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季君之乱,嬴稷继位 三、勇闯三关,鲜血铺起帝王路

白起凝目一看,见对方的人马多于自己数倍,情知是场硬战,差了一人去告诉后面的魏冉,叫他们走山上的小路,吩咐停当,白起把剑眉一扬,拔剑在手,纵马率先冲了上去。其余两百劲骑均不敢落后,明知实力悬殊,依然奋勇向前。

嬴壮心里明白,这一战关系到自己的命运,故而两军刚相遇,就展开阵势,把白起围了起来剿杀。

白起年纪虽轻,但性子刚毅,天生有一股杀气,但凡上了战场,杀气盈然,且杀将起来时不将对方斩尽杀绝,绝不罢休,此时在实力上虽输于对方,但在气势他却丝毫不逊于敌人,擎了一把剑,左冲右突,浑没将对方的优势放在眼里,一时竟是又杀红了眼。

嬴壮早就听闻这白起是天生的杀手,今日一见,果然传言无虚,当下把钢牙一咬,领了几个人,独朝白起攻去。白起冷哼一声,“送死吗?”长剑起处,宛若白虹贯日一般,剑落时,就有两人倒了下去。

嬴壮暗吃了一惊,率众再攻,他打定了主意,不惜一切代价,要与白起死磕到底,你再神勇,也抵不住连番攻击。

果然几番冲杀下来,白起力气有所不及,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白起也忍不住着急起来。却在这时,陡然听得山上传来一声虎啸,紧接着便一阵急促的金铁狂鸣。白起周身大震,也就是在这一分神的当儿,嬴壮看得真切,朝左右使了个眼色,齐攻上去。白起不曾防备,被刺中左胸,跌下马来。

其余人见主将受伤坠马,也不知伤势如何,顿时都慌了神。嬴壮大喝声“杀,一个不留!”众人得令,便趁着对方慌乱之际,展开屠杀。

白起虽受了重伤,但依然强撑起身子,要去与对方拼命。却不想山上响起一阵兵戈之声后,便戛然而止,再也没了声息。如此一来,两边激战的人都不知道那边的状况,都不由分了神。

嬴壮心念电转,芈氏母子没与白起随行,必然是在山上了,难不成他们的主力在山上?但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可能,即便是他们的主力在山上,可他派了两百余勇士去,不可能在一击之下如数被杀啊?如若没有被杀,却为何突然没了声息?

此时白起也觉得莫名其妙,那边只有魏冉、芈戎、赵固和三四十个赵兵,不可能将对方的人马一下子击杀了,两军对阵,除了列阵厮杀外,还能出什么状况?

嬴壮、白起都怀揣着这种不安的心思,都怕那边出事,不觉均停了手。

嬴壮看了下周遭的形势,喝声“走!”率队撤上山去。白起也不敢怠慢,撕了块衣袂下来,绑在胸口,随后跟了过去。

却说魏冉一行抄山径而入,因一路有猛虎相伴,大家皆觉怪异。芈氏解释后,大家暗暗称奇。没走多少时间,便听得前面有马蹄之声传来,暗叫不妙,回头看了眼芈氏母子,又看了看赵固,急中生智,“赵丞相,把你马车上面的箱子打开,让我姐姐和公子稷躲在里头。”

赵固一听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那箱子是作为使者必备的物什,一般用于放置礼物,以便邦交之时馈赠,当下忙不迭叫人打开箱子,把里面的物什取了出来,让芈氏母子进去藏好,那只猛虎也似乎嗅到危险气息,顿时跑来伴至箱体左右。

刚刚把箱子盖好,便见一支骑兵纵马而来,那些人见山道上有人,神色一振,冲将过来。魏冉浓眉一扬,把他的一把佩刀拔了出来,一马当先,立在众人之前。他人高马大,手举一把五指宽的大刀,端的威风凛凛,身旁伴只猛虎,真真宛若天将一般。待那队骑兵驰近,觑了个真切,把刀一扬,身子在马背上一纵,连人带虎如山一般地扑将过去。

那队骑兵没料到他会突然间动手,还未回神过来时,眼前刀光一闪,兵刃相交之时,爆出一连串的金铁狂鸣之声,再看时,前面几人手里的兵器已被削作两截,魏冉体形虽高大,行动起来却是丝毫不慢,左手一抄,抓了那人的后领,用力一提,喝声“下来吧!”随着那骑兵的一声惊叫,人随声落,被魏冉拖到地下。

骑兵们虽惧于魏冉的身手,但仗着人多势众,想要冲上来救人。却听得芈戎哈哈一笑,摇摇晃晃地走将过来,“且慢!”他边说边俯下身,揭了魏冉手中那人的面巾,然后熟练地从那人的腰间掏出一块木牌,看了一眼,见上面所刻的是一只黑色的玄鸟,便知是嬴壮所派的秦军,当下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从腰际取出把匕首来,回头朝骑兵道:“想要救他吗?找死!”

