维护,恢复了他搬离时的原样。

可是此时的故居,在芈月眼中,却显得陈旧简陋、矮小昏暗。她坐下来,不禁感叹:“这里原来这么暗,这么简陋!”

嬴稷诧异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芈月叹道:“你不记得了,是啊,你在这里也没住过多久。子稷,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

嬴稷坐下来,打量着这简陋昏暗的室内,诧异道:“我就出生在这里啊?”

芈月道:“是啊,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小的媵人,为了避免王后之忌,就住到这宫里最僻静最狭小的院落来。当时,我还以为我可以出宫去呢……”

嬴稷一怔:“出宫?您出宫做什么?”

芈月笑道:“因为我从前并不曾想过,要当你父王的妃子。当时我只想出宫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在这深宫之中,与一堆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宠爱。”她轻叹,“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天真,不晓得这世间不是有单纯的愿望就可以获得安宁的。子荡的母亲想拿我争宠,子华的母亲又抓了冉弟来要挟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有再高的心又能怎么样呢?想要不被别人欺负,不被别人要挟,就要倚仗一个强者的帮助。”

嬴稷怔怔地听着,心中只觉得大受打击。原来,他的父亲和母亲,并非一开始就相亲相爱,甚至是……

他忽然问:“您对父王……”话说了一半,忽然情怯,竟是说不下去了。

芈月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一开始并不是,但……”她看着嬴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温柔地说,“你父王英明神武,女人就算是听过他的名号,都会对他动心。更何况他聪明绝顶,通晓人心,在他身边待过的人,没有不对他衷心相从的。我一开始并不爱他,但是,后来我爱上他了。”

嬴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简陋的环境,如果他的母亲爱他的父亲,那么他的父亲一定不会让他的母亲继续住在这里吧:“是不是我出生以后,我们就搬离了这里?”

芈月点点头:“是啊,因为我生你的时候,差点死在了这里……”

嬴稷脸色一变,只觉得遍体生寒,芈月说话从来都不夸张,甚至是尽量轻描淡写,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死在这里?”

芈月淡淡道:“我怀了孩子,就招了子荡母亲的嫉恨。她趁大王去行猎的时候,让人给我下了药,催我提前发动,又在那天让女医挚出城。当时我半夜难产,死去活来,整个宫中却求救无门。薜荔跑到王后宫中,却被关了起来……”

嬴稷惊呼一声,恨恨道:“那个毒妇!那后来呢……”

芈月道:“后来……是黄歇发现女医挚被人绑架,救下女医挚,怀疑宫中可能有变,于是带着女医挚夜闯东郊行宫,惊动了你父王,连夜回城,召来太医,救下了我一条命,也救下了你一条命!”

嬴稷一怔:“黄歇?原来他在寡人出生之时起,就救过寡人的命!”

芈月轻叹一声:“子稷,你来得如此不易,我生你,险些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你说,我如何会不重视于你……”

嬴稷哽咽道:“母亲——”他停了停,轻轻道:“儿臣明白!”

芈月道:“你父亲有无数儿女,而我却只有你一个孩子。子稷,人生之路太漫长,若是无人做伴,终究太过孤单。我觉得对不住你,我有戎弟和冉弟,所以一直希望能够再为你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可我生你的时候,伤了身子,后来侍奉你父王多年,再也没有怀上孩子,我本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嬴稷心情激动,握着芈月的手,颤声道:“母后……”

芈月轻轻拍着嬴稷的手道:“后来,我发现我居然再度怀孕了,我真是喜出望外。他们叫我打掉胎儿。怎么可能?就算我死,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嬴稷心情复杂地说:“所以您一定要生下他们?”

