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商君墓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轻车简从,不过州县,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到了秦驿山。别处春光明媚,但秦驿山却仍是一片肃杀,荆棘处处,道路难行。

此处已无路,秦王驷下了马车,转而骑马前行,直至山脚下,马不可行,便下马步行上山。芈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驷微微举起手制止,缪监等便止步。

缪监将一只提篮交给芈月,芈月接过,紧紧跟上秦王驷。

但见秦王驷沉着脸,挥剑劈开荆棘,一步步走上山去。芈月提着提篮,跟着秦王驷,顺着他开辟出来的路走上去。到了半山处,但见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土包附近杂草丛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条,却没有写任何字。

秦王驷走到墓前,弯腰拔去墓上的草根。芈月满心疑惑,却不敢作声,见状忙放下提篮,也跟着上前拔草,打扫墓前,然后不待秦王驷吩咐,便打开提篮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驷身后。

她以为秦王驷这便开始祭奠了,不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独自站在墓前,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阴风吹起,残叶旋飞。

秦王驷方坐下来,执壶倒了三爵酒,一一洒在墓前。

秦王驷忽然幽幽一叹:“商君之后,再无商君。寡人一直以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没想到寡人却逼得他去了魏国。不能用之,不能杀之,却为敌所用……商君,你当日离开魏国之时,可也怀着一腔恨意吗?”

芈月听闻此言,大吃一惊。商君、商君,难道这小小土坟中葬着的,竟是那名动天下的商君卫鞅吗?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为何会葬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连块墓碑都没有,比一个庶人的坟墓还不如?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为何不顾迢迢路远,离京来祭?他既然有心祭商君,为什么又会让这个坟墓如此凄凉?

芈月心中无穷疑问,却不敢说出来,只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听着。

却听得秦王驷又道:“可寡人不惧。大秦自逆境而立国,寡人亦是逆尽人意,逆尽天下。商君,你为人偏执,行事极端,寡人一直认为,你会祸乱我大秦。列国变法,均不成功,可见变法是错的。君父当年是急功近利,妄赌国运,寡人身为太子,为大秦之计,必要劝之谏之阻之。为此,触怒君父,连累太傅受劓刑、太师受黥刑,实乃掌掴寡人颜面,乃平生奇耻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将尔碎尸万段,生啖尔肉。”他语气淡淡的,可芈月却听得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恨意并没有消解,反而已经入了骨髓,无可化解。

一阵急风吹得人衣袂狂乱,秋叶飞舞。芈月只觉得风中带着沙粒,刮得脸生生作疼,但她没有举袖去挡,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站在那儿,如同一个影子。此时此刻,她知道只有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确的。

秦王驷又缓缓地倒了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墓前。

秦王饮下酒,忽然抬头狂笑,笑了半天,才渐渐停息。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头看向芈月:“你知道这墓中人是谁了吧?”

芈月试探地问:“是商君?”

秦王驷点了点头。

芈月迟疑地问:“商君之墓如何在此?他不是当年被大王、被大王……”

她说不下去了。当日商鞅死时,她尚在楚国,她所听到的消息是,商君谋逆,被五牛分尸,暴尸于市。

“寡人继位以后,便将商鞅以谋逆之罪,五牛分尸,暴尸于市。”她正自这样想着,耳边便传来秦王驷冰冷的话语。

“那……”那商君之墓,为何在此处?她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有些话,不可问,不必问,当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后来商鞅的门人悄悄收其残尸,准备带到卫国去,经过关卡被查获,于是弃尸而逃,当地守将就将其尸身草草葬于此处。”秦王驷淡淡地说。

“大王这些年来,每年于这一日都会素服出宫,原来是来祭商君?”芈月试探着问。

秦王驷点头。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来此扫墓,为何还任由墓地如此荒芜,又不立碑文?”

秦王驷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拍木条,木屑纷飞:“他是寡人钦定的谋逆大罪,分尸弃市乃是应当,怎配造墓立碑?”