芈戎“死”字一落,匕首一扬,魏冉手里那人的头颅早已骨碌碌地滚下山去了。这一招连魏冉也不曾料到,他本是想出其不意,抓个人来查明这些人的身份,却不料芈戎一刀就把人杀了!

芈戎却是宛若什么事也没发生,看那些骑兵就要杀过来,蓦地一声大喝:“我看谁还敢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人!”说话间,一把将赵固拉了过来,冲着骑兵大声道:“此乃赵国丞相,奉赵王之命,出使秦国,你等敢在山中拦截赵使,是嫌死一人不够多吗,想让赵王派兵来把你等都杀了吗?”

赵固从怀中掏出赵国使臣的令牌来,在众人面前亮了一亮。

此地毕竟是赵国边境,所遇的又是赵使,骑兵一听,果然不敢造次。芈戎抓了把杂草,慢慢悠悠地把匕首上的血迹擦了,抬头见骑兵依然挡在路的中央,冷笑道:“还不让我等过去吗?”

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也不敢做主。

“赵使何在?”正当骑兵愣忡的当儿,嬴壮率众赶了上来,看了眼赵固之后,又看了看魏冉和芈戎两人,冷笑道:“这可就奇了,赵使出使秦国,却还叫我大秦栎阳令亲自护送,当真是旷古未有之事!”

魏冉看他蒙了面,一时也不敢断定他究竟是不是嬴壮,冷笑道:“阁下是秦国的哪位壮士,在此埋伏,袭击赵国丞相,莫非想破坏秦、赵两国的关系,挑起战祸吗?”

嬴壮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却未见到芈氏母子,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马车上的那个大箱子之上,阴恻恻地笑道:“在下岂敢为难赵相,只是接到消息,说有人要偷入秦国,乱秦宗室,这才奉命沿途盘查。赵相既然是奉命入秦,当无可疑,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可否打开后面的那个箱子,容我等看一眼?”

赵固闻言,暗吃了一惊,心想他们人多势众,万一硬来,芈氏母子便是在劫难逃了。

芈戎嘴角一扬,走到嬴壮的对面,寒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盘查赵使的随身之物?芈戎乃粗人,不懂得官场里的道道儿,但我早年混迹山野,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你要查可以,但凡事须讲个公平,你蒙着个脸,说查就查,万一与我早年一样,是打家劫舍的山贼,我等岂非是亏了?所以你要查,便把脸上的面巾摘下来,让我等看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你敢摘,你便是把整个箱子倒过来,我等也决不阻拦。”

芈戎的话头一落,山上顿时静了下来。事实上芈戎也知道,嬴壮已然怀疑芈氏母子藏在箱子里,他所赌的便是嬴壮有没有胆量公然与赵国作对。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两国相交,对待使臣的态度决定了国与国之间的态度,故若无特殊情况,谁也不敢怠慢使臣。

嬴壮此行势在必得,他心里清楚杀不杀芈氏母子,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他同样也清楚,如今嬴荡之死尚未公诸天下,他与芈氏母子也只是暗中较量,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公开对阵,撕下面巾相当于撕破了脸皮,万一芈氏母子被藏在了山里的某个角落,没在那箱子里,如何向赵国交代?思忖间,眼里精光一闪,饶是嬴壮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是无计可施。心想罢了罢了,此地杀不了你们,便在函谷关下手,看你们如何飞出函谷关去!