芈月道:“芾和悝是我的孩子,我生下他们来,不是为了给义渠君生儿子,是为了我自己。如同我当日舍命生下你,也不是为了你父王。后宫的女人生孩子有些是为了给君王续血脉,有些是为了拿孩子来争宠。我生下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如同当日我母亲为了我们姐弟受尽苦难也要活下去,我也是做了母亲以后,才更能够明白一个母亲可以为了孩子付出什么……”

嬴稷将头伏在芈月的膝上,沉默片刻,道:“儿子也愿意为母亲而死,母亲能够为儿子做到的,儿子也能够为母亲做到……”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头发:“芾和悝于你,就如同小冉、小戎于我一般。我能够给他们富贵,可只有你才能够给他们以信任,你们是真正一母同胞的手足,可以相依为命,可以性命相托……”

嬴稷低声道:“儿臣会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缓缓地站起,嬴稷扶着芈月,走出蕙院。

芈月回头再瞧了瞧那个曾经留下过生命重要记忆的小院,轻叹一声,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母子别过之后,芈月回到章台宫,文狸便悄悄禀报:“义渠王刚才怒气冲冲,已经等了太后很久了。”

芈月点头,走进后殿,果然义渠王见了她,便问:“你去哪儿了?”

芈月道:“我带子稷去旧宫了。你下午为什么要对他说那番话?他还小,有些事你知我知就够了,何必去刺激他?”

义渠王走到她面前坐下,冷笑道:“他可真不算小了,有些事,做出来比我们还狠。”

芈月见他如此神情,十分诧异。虎威之事她还未曾得报,先见了嬴稷生气,她还恼义渠王为何故意去撩拨他,如今见了义渠王神情才觉有异:“怎么了?”

义渠王冷笑道:“他早就长大了,而且眼中已经没有你我。哼,他以为他是秦王,就敢看轻我。好,他如今已经长大,娶妻生子,你对他也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们跟他分帐吧!”

芈月诧异:“什么分帐!”

义渠王道:“我们草原的规矩,孩子大了,就分给他牛马财物和手下,让他自己去另立一个营帐。我们也不叫他吃亏,他父亲留给他多少,就分给他多少。把咸阳也留给他,我们带着芾和悝走吧。”

芈月一惊,问道:“走?去哪儿?”

义渠王道:“随便哪儿。你喜欢跟我去草原,那就去草原;你喜欢回楚国,那就去楚国……你我打下的土地这么多,随便想去哪儿都行!”

芈月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把咸阳留给子稷,那其他的土地……”

义渠王道:“他登基的时候,他名下多少土地,就给他多少土地。”

芈月道:“你的意思是,巴蜀、楚国,还有自韩、赵、魏等国所夺得的近百余座城池,都不给子稷?”

义渠王冷笑道:“这些城池,是你、我以及你的弟弟们打下来的,与这小儿何干?”

芈月心中暗惊,他话说到这一步,显见事态严重,当下柔声劝道:“阿骊,我们是一家人,合起来就是无敌的力量,若是分开来,那就会被敌人各个击破。这么多年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为什么要把家拆了?”

义渠王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总是希望所有的至亲骨肉都能够聚在一起,所有的力量都握在手心里。这么多年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可有管过?可现在不是我要把家拆了,而是你儿子想把家拆了,他容不得我,也容不得芾和悝。他只想唯我独尊,从没有把我们看成是一家人。”

芈月扶住头,叹道:“阿骊,你让我想想,我会劝子稷让步的。事情没有到最后的关头,你别太固执,就当看在我的分上吧。”

义渠王沉默片刻,终于道:“这件事,你如今已经管不动了。”

芈月劝道:“再听我一回,好吗?”

义渠王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芈月安抚住了义渠王,转头便去查问事情来龙去脉,却听得虎威集市杀人,被廷尉所捕,而义渠王为此事与嬴稷大闹无果。

嬴稷只口口声声说秦法自有铁律,若是义渠人杀人便可横行,他也不要做这个秦王了。义渠王却是暴跳如雷,说虎威是他的勇士,救过他的命,勇士死于战场,绝对不能够让庸人去处死。

芈月无奈,只得下令让蒙骜去提虎威及相干人等入宫,由她亲自审问。

不想蒙骜所派之人才从廷尉押着虎威出来,迎面就射来一排乱箭,众军士应声倒地。

待蒙骜得报冲到现场,看到的只有一地秦军死尸,虎威却已经不见人影。经人验看,这批箭头标号,却是出自太后分拨给义渠军营的批次。

芈月无奈,令庸芮以此事问义渠王,义渠王却勃然大怒:“你倒敢来问我,我们义渠人从来光明磊落,便是我要去救虎威,也是堂堂正正去带着他见太后,如何会不承认?”