芈月看着他这一掌拍下之后,木条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拿起他的手。这种未经打磨的木条上面有许多木刺,瞧他的样子,只顾发作,必是没有注意到。

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皱,芈月细看,有几根木刺直刺入他掌心肉中。好在身为妇人,针线之事乃是家常,她虽然锦衣玉食,日常袖中却也带着针线等物,当下忙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驷也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忙碌,直到将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轻叹一声:“你说,你不是个聪明人。其实,寡人也不是个聪明人。”他负手看着远方,远山连绵,一望无垠。他嘿嘿冷笑:“聪明人会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间要这些琉璃蛋似的聪明人何用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商鞅之墓,长叹一声:“世间有一些苦难,却是必须直面以对,必须以身相抗,披荆斩棘,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芈月站在商鞅的墓边,想着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风云,看着那个杀了他又来祭拜他的人,听他说出这一句激荡人心的话来,忽然觉得,过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这两个运筹天地的人身边,什么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汤、周武,无不是经历绝大的苦难才能成就大业。”好一会儿,芈月才能够开口说话,她想起她的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我楚人先祖当年亦是筚路蓝缕,艰苦开创。”

“寡人若是个聪明人,当日只消将不满压在心头,待寡人继位以后,自可为所欲为。”秦王驷抚着木条,遥想当日之事,嘿嘿冷笑道:“当日,商君之法令秦国国政动荡,众人皆缄口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储君,于家于国责无旁贷,所以宁可触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却被那商君当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割了太傅公子虔的鼻子,在太师公孙贾脸上刺字,“这劓刑黥刑,是摆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脸上去。太傅太师虽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太子之位差点不保。商鞅还甚至派杀手追杀寡人……”

芈月听到这里,不禁惊呼一声。她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想到其时凶险,不免心惊。

秦王驷却看了芈月一眼,嘲笑道:“你觉得奇怪吗?列国推行新政,无不人亡政息。寡人当日身为太子而反对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继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劝君父废去寡人,甚至亲自派人追杀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个传说,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猜测,大王实则深为欣赏商君,之所以杀商君不废其法,是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弃商鞅。”

她一说出口,看到秦王驷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测,哈哈哈……”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日,才停下来,问:“你知道什么是君王?”

“受命于天,是谓君王?”芈月小心地说。

“不错,受命于天,岂受人制!”秦王驷点了点头,轻拍着木条道,“寡人要保商鞅,岂会保不了?可寡人不杀他,如何泄寡人心头之怒?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只让他五牛分尸,嘿,便宜他了!”

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为你的才能而暂时容忍你,可是对于他权威的冒犯,却是任何功劳都抵消不了的。君王的心胸最宽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广施是手段,睚眦必报才是君王的本性。

芈月不语。

沉默片刻,秦王驷轻抚墓上木条,轻叹一声:“可杀了他以后,寡人又有些寂寞。挥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却终有些意气难平。寡人有时候会来这里,跟他喝喝酒、说说话。有时候打赢一场胜仗,便会想,如果他还活着,寡人当如何取笑于他,看他是否还敢辱寡人说‘非人君之相’?有时候用着他的谋略,又很想起他于地下再问问,他当日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他叹息一声,“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他坐下来,倒了酒,在墓上洒一杯,自饮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带来的酒都饮尽了,他也喝得半醉,就这么倚在商鞅的墓前,睡着了。

风起了,黄叶飞舞,芈月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她看着秦王驷倚在商鞅墓前,醉意蒙眬,间或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她不知道,这时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梦中,两人若是相见,是互相闲聊呢,还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对于秦王驷来说,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着,还是他死?

或许,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让人凭吊的,让人怀念的,活着,只会让人想杀了他。

她坐了下来,与秦王驷背对背地靠着。天冷了,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吧。

她有些发愁,太阳已经西斜,如果秦王驷不早点醒来,她一个人可拖不了他这么大个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话,天黑了,他们住哪儿,吃什么?

