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三节

在辽军铁骑的护卫下,马扩等一行人渡过白沟,回到他们十二天前出发北上的原地点。当初,南岸沿阿之地还是宋军的最前线,如今却成为辽军的后方了。马扩对这一带地区的景物本是最熟悉的,仅仅十二天的小别,这里已经大大变了样。原来军戍严密岗哨环布的前沿阵地,现在已变成胡骑纵横的场所,真可谓“景物犹是,人事全非”了。使马扩最感到惊心怵目的,是许多他曾经在里面工作过、吃饭休息过、住过的农舍,如今已成为一堆堆的瓦砾场,还有不少房舍和窝铺被焚烧得焦头烂额,肢体不全。有的像刺猬一样,在一小块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胜计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经变成灰色;箭镞深深地陷入土墙、木窗中,谁也不肯花费一点气力把它拔出来,再派一次用场。空地上抛弃着残破的兵刃和无法修补的衣甲,有的还沾上了血污。还没有掩埋起来的战马的尸体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发出腐臭的气味。在它周围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压平了,留下这些为国捐躯的马匹和他们的主人垂死前挣扎的痕迹。

一场大战已经过去几天,战争的残骸仍然被抛置在战场上,没有得到完全的清理。但是生气勃勃的辽军已经在战争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根据地。在留下来的农舍和临时搭起来的大营帐里都住满了人,满地放着马。他们利用饭后的空隙,有的在打磨兵器,有的在河滩饮马、洗马,也顺便给自己洗个澡,临时搓一把的衣服搭在树枝上晾干,自己就赤条条地躺在树荫下乘凉。他们看见马扩等一行人经过,都不免要惊奇地交换几句契丹话,议论一番,或者向护送的铁骑打听。铁骑严厉地制止他们问话,他们就恣意嘲笑几句。受到一再战胜的鼓舞,他们干起什么来,都是轻松愉快、精神抖擞的,活泼、欢乐的神情洋溢在每个战士的面上。三天来苦战的疲劳都被兴奋的期待所抵消了,现在流露在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是;他们不仅可以做好一切手头上正在做着的事情,还在枕戈待命,准备去完成更艰巨的任务,胜利属于他们是毫无疑同的。在马扩经过的辽军阵地上到处都出现这种战胜后人腾马骧,士气旺盛的兴旺气象。

中午以后,马扩一行人进入宋军阵地。那里是大将王禀的防区。马扩认得他的部将,很容易就被放进去。他们告诉马扩,王禀到统帅部找老种经略相公去了,统帅部就设在西南方向七、八里地的张市。他们带着鄙夷的神气说到宣抚司早于廿六日一战失利后,就撤入雄州城里。

许多战士和裨将们听到他们交谈时都围拢来参加谈话,他们乐于在这个没有参加过战争的马扩面前详细地讲述战事的经过,并且发表他们对战局的感想。

“他奶奶的宣抚使,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见,就快马加鞭地往回跑,这会子想已跑到东京城了。”

“那天打得可热闹啦,连在一旁观战的大树也为俺惊出一身冷汗。马宣赞没赶上这场热闹,可真是一生恨事。”

“俺生平哪曾见过这样激烈的战斗!杨统领的五百名亲兵只剩得一百二十多名回来,听说辽军元帅的左右护卫也被杨统领杀得精光。俺这里的王总管打得好,把敌人缠住不放。可恨刘太尉不肯发兵相助,叫咱孤军奋斗,吃了些亏。”

“刘家的也是听了童宣抚的命令,袖手旁观。损人还是害己,昨天一战,他那里吃的亏更大。”

“千怪万怪,只怪童贯不好。那一道大伙儿如果都随了李都头去斫营,早就把辽军打垮,掌着得胜鼓回朝了,哪有今日之祸?”

“听说童贯那厮,恬不知耻,廿六日那天打了败仗后还上奏朝廷、谎报战胜哩!”

有一个马扩不认得的军官趁机插上来吹嘘他的英勇战绩。他照例是把战争中看见别人做的、或者他自己想做而不曾做到的一切都当作已成事实来讲了,还加上许多无法证实或加以否定的细节描写,而把战败的艰因归咎于宣抚司调度失当。他倒是识得马宣赞的,要求马宣赞记下他的名字,得便时在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面前提一提。

这个军官前面一部分描绘没有引起人们的共鸣,他们即使没法否定他,也不相信凭他的为人在战场上可能会有那样的表现,同时也以他利用这种方式来表白自己的功劳为可耻,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爱戴的王总管麾下会有什么功劳被抹杀的。

