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第一场豪赌 肆

沙奈第二天晚上离开了白梨村,按照他与帖木儿、阿亚的事先约定,秘密潜回碣石城。至于帖木儿,他则放心地交给阿亚照顾。

沙奈走后,帖木儿以一种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配合大夫的治疗,即使重新接骨他也决不叫苦呻吟,他的意志令大夫钦佩。

在大夫的精心治疗下,帖木儿很快可以下床了,他拄着拐杖拜访白梨村的村民,当他的右腿变得更有力量时,他丢掉了拐杖。他跛着一条腿随大夫进山采药,用断了两根手指的手教村里的孩子骑马和射箭。他对任何人都那样和善,生机勃勃。这是帖木儿身上最为奇怪的地方,一旦他表现出仁慈和亲切的一面,他就会对周围接触他的人产生奇妙的吸引力,即便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走路,这个跛着一条腿的年轻人仍旧成了白梨村最受村民们欢迎的客人。

沙奈这一走,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消息。阿亚记挂他,帖木儿却坚信沙奈一定会平安回来。

沙奈不在的这一段时间,帖木儿彻底养好了伤。虽然在伤好后他从一个健全人变成了跛子,右手还断了两根手指,他却笑口常开。他不止一次对阿亚说,他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只要活着,哪怕身体有了残缺,他一样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就是怀抱着这样的自信面对生活,面对打击,阿亚有时甚至觉得,帖木儿的自信好似注入海子的泉眼,泉水源源不断,奔涌不息。

帖木儿一如既往地喜欢与阿亚斗嘴。阿亚一方面时常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另一方面却明白这是他的好意,帖木儿无非是想借用这种方式来减缓她对沙奈担忧的情绪。与帖木儿单独相处越久,阿亚就越觉得帖木儿是个很矛盾的人,他有着奇怪的思维以及与常人不同的行为准则,他自私自利,狡诈多疑,冷酷无情,与此同时,他又慷慨大度,信爱朋友,明察世事。这些截然相反的品格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不能不令阿亚那颗不喜欢思考的大脑无所适从。

阿亚像帖木儿庆幸自己没有死掉一样庆幸她没有嫁给帖木儿,当初她若果真如愿以偿,现在的她一定生不如死。

回头想想,还是沙奈最适合她。沙奈个性简单、透明,和她如出一辙,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阿亚至少觉得自己不累。

沙奈回来的那天很突然,当时,帖木儿和阿亚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聊天,帖木儿问阿亚:“你打算给沙奈生几个孩子?”

阿亚与沙奈成亲的第二年生下一个儿子,可是这个儿子不到半岁就夭折了,从那以后,阿亚一直不曾怀孕。阿亚生孩子的时候年龄还小,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她已经不再为这件事情伤怀。

此时,莫名其妙地听到帖木儿这样问她,她想了想,懒洋洋地回答:“四个,四个最好。”

“四个?为什么要四个?”

“我想要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多几个不好吗?”

“多几个你帮我养啊。”

“你的孩子干吗要我养?”

“我嫌麻烦,四个差不多了。再少,一儿一女也行。”

“那得让沙奈加油了。我说阿亚,你的沙奈,他是不是不行?”

“什么不行?”

“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

“亏你还是别人的老婆,生过一个儿子,连‘不行’的意思都不懂。”帖木儿有意将“不行”说得怪里怪气,阿亚明白了。

“你才不行呢。你不是也才生了一个儿子吗?”她反唇相讥。

“我不一样。沙奈这辈子除了你恐怕谁也不会娶。我呢,我想娶多少女人就娶多少女人,所以,我想生多少儿子就生多少儿子,反正我不会嫌麻烦。”

“哪有那么多‘黄金家族’的公主让你娶?”

“‘黄金家族’的公主多了我也消受不起,有一个、两个就好了。身上流着成吉思汗的血液,还是一位名符其实的公主,这样的女人才是我梦寐以求的伴侣。我虽然不会只有一位夫人,但我可以保证一辈子敬爱她。就像成吉思汗有了那么多后妃之后,仍然敬爱着他的发妻孛儿帖一样。”

“发妻?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云娜夫人。”

“错。她是‘黄金家族’的女人不假,但她的身份不是公主。”

“可你要娶公主,她会同意吗?”

