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兵指韩魏,伊阙大战 三、芈氏偶遇魏丑夫,嬴稷执意登帝位

由于魏冉大胆举荐白起,不仅使秦国一雪前耻,还重振了昔日之雄风,再一次虎视列国,同时也撩起了嬴稷称霸天下的雄心,时年三十五岁的嬴稷,正值壮年,英姿焕发,雄心勃勃,逐渐脱离母亲芈氏的控制,并开始不满足于称王,他要称帝,要取代周室,君临天下。

嬴稷要一统天下的野心此时彻底暴露了出来,事实上,以秦国如今的实力,的确足以称帝而号令天下,然毕竟山东六国尚在,若公然称帝,必引起列国共愤,合而伐之。所以,秦有称帝之实力,只是时机尚未成熟。

是时的芈氏年满五十,过了半百之年,为人处世也更加成熟,更加稳定,她听说嬴稷称帝的意图之后,断然表示反对。嬴稷不屑于芈氏之言,冷笑道:“母亲何以反对?”

“稷儿,你有此雄心,娘很是高兴,然称帝之事,须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芈氏语重心长地道:“如今天下的格局虽是变了,昔日之强国魏、楚已然羸弱,可燕、赵却强大了起来,齐国依然是可以与秦并驾齐驱的大国,你若称了帝,那三国岂能服气,必是要合而伐之。”

嬴稷说道:“在列国之中,唯齐国可与我分庭抗礼,至于燕赵,嘿嘿,我还没将他们放在眼里。故我称帝之时,让齐王也一同称帝,我为西帝,彼为东帝,那田地好战喜功,想来不会拒绝这等好事。”

芈氏低头想了一想,说道:“那也不能称帝,齐国如今拜那苏秦为相,此人可非等闲之辈,如若齐王被劝说下来,放弃帝号,独你一人称帝,秦国危矣。”

嬴稷见她再三阻止,心中不免有气,“那么依母亲之言,我何时方可称帝?”

芈氏看了他一眼,“六国不灭,何以为帝?”

嬴稷剑眉一扬,“若是我执意要称帝呢?”

“果然是翅膀长硬了,不听娘的话了。”芈氏嗔怪道:“娘与你说一件事,须听仔细了。三家分晋之时,各国都不敢称王,只是诸侯而已,那时的天下唯魏国独尊,魏惠王魏罃便想在南面称王,行王事。当时秦国还只是偏隅西边的小国,远不足与魏国争强,为了削弱魏国,商君与孝公商量,得出一计,尊魏罃为王,以使天下怒。那魏罃本就有称王之心,经商君一说,果然召集诸侯,会于彭泽,公然称王。其后果是引起列国众怒,合纵伐魏,从而一步一步使魏国一蹶不振,直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娘提起这件往事,是想叫你以前车为鉴,不可鲁莽行事。”

“母亲,孩儿也与你说件事。”嬴稷似已下定决心了要称帝,与芈氏针锋相对,也提了一件事,“相国举荐白起之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千夫长,谁能料想到他能成为秦国的中流砥柱,打得列国胆战心惊?伊阙之战实乃秦国存亡之战,若不是大胆起用白起,可有今日之局面?孩儿提及此事,是想告诉母亲,凡事皆有风险,若不冒风险,则不足以成大事。”

芈氏脸色一沉,“如此说来,你是非要称帝不可了?”

嬴稷毅然道:“非称帝不可。”

“好啊,好啊!”芈氏被气得团团转,然后气急败坏地道:“你是要把你父王赚下的家业败光啊!”

“我一直以父王为榜样,称帝便是替父王完成他未完成的霸业!”嬴稷大声叫道:“而你却百般阻挠,究竟是何用意?”

“放肆!”芈氏被嬴稷气得眼圈一红,“我这一生,便是以辅佐你的大业为己任,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王霸天下,除此之外,还能有何用意?难不成你掌了大权,便时刻防着有人夺你权位,连你娘都不信任了吗?”

