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芈氏亲楚,黄棘会盟 一、惠文后伏诛,楚怀王赴会

惠文后的寝宫里,只点了一根火烛,昏黄的火光下,惠文后头发散乱,容颜憔悴,眼神之中再无光彩,犹如一潭死水,毫无光泽。

嬴荡意外身亡,嬴壮夺位被诛,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彻底把惠文后打垮了,体内的灵魂早已随着两个儿子飞至天外。

确切地说,惠文后并无谋权夺利之心,只是她被时局牵着鼻子走,身不由己。

孤灯下,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苍白的嘴唇时不时地嚅动着,喃喃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目光流转间,她看到了芈氏站在门口,一股怒火猛地在心底升起,是这个女人毁了她的一切,她想痛骂她,可是话未出口,她又看到了芈氏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面有一壶酒,旁边又放了一金一银两只酒樽。看到这些,她明白了,当初她用毒酒侍候她,如今她来报复了。这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她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惠文后凄然一笑,事到如今,生亦何欢,死亦何悲?

芈氏走将进来,把盘子放于桌上,然后在惠文后面前坐下,“姐姐,妹妹来给你送别。”

惠文后看了眼一金一银两只酒樽,“今日我用哪一只?”

“自然是银樽。”芈氏拿了银樽在手,斟满了酒,放在惠文后面前。

惠文后看着酒樽,蓦然尖笑起来,“所谓成王败寇,今日我输了,死而无怨。但有一件事须与你说明,事实上我从不想与你剑拔弩张,只是我性情软弱,一直在良心与权力之间左右摇摆,不想竟是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泥潭,终至不可自拔。今日之后果,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没有主张也没能阻止壮儿夺位,与你比较起来,今日之结局,早已注定。”

说话间站起身来,从身后的一个箱子里取出一捆竹简,回身放到芈氏面前,说道:“这是商君书,乃当年商君以法治国的典籍,此书在先王驾崩后,便保存在我处。但我并没有交给荡儿,他天性好武力,想以武治天下,所以即便是给了他,他也不会看。今日我把它取出来交予你,唯望秦国在你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强我大秦,富我百姓!”

芈氏忙不迭起身,神色肃然地朝惠文后一拜,“芈氏起誓,倘若秦国败于我手,叫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惠文后惨然一笑,端起酒樽,“好歹曾是姐妹一场,共事一主,我信你。来,干了此樽,算是作别之酒。”

芈氏手握金樽,迟迟没有举起来,“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让你走吗?”

“知道。”惠文后似乎已将生死之事看淡了,淡淡地道:“我在,则有些臣工反你之心不死,朝局不稳。”

芈氏端起酒樽,“武王的妃子魏夫人,我会让她回魏国,不会动她,你尽可放心。”

惠文后点了点头,闭上眼,一饮而尽。芈氏饮完酒,走到惠文后旁边坐下来,把她抱于怀中,轻声道:“姐姐一路走好!”

旬日之后,嬴稷给惠文后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武王妃则在葬礼之后,被遣送回了原籍魏国,至此,芈氏扫清了内忧,开始着手应付楚、齐、韩、魏四国围秦之事。

在昭襄王元年,即公元前306年,嬴稷尊芈氏为太后,史称宣太后,太后之称自芈氏始,太后执政,亦从芈氏始,从此之后,拉开了宣太后轰轰烈烈、壮怀激烈的执政生涯。她上台后,面对战国的局势,所下的第一盘大棋便是盟楚弱楚。

是时,齐、楚、韩、魏等四国欲趁秦国新王即位、大局未稳之时合纵攻秦,芈氏的盟楚之策,实际上就是要破坏四国之合纵,使齐、韩、魏三国憎恨楚国,从而达到孤立楚国、削弱楚国的战略目标,遂遣使入楚,与楚盟好。

岂料楚怀王先前被张仪诓了多次,对秦国恨之入骨,一听秦使说要与楚国修盟交好,楚怀王哈哈大笑道:“秦虎狼之徒也,本王岂能再与虎谋皮?再者时下正值楚、齐、韩、魏四国合纵之际,我放着这大好的报复机会不用,却去与秦交好,岂非可笑至极?”