可是他们对他后面的两个结论:打败了,宣抚司要负战败的一切责任却一致同意。

中外古今许多军事宣传家绞尽脑汁想出种种奇妙的措词来掩盖一场失败的战争,其中的一个杰作,就是把后退叫作“转进”。在童贯的幕僚中间也不乏善于搞这种文字游戏的专家。他们在廿六日战后的第一个奏报中就是以战胜者自居的,只有到了事实真相无法掩盖时,才把一切责任推到种师道头上去。这种文字游戏可能收效于远离战场的后方,可以欺骗朝廷、官家和大官儿们,却不能欺骗身在前线的士兵,士兵们对于前后左右的方位十分清楚,他们的统帅部和他们的阵地不是向前方而是向后方移动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战败,没有比这个更加简单清楚的事情了。而战败总是要怪身在前方的军事最高当局,这也是理所当然。究竟应该让种师道还是让童贯来负战败的责任,这在战士们的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

还有人要继续发表对战局的议论,马扩没有工夫再听下去了。他把王介儒一行人众暂时安顿一下,连同自己的随从一起交给他熟悉的一员裨将负责保护。自己借匹坐骑,径往张市去找种师道。

在骑马疾驰中,马扩大概地视察了我军的阵地。四天来的挫败,使我军各路部队都后撤了二、三十里不等,现在勉强保持着一条不规则的斜线的阵地。其中辛兴宗指挥的西路军退得最远。廿六日之战,辛兴宗还是亲临前线,督战甚力。廿七日以后,一败不可收拾,目前基本上已退到靠近雄州城脚下立寨。在马扩经过的东路军防区中也出现参差不齐的阵地,一切都带着临时匆遽的痕迹。还有些匆忙中搭起来的营帐,紧靠在丛树旁边。这是违反军事基本常识的。匆遽立寨时连这点常识也忽略了,这使马扩很不满意。

耶律大石曾经向马扩分析过的两点:第一,双方临时构筑的阵地,缺乏坚固的凭借,工事也是草草的,这有利于进攻的一方,不利于防守的一方。第二,经过一再挫败后,宋军战士士气萎靡,无心恋战。这两点都由马扩亲自证实了。处在这样脆薄的阵地中,处在这样萎靡不振的状态中的官兵们,要抵抗住辽军的进攻,非要经过一番彻底的改造,大大转变官兵们的处境和心理状态不可。由此马扩感觉到耶律大石扬言要在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进攻,确有事实根据,并非虚声恫吓。

马扩曾经上过耶律大石的当,那是在他没有进一步深思的情况下受到耶律大石疑兵的愚弄,以致忽略了他出兵掩击的可能性。现在耶律大石又在扬言要大举进攻了,马扩十分警惕自己不要再次中他的圈套。他实地视察了阵地,分析了形势和战士们的心理状态后,感觉到这番耶律大石说的是真话,是老实话,他已经成竹在胸,发动一次进击是不可避免的了。

十多天以来的急遽的变化——从接受渺茫的任务开始,一变而为形势十分有利,成功在望,那时他的意气奋发,满怀信心。可是成功的机会忽然从他手指缝里漏出去了,满有希望的局面一变而为砌底的失败。这些急遽的变化,使得马扩一向冷静的头脑也发起热来。他痛苦地感觉到形势的变化总是超过他的推想和判断。形势犹如一个在竞走比赛中领先的对手,他一直以几步之差,跑在自己前面,自己不管怎样拼命,老是追不上去。由于对形势认识不足,估计错误,已经使他做错了一些事情。现在回到自己的阵地中来,面对着不利的情况,反而刺激他重新冷静下来。现在他需要的是冷静的分析,冷静的考虑,由此导致出正确的结论来。

他综合了他在敌、我双方之间活动所获得的种种印象,概括出当务之急的几条意见:

一、最基本的估计,局势还是有利于我。辽政府支离破碎,内外交困。萧皇后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被迫面议纳降,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二、耶律大石发动掩击,是出于万不得已的孤注一掷的冒险行动。他虽然侥幸得胜,由于后备力量有限,不可能从根本上扭转辽政府所处的危亡的局面。因此耶律大石必须利用暂时的优势,再发动一次攻击,以巩固他的战略地位,然后才能着手去解决内部问题。

三、统帅部坚持在城外构筑阵地,没有把全军撤入雄州城内,这是正确的措施。它关系到我军有没有力量进行反攻,还是乖乖地服输。但是目前我军士气不振,必须就地及时大加整顿,一定要顶住辽军的再一次猛攻,站稳了立足点,才能改变目前双方的攻守地位。

四、简陋的阵地也需改进,但目的是为了顶住辽军的进攻,以便从防御转入反攻,并不是要在这里与辽军长期相持。

因此也不值得花费过多的力量。

马扩一面驰骑疾进,一面又进一步考虑了以上几点意见。忽然听到蹄声得得,一群人转过一个小山坡,信马归来。为首的一个就是王禀,种师道本人和杨可世、姚平仲等高级将领和一些参谋们也跟在后面。他们的表情是深沉的,说明视察阵地后共同得到局势严重的印象。但是他们意外地看到了马扩,大家都兴奋地惊呼起来。

“闻得贤侄到燕京去了,”种师道紧一紧手里的缰绳,拍马当先,关心地问,“今日怎得回来在这里相见?”