她希望缪监足够聪明,会想到秦王驷喝醉了酒。如果这位大监过于机灵,以为秦王驷不让他跟随上山,他就这么乖乖地待在山下,那她可怎么办呢?

她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秦王驷杀了商鞅,又来祭奠他,那么,她有没有什么人,是她想杀了以后又会来怀念的?她摇摇头,她想杀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后,可他们死了,她是不会有任何怀念的,她只会觉得杀得不够快。她怀念的人,有她的父亲,有她的母亲,有不幸惨死的魏美人,还有活着的莒姬、芈戎。

黄歇呢?一想到黄歇,她的心就疼得厉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连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应该,她应该在那天,就跟着黄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觉得不能把黄歇放到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黄歇的死,她知道黄歇死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黄歇是一个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感觉,黄歇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所有黄歇想去的地方,邯郸、大梁、临淄、蓟城,她觉得去了那些地方,就能够找到黄歇。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听得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芈月一回头,看到的是秦王驷那双清冷的眼睛。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像刚才喝醉过的样子。芈月忙扶住他,两人一起站起,一边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赶紧下山了。”

秦王驷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走吧。”

说着便往山下走去。芈月忙收拾了提篮,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幸而秦驿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时一路要披荆斩棘,所以下来得很快。饶是如此,到达山脚时,天也已经黑了。

当下,便在山下安营扎寨,直至次日方上路。

这番回程,便走得从容了。次日两人一齐纵马而驰,将近一处村庄,秦王驷忽然停下。

芈月纵马上前问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驷用马鞭指着远处,神情中带着怀念:“前面那处……”

芈月好奇地看向远处,问道:“怎么?”

秦王驷忽然翻身下马,道:“寡人想走一走。”

众人皆翻身下马。秦王驷独自在前面走着,缪监等人要跟上,他却道:

“你们不必跟着了,免得惊扰乡人。”说罢,独自前行。

芈月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前去,却见缪监猛使眼色,暗示她跟上。

她自是会意,缪监既被阻止,便要让她跟上随侍,免得大王身边无人。

她虽然也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一段路,将近村口,但见一间小小棚屋,一个青衣老妇在卖着浆水。

秦王驷站住了,没有继续走,只是看着那间棚屋,眼中露出又怀念又伤感的神情来。

见他半天不动,芈月鼓起勇气问:“大王,您曾来过这里?”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曾。”

“那您……”芈月欲言又止,她实在想不出,他不曾来过这个地方,那为何对着一个卖浆水的棚子,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驷的神情带着一丝回忆和游离,“寡人曾经到过这样的一个村庄,村口,也有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也有这么一个青衣妇人……”

但是,她并不是这么一个老妇人,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秦王驷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寡人当年被流放的时候,走过许多地方。寡人曾经居深山,筑野居,饮山泉,食生果;也曾经在边荒小城与狄戎野战;也曾在田里与农奴们一起劳作;也曾在市井里与庶民们一起斗殴;在酒肆中与游士们一起辩论……不过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路,差点没饿死,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村口就是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

也是同样质朴的小村庄,几处农舍和粮仓,衣着简陋的农夫在田里劳作,村尾一个铁匠在打铁,村口一个卖浆水的小娘子……他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然后他看到阳光里,走出来一个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给他喝了浆水,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个村庄里住了十几天,慢慢养好了伤……

芈月幽幽问:“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看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芈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听到自己的男人说起另一个女人来的时候,“她长得好看吗”这句话,是一定想问一问的。

秦王驷轻叹:“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觉得世间再无一个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圣光普照……”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近村庄农舍,芈月好奇地问:“后来呢?”

秦王驷苦笑一声道:“后来,寡人养好了伤,就离开了那儿。”

芈月道:“她有没有留您?”