秦使无奈,只得回秦复命。嬴稷一听楚怀王的态度,大为慌张,齐楚乃大国,再加上韩魏两国共同伐秦,若与之硬战,殊无胜算,当下便去与芈氏商议对策。

芈氏闻言,虽也吃惊,倒是并不觉得意外。那楚怀王乃贪婪之辈,想当年张仪与之相交,无不是以利相诱,如今秦国空着手去与楚怀王打交道,失败而归,也是在情理之中。

芈氏紧蹙着蛾眉来回走动着,她心里很清楚,若不能破坏这一次的四国联盟,慢说是四国合纵,仅以齐楚两国便足以灭秦。蓝田之战的旧伤未愈,此时的秦国不宜再战了。芈氏抬起头看了嬴稷一眼,他的眼里尽是慌乱无措之色,仿如一只雏鹰,虽有英武之气,但毕竟尚且稚嫩,经不起大风大浪。

看着尚未成人的孩儿,芈氏暗暗下了个决定,亲自赴楚去见楚怀王,她要为她的孩儿扫平障碍,助其完成大业。当下她朝着嬴稷微微一笑,说道:“想当年张仪二欺楚怀王,无一落空,母亲便亲自去一趟楚国,再欺一欺那楚怀王。”

嬴稷惊道:“此时楚国正要伐我大秦,母亲入楚,岂非是羊入虎口?”

“人都有弱点,与之相交,但要抓住其弱点,便可无往而不利。”芈氏道:“我儿只管放心,母亲此去定叫楚怀王与秦修盟。”

昭襄王元年,芈氏以太后之尊,亲自出使楚国。

楚怀王自然知道嬴稷继位后,芈氏是秦国实际的掌权者,惊闻其以太后之尊亲自入楚,好不讶异,心想此番四国联盟,端的是吓着秦国了,非是万不得已,她是不可能千里迢迢来楚国的。芈氏此番入秦,大大地满足了楚怀王的虚荣之心,心下好不得意,当下便在楚王宫之中设宴接待了芈氏。

芈氏入了楚宫,但见两班文武坐于左右,楚怀王端坐在上首正位,桌上摆放了酒肉等吃食,以国礼接见,很是隆重。芈氏见状,微微一笑,“王上以国礼相待,着实令我受宠若惊。”

楚怀王从上面望将下去,只见芈氏笑意盈然,眉目含情,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第一次在楚宫见到她时,那娇媚俏皮的丫头,不由得心里一动,“你如今是秦国太后,位高权重,本王自是要以国礼待之。来,先请入座,我们边吃边谈吧。”

芈氏在右侧首位落座,举酒相敬,与楚怀王一同饮尽之后,便又笑道:“我如今虽是秦国太后,可王上也莫忘了,我也是楚国的公主,当年这公主身份还是王上亲自封的呢!”

“不错,不错!”楚怀王打了个哈哈,又道:“不过你虽与楚国渊源颇深,但如今毕竟是两国相交,国之邦交,与亲情无干,到时少不得要得罪了。”

“哦,如此说来,王上莫非要大义灭亲了吗?”芈氏娇嗔说了一句,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楚怀王,眼波流盼,仿似在说,你狠得下心吗?

楚怀王看着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神色间含娇带嗔,眼角生春,把楚怀王看得心里一荡,心想此女虽已没了当年的俏丽可爱,却是出落得越发的娇美妩媚了,怪不得嬴驷后宫佳丽无数,却要独宠此女了!楚怀王本来就是个好色贪婪之徒,见其神色暧昧,便试探道:“所谓邦交,利也,眼下我大可与齐、韩、魏四国合纵伐秦,此时与秦相交,何利可图?”

芈氏见他一副色咪咪的样子,莞尔一笑,“王上欲在我身上得到什么?我今日入楚,诚心与楚修好,但要秦楚两国能再修盟约,王上想要什么,我无敢不从。”

楚怀王闻言,全身热血沸腾,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在座楚臣也并非傻子,见他们表面上虽谈的是国事,实则眉来眼去,煞是暧昧,特别是屈原,此人一身正气,见不得芈氏当众媚惑楚王,站将起来大声道:“王上,所谓红颜祸水,切不可被此女迷惑,坏了伐秦大事!”