嬴稷情知话说重了,躬身赔了礼,便走了出去,母子俩不欢而散。

不久,宫里发生了一件事,嬴稷便牢牢抓住此事,压制芈氏,要强行称帝。

此事源起于一个人,一个与秦国公室毫不相干之人,叫做魏丑夫。

这人虽名唤作丑夫,却是丝毫不丑,而且长得丰神俊朗,眉清目秀,皮肤也甚是白晳,宛若女子般娇美,因其身体羸弱,若女子一样做不得重活,父母亡故之后,亦无法自食其力,便流落街头,后来还是一位酒肆的掌柜见他着实可怜,将其招入店里干些擦桌子、洗碗的轻便活儿,才得以生存下来。

是年,恰逢咸阳宫招侍从,魏丑夫心想,我好歹也是读过经史习过音律之人,若长此在酒肆寄住,少不得要荒废了所学技艺,倒不如去宫里试试,或能有些出息。心意一定,就瞒着掌柜去宫里应试,不想因其长相好,又懂得音律,居然一试得中,果然被招入宫去。

他与芈氏的相遇十分偶然。一日晚上,侍候太后的内侍身体抱恙,因其与魏丑夫交好,便让魏丑夫去代其侍候太后。也是天意使然,这时芈氏尚未从两个儿子夭折的阴影中走出来,内心忧郁,再者她与义渠王交好本来就是为了稳固秦国边疆,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今儿子都死了,心灰意冷,对义渠王的感情就越发的淡了。那一日,魏丑夫去太后的寝宫时,房里只点了一根火烛,许是空虚的缘故,芈氏独坐在一面铜镜前,痴痴地坐着发呆。

魏丑夫知道这位是秦国的实际掌权者,连王上都要听她之言,他还是首次去侍候如此重要的人物,进去之时心咚咚直跳,也不敢发出声响,轻手轻脚地把木盆放在桌上,而后低着头微声说道:“太后,小人帮您卸妆吧。”

芈氏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微微一愣神儿,“几时了?”

魏丑夫低声道:“启禀太后,刚过人定。”

芈氏听这语气似非之前侍候她的内侍,便回过头来,见到魏丑夫时,微微一怔,问道:“你是何人?”

魏丑夫敢情是紧张的缘故,连说话都有点不自然,“启禀太后,李哥儿病了,吩咐小人过来侍候太后。”

“原来如此!”芈氏微微一笑,“你无须如此拘谨,回话也没必要句句都带着启禀太后,自然点的好。”

“启……”魏丑夫连连点头,“小人知道了。”边说边将木盆端过来,拿布在水里就了就水,要给芈氏卸妆。

“不忙。”芈氏道:“我心里有些烦闷,怕是睡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魏丑夫应声“诺”,依然低头站着。

“你如此害怕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芈氏见他紧张得很,不由哂笑道:“坐下来吧。”

魏丑夫没想到这位太后居然一点架子也没有,大出其意料之外,当下唯唯诺诺地坐在太后对面。芈氏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魏丑夫。”

“你且抬起头来。”芈氏和善地道:“既来侍候我,总不能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魏丑夫应了声,将头抬了起来。

见到魏丑夫的脸时,芈氏十分意外,这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脸,有男人的阳刚,亦有女人的秀气,两者综合在一起,使其看起来分外清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魏丑夫感觉到芈氏在盯着他看,不由羞得又低了头去。

芈氏收回目光,说道:“见你长得眉清目秀,并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何以到宫里做侍从来?”

“小人原也是诗书人家出身,父亲颇有些才学,收了些学生,教人读书习字,日子过得颇为殷实。怎奈前两年双亲相继离世,留小人独活。”魏丑夫说着说着居然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小人从小没做过粗活,虽也读了些书,却是不精,因怕误人子弟,没敢去继承父业,便想出来谋生,哪想谋生竟是如此难,后来便沦落到在一家酒肆里擦桌子洗碗。”

芈氏见他竟说得哭了,一时起了怜惜之情。想她所侍奉过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秦国之王,一个是义渠之王,都是霸气粗鲁之辈,平日里别说是这般小声细气的说话了,便是哪一日叫他们不吹胡子瞪眼,已经算是客气了,见到魏丑夫时,芈氏既感新鲜,又觉怜惜,不觉生出了份爱护之情。