“这种事哪里由得了她。”

“难道,你不爱她吗?她给你生了儿子,你不是很疼爱你的儿子吗?”

“两码事。无论如何,我绝不允许一个女人来干涉我的事情。”

“你太可怕了。幸亏……”

“幸亏什么?幸亏我不肯娶你是吗?”

“是啊。长生天对我真够仁慈,没让我掉到苦海里。如果那一年我真的嫁给了你,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你是不是在说反话?你应该这么说,如果那一年我娶了你,还不如让我这次在西斯坦死了算了。”

阿亚瞪着眼睛看着帖木儿,瞪了一会儿,赌气似的嘟囔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沙奈就是比你好。”

“是吗?得,你说好就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你的好人回来了。”

“啊?”

“啊什么啊?像个呆瓜。你回头往后看,你的沙奈回来了。”

阿亚猛地回头。

是的,是沙奈,帖木儿确实没有骗她。她远远地看到沙奈骑着马,正向他们这边飞驰而来,沙奈的身后,还有十数骑紧紧相随。

阿亚兴奋地欢呼起来,张着双手向沙奈跑去。她跑得飞快,帖木儿一动不动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她,他突然想起沙奈曾为阿亚腰有些粗屁股有些大烦恼的往事,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沙奈也看到了阿亚,他在马上扬起鞭子,欢快地叫道:“阿亚。”

阿亚不说话,气喘吁吁地跑到沙奈近前。沙奈勒住坐骑,伸手将阿亚拉上马背。阿亚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你怎么才回来?”她喘息着问。

沙奈挥了一下鞭子,让坐骑小跑起来。“惦记我了吧?”他问阿亚。

“废话!”

“我也惦记你们。没办法,遇上一些事,担搁了。对了,帖木儿怎么样?他的伤都好利索了吗?”

“哦,好是好了,但他的手指没办法了,腿也跛了。”

“我想到了。大夫说过的,不是吗?你告诉我,这些日子他是不是很难过?有没有乱发脾气?”

“那倒没有。我看他每天高高兴兴的,跟谁都有说有笑。他还骑马呢,这里的小伙子跟他比赛骑马,没人能赢过他。你说怪不怪,帖木儿以前挺严肃的,这次伤好后好像变了一个人,对人和蔼可亲,每天春风满面,白梨村的村民都挺喜欢他。他们经常给我们送些梨浆和果脯,有的人家杀了羊,也给我们送一条后腿过来。就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他就跟我设想他将来如何如何,他说的那么当真,让人觉得他真的能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

“没准呢。”

“啊?”

“这是他的理想。”

“总不会完全一样吧?”

“完全一样当然不可能,不过,除了他,别人谁又敢这样想呢?”

“也是。”

沙奈和阿亚说着话,已经到了帖木儿近前,沙奈和阿亚跳下马,帖木儿走过来,跟沙奈拥抱了一下。

“帖木儿,你还好吗?”

“好,我没事。真主保佑,你总算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你家阿亚非把我烦死不可。”

阿亚怒道:“我烦你?是你烦我才对。”

“你看到了吧,她每天都这样。”

沙奈无奈地傻笑。这两个人,他哪一个都不敢说,哪一个都得罪不起,他只能说事:“帖木儿,我这次回……”

帖木儿打断了他的话:“我看到你带了十多个人来,他们是谁?”

沙奈回头看了看他带来的那些人。他们停在五十步远的地方,正在等候沙奈向帖木儿提起他们。

“帖木儿,你还记得艾库这个人吗?”

“艾库?让我想想,他不是……对了,他不是色拉兹汗的侍卫长吗?据说,他武艺出众,精通音律,对色拉兹汗很忠诚。”

“对,就是他。”

“怎么?难道他也来了?”

“来了,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就是。”

“我认出他了。不过,他们为什么会跟你一起来?”

“说来话长。我简单点说吧,朝廷出事了。”

“出事了?”