楚怀王一怔,刚要开口,芈氏却先他一步道:“这位敢情就是楚国赫赫有名的左徒屈原吧?”

屈原斜瞟了她一眼,哼的一声,“正是!”

芈氏如今虽已是秦国太后,对屈原之鄙夷之色却是浑如未见,依然大大方方地笑道:“左徒说红颜祸水,将天下女子都一竿子打尽了,却是不该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等都是母亲所生,你说红颜祸水,是大大的不敬。”

屈原明知是歪理,但他毕竟是饱学之士,读的是圣贤之书,被芈氏如此一批,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气得满面通红。楚怀王看了芈氏一眼,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对屈原说道:“左徒所言,大有道理,楚秦邦交一事,容后再议吧。”

芈氏对楚怀王那寓意深长的一笑,似乎是心领神会,宴毕便告辞出来,回了驿馆。

是日晚,芈氏穿了件素绫薄衫,长发披肩,端坐在一面铜镜之前。从镜中望将过去,她薄施粉黛,双颊酡红,眼波流转,蛾眉若柳枝儿一般往两边斜斜延伸,娇媚无边。

不多时,有侍从开门进来,说是楚怀王来见。芈氏哼的一声,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道:“请他进来!”

楚怀王轻手轻脚地走将进来,见到芈氏时,只见她素白的薄衫下,肌肤若隐若现,一头秀发如瀑,一双秀目含春,娇羞无限,不由得眼睛一亮,嘻嘻笑道:“芈姑娘这一身打扮,卸下了太后之妆容,还原了女儿之本色,着实是倾国倾城,秀色可餐也!”

芈氏叫左右俱退,嫣然一笑,“王上此言差矣,该是卸下了太后之妆容,还原了公主之本色,与王上见面,该是如此。”

楚怀王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芈氏搂住,丑态尽现,也着实是卸下了楚怀王之装束,还原了登徒子之本色,边在芈氏身上吻着边喘着粗气道:“可想死了本王我也!当年初次与你见面时,本王便是怦然心动,奈何当时张仪在朝,为了两国之邦交,为使楚秦联姻,只得将你送了出去。”

“王上可别忘了,我此番入楚,也是为了邦交。”芈氏捧了他的头,止住他的动作。此时近距离相看,见其头发灰白,不过是一个半百老头,心里一阵厌恶。但为了促成秦楚邦交,强自媚笑道:“交与不交,只在王上一念之间。”

此话一语双关,直把楚怀王说得心痒难耐,急道:“只要你诚心相交,本王岂有不从之理?”

芈氏咯咯一阵娇笑,放开了手。楚怀王便迫不及待地抱起芈氏,去了内间。

这一年,在芈氏的促成下,秦、楚两国正式结盟,楚怀王也认为,如今与芈氏有了那一层关系,再者她毕竟是楚人,且曾是楚国的公主,如今她执政秦国,该不会害母国,对秦国的警惕之心逐渐消除。

昭襄王二年,秦楚两国再次联姻,嬴稷迎娶了楚怀王的孙女,即熊横(楚顷襄王)的女儿为妻。楚亦迎娶了一位秦女,如此两国便结为了昆弟之国,均表示愿世代结好,永不再战。

这虽然是一段政治婚姻,但嬴稷对这位楚女十分满意,叶阳生性温柔,长得也是十分的可人,嫁予嬴稷后,一心事夫,她喜好琴棋书画,能弹奏各国音乐,但由于嬴稷不喜郑国、卫国的乐声,叶阳从此之后就不再弹及,便是听也不听了,可见其十分的温柔随和。

昭襄王三年,由于楚国亲秦,韩、魏对合纵之事逐渐失去了信心,但是齐国对楚国的公然背盟之事十分气愤,同时也对秦楚两国的联姻感到担忧,为此再次派人去韩、魏两国游说,韩、魏权衡利弊,最终同意联合齐国,攻打楚国。