心念转动间,冷哼一声,喝了声“撤!”率众撤了回去。

众人见他撤了,都是暗松了一口气,此时白起也带着人赶了过来,见大家都相安无事,也是暗自庆幸。魏冉见他受了伤,忙相问要不要紧?白起却说:“小伤罢了,不妨事,赶路吧,咸阳那边可等不得。”说话间,芈氏母子从箱子里面出来,芈氏让猛虎退回林中,大家又向前赶路。

如此日夜兼程,一路无事,这一日已到了函谷关外。

函谷关的嬴桑早已接到惠文后的指示,令其严格盘查入关之人,见到芈氏母子格杀勿论。嬴桑是外将,一来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二来芈氏母子确实被发配到燕国去了,没有王命私自回国,便是大罪,便按令严密盘查来往人等。

此时嬴壮也到了关内,与嬴桑坐在一起,听到卒来报说,赵国使臣到了,神色一振,朝嬴桑道:“芈氏母子就藏在马车的箱子之内,到时把箱子打开了,一见人不由分说杀了便是。”

嬴桑作为守关将领,盘查来往人等乃职责所在,无需有所顾忌,便起身道:“我理会得,公子只管放心便是了。”话落间,把手一拱,走了出去。

嬴桑到了城门前,向魏冉、赵固见了礼后,说道:“赵相不辞辛劳,远道而来,末将本不该为难,奈何军务在身,望乞恕罪,请赵相把国书拿来与我看看,可好?”

赵固从怀里取出国书,送到嬴桑面前,笑道:“你可敢看?”

嬴桑道:“末将岂敢私看国书,只需让末将看到贵国的印钤便可。”赵固便露出一角,让嬴桑看了印钤。嬴桑看了印钤无误,施了一礼,又道:“敢问赵相,那箱子里面所装何物?”

赵固道:“乃我王送予秦王的一些赵国特产。”

嬴桑走了过去,手按剑柄,命士卒将箱子打开了。士卒得令,伸手便把箱盖打了开来,只见箱内的确有一些礼物……嬴桑不由得暗自一怔。暗忖:若是果如嬴壮所说,芈氏母子藏于箱中,却为何不见人影?思忖间,目光朝赵兵身上一个一个望将过去。

白起所率的劲骑加上赵国的兵士,好歹也有两百余众,倘若真是精心装扮了混在士卒里面,嬴桑一时也难以发现,是时,函谷关内外,除了萧萧的风声及偶尔响起的鸟鸣之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场面一度紧张到了极点。

在将近函谷关时,魏冉已让芈氏母子穿上了赵军衣服,安插在了队伍之中,见嬴桑朝队伍中打量,他朝芈戎看了一眼,芈戎心领神会,与魏冉一起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地站到嬴桑旁边,将其夹在了中间。嬴桑似嗅出了一丝危机,脸上微微一笑。

只见魏冉嘿嘿一笑,脸上的横肉随着脸皮的抖动,露出一抹杀气,“嬴将军,是谁给你换了个胆子,把我等都当作敌人来查了?难不成我这小小的栎阳令,与赵国的丞相一起入秦,还不足以让嬴将军放心?”

嬴桑吃了一惊,他自然知道魏冉这句话的分量,别说是赵国丞相,即便是魏冉这个栎阳令的官衔一亮出来,也足以使他难以消受。栎阳乃秦国早年的国都所在,虽是旧城,但栎阳对秦国极为重要,其分量相当于陪都一般,栎阳令拥有军政大权,属于地方大员,嬴桑的官职自然不能与魏冉相提并论。因此听了魏冉之言,便怔在了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芈戎把头凑到嬴桑的耳边轻声道:“你可是在查我姐姐芈八子?”

一方要护人,一方要杀人,此事双方都心照不宣,此事便如隔了层窗户纸,双方都没去触碰罢了。让嬴桑没想到的是,芈戎居然把这层纸给捅破了,心里一慌,不知该如何应付。却不想芈戎又道:“我告诉你,她就在使团当中,等下我给你指出来,你敢动她吗?”

嬴桑听了这话,着实是吃惊不小,他并不笨,知道这层纸捅破之后,意味着什么,但着实猜不透芈戎主动说将出来意欲何为,要知道函谷关有重兵持守,难不成凭他们这几人还能硬闯过去不成?却在这时,他发觉有一把匕首抵在腰际,芈戎的声音再次从耳畔传来:“不信的话,你动弹一下试试?”