庸芮只得问:“只是这批弓箭乃出自义渠军中,您看,谁有此可能?”

义渠王怒道:“一定是那个小东西搞的鬼,是他在栽赃陷害!”

庸芮怔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您是说大王?”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他惯会两面三刀,此时咸阳城中,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庸芮无奈,只得报与芈月。

芈月却是不肯相信:“子稷虽然不喜欢义渠君,但若说是他对义渠君栽赃陷害,我却不相信。”

庸芮犹豫:“是,臣也不敢相信。不管义渠君和大王,臣以为,都是被人利用了。只是臣疑惑,如今的咸阳城中,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思,又有谁会有这样的能力?”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可还记得昔日的和氏璧一案?”

庸芮一惊:“太后是说,楚人,还是魏人?”

芈月摇头:“未必就是这两国,但我怀疑,这里头不止一国,联手做局。”

庸芮细一思忖,惊叫:“好狠。”

但是,不管最后此案能不能查清,现在这事情已经挑起了秦王嬴稷和义渠王的积年旧怨,把深埋的矛盾摆到明面上,而且已经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时就算是找到虎威,嬴稷和义渠王之间的矛盾只怕也不容易化解了。

见芈月心情低落,庸芮想起一事,迟疑道:“太后,还有一件事……”

芈月道:“什么事?”

庸芮道:“楚国求和,已经同意太后提出的全部条件。”

芈月有片刻失神:“这么说,子歇他快到咸阳了!”

黄歇辅佐楚王横,力抗秦人;又联手苏秦,游说列国抗秦;同时上书给秦王,献上先取三晋和齐国之策,建议秦人在继续攻打楚国已经无法得利的情况下,转图江北列国。

秦人考虑权衡,终于暂时撤军,与楚国和谈。楚王派其相黄歇陪同太子完入咸阳为质。

楚怀王死后,黄歇辗转数年,再度来到咸阳城。

此时,他牵着才六岁多的楚太子完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的咸阳大街,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上一次来,他也是陪着太子为质,只是当时那个太子,是如今这位小太子的父亲。

上一次来,咸阳大街上刚刚清洗完季君之乱后的血腥,而这一次来,咸阳大街上又是一片新的血腥了。

太子完看着这陌生的街市、肃杀的场景,不禁心生害怕,躲在黄歇的怀中,怯生生地问道:“太傅,这里就是咸阳吗?”

黄歇点头:“是,这里就是咸阳!”

太子完问:“秦人是不是很可怕?”

黄歇安慰道:“太子放心,有臣在,一定能护你周全。”

他把太子重新抱入车中交给傅姆,转头寻了一个过路的老者问道:“这位老丈,前面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咸阳街头会有人打斗?”

那老者显然是个“老咸阳”人了,见斗殴严重时,会机灵地闪到遮蔽处,等人群打远了,便又出来瞧热闹,还喜欢评头论足,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听得黄歇询问,又看看他的服装打扮和身后马车及从人,笑道:“公子可是从楚国来?”

黄歇知道这些各国都城的老土著们,皆是长着一双利眼,笑着点头道:“是,我们是从楚国来的。”

那老者笑道:“那正好可以看热闹。嗐,您可不知道,这几天义渠人和廷尉府的人,在咸阳打得可厉害了!”

黄歇问道:“秦法严苛,怎么会有当街斗殴之事?”

那老者道:“这斗殴还是小事呢,听说昨天大王都要调动禁卫军去攻打义渠大营了,幸好太后手令到了,才没有打起来。但现在禁卫军还围着义渠大营呢,我看啊,打是迟早的事。”

黄歇一怔,路人走开了,他还陷在沉思中。太子完在马车中等了半晌,见黄歇不动,怯怯地又拉开车帘,叫道:“太傅,太傅!”