楚怀王敢情是与秦国有了姻亲的关系,没了后顾之忧,这一回反应极快,一接到齐、韩、魏三国联盟,要对楚国下手的消息后,立马出师发兵韩国。由于楚国下手奇快,把韩国打了个措手不及。秦国对盟亲国也是十分的配合,在楚国攻打韩国之时,为了防止魏国出兵,兵出函谷关,屯兵魏国边境,牢牢地压制住了魏国,使其不敢乱动。

如此一来,韩国慌了,齐国虽是强大的靠山,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情急之下派出使者向秦国求救,希望他们出来说句话。

这一日,芈氏正与嬴稷在花园游赏,听说韩使来秦,便笑了一笑,跟嬴稷道:“稷儿,你说该不该见?”

嬴稷想了一想,说道:“孩儿以为不见。”

“为何?”芈氏饶有兴趣地看着嬴稷问道。

嬴稷说道:“我与楚国联姻,若是接受了韩国求援,岂非让楚国寒心?”

芈氏眉毛一挑,笑着又问,“你只看到了这些吗?”

嬴稷挠了挠头,“孩儿愚昧,望母亲教我。”

“楚国原与齐、韩、魏三国联盟,如今其背信弃义,与我秦国结了亲,此三国必然大怒。现在韩、魏两国已然陷入战局,那么下一步齐国肯定出手。”芈氏认真地道:“你且想想,齐国插手之后,局面会变得如何?”

嬴稷并非愚痴之人,经芈氏一点,已然明了,不由得变色道:“楚国危矣!”

芈氏颔首而笑,“这就是我们联楚的目的,联楚是为了弱楚。”

嬴稷闻言,脸色十分难看。芈氏看在眼里,哼的一声,问道:“可是因为叶阳是楚国人?”

嬴稷点了点头,很显然叶阳在他的心里占了一定的分量,“她的父亲是楚国的储君,我们如此谋楚,她知道了后,心里定是不会好过。”

芈氏皱了皱眉头,心想我何尝不是楚国人呢?是那片土地将我养大,我又何尝想谋他?可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你若不思进取,早晚被人吞并、灭亡,便如那燕王哙一样,即便是将王位让与他人,那也是贻害子孙,最终只能落得个害人害己的地步。如今秦国握于我手,由我的儿子当着这个国家的王,我岂能容他走向衰弱,甚至是灭亡?当下轻叹了一声,说道:“你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此为妻子着想,倒是好事。可你是秦国的王啊,你顾了私情,如何顾国家?”

芈氏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声音也逐渐尖厉起来,“我也是楚人,为了秦国的壮大,我率先提出弱楚,你可想过我的感受?为了促成秦楚联盟,我不远千里入楚,不惜一切与之结交,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为了保秦国西境的平安,我不惜与义渠的男人私通,你顾了我的感受了吗?你父王为了蓝田之战的胜利,把他的妻子送予义渠,你想过他当时的感受了吗?你今天的位置是踏着成千上万的尸体登上来的,你顾了为此而亡之人的感受了吗?秦国朝野上下都盼着你让国家变得更加强大,你顾了秦国臣工和百姓的感受了吗?”

一连串的问话,让嬴稷听得心惊胆战,冷汗涔涔而下,芈氏话落时,嬴稷扑通跪在地下,“孩儿知错!”

芈氏叹息一声,将嬴稷扶将起来,不无怜惜地道:“你是王,行事不能凭一己之感受,如此难成大事。”

没过多久,楚国围攻韩国雍氏(今河南禹州东北),事态紧急,韩国再次遣使求助秦国,这次出使秦国的是大夫尚靳,此人能言善辩,在韩国颇负才名,韩襄王对他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说动秦国出面阻止楚国的攻伐。

尚靳到了秦国后,嬴稷和芈氏果然在朝会时接见了他,嬴稷问他,来秦所为何事?尚靳拱手道:“楚国围攻韩国,韩国危在旦夕,望秦出面阻楚助我。”

嬴稷笑了一声,“楚乃我大秦的昆弟之国,渊源何其之深。我的母亲是楚人,我的王妃乃楚王的孙女,楚国伐韩,秦举双手赞成,且为了能让楚国顺利伐韩,秦兵出函谷,屯兵在魏国边境,以防止魏国驰援,所以你来秦国求救,怕是求错地方了。”

尚靳料到了秦王必出此言,微微一哂,问道:“秦王可听说过唇亡齿寒之言?”