嬴桑把头微微一低,往自己的腰际看了看,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嬴桑反而不怕了。他好歹是一名守卫边关的战将,一生经历无数阵仗,自然也是见惯了生死,为了国家的利益,他随时可以付出性命,岂会在乎区区威胁?当下咧嘴一笑,“杀了我,你自忖能过得了函谷关吗?”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芈戎沉声道:“实话与你讲明白了吧,现在王上已经驾崩,咸阳城危机四伏,一触即发,左右丞相要立公子稷为新王,命我等秘密护送芈王妃和公子稷入咸阳,此等大事,若是延误了,你担待得了吗?”

嬴桑煞然变色,“此话当真?”

“你看我们像是千里迢迢赶来与你开玩笑的样子吗?”魏冉寒声道:“王上立了遗诏,让公子稷继位,但公子壮不服,欲趁乱夺位,故而一路派人追杀。眼下的事态已很明朗,你要跟着嬴壮犯上作乱,还是辅助秦国平定内乱,请将军速作决断。”

嬴桑忠心事秦,自然是向着王上的,既然王上有遗诏,左右丞相又想拥立公子稷为王,他哪里还有什么话好说。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是王上驾崩,最该立的应是嬴壮,如何会立嬴稷为王?便看了魏冉和芈戎两人一眼,问道:“有何为凭?”

魏冉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羊皮纸,交与嬴桑看,说道:“此乃右丞相手书,你且看仔细了。”

原来嬴疾为人机智,他早想到了沿途关将可能会阻止芈氏母子入秦,便暗中给了魏冉一道手书,说可在危急拿将出来,秦军将领大多忠心事秦,了解真相后断然不会发难。嬴桑仔细看了一遍,见果然是嬴疾手书,惶恐地道:“末将该死,险些误了大事。嬴壮现在就在我府上,可要将他拿下?”

魏冉经过这几年的历练,行事明显老练了许多,低头一想,如今事情还未摆到明面上,要是在这里公然将嬴壮杀了,怕天下人不服,嬴氏宗室内不服,反而会另起事端,当下道:“到了咸阳,自然会收拾了他,但现在暂时不宜动手。一会儿我们入关后,你只当是什么也没查到,随便应付他便是了。但切要记住一条,新王未继位之前,切不可对人言王上驾崩之事。”

嬴桑连连点头,待芈戎暗暗地收了匕首之后,嬴桑故意高喊一声:“什么也没发现,放行吧!”魏冉朝其微微一哂,率人朝关内而去。

入了关后,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在秦国境内,嬴壮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动手,当下快马加鞭,急往蓝田。

不出一日,抵达蓝田。蓝田方面早已得到消息,大小官员纷纷恭候在大营外面,见芈氏母子下得车来,纷纷躹躬行礼。芈氏下了马车,当脚下踏着秦土,眼望着秦国臣工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想过回秦,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了秦国,而且这一次回来,她的儿子就要被立为新王了,她也终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一跃而登上人生的巅峰,甚至是登上这个世界的巅峰,俯瞰芸芸众生,以及这个纷繁复杂的时局。回想起这些年来的起起伏伏,端的是际遇无常,命运多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臣工们由衷地微微一笑,“众位无须多礼,我们母子以后还要多仰仗诸位鼎力协助。”

及至入了大营,嬴疾便迫不及待地道:“既然新王已到,我们便可进宫了。据斥候来报,嬴壮已安排了死士及三千世族府上的老兵进了咸阳,这些人被安排在何处,目前尚不得而知。昨天晚上,我已令司马错和向寿各秘密领了两千甲士潜伏在了咸阳城,可在紧急时调动。我想惠文后和嬴壮虽然势在必得,但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夺位,因此入宫之时,芈王妃须小心在意,处处提防。”

芈氏经历了一番沉浮,吃了许多苦之后,性情已然沉稳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大大咧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人了,听了嬴疾的话后,虽然心中担心,却也未露出慌乱之色,只盈盈一笑,向着嬴疾微微一躹躬,说道:“丞相如此安排,我放心得紧,此事须耽搁不得,我们这便动身入宫吧。”

众人称是,出了大营,浩浩荡荡地朝咸阳宫而去。

咸阳城的氛围紧张到了极点,连普通的百姓都似乎感觉到了风里所带来的阵阵杀气。按着秦国平时的律令,商贾往来自由,百姓出入城门也不会有人阻拦,可这几日全城却戒严了,出入城门搜查得十分严格。其次,嬴荡在洛阳举鼎受伤之事已在咸阳不胫而走,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王上受了重伤一事,再观察这几日城里的动静,稍微会分析的人都能猜得出来,秦国要变天了。但尽管如此,茶坊酒肆里却没人敢于公然议论此事,说到底嬴荡是死是活没人知晓,要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议论朝政,除非是嫌命长了。

芈氏母子出现在咸阳城门口的时候,城内的百姓禁不住目瞪口呆,这位被先王送入燕国为质的公子怎么突然间回来了?

