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三节
所谓“虎翼军”,跟北宋朝廷里许多军队的番号一样,早已名存实亡。现在参加竞赛的一方,是多年前从江南各地的“厢军”中抽调出一批士兵加以适当的训练而组成的一支队伍。
没有人认真负责管理这支队伍,如果他们还能够成为比赛的一方,主要是依靠他们的军人的荣誉感和自觉性。他们中间多数的划手年龄已超过三十岁,有的已到四十开外,早已到了不得不退出比赛的极限。但由于找不到候补者,后继无人,更为了要维护这支队伍过去在比赛中常常得到胜利的荣誉,特别因为要不辜负东京百万市民对他们的热烈支持和深切同情,他们年复一年地留下来继续为本队效力。
在这个玩具式的朝廷里,既不需要一支真正可以作战的水军,也并不希望这支以军队名义参加竞赛的队伍能够获得胜利。仅仅为了给当局者提供一个一年一度参观竞渡的乐趣,才没有正式撤消这支队伍。他们没有固定的上级机关,没有固定的经费,常常关不到饷,平日衣衫褴褛,饮食不继,似乎他们作为人的实体存在于当局者的心目中,只限于在端阳节前后的旬日中——今年因比赛推迟,总算在当局者的心目中多活了一个月。只有到了比赛前几天,才有人发一套半新不旧的锦背心、锦裤给他们,才有人讽刺地问到他们,今年能不能够像往年一样拼凑起一支比赛的队伍。
可是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军人,并不因为受到当局者的歧视、蔑视、无视而泄气。他们日常到金明池来练习划船、练气力、练技巧,练速度,他们的技巧已达到这样一个高水平,能够从拱形桥下的雁柱之间间不容发地穿来穿去而不让船头、船尾碰着石柱一点儿。
比赛的对方,叫做“龙翔队”,这是官家亲自为它提的名字。
在封建社会中,“龙”是皇帝的代称,“龙翔”队沾着一个“龙”字,表示它经过官家点头认可,是作为宫廷代表的一支队伍。实际上,这支队伍的成员也并不是在宫廷中执事的侍卫或内监,而是当朝权贵、大臣的子弟们,是一群对划船有着业余爱好,特别因为预期着在竞渡的当天可以大出风头的公子哥儿们。他们之所以有资格代表宫廷是因为他们的父兄都是官家的亲信,他们理所当然地就自认为是宫廷中的人物,而官家本人也乐于把这个名义授畀给他们。他们仗着朝廷的权势,藉父兄之余荫,已拥有各级挂名的官职,平日成群结队,鲜衣怒马,徜徉于东京市寰,为非作歹,偶尔高兴,也带着一批豪奴到金明池来练习练习划船。
他们既是宫廷的代表,当然拥有无限优越感。难道这一群化子似的虎翼队队员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成为比赛的一方吗?不!他们生来就是贵族,落地于公卿的摇篮里,在富贵的襁褓中包裹长大,向来眼高于顶,岂可与这些贩夫走卒为伍?他们从来不把这些叫化兵放在眼里。在金明池练习划船时,两队相逢,他们总是忍耐不住地要戏弄和欺侮对方。最客气的是让船儿靠拢对方的船,冷不防一划桨劈进水里,让浪水四溅,溅得他们满身都是湿漉漉的。再不然就仗着人多势大,几条船联合起来,把对方的一条两条船直逼到湖岸边,有时索性把对方的船儿掀翻了,让这些化子落进湖水里去冼个冷水澡。开封府是他们老子拼了股子开的店铺,开封府里的缉捕使臣都是他们雇用的恶奴豪仆,高兴起来,打死个把人都是芥末般的小事,让几个化子兵冼个冷水澡又算得什么。看到水军们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他们真真感到一阵由衷的快乐。
在人类之中,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一小撮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人。
东京的市民们对这两个队伍的爱憎也是泾渭分明、毫不含糊的。龙翔队只受到宫廷以及少数关系者的支持,虎翼队却受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的支持。老百姓也是幸灾乐祸的,他们幸权门之灾,乐豪家之祸,他们希望受到灾难的就是这批专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公子衙内们,当然上面还有他们的支持者,下面还有爪牙们。因此不难推想在这场比赛中,绝大多数观众的感情站在哪一方。
只有到了接近比赛的前几天,龙翔队中也有几个头脑比较清楚的人开始想到胜利不一定属于自己的一方,在他们拥有的一切优势中只排除实力比赛这一项。在比赛场上东京府尹和他的缉捕使臣未必能够帮他们的忙。为了夺取胜利的荣誉,他们考虑了两项对策:一是想办法补充自己一方的实力,重金礼聘一些真正的划船好手为本队效劳,二是跟虎翼队谈判,只要他们在比赛中肯让出一头地,就可以得到十倍于奖品的酬谢。第一个方案即使实现,也只存在百分之五十的获胜机会,要靠得住最好还是谈判。开封府尹盛章自告奋勇,出面去做谈判的居间人。谈判中,他恩威并施,许了愿心以后,继之以威胁。他说:“你们众位要识得时务,才可算为俊杰。不然惹怒了官家,那还了得?高太尉也不是可以随便得罪的。殿前司要寻你们一个不是,不把众位一个个刺了面发配到沙门岛去才是怪事哩!”
十倍于奖品的报酬和沙门岛这两条道路由他们自行选择。按照常理,开封府尹盛章很容易就可做成这笔交易,不幸他的谈判对象却是一些异乎“常理”的人。虎翼队队员们为了不辜负东京人对他们的殷切期望,也为了要维护“人”的尊严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盛章的居间说项。
在五方杂处、鱼龙曼衍的一百万东京人中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人。
有胼手胝足,终年不得一饱的劳动人民,有肠肥脑满,终天只想玩出一些新花样来消遣他们过剩的生命的上层人物。
有那么一批可以列入扈驾到江南去的名单中的权贵们,在他们手下有一大批手脚并用的哼啥二将、立里客、开封尹、缉捕使臣等等。可是在茫茫人寰中也有不怕触怒权贵,一定要在角抵中跌他一跤以快人心的小关索李宝,也有不怕触犯高俅、宁可先替李宝去治病的医士邢倞,也有苦口婆心地规劝师师远避官家的何老爹。在这次竞渡中有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龙翔队队员,同时也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一群虎翼队队员。
无论哪一种人都以为自己手里掌握着真理。
龙翔队的队员们认为胜利必须属于他们,光荣必须属于他们是真理。它的支持者、拥护者承认他们的真理为真理。开封尹盛章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保护龙翔队的胜利和光荣是真理。当人们思考着自己的行动时,莫不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真理的掌握者。
但是真理掌握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
他们的直觉是真理。
或许他们在某个阶段受到某种现象的蒙蔽,或许他们也做错过一些事情,有过不正确的思想,一旦澄清了翳障,在他们清醒了的内心中所持有的衡量尺度就是真理。
盛章出面谈判遭到虎翼队严词拒绝的消息如此迅速、如此广泛地传遍了东京城,以至今天有二三十万人出来参观比赛,关心他们间的胜负,热切地希望虎翼队痛击龙翔队,把它打得落花流水。这就是清醒的东京人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