嬴稷点头道:“倒是听说过。”

尚靳道:“秦韩接壤,倘若楚国得了韩国,其坐大之后,下一个目标必是秦国,莫非秦眼睁睁地看着楚国坐大不成?”

尚靳话音一落,甘茂站了出来,说道:“启禀我王,臣以为尚大夫所言未必没有道理,秦楚虽为昆弟之交,但是楚国若果真吞了韩国,对我秦国必形成威胁。”

甘茂话音甫落,但听坐在嬴稷旁边的芈氏呵的一声,笑出声来。甘茂目光一转,问道:“太后所笑何事?”

芈氏没有理会甘茂,径朝尚靳说道:“所谓邦交,利也,我若出兵,帮了韩国,免不了寒了楚国之心,且每日要消耗数以万计的粮草和财钱,利从何来?我不想听你什么唇亡齿寒的大道理,只与你说一件事,我侍候先王之时,王上将大腿压于我身上,我便感觉十分的不舒服,但他若是将整个身子压于我身上,我与他一上一下面对面时,却反而感觉不到沉重,你可知这是为何?无非两个字,平衡。救韩于我没有利好,何来平衡?你且回去告诉韩王,秦国决计不会出兵。”

此一番话说将出来,朝堂上下目瞪口呆。以床笫之事作比喻,公然在朝堂之上议政,史无先例,自然也是尚靳首次遇到,他作为一国之使臣,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弱小国家,必然怒而斥责,可他如今面对的是秦国,一个正在崛起的强大的国家,他无言以对,只得退了出去。

实际上芈氏的这一番话也是对甘茂的一种反斥,身为一国之相,不能看到未来之利益,还为韩国说话,传将出去,无疑会沦为笑柄。她以床笫之事反诘,戏谑韩使,恰恰表现的是一种强国的风范,换了他人,何人敢言?

然而众臣未明白芈氏的心思,看着尚靳走出去后,朝上的两班文武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而在这所有人之中,最为尴尬的是嬴稷,在他的心里,她一直是一位值得他去敬重的母亲,特别是在燕国的那几年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她教他如何做人,如何在最困难的时候树立起信心和希望。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苦尽甘来,在他们登上了权力和人生的巅峰之时,他的母亲先是与义渠王暗通,后在朝会之上公然以床笫之事说事,作为秦国的王上,在那一刻,他为此感到汗颜。

下了朝后,嬴稷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与母亲一起下朝。芈氏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失落感,好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什么,心里有些空。

嬴疾虽也因芈氏的言语感到意外,但他是懂芈氏之用心的,待臣工散尽之后,他走到芈氏的身边,说道:“王上重感情,也好面子,可能是你刚才的那番话,损了他的面子。”

“我不担心这些。”芈氏转过头看着嬴疾道:“我担心的是,一旦到了楚国的利益受损,叶阳在他身边哭闹之时,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成长之时,难免迷茫。”嬴疾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相信当国家的利益和个人情感摆在他面前,叫他选择时,孰轻孰重,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芈氏闻言,轻轻一笑,“在最危难之时,看到你风轻云淡的表情,令我也看开了许多!”

嬴疾也是淡淡一笑,“在我最担心之时,看到你强秦之决心,我心甚慰。下一步如何做,太后可有计较?”

芈氏低头沉吟了片晌,说道:“以眼下的局面来看,要使齐国真正下决心伐楚,我们所做的尚有不足之处。”

嬴疾点头称是,“楚国伐韩,在韩国危急时刻,齐国可能会出兵,但只是解其之困,事后可能还会将矛头指向我秦国,故而秦之危险尚未解除。只是如今秦楚已是昆弟之交,如何再进一步行事?”