城门内外观看的人虽多,一圈一圈的几乎把城门都塞满了,但却没有人说话,偌大的城头竟是鸦雀无声。然而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已感觉到了一股即将袭来的巨大风暴,再傻的人也能猜得出来,芈氏母子的陡然出现,定然与当今王上的受伤一事有关。

芈氏坐在轺车之上,望着两边的百姓,浅浅地笑着,她似乎并不在意老百姓那木然的甚至有些惊讶的脸,她是由衷在笑,她虽非秦人,但对这片土地是有感情的,尽管此时的咸阳危机四伏,可此情此景,却要比在燕国遭受的兵戈之乱来得幸福得多了。

到了宫门外时,文武大臣早已在那里候着了,在众臣工的后面则是惠文后及后宫嫔妃、众公子们等。芈氏下车时,惠文后走了上来,亲切地扶着芈氏的手,搀着她下车,及至芈氏站定,惠文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暗自叹道,五年的风霜雨雪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半丝痕迹,只见她更沉稳内敛更显成熟的气质,惠文后哂笑道:“妹妹,一别五年,别来无恙乎?”

“劳姐姐挂念了。”芈氏也笑着,“姐姐定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回来吧?”

惠文后怔了一下,随即强笑道:“妹妹一路上舟车劳顿,快别站在这里说话了,入宫吧。”

芈氏望了眼巍峨的宫殿,庄严而肃穆,这是她五年来时常午夜梦回的地方,可此时这座令她时常惦念的宫殿,俨然是一只潜伏着的露着森蚺獠牙的巨兽,作势欲扑。她暗吸了口气,牵了惠文后的手,徐徐走将进去。

到了正殿,惠文后终于忍不住了,朝着嬴疾问道:“所有人都到齐了,独缺王上,敢问丞相,到了今天,我该知晓王上的情况了吧?”

嬴疾朝甘茂看了一眼,甘茂走上几步,立于众人之前,从怀里掏出一份诏书,神色肃然地看了众臣工一眼,暗提了口气道:“我王遗诏,众臣听旨!”

惠文后虽然早已猜到了今日之结果,但当听到遗诏两字时,依然如雷轰顶,两眼发黑。

在众臣工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中,甘茂提高了声音,念道:“予入周室举铜鼎而伤,将殁,然天子面前扬威,举神器于顶,虽死而无憾也!今立遗诏,拥公子稷为王。”

众臣工虽也料到了要立嬴稷为王,但听闻嬴荡已死的消息后,均陡然变色,齐齐跪了下去,有的默然流泪,有的大声痛呼。

惠文后浑浑噩噩地听完遗诏,突然间发出一阵尖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边笑着边落下泪来。笑声落时,指着甘茂、嬴疾两人厉声道:“新王不到,秘不发丧,好个计谋啊,这便是你们这几日来所谋划的事吗?王上生前,可是待你等不薄,没想到他一走,你们便秘密拥立新王,把他的尸身藏在军营那么多日,你等扪心自问,对得起王上吗?他的尸身在哪里,我要见他?”

甘茂道:“便是在宫外。”

惠文后闻言,疯了一样地跑出去,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嬴荡的名字,众人闻之,均是唏嘘不已。没过多久,便传来惠文后伤心欲绝的号啕哭声,一阵一阵在宫殿上空回荡,声嘶力竭,痛不欲生。殿内的百官着实听不下去了,纷纷出去相劝。没一会儿,嬴壮搀扶着乏累无力的惠文后走了进来,随之跟在其后的还有嬴荡的棺椁,由七八个人抬着,晃晃荡荡地进了正殿。

这样的情景在秦国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按照正常的思维,棺椁抬入屋是非常不吉利的,更何况是抬到了商讨朝政大事的正殿之内!但是此时此刻却是谁也提出异议,臣工们甚至暗暗以为,王上死了那么多天后才公之于众,尸体都腐烂发臭了才让母亲知晓,所以惠文后的行为是正常的。

芈氏敏锐地感觉到了众人心中的天平在逐渐倒向惠文后一方,尽管她有遗诏在手,但情大于法,法不责众,如此下去对她十分的不利。她走将过去,站到惠文后身边,正要说话,却不想惠文后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伸出手指着她的鼻子喊道:“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那里面躺的是你的孩子,他的尸体腐烂了才让你最后得知消息,你会如何?”