“愚侄出使十余日,在燕京时遇见耶律淳与萧妃,昨日又与耶律大石在新城行馆中相晤。今日归来,正要向主帅禀明一切,兼对目前战局略献芹议,不想在这里碰见主帅,好不凑巧!”

“巧遇,巧遇!”种师道带着既想与马扩谈谈,以倾积闷,又怕谈到问题核心,触动他的烦恼的矛盾心理说,“这里不是谈话之处,贤侄且随俺回军部去再说。”

但是马扩已经等不及回到张市,在归途中与种师道并辔联骑时,就性急地向他汇报出使经过,并且直率地把他刚才考虑的几点意见谈出来了。种师道多少已有点重听,在马蹄声中,听话更加费力。但是马扩发现使他心不在焉的不是重听,而是他本人在数败之后,自己也处在十分颓丧的心情中,对战局前途已经失却信心。

马扩谈出了自己的意见后,要求种师道明白答复表态。

“贤侄所说各事,都是洞中机窍,为当前急务。”种师道黯然了半天,回答道,“就是俺本人千思万想的也都是这些。无奈宣抚司逐日派人前来聒噪,督过于俺。”由于上了年纪,更兼在马上颠了,他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一提到宣抚司,他就显然气愤地说,“今日上午,刘参谋又来传宣抚之命,要俺全军撤入雄州;否则,再有挫失,惟俺是问。俺怎当得起这个违令的罪名?撤兵又心所不甘,贤侄且看看俺怎生应付这个局面?”

“宣抚司做不出好事,这是理所当然,”马扩吃惊道,“可是刘参谋久历戎行,素有知兵之称,怎不知敌前退兵,正犯兵家之大忌?想那耶律大石虎视眈眈,正要寻找我军的罅隙。他昨天还在愚侄面前扬言要在三数日内大举进犯。寄语主帅,善为提防,与他一决雌雄。我军如轻于一动,他正好乘虚而入,纵兵追击,那时大局真不堪问闻了。刘参谋怎会如此没分晓?”接着,他紧一紧坐骑,使自己与种师道靠得更近些,情急地劝告道,“主帅一身系全军之重,如今大家的眼睛全望着旌麾,倘使稍有移动,三军必将随之披靡。到了那时,国威堕地,金,辽两邦,交替侵入,朝廷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说到这里,他不禁严重地警告种师道,“将来青史秉笔,褒善贬过,童贯之流固在不齿之列,我公恐也不得辞其咎。”

马扩的这句话说得十分郑重,种师道听了不禁大惊失色,他满腹牢骚地为自己辩白道:

“俺怕不省得这个!文人秉笔,是非难辨,史书上多少委曲,他们分解得明白?”接着他愤然说,“用兵之初,俺就与童贯言明在先,将来事有磋砣,俺不任其咎,今日不幸而言中,难道也要俺来负责?”

马扩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实在分量太重了,伤了种师道的自尊心,现在竭力把语气缓和下来:

“当务之急,是以全力御敌,力挽狂澜,转败为功。个人的责任又算得什么?将来自有分辨处。”然后他扬鞭指着前面一带树林,问道,“在那面依林立寨的是谁的部队?”

“杨统制杨惟中驻在那里。”

“建寨必择高阳之地,以利攻守。现今杨统制的营寨东、西、北三面都逼着树林,恐防敌人乘风火攻。更兼我军昼夜眺望,被遮了耳目。这里正居前线冲要之地,他一败就要牵动全局,何不命他迁换一下?”

马扩的意见提得十分中肯。今天早晨,种师道在这里已经来回经过两次,匆促之间,对这个明显的常识性的错误竟然没有看出来,不禁十分歉疚。

“贤侄言之有理,”他转回头去,点头称是,“俺一时失于检点,未及校正。回去后就叫杨惟中迁了营寨。”

“定不得耶律大石哪时哪刻又来掩击。我军行动端需神速,千万不得稽误。”

马扩眼看着姚平仲带了种师道的令箭驰往杨惟中那里去命令他迁察,才放下了心。然后他又问起:

“愚侄在新城时,曾打发随员赵杰等二员潜回本军阵地,禀陈敌倩,不知家父可曾与主帅谈起此事?”

“俺早晨还与马都监见过面,却不曾谈及此事。马都监与端孺此时都在张市,贤侄顷刻见了面,就可问个请楚。”

“辽使王介儒一行人还留在前沿阵地,愚侄急于回去安顿他们,向童宣抚复命,并力阻撤兵之议,等不得再与端叔和家父见面了。”他再一次叮咛道,“撤兵一举,事关大局,愚侄见到童贯后,当以生死力争。前线之事,全仗鼎力顶住。愚侄言尽于此,全要看主帅的努力了。”

“张市近在咫尺,”种师道扬鞭指道,“既是公事要紧,不暇一过,贤侄且自去罢。这里之事,俺一定尽力而为之。”说着叹口气,“总之是能做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俺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乃是一句令人不安的暖昧的话,但这时马扩已无暇与种师道多说,他辞别了种师道与众人,快马加鞭,往回疾驰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压着千钧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