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四节

官家不是信口开河地乱许愿心,而是认真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他的要求,就是要把她——一个沦落风尘的歌妓,正式接进宫里册封为皇贵妃,这不仅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听到,在史册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经过时间的考验,证明他的这个愿望是有相当诚意的。对此,师师不能不加以认真的考虑,并且必须随时准备给他一个正式的答复。

当官家第一次轻率地提出这个要求时,她当场就给了毫不犹豫的拒绝。如今时隔十年,他已经聪明地改变了方式,用了各式各样的暗示,坚持同一要求。她已经完全了解了他的顽固性、韧性,经过了反复、慎重的考虑,她可以给他的答复也仍然是一个“否”字。

官家设想师师之所以如此固执,其原因大约是她的性格中有一个“冷”字的缘故。所有被他碰到的女人都是热的,如果她们热得还不够,只要他稍为加温,就可以使她们热到他需要的温度,热到超过他需要的温度,以至于热到他受不了的温度,逼得他只好采取降温措施。偏偏这个李师师是一块燃烧不起来的顽石,又偏偏是这块不肯点头的顽石如此吸引着他,使他无以自拔。

不错,如果单从表面观察,师师的性格中确有非常“冷”的一面。官家把她的全部人格概括为一个“冷”字,甚至把她神格化了,这显然是片面的和肤浅的看法,但是多少也有些道理。

作为一个艳极一时的歌女,她的生活、兴趣、爱好几乎可以说是相当朴素的。她不喜欢用金玉珠宝把自己打扮出来,如同官家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她平素也经常是不施脂粉,不戴首饰,家常穿一色玄色衫子,偶而出门,也不过换一件半新的月白衫子。她不但不喜欢炫耀,而且还以那些搔首弄姿、喜欢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的庸俗贵妇人为耻。可是从她穿开头以后,月白衫子忽然成为东京妇女界最“韵致”的时装。东京的贵妇人,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想象力和吸引力,只好跟在歌妓后面翻花样。可是没有一个美妇人有她那样的自信,敢于完全淡妆走出门外去。

她经常沉默寡言,不喜欢调笑雅谑,对于富贵逼人的来客,更是从心底里厌恶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有时她对官家也是不假辞色的。这样做,似乎要为她所处的歌妓的屈辱的地位取得补偿。在这点上,她显然十分敏感、十分自尊。她决不允许有人以低人一等的眼光来看待她和她的侪辈。她决不取悦于人,而只能让别人来取悦于她。她的这些行径的确提高了她这一行业的身份和地位。

还有,她爱读激情的诗词,爱唱哀怨的曲子,愿意帮助发生了困难的人,不轻易忘记患难时期的朋友……所有这些都是由于她的凄凉的童年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的缘故。

从目前令人羡慕的生活地位和社会关系来看,她已经日益背离她所出身的童年生活,并且走得那么远了。她不自觉地、不断地被吸进上层社会,但这并不使她高兴,反而使她产生了痛苦、不满和反感。她企图挣扎、企图反抗,她的那种“冷”的性格,实际上就是反映了她的挣扎和反抗的一种特殊形式。

她的挣扎和反抗在与官家的接触中达到了最高潮,因此官家比较多地看到她的冷的一面,而没有想到她也有热的一面。事实上能够授人以手,又能不忘故旧的人就不可能没有热的一面,只是官家看不到此,想不到此罢了。

她没有跟那个客人谈情说爱过,在这方面她的确表现得严肃而认真。但这并非因为她持有一个特别严格的道德标准,恰恰是由于她的职业就是制造“爱情”,她对自己的制成品已经腻得毫无胃口,犹如制作糕点的师博不喜欢吃自己做的糕点一样。但她不能够拒绝来访问她的客人,不得不献出自己的技艺来博取缠头。她高兴的时候,也可以很活跃,甚至不免要打情骂俏。当官家缠上她以后,她也一度发生过压倒侪辈的虚荣感……在任何职业范围中,如果不具有通常具有的职业病,这个人就不可能在他那一行业中出人头地。如果师师没有这样、那样的弱点,她根本不可能在东京的歌妓界中混迹,更加谈不上成为一个艳冠京华、名噪当代的歌妓了。

东京人并非因为她的性情乖张、行止独特,而是因为她也具有他们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弱点才把她捧红的。人们只能喜爱他们能够理解和接受的事物。直到把她捧红后,才突然发现她还具有许多与众不同的行径以及他们不能够理解和高不可攀的赋性,这才对她顶礼膜拜起来。脆弱的东京人很容易在现实生话中寻找出一些非常规的事物来满足他们的崇拜狂。崇拜也是一种都市病。

正因为师师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弱点,因此,她并非完全不考虑自己去当个皇贵妃,她也不能够完全拒绝那一分虚荣。可是有一股从她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力量反对她去当皇贵妃,这股力量才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它使她看到她与官家两人之间的分歧,使她从根本上认识到他与她并没有共同的感情基础。作为过访频繁的客人是一件事,要把她的命运联系在他身上,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情了。

官家把自己的宫廷看成为阆苑仙境、神仙洞府(单单缺少一位仙姝来管领)。师师却把它看成为一洼足以枯竭她的生命源泉的死水,一口机栝甚深的陷阱。她十分明白,自己一旦进入宫廷,官家确会非常宠爱她,把她当作一幅稀世名画,亲手题上标签题跋,钤上“宣和天子御览之宝”,然后深密地珍藏在葆和殿东、西序,以便随时展视珍玩。这样,它就是一幅失去生命力的名画,再也不能流传人间,让真正的赏识者鉴赏、观摩、赞叹了。十分重视个人身份自由的师师,不愿意牺牲它来酬答官家的厚意。她尊重自己,一顶皇贵妃的冠子买不动她,即使它是用纯金铸成的。当然,屈服于权势,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拜倒于冠子下,甚至利用它来作福作威,流毒人间的还是大有人在的。师师觉得这种人十分可耻,决不与她们同调。

再则,她以歌妓的切身体会,深深知道她如果待在自己家里,就可以使官家处在跟别人一起来竞争她的地位上,反之,她要进了皇宫,就会使自己处于跟别人一起去竞争他的地位上。一向高傲的师师不屑也不愿使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屈辱的地位。

三十岁的李师师,饱尝人间的辛酸甘苦,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对于官家,她既不能决绝地摒弃他(这样就会堵塞她向上层社会靠拢的道路),也不愿驯从地屈就他(这样她就会丧失她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的一切)。她既不愿市恩,也不想丛怨,所有这些在她心里千萦万转反复循环考虑的理由都很难向官家明说。但她有的是各种战术,她绰有余裕地可以把他的攻势挡住。在这场攻守战中,她始终掌握了制动权。

昨夜,她退回了皇贵妃的冠子,毫不客气地把小丑张迪撵出大门。她预料今天官家可能作为不速之客到她的醉杏楼来发动一个新的攻势。对此,她已作好充分的准备,在思想上、语言上、行动上,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