秦王驷道:“那个村庄留不住寡人,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芈月道:“后来您去接她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转身,大步走着。

芈月不敢再问,也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好一段路,听得后面的女子跟得很辛苦,她在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她没有要求他停下来,没有显示自己的娇弱不胜。

他停了下来,忽然说:“寡人后来找过她了。”

他是去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人了。他见到了她,却与她擦身而过,甚至没有认出她来,还唤她大娘,向她打听她的下落。

她没有说,只匆匆地指了个方向,就走了。

直到他到了村里,再三打听,才明白,她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可是等他再跑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芈月不胜唏嘘:“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让您看到我。”

秦王驷道:“为什么?”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脸,叹道:“她一直以为您会很快来接她,却没有想到红颜易老,等您来接她的时候,居然会唤她‘大娘’。如果是我,我也宁可您当我已经死了。”

秦王驷亦是轻叹:“只是寡人却想不到,再相见时,居然会当面不相识。”

芈月道:“大王,宫中女子富贵娇养,自然不易老。乡间女子日晒雨淋,不堪劳作之苦,自然老得快。还有……”

秦王驷道:“还有什么?”

芈月低头:“妾身不敢说。”

秦王驷道:“说吧。”

芈月鼓起勇气,道:“有人怜惜的女子自然不易老,失去呵护的女子,自然历尽沧桑。”

秦王驷震撼,久久不语,终于长吁道:“是寡人有负于她。”

芈月幽幽地道:“愿大王再勿负其他女子。”

秦王驷转头看向芈月,淡淡地道:“辜负与否,但论心迹。君王和后妃,论的是礼法,若是论心,寡人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如何能令后宫所有的女人满意?”

芈月低头道:“是妾身失言了。”

秦王驷再度看了一眼小村庄,幻觉中似看到村口的茶棚、青衣妇人,仔细定睛再看去,却依旧如故。

秦王驷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车马辚辚,一路而行,终于又回到了秦宫。

“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芈月坐在窗口,手中持着竹简,轻轻吟诵。

自秦驿山归来,芈月足不出户,只叫人寻了《商君书》,日日研读。

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她曾经学过这卷书。但那时候是在屈子的教导下,拿着《商君书》研读的是其中的严苛之处,想的是商君之政为何会激起秦人的反感。

她一直觉得屈子的说法是对的,列国都在推行新法,而变法者则往往不得好死,人亡政消。但是唯有商君变法,人亡而政存,这是什么原因呢?

她想,她得好好研读一下,商君的变法,与其他人的变法,有什么不同,如何能够在死后,依旧让新法存续,令得恨他的秦王,仍然对他念念不忘。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研读,越读,越觉得商君之法实在是极为打动人的,莫说是君王,便是她一个小女子,也会为其所动。

若能行商君之法,出战而强,入休而富,则天下皆归也,这是何等的宏图!

她倚柱畅想,不胜向往。

正在此时,薜荔悄悄地进来,道:“芈八子,王后有请。”

她轻叹一声,放下竹简,站起来,道:“更衣。”

该来的,总会来的。

想起当日她与秦王一齐离开,还不知道芈姝会如何含恨呢。明知道对方恨自己,但她仍然要送上门去,让对方发泄愤恨。回头看着地上的书简,心中暗嘲,有时候一卷在握,只觉得自己能上天入地,揽尽四海,叱咤风云,可是一放下竹简,对着的却是后宫妇人,一地鸡毛。

有时候心飞得越高,反而越不能忍受现实中的浑浊纠结。

芈月走入椒房殿时,但见席上一堆衣料,几案上各种首饰,诸媵女围于芈姝身边,争相奉承。

芈姝见了她进来,却恍若不见,只对孟昭氏道:“中元节快到了,这些衣料首饰要赏给各宫妃子,你来帮我算算该如何分配为好。”