“再盟楚。”芈氏的心里早有算计,这是她谋划已久的一盘大棋,因此当嬴疾相问之时,几乎是脱口而出,“选一个地方,大张旗鼓地与楚签订盟书,做予齐国看,他昔日的盟友是如何亲秦的。”

“太后之计,大妙!”嬴疾忍不住笑道:“臣便锦上添花,给太后出个主意,关于签盟所在,为示诚意,不妨就选在楚地的黄棘(今河南省新野县东北一带)如何?”

芈氏说道:“黄棘距函谷关不远,又属楚国边境,甚好,便是那里了。”

却说嬴稷阴沉着脸回了宫,让侍人都退了下去,一个人独自坐着生闷气。母亲在这个少年的心里是神圣的,在燕国的那几年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在他的心里,从未如此感激过母亲,她的勤劳,她对人的谦恭,一样一样印在他的心里。可是回了秦国,似乎一切都变了,他的母亲,让他觉得陌生。

叶阳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嬴稷在喝闷酒,柳眉微微一动,在她的心里,他是从不喝酒的。当下轻声走将上去,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待他饮尽时,又替他斟了一樽。

嬴稷回头看了一眼叶阳,心里涌起一股深深地内疚,她总是如此安静,总是默默地留意着他,关心他,顺着他,从不曾有过一丝的怨气。这是多么温柔的一个女人,尽管她的容颜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可她的温柔却使她那样的富有光彩,如水般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

嬴稷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当她的体温慢慢地袭上他的身体时,他猛地产生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她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是禁不起伤害的。

嬴稷低下头,在叶阳的额头吻了一吻,心里传来一阵隐隐的痛。亲楚进而弱楚在战略上没有错,恰如母亲在朝堂上所说的那番床笫之事也没有错,可偏是要如此极端吗?

想到此处,嬴稷又要拿起酒来喝,这一回叶阳却阻止了他,伸手纤纤玉手把酒樽轻轻地拿了过来,然后自己一口饮尽。她不善饮酒,一樽酒下去,白晳的脸上立时泛起红晕,这使她的脸看起来弹指欲破。

嬴稷诧异地道:“你不善饮,为何今日却抢我的酒来饮?”

叶阳把酒樽放下,“王上也不善饮,为何今日却独坐苦饮?我不能为王上分忧,但为王上饮一樽却是无妨。”

正说话间,侍人来禀,说是太后旨意,三日后去黄棘与楚王会盟。

嬴稷闻言,勃然大怒,伸手将桌上的酒扫落于地。叶阳大惊,“王上这是为何?”

“我尚年幼,事由母亲作主,无可厚非。可我也是人,她为何不能听听我的感受!”嬴稷涨红着脸,激动地道:“我不想去参加会盟!”

叶阳自然不能看透个中玄机,讶然道:“秦楚互递盟书,乃是好事,王上为何发如此大的火?”

嬴稷红着眼,看着叶阳懵懂无知的样子,重重地叹息一声,“你不懂。”

叶阳说道:“我若是懂得,便能替王上分忧了。但还是劝想王上一句,太后如此做,定是为秦国着想,王上莫要拂了她的意才好。”

嬴稷点点头,让叶阳先行出去,让他好生静静。

事实上,在制定盟楚弱楚这个战略时,芈氏也曾摇摆过。每个人对故乡都有个解也解不开的情结,不管故乡曾对其有过利也罢,有过伤害也好,这无碍思念,思念只是单纯的对故土的一种眷恋。这样的眷恋芈氏也有,她有时甚至憎恨自己,为何如此狠心图谋故土。可当回到现实,眼看着偌大的咸阳宫时,她又告诉自己,这一步是必须走的,如果不吃掉楚国那只庞然大兽,秦国早晚也会被其吃掉。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你动了情,伤了心,便是离死不远了。

公元前304年初秋,芈氏带着嬴稷、魏冉等,在一队千人甲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函谷关,前往楚国黄棘。

嬴稷虽说极不愿意去黄棘会盟,甚至只要想起齐、韩、魏三国围楚,叶阳那痛不欲生的表情时,他的心都会忍不住作痛。但他也是识得大体的,看得清大局的,从国家的利益上来讲,母亲的做法是正确的,如果为了一个女人,置国家的利益于不顾,如何对得起为此耗尽心血的嬴氏祖宗?