自那以后,芈氏每日便叫魏丑夫侍奉,闷了时与魏丑夫说说话,有让她高兴的事时,也与魏丑夫一起分享,而魏丑夫确实也是个十分善解人意之人,芈氏伤怀时,他也跟着一起忧郁,芈氏高兴时,他也跟着芈氏一起笑,故而甚得芈氏欢心,渐渐地魏丑夫便成了芈氏的闺中知己。

许是日久生情,亦许是后宫寂寞,自然更有可能是魏丑夫十分贴心,有一日芈氏便将其招入了凤床。

对于芈氏的动作,魏丑夫并不感到意外,相反,恰恰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随着两人相处时日的增加,魏丑夫对芈氏并非没有想法,只是鉴于其是太后之尊,不敢主动罢了。要知道芈氏虽徐娘半老,却依然风韵犹存,岁月在她身上尚无刻下多少痕迹,只使其更加成熟,更加迷人。再者芈氏乃太后之尊,掌秦之大权,若果然与她相好,便是一步登天了。所以当芈氏将其招入床时,魏丑夫不但没有丝毫不愿,反而是暗中窃喜,他觉得他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可惜魏丑夫并不了解芈氏为人,在芈氏的心里,公利和私情泾渭分明,丝毫不相混淆,想当初嬴稷和叶阳在家国利益面前纠结挣扎之时,芈氏便劝他以国家利益为重,不可因一人一事而坏了国事,在她的这一思想影响下,嬴稷才从那困境之中走了出来。故魏丑夫以为傍上宣太后,便可飞黄腾达,却是想错了。不过,唯一能令魏丑夫安慰的是,芈氏是真心待他,这感情虽无法与惠文王相提并论,但至少比之对待义渠王要真实得多。

随着两人关系的逐渐公开化,在战国这开放的时代,自然不会有人为此说事,但嬴稷却留了心,心想你之前阻止我称帝,我无可反驳,如今你招养男宠,随心所欲,我却为何不可?于是索性不再去与芈氏商量,直接遣使者去了齐国,请齐闵王一同称帝。

如此一来,木已成舟,米已成炊,芈氏便是想反对亦已然晚了。得知此事后,芈氏埋怨了几句,却被嬴稷一句话堵了回去,说你在感情上可为所欲为,不问我做孩儿的感受,在国事上,我乃秦国之王,为何不能自作主张呢?

事实上,嬴稷一意称帝,并非受虚荣心驱使,更非权力熏心。他在年幼时虽说事事依着母亲,但成年后,行事颇为稳健,俨然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君,他既敢称帝,自有他的想法和打算,当今天下,以秦齐两国最强,赵燕次之,如果秦齐两国称帝,两国联合伐燕赵,何愁燕赵不灭?

嬴稷的思路应该说十分正确,齐闵王田地好战喜功,送他一个帝号,连高兴都来不及,如何会拒绝呢?届时秦齐联合,自可无敌于天下,何惧燕赵?但芈氏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苏秦非等闲之辈,若苏秦劝齐王放弃帝号,局面又会如何呢?

却说齐闵王接到嬴稷的国书,说是要邀他一起称帝,禁不住怦然心动,西秦东齐,合称东西二帝,何等威风!再者眼下齐国尚没能力灭了秦国,倘若与其一同称帝,虎视天下,然后齐心合力将其他列国灭了,岂非比单打独斗轻松许多?他将此想法告诉时任的相国苏秦,苏秦一听,果然反对。

苏秦反对齐王称帝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要削弱齐国,从苏秦的表现中,已然可以印证,嬴稷称帝之做法的确是正确的。

前文提到,在芈氏母子质燕之时,当时的燕王哙禅让王位于子之,结果引得天下大乱,齐国以平乱为名,出兵燕国,杀得燕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燕昭王继位后,筑黄金台,广纳天下贤士,矢志强国复仇,苏秦便是那时被燕昭王看中入朝为官的。