孟昭氏笑道:“王后赏赐,凭谁还敢争不成,您喜欢哪个,就给哪个好了。”

芈姝笑嗔道:“要这么算就简单了。宫里的女人闲极无聊,就好比个衣服首饰的。这种素纱是用最细的蚕丝织就,质地轻透,如云如雾,可惜只有三匹;这种菱纹锦要经三次反复交织,才能呈现这种菱纹效果;这种矩纹锦又次之,只要两次反复交织;这种绉纱最是难织……”

芈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这样的手段,是常见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挤,自然会惶恐不安,会被人落井下石,然后知道了畏惧,知道了臣服。然而这样的手段,对于她来说,浅陋了些,她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上前行礼:

“参见王后。”

芈姝如同没有看见,仍然对着孟昭氏继续说话:“库里还有各式毛皮,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没让他们拿过来,但也得按册子上来分。你帮我算算,这宫里要分的是几人,各按位分又怎么个分法。”

孟昭氏一边应声,一边偷偷观察芈月。

芈月镇定地行完礼,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芈姝却不安起来,瞟了几眼芈月,终于烦心地将账册一推,道:“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我也烦了。妹妹辛苦一下,把这册子拿去,明日合计好了再来跟我说。”

孟昭氏看了芈月一眼,行礼道:“是。”她拿着账册从芈月身边走过,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后不喜欢季芈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头了。

这时候,芈姝方如忽然发现芈月似的,笑着招手道:“妹妹来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闲到我这里来?”

芈月不卑不亢,道:“王后见召,安敢不来?”

芈姝阴阳怪气地说:“我若不召,你便不来了,是吗?”

芈月也懒得与她多嘴,只道:“王后是怪大王不赴周岁宴,还是怪我跟大王出门?”

一句话说得芈姝变色道:“你还敢说!我儿的周岁,你居然敢这般触他的霉头。素日你违逆我什么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实在过分!”

芈月也懒得与她争辩,直接道:“王后可知,大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素服出宫?”

芈姝怔住了,好一会儿方道:“有这种事?”

芈月道:“那日王后盛装而去,幸而是王后,大王不计较,若是换了其他人,必会受一顿迁怒。”

芈姝一怔,方道:“原来如此,但那日,为何是你?”

芈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着去,还是卫良人、虢美人跟着去?”

芈姝道:“啐,让那几个贱人去,岂不是要气死我!”她终究性子简单,点头,“也是啊,咱们这边,我不能去,自然只能你去了。”被芈月这一说,又转过来了,转而与她商议,“可惜孟昭氏始终不得大王喜爱,你说要不要安排别人侍奉大王?”这说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与景氏了。

芈月看着芈姝故意观察她的神色,心中暗哂,难道她还会嫉妒这些人不成!“这些事,当然是阿姊做主了。”

芈姝紧紧盯着芈月的神情,道:“索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让剩下的人老悬着心。”

芈月敷衍道:“阿姊总是对的。”

芈姝终于放下了心,这才回想起方才的故意生事来,不免心中又有些愧意,便故作热络道:“对了,妹妹,如今换季了,我正要发放这些衣料首饰。你来了就由你先挑,这匹素纱,还有这两匹锦缎赏给你做衣服,回头还有貂皮给你做冬衣,这案上的首饰,你挑三件自己喜欢的吧。”她兴兴头头地说着,将几件衣料首饰赏出去,又俨然慈善无比,广施恩惠了。

芈月只淡淡地谢了,又陪了她闲话几句,这才叫女萝捧了芈姝所赠锦缎和首饰盒,回了蕙院。进了蕙院,她便觉得一阵恶心,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女萝急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背部道:“季芈,您怎么样了?”