惠文后又激动地把手指向甘茂、嬴疾等人,“你们这一群乱臣贼子,如此做法,天理难容啊!今日我如此说,非是一定要给壮儿争什么王位,但我定要争这一口气,为什么王上死后会遭受如此待遇,为什么要立嬴稷为新王?若是给不了我一个合理的说法,谁也休想安稳地继位!”

芈氏脸色一变,于情于理,惠文后的话都没有错,她无可反驳,也无从反驳。嬴疾轻咳了一声,“娘娘,臣知道您说的是气话,当务之急,该是让王上入土为安,至于新王继位之事,有王上遗诏在此,怕是谁也改变不得。”

“嬴疾,此事怕是你一手操办的吧?你深受秦国两朝君王大恩,位极人臣,秦国待你可是不薄,你怎可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让秦国大权旁落到那一帮外戚手中,你想毁了秦国吗?”惠文后睚眦俱裂,朝着嬴疾咆哮道:“别以为我是个妇道人家,什么事都不懂,这所谓的遗诏真是荡儿所立吗?只不过如今死无对证,任由你信口胡诌罢了!”

“娘娘此话怕是说错了吧?”魏冉勃然大怒,“稷儿也是嬴氏子孙,何来大权旁落外戚之说?”

“你是什么东西,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惠文后娇叱道:“别以为嬴稷掌了权,你便可作威作福,别忘了你们原不过是混迹楚国街头谋生的刁民罢了!”

嬴疾怕这争端一起,一发不可收拾,把脸一沉,隐忍着怒火道:“如此说来,娘娘是要抗诏了?”

“抗不抗诏,那要看是什么样的诏书。”惠文后的脸色发白,许是从未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胸口因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今日我当着众臣工的面与你言明了,新王继位之事,等王上大殓之后,再作计较!”话落时,狠狠地瞪了芈氏一眼,然后朝嬴壮道:“壮儿,我们走,给你的哥哥布置灵堂去。”

惠文后走了之后,嬴荡的棺椁也被抬了出去,大殿里的氛围一下子有所缓和下来。芈氏走到众臣工面前,肃然道:“新王乃王上指定,任是谁也更改不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秦国若是迟迟不立新君,无异于是将秦国之安危置于不顾。但是眼下事情特殊,娘娘正在气头上,为了不使宫廷混乱,祸起萧墙,我会好生相劝娘娘,想她也是明事理之人,待气消了后,必是会顾全大局的。关于新王继位大典之期,旬日之内必会定下来,届时再通知大家,现在先行散了吧。”

这一番话听她不疾不徐地说来,不卑不亢,但隐隐之中却是含了丝威严,容不得抗拒。众臣闻言,陆续散去。

待众人散尽之后,魏冉终于忍不住一拳打在柱子之上,“那妇人咄咄逼人,欺人太甚!”

“现在还不是发火的时候!”嬴疾冷哼一声,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后,又朝芈氏道:“新王登基一事,不宜拖延,请王妃定夺。”

对于登基一事,芈氏在来的路上便已想清楚了,也不假思索,开口就道:“便定在玄冬季月,你等速遣使臣知会各国。”

嬴疾见她心中早有了计较,暗松了口气,“王妃心中已有主意,臣便放心了。只是宫中危机四伏,王妃须十分小心在意才是。”

“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魏冉大手一挥,正要往下说,芈氏看了旁边的嬴稷一眼,陡然喝道:“住口!”魏冉一怔,看了芈氏的眼神时方才明白过来,毕竟嬴稷尚未成年,而且这孩子甚是重感情,他如今正处于嬴荡之死的伤感之中,若是再提杀惠文后和嬴壮,怕是他会难以接受,当下讪笑道:“臣失言,一切当由王妃定夺。”

芈氏不再理会魏冉,转身朝嬴稷柔声道:“稷儿,今晚陪娘去那边祭奠王上吧。”

嬴稷与嬴荡从小一起玩到大,兄弟间的感情颇好,他自然是极想去祭奠嬴荡的,但又怕惠文后为难,因此战战兢兢地道:“这自然是好的,只是母亲不怕大娘发难吗?”