不久,苏秦看出了燕昭王的心思,便对他说,若要复仇灭齐,须先弱齐。燕昭王问他,如何弱齐?苏秦说,先拆散齐与赵的联盟,然后怂恿齐王伐宋,把齐王的注意力从燕国引到宋国去,消除对燕国的威胁。如此再慢慢地把齐国的实力消耗殆尽。

燕昭王称善,又问如此重要之事,该让谁人去做?苏秦说我亲自入齐。那时恰逢齐、韩、魏三国攻打函谷关,秦国遣使求助燕国,希望燕国能派苏秦入齐,游说齐闵王觑觎宋国,从而达到破坏齐、韩、魏联盟的目的,于是燕昭王便顺水推舟,果真派苏秦入齐。

苏秦入齐之后,凭借其能说会道的本事,很快就得到了田地的信任,并且在公元前289年成功挤走田文,做了齐之相国。次年,也就是公元前288年,秦国来书说要与齐王一同称帝,田地问苏秦意见。苏秦闻言,暗暗吃了一惊,如果秦齐合盟,称为东西二帝,列国被灭,指日可待,而倾城之下,焉有完卵,燕国自也是不复存在了,当下说道:“恭喜王上,马上就可称帝而雄霸天下了!”

田地本就有王霸天下之心,一听苏秦之言,笑道:“如此说来,相国也同意称帝?”

苏秦眼珠子一转,收敛了笑意,反问道:“王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田地是好武之人,性子急,大声道:“自然是真话!”

苏秦是穷苦人家出身,早年曾流落街头,连饭都吃不饱,身型消瘦,因此与健壮的田地站在一起,一高一低,很不相称,苏秦便令其坐下,然后揖手道:“臣以为称帝乃好事,以王上之雄才大略,称帝不过是虽晚之事,但如今时机尚不成熟,臣以为不宜称帝。”

田地哦的一声,问道:“这却是何道理?”

苏秦反问:“王上且试想,称帝非是游戏,可邀三五好友一同游玩,秦王却为何要邀你一同称帝?”

田地一想,是啊,他称他的帝,为何要邀我一起?如此一想,似乎有所领悟,把粗目一瞪,正要说话,突又似想到了什么,浓眉一沉,暗地里又算计,秦王要是称帝,天下诸国必然怒而联合起来伐秦,他邀我一同称帝,不过是想减少风险,共同对付列国,这并没有错。田地虽好武,却也并非没脑子之人,如此一想,便笑道:“齐秦互帝,便是强强联手,吞并天下,指日可待,有何不可?”

“非也!”苏秦摇了摇头,微哂道:“秦国和齐国既然同是强国,那么齐国的劲敌为谁?秦国也。王上若与秦国联手,到时即便是灭了天下诸国,最后也免不了要与秦国一战,届时谁胜谁败,孰难预料,恕臣直言,万一不慎落败,这天下之主便与王上无缘了。但是,如果把这个难题交给列国呢?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待秦王称帝之后,列国便合而伐之,到了那时我们再从中添把火,助列国伐秦,但要秦国一灭,列国皆非齐国之对手,齐国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这天下就是王上的天下了,到了那时再称帝,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田地听苏秦将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恍然大悟,笑道:“幸得相国提醒,我放弃帝号便是了。”

“眼下还放不得。”苏秦狡黠地笑了笑,“王上可回复秦使,接受称帝一事,那秦王见王上接受了邀请,必然是诏告天下,公然称帝。到那时,诸国皆怒,王上便出来振臂一呼,协同灭秦,秦亡国之期便是不远了。”

田地闻言,哈哈大笑,“妙也!妙也!相国两嘴一张,妙语连珠,端的叫我佩服!”

且说秦使回秦后说,齐王已接受互帝之请,嬴稷大喜,果然诏告天下,择日称帝。

然大喜之中的嬴稷绝没想到,一股强大的危机已向秦国逼近。芈氏虽有准备,在嬴稷诏告天下之时,已派使者去楚国,与楚再次结盟。然而,让芈氏也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危机,绝不仅仅只是列国合纵攻秦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