芈月摇头,无力地道:“恶心。”刚才的敷衍、赔笑,让她觉得疲累已极,让她只觉得耐心全无,不晓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脸走人的欲望。

她又抄起那卷《商君书》来,只觉得上面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简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人家在谋天下,谋万世,而她呢,陪着一个嫉妒的小妇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谓!她扔下竹简,颓然倒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芈姝这个人,从小受宠,唯我独尊惯了的。以前自己能够不招她的嫉恨,不过是在楚宫的时候,有芈茵掐尖好强挡在她前面,后来到了秦国,又有个魏夫人成了她的敌人。如今魏夫人失势,她自然就恢复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独占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独占的,那么任何得到秦王宠爱的人,都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表面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内心的狂妒,更因着如此,只要还不想和她翻脸,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她和小恩小惠一起赠送的言语讥讽和怨毒。可惜她自己偏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刻意亲热的话有多僵硬、多勉强。当然她能够感觉得到,诸女和她并不贴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广施财物,但每一次的恩赐,都要伴随着她的尖酸话语,这简直成了恶性循环。

芈月坐下来,看着几案上的一堆竹简,拿起一卷来,翻看两下,又扔开,再拿起一卷,翻看两下,又扔开。素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是借此来平复,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平心静气了。

终于,有一卷竹简能够让她看得下去了。她拿起来,轻声朗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念着念着,她的心思慢慢平静了下来。

忽然间眼前一黑,她斜斜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眼前围着许多人,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薜荔已经扑到她的面前,一脸喜色地道:“季芈,季芈,太好了,您有喜了!”

芈月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抚着腹部,道:“我?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泪,道:“刚才太医院的李醯太医来亲自看过,他说您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如今他已经去向大王回禀此事了,大王也许就会有旨下来呢,甚至大王可能会亲自来看望您的……快、快,咱们赶紧准备起来啊。”

芈月坐在那儿,有些茫然,看着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脚地为自己准备,为自己更衣,为自己梳妆,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好生荒谬。

很奇怪,虽然受宠日久,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怀孕的可能。

或者是因为,自己对于这座秦宫,对于秦王,都保持着一种游离的状态。

她竟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长久地留在秦宫,成为这秦宫的一分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一个契机而离开。

然而,她怀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着,看着人群喧闹,忽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薜荔吃惊地停下挽髻的手,问道:“季芈,您怎么哭了?”

芈月摇摇头,有些混乱地说:“我本来想逃避,没想到每次当我想逃避的时候,总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继续挣扎。”

薜荔迷茫地看着芈月,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为芈月装扮,过得一会儿,便道:“季芈,您莫要流泪,奴婢在为您傅粉呢。”

一片混乱中,芈月终于被装扮完毕,果然秦王驷也不负众人所望地亲自来了。

芈月正欲站起来,秦王驷已经走进来,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动作。他走到芈月身边,将她拥入怀中,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欢喜地道:“这里,已经有了寡人的孩子吗?唉,想来当日你随寡人出行,就已经有了这孩子了。当真是很强韧的孩子,这么颠簸都全然无事。”

芈月看着肚子,眼神复杂道:“是啊,这孩子很强韧呢,一定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秦王驷道:“嗯,给寡人生个男孩,寡人要带着他驰骋四方,征战沙场。”

芈月道:“妾身却只愿他平平安安,无争无忧。”

她心中五味杂陈,难道这是天意吗?她在渐渐地忘记过去,秦王对她的宠爱,像干涸的土里渐渐渗入的泉水,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分离了。

她一直以为,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纵然有喜欢有宠爱,可是这跟两情相悦不一样。可他也从不忌讳让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这让自己沉溺于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无情,又能明白他无情背后的无奈和真情。

她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隐私的心事都告诉我以后,才有了反应。那么孩子,你也认可了这个父亲,是吗?

有了他以后,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连,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当自己是这个宫廷的旁观者,当自己还可以抽身而逃。生与死,都只能绑在这个宫里,再也无法离开了。所以,为了孩子,自己必须直面宫中的风风雨雨,无惧任何人、任何事。

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月的嘴角却有一丝将为人母的喜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