芈氏自然也怕惠文后发难,但她更知道有些事必须去面对,连质燕之事都能坦然接受,如今还有什么事情她不能去面对的?当下嫣然一笑,“你大娘心里难受,且正在气头上,发难是自然的。但终究是一家人,有事得当着面解决,总不能一辈子躲着她吧?”

嬴稷似是听明白了,微微一笑,“母亲说的是。”

是晚,惠文后布置好了嬴荡的灵堂后,便坐在棺椁旁边默默流泪。这时嬴壮悄声走将进来,拍了拍惠文后的后背,说道:“母亲,事已至此,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惠文后微微点了点头,“壮儿,为娘方寸已乱,不知当如何应付如今的局面,眼下他们继位势在必行,我们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可有主意。”

嬴壮眼里精光一闪,走到惠文后的前面,蹲在她的脚旁,说道:“母亲只管放心,孩儿都已经安排好了。”

惠文后脸色一变,“如何安排的?”

“母亲可还记得孩儿之前说过的三次截杀?”嬴壮沉声道:“前两次因赵国使者捣乱,让他们侥幸过关了,这最后一次截杀便是在宫里,成败在此一举,孩儿丝毫不敢马虎,宫中的截杀共有三处地方可下手,谅他们也逃不过去。”

惠文后毕竟是妇道人家,想到要在她面前动手杀人,不免有些紧张,问道:“第一次动手却在何处?”

“便是在灵堂旁边的厢房里。”嬴壮冷笑道:“芈八子今晚必会过来,而且必会苦苦相劝于你,到时你只当是被她说服了,要予她接风洗尘,我已吩咐侍人备了酒菜,母亲切记,当侍人把酒樽放在你俩面前时,在你面前的是金色的,芈八子面前的是银色的,那银色的酒樽有毒,但要她喝下一口酒,就休想再走出这灵堂了。”

惠文后一听,本来苍白的脸越发得白了。正自吃惊间,芈氏领着嬴稷,一身素衣地出现在了灵堂门口,惠文后像是见了鬼一般,娇躯微微一阵颤抖。

芈氏在燕国历经九死一生,再者深知宫里步步危机,因此对身处的环境极为敏感,惠文后微妙的神情变化,早已落在她的眼里。但她此番为祭拜而来,只当是不曾看见,款款走到惠文后面前,向她微微一施礼,便带着嬴稷去拜祭嬴荡。

及至祭拜完毕,嬴稷一头跪倒在惠文后面前,含着泪道:“大娘,稷儿知道你现在心里极是难受,但请你千万保重身体,节哀顺变。荡哥哥不在了,稷儿当待你如亲娘一般,代荡哥哥为你尽孝!”

这一番话在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嘴里说将出来,极为诚挚,而且嬴稷边含着眼泪边跪在膝下说这番话,忍不住叫惠文后心里生起了一股母爱,嬴稷虽非她所出,毕竟是嬴驷之子,要说没有丝毫亲情那是假的。她也知道嬴稷心地纯朴,这话出自他口中,只怕是肺腑之言,当下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一旁的嬴壮知道母亲心慈手软,只怕是动了真情,冷冷地道:“这些话怕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嬴稷红着眼看了下嬴壮,激动得涨红了脸,“此乃稷儿肺腑之言,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叫我不得好死!”

一听嬴稷发了如此毒誓,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芈氏当着别人的面打也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好强挤出抹笑容道:“这孩子就是实诚,让人一激,什么誓言都发得出来!不过稷儿所说的,也正是妹妹所想的,事到如今,最紧要的便是秦国之安危,你我的那些恩恩怨怨与国之大义比较起来,算得了什么呢?如果姐姐肯放下的话,你我从前的不快,从今日起便一笔勾销了如何?”

惠文后抬头看着她,眼里带着疑惑,“你在燕国待了五年,果然不恨我?”

“正是因为我在燕国待了五年,尝尽了世情冷暖,经历了艰难险阻,我才看开了。”芈氏微哂道:“不瞒姐姐,那五年我和稷儿过得很快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了些,但至少没有烦恼,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我厌了,想必姐姐也不想再争下去了吧?”