在芈氏等人抵达黄棘的时候,楚怀王已然到了,他依然很胖,依然面白无须,却已然略有些老了,岁月给他留下了一头花白的头发,那双小小的眼睛也不再有当时的神采,看上去有点混浊。

芈氏下了马车,看着楚怀王的样子,喟然道:“果然岁月无情,年华易逝,这一别才两年,王上的头上竟是增了这许多白发!”

楚怀王看着这位年华正茂、神采奕奕的女人,不由又想起了在楚国驿馆时与她在一起的旖旎情景,禁不住看得痴了。芈氏轻咳一声,微笑道:“王上看什么,莫非我的头上也有白发了不成?”

楚怀王这才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你却还说岁月无情,依本王之见,岁月是何等眷顾你!”

“王上说笑了!”芈氏嫣然一笑,“饮水思泉,时刻不敢忘母国之恩,今日与王上在此签订盟约,以使两国交百年之好。”

楚怀王闻言,眉开眼笑,说道:“甚好,甚好!秦国没了张仪,本王放心得紧!”

这一日,嬴稷与楚怀王签了黄棘之盟,互递国书,秦国还将之前占领的楚国上庸(今湖北竹山县西南)归还楚国。楚怀王很是高兴,大摆酒宴,招待秦人,他浑没想到,一股强大的危机已然临近。

齐宣王田辟疆听到楚秦两国黄棘之盟一事后,果然怒发冲冠,从眼下的局面来看,若说要联合韩魏伐秦,尚欠时机,但攻打楚国却还是绰绰有余的,先把楚国拿下了,伐秦自是不在话下,于是发兵十五万,日夜不停地往楚境扑将过去。韩、魏两国正被楚国逼得苦不堪言,见齐国出兵,自然是欣然响应,三国大军,分作三路,从三个方向,向楚国发起了攻击。

此时的楚国虽依然国土广袤,人口众多,但军事上却十分薄弱,楚怀王闻得三国联军在楚地四处开花,旬日之间,便被夺了六座城池,顿时就慌了,连忙遣使求秦救援。

嬴稷接到战报后,急忙来找芈氏,说道:“三国联军已然攻楚,只在旬日之间,便攻克六座城池,楚国怕是抵挡不了多少时日,若是楚国被灭了,秦国亦危,孩儿以为该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芈氏瞟了嬴稷一眼,粲然一笑,“稷儿,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急什么,让他们再打打无妨。”

嬴稷急道:“母亲打算何时发兵救楚?”

“哪个说我要发兵救楚了?”芈氏正色道:“稷儿,看来叶阳还是影响你了,你的方寸已乱。”

嬴稷一听,越发的不明白了,“若不救楚,楚岂不亡也,到时秦国该如何应对联军?”

“救楚,不一定非要发兵去楚。”芈氏站了起来,走到嬴稷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且静下心来,好生盘算盘算,如果发兵往楚,顶多是把三国联军赶跑了,我们却得不到丝毫好处。但如果发兵韩、魏两国呢?”

嬴稷愣了一愣,低头思索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黄棘会盟母亲不只是要弱楚,还要攻韩、魏!

芈氏的这番话对嬴稷内心的震动是非常大的,这道理其实很简单,这就如同在燕国时去山中打猎一般,看到两只狼在撕咬一只野猪,如果猎人冲将上去,必然可得野猪,但那两只狼肯定是被吓跑了。可如果猎人守在暗处,待时机成熟,用箭射狼,不但可以得到野猪,还能把狼也一道射杀了!

嬴稷看着母亲,她的确已不再是那位温柔持家的母亲了,她是一位才思敏锐的谋略家,此时此刻,嬴稷对母亲又有了新的看法,在母亲面前,他的确过于幼稚了,他应该向她多学习,唯谋略才是治秦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