黄歇回过神来,笑道:“太子。”

太子完问:“太傅你怎么了?”

黄歇道:“没什么……太子,也许这里有我楚国的一线生机啊!”他坐上马车,将太子完抱至膝上道:“走,我们先回驿馆,回头再仔细打听。”

及至驿馆,安顿好了,黄歇便派人递了奏书与秦王,又递了名刺与向寿、芈戎等人。次日芈戎果然匆匆赶来,见了黄歇便道:“子歇!如今这个时候,能够看到你真好。”

黄歇苦笑道:“这对于楚国,对于我来说,却未必是好。”

芈戎道:“秦楚和议,秦国撤兵,楚国也能够缓和一口气。”

黄歇道:“秦楚和议,楚国向秦称臣,娶秦女为王后,楚太子入秦为质,如今楚国也只能算是稍喘得一口气罢了。”

芈戎点头道:“那也是你写给阿姊的伐五国之策取得了成效,所以阿姊才指定你要与楚国太子一起入秦。”

黄歇却道:“如今看来,咸阳再度不稳,太后也未必有心情征伐五国了。”

芈戎道:“你错了,咸阳、秦国,包括天下,一直在阿姊的掌控之中。”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顿,笑道:“你今日来,可曾听说过,前日齐国的孟尝君刚刚逃走。”

黄歇一怔,问道:“这是为何?”

当下芈戎便细细说明了经过。

孟尝君田文,乃列国诸公子中,贤名最盛之人。他与齐王田地算是堂兄弟。田地刚愎自用,将昔年齐宣王在时稷下学宫所招揽的名士气得出走了七八成。田文却谦辞厚币、恭敬待人,将这些意欲出走的策士,还留了三成下来,这一来,顿时列国人人称贤。

臣子之名贤于君王,这原是大忌,以田地之为人自然不能相容。此时秦国便派人大张旗鼓,来请孟尝君入秦为相。孟尝君犹豫再三,尽管有门客再三劝阻,但终究还是难以抵挡此等诱惑,毅然入秦。

他本是抱了雄心壮志而来,不想见了秦王和太后两面之后,再无下文,困居客舍,整整一年,无所事事,又听得齐国欲与列国联手攻秦,他唯恐自己会被秦王迁怒,死于咸阳,趁秦王与义渠王交战之时无暇他顾,便以“鸡鸣狗盗”之术,逃出咸阳。

却不知芈月请田文入秦为相,原是一计。田文与他的一堆门客,见识既广人脉又足,颇有左右齐国局势的能力,将他拖在秦国一年多,便可由苏秦安然完成在齐国的布局。此时布局已完,正好让田文回国,促使发动。

此中情由,芈戎自不会说出,只找了个民间新编的段子笑道:“太后闻说孟尝君大名,原以为他也是如平原君、信陵君那样的美少年,因此想召来一见,不想他却是丑陋的矮矬子,故而全无兴趣,将他置于馆舍一年,却不是想为难他,原是忘记他这个人了。不想他却如此胆小,自己倒吓得跑了。其实大可不必,只要向太后禀报一声便可放行,倒难为他如此费尽心机地出逃。”

这种话,别人会信,黄歇却是不信的。芈月大费周章将孟尝君弄到咸阳,却冷落一年,必有用意,只是见芈戎不惜拿这种民间流言说事,自也知道此中意味深远。

只是他们却不知,田文出了函谷关,一路逃亡,到了赵国得平原君赵胜接待,正欲休息数日,不想这流言跑得比人快,竟在田文停下之后便传到了他的耳中。这田文虽然貌似恭谦下士,但内心的骄狂暴烈之处,却与田地这个堂兄弟不相上下。只是素日以教养掩盖得甚好,此时听了赵人以轻薄言论讥笑他的身高和相貌,还讥笑他自作多情狼狈出逃,不由得怒气冲霄,竟令门客将这一县议论他的人都杀了。这一气杀了数百人,才又仓皇逃离赵国,回到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