“对。咱们逃走后,哈兹罕知道色拉兹汗已经不再信任他,借口报仇,设计捕杀了色拉兹汗。其实他是想就此夺取汗位,自己称汗。可是,艾库逃走了,组织了一支军队与哈兹罕作战,双方互有胜负,汗宫几度易主。就在艾库和哈兹罕相持不下时,你叔叔哈吉见有机可乘,从碣石城出兵攻打哈兹罕,结果,哈兹罕腹背受敌,兵败被擒,哈吉下令将他斩首了。”

“什么?哈吉杀了哈兹罕?消息确实吗?”

“确实。”

“那云娜呢?我儿子呢?”

“你不用担心,他们没事。哈兹罕虽然死了,我岳父筛海抢先包围了哈兹罕的府邸,找到云娜夫人和只罕杰尔,把他们保护起来了。哈吉念在云娜是他侄媳,只罕杰尔是他侄孙,也算对他们网开一面,允许他们住在筛海的营地。我这次回去,已经和他们见过面了。”

帖木儿稍稍松了口气,不用再担忧儿子和夫人,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这一次事变可能给他带来的利益。不过,想到他已经是光杆司令一个,他又有些泄气。“照你说来,现在是哈吉掌握了撒马尔罕的局面。”

“不是。”

“不是?你什么意思?”

“是这样,忽辛听说哈吉杀死了他祖父,从阿富汗出兵将哈吉赶回了碣石城。忽辛自己当然想成为撒马尔罕新的主人,可是以艾库为首的撒马尔罕守军将领多数不服他,这些人极力在将士当中煽动哗变,忽辛举行宴会的晚上,差一点被哗变的将士杀死,他害怕了,被迫退出撒马尔罕,转回他的领地。”

“然后呢?”

“赶走了忽辛和哈吉,撒马尔罕群龙无首,艾库与众将商议,一致认为你是为了帮助色拉兹汗复权才被迫逃亡的,在这一点上,他们钦佩你的忠诚。另外,他们认为,当前危机四伏的撒马尔罕,只有你才能出众,胆识过人,最适合做他们的领袖。于是,他们派人四处打探你的消息,为此还找过我的岳父筛海。我岳父对艾库这个人比较了解,知道他是个一言九鼎的汉子,既然他诚意推戴你,我岳父便答应了他派来的人,一有我们的消息就设法通知他。”

“我明白了,你见到筛海后,筛海就让你到撒马尔罕找到艾库,把我的藏身处告诉了他。”

“是这样没错。否则,我也不会走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事情的原委我差不多弄明白了,你去请艾库过来吧。”

“是。”

沙奈去不多时,带着艾库回来了。艾库施礼见过帖木儿,帖木儿还礼,注目端详着他。

艾库是个身材高大、目光如炬、动作敏捷的年轻人,以前,帖木儿与艾库见过面,但没有任何交往,此时,艾库站在他的面前,他在一见之下就被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身上所特有的英武之气打动了、感染了。

帖木儿请艾库坐下说话。艾库不肯,他原本不善客套,也不喜欢绕弯子,他直截了当地问:“请问,您的腿可以走路了吧?”

“可以。”

“既然能走路,骑马更不成问题了?”

“当然。”

“那好,既然您能骑马,我带了从马来,请您立刻上马,跟我返回撒马尔罕。”

“哦?马上吗?”

“对,事不宜迟。撒马尔罕的情形想必刚才沙奈都跟您说了。现在,大家正心里没底,很需要一个像您一样强有力的人回去收拾残局。我想,您一定不会有很多东西要收拾,对吗?”

“东西倒是没有。不过,我在白梨村养伤这么长时间,总得向村民们告别一下。要不……”

“事情很急,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请您不要考虑。”

“该考虑的不考虑也不行。这样吧,沙奈,你代我去大夫那里一趟,告诉他,家里人找到了我,家里出了急事,我必须马上动身,来不及跟他告别了。他的恩德,我谨记在心,容后再报。”

“知道了。”

沙奈牵马正要离开,阿亚跑到他身边:“我跟沙奈一起去。”

“不行,你帮我收拾东西。沙奈传完话,会来追我们。你有什么话,路上再跟沙奈说也不迟。”

阿亚不情愿地看着沙奈。帖木儿催促阿亚:“快点!”

阿亚回头瞪了他一眼,磨磨蹭蹭地回到屋里。两个男人望着她结实的背影,又望望彼此,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