这一番话说到惠文后的心坎里了,其实在设计赶走了芈氏之时,她一直处在内疚之中,虽掌管后宫,位高权重,可是快乐吗?也许芈氏的妥协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嬴稷,可今晚要是当真杀了芈氏,虽说可继续掌管后宫,继续锦衣玉食,但这一辈子也许就要永远活在痛苦之中了。

惠文后看了眼芈氏,又看了眼嬴壮以及嬴荡的棺椁,内心开始激烈地交战起来,良心、亲情、权力等各种势力在她的心里肆意挣扎,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嬴壮见惠文后的神情不对劲,忙道:“母亲,不管如何,二娘和稷弟刚从燕国回来,理应为他们接风才是,我这就去吩咐下人备些酒菜来。”

惠文后暗吃了一惊,脸白得像纸一样。可嬴壮没等她回应,已然出去了。

芈氏看着嬴壮出去,眉头微微一动。

没过多少时候,嬴壮又进来道:“母亲,酒菜已备好,请二娘和稷弟去隔壁厢房用餐吧。”

芈氏说道:“壮儿倒是懂事了许多,五年未见,居然学会疼人了。我也正好想与姐姐聊聊。”见惠文后兀自愣愣地坐在那里,又道:“莫非姐姐吝啬一顿酒菜,不欢迎我吗?”

嬴壮怕事情败露,慌忙打圆场,“母亲伤心过度,今日一直都是如这样般神情恍惚,二娘莫怪才是。”

惠文后慢慢地站将起来,朝芈氏艰难地一笑,“妹妹请。”

进了厢房,惠文后便看见桌子上果然放了一金一银两只酒樽,金色的放在主位,银色的放在客位。芈氏往酒桌上瞥了一眼,在客位上坐了下来。惠文后神色凝重地坐在芈氏对面,嬴壮、嬴稷则站在旁边相陪。

侍女为两人都斟满了酒,芈氏微微一笑,拿起银樽在手里把玩了会儿,然后看了惠文后一眼,说道:“姐姐这酒樽果然精细得紧,雕龙镂凤,且是栩栩如生,怕是并非凡品。不过妹妹说句实心的话,却是看得我有些儿别扭。”

惠文后看着她手端着酒樽,直是心惊肉跳,强自镇定心神,问道:“妹妹说来听听。”

芈氏瞄了眼惠文后面前的那只酒樽,说道:“把酒言欢,人生快事,且两方人坐到了一起,本不该有尊卑之分,上下之别,不然这酒喝的便是人生痛事了。你看这器具,一放于桌上,便显示出了所用之人的尊卑,如何会让人觉得爽快?”

惠文后怔了一怔,吩咐旁边的侍女道:“快予我把酒樽换了,换成与芈王妃一样的。”

“且慢!”那侍女正要动手,芈氏却制止道:“姐姐既然也要用银樽,不妨就用我这只罢了,顺便也好让妹妹体验一下用金樽的感受。”话落间,笑着把银樽放到了惠文后的面前,却把那只金樽拿在了手里。

惠文后脸色微微一变,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表情阴晴不定。芈氏看在眼里,咯咯笑道:“姐姐像是不肯?”

嬴壮见这等情形,钢牙暗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想上去要把那银樽拿过来,却不想嬴稷走了上去,把银樽拿在了手里,笑道:“大娘和母亲都是万金之躯,都用金樽吧,这银樽就交给稷儿了。”

惠文后脸色大变,在她眼里看来,毕竟他还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而且他方才的那番话,情真意切,她如何能去伤害一个如此善良的孩子!当下忍不住道:“放下!”

芈氏推樽而起,叹息道:“人啊,端是的越尊贵越麻烦,可惜了这一大桌好酒菜!稷儿,我们走吧!”也不待惠文后说话,拉了嬴稷就走。

待芈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惠文后霍地站了起来,神情慌张地道:“她怕是看出来了。”

“这女人果然聪明得紧!”嬴壮咬牙切齿地道:“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不是她死便是我亡的时候来了!”

是年岁末,即公元前307年冬,嬴稷的继位大典即将开始,而与此同时,惠文后与嬴壮为了阻止嬴稷登基,斩杀行动也在秘密筹备着,芈氏与惠文后真正的对决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