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止战之殇 贰

我们经过碣石城时,公主决定在城中休息游玩两天再继续赶路。至于沙哈鲁受伤这个令人担忧的消息,我们当时尚且不知。

夏季的碣石城,美丽而又安详。我虽然就出生在碣石城,可我已经有六七年不曾回到这里来了。因为离开得太久,我几乎忘了碣石城的模样,因此,对于我所看到的一切,我像阿依莱一样充满好奇。

碣石城建于平原之上,城郊四周流水环绕,土地肥沃,果林、花园众多。城中修建着富丽的房舍和清真寺,清真寺外观庄严,内壁皆用金碧色的琉璃镶嵌。帖木儿王登基后,一直着意建设他的出生之地。

不知谁将欧乙拉公主到来的消息通报给了碣石城的城主沙乌可,他不仅派人迎接,而且热情地将我们安排在一座环境雅净的馆驿当中。与此同时,他还派了几个侍从和侍女来到馆驿服侍公主。

沙乌可是出身高贵的察合台系后王,从血统上来讲系成吉思汗嫡系。当年,东察合台汗国的图格鲁汗趁西察合台汗国内乱频起之机,出兵攻占了河中地区,沙乌可像许多人一样被迫归降,借此与当时正接替叔父哈吉的位置出任碣石总督的帖木儿王相识。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将推翻图格鲁汗的统治作为共同的奋斗目标。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境遇多么艰辛,沙乌可从来没有背叛和抛弃过帖木儿王,他的忠诚赢得了帖木儿王的赏识,也使他有幸成为帖木儿王的妹妹诺敏敬公主的丈夫。帖木儿王立国撒马尔罕后,沙乌可又兼任碣石总督之职,负责碣石一切军政事务,同时督建在战火中遭到破坏的碣石阿克塞行宫。

帖木儿王北征金帐汗国,正值沙乌可背上长痈,深受其苦。帖木儿王命他留镇碣石城,同时辅佐王孙莎勒坛处理国政。莎勒坛是帖木儿王最钟爱的长子只罕杰尔的儿子,只罕杰尔在回历七七八年(约1377年)殁于战场,此后,帖木儿王将莎勒坛立为王储。这次帖木儿王出征,将莎勒坛留在撒马尔罕。莎勒坛被要求:凡遇紧要大事,即使擅作处理后,也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向沙乌可说明情况,如果沙乌可认为不妥,莎勒坛就需要采取措施加以改正或补救。

不过,沙乌可的禀性为人颇有些像他的先祖察合台,虽然受到帖木儿王百般倚重,却不是个喜欢揽权的人。与处理国家大事相比,他更喜欢将时间花费在对碣石城的建设当中。

我们一行人在馆驿刚刚安顿下来,沙乌可就派来第二批使官。使官说,沙乌可要在总督府花园宴请我们。

我们在使官的引导下来到花园,沙乌可已在花园内门亲自迎候。我们这一行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在沙乌可看来一定着实古怪。我知道,沙乌可对我们所表现出的热情完全是因为公主,他与欧乙拉公主有着相同的血脉,另外,身为曾经强大的元王朝最后一位皇帝的女儿,她的高贵身份也理应受到沙乌可尊重。

为了迎接公主,沙乌可命人在溪边建起三座素缎帐幕,我们被直接引入其中最大的一座,那里已经摆下丰盛的午宴,沙乌可请来的客人全都等在帐幕里了。

沙乌可的夫人诺敏敬公主与欧乙拉公主曾多次参加帖木儿王举办的宴会,一向熟识。夫人仍以浓妆示人,与欧乙拉公主见礼时,她挑剔的目光迅速掠过公主周身。公主一路风尘,衣着素净。

然而,就是这个崇尚朴素自然的女人,风采惊艳,不可言喻。

夫人半是喜爱半是嫉妒地说:“公主的美丽永远与众不同。”

欧乙拉公主客气地回道:“您过奖了。”

沙乌可请我们入座。公主坐在右席的首座,她下面依次是索度、索度的妻子、我、还有阿依莱。左席都是沙乌可请来作陪的手下各级长官以及他们的家眷。女眷中多数人从未见过公主,她们显然都被公主的美貌迷住了,艳羡的目光总在她脸上逡巡。对此,公主安之若素。

沙乌可为我们准备的第一道大菜是煮羊肉。香气扑鼻的羊肉被盛在带柄的巨盘中,一位穿着罩衫,两个戴着皮袖套的侍者将羊肉切成碎块,分装在银盘和瓷盘中,放在我们的面前。欧乙拉公主、沙乌可和夫人使用银盘,其余的人都使用瓷盘。在帖木儿帝国,只有帖木儿王、王后和王子们有资格使用金盘。

第二道大菜是烤马肉,侍者细心地将马肉和羊肉都切成肉块,在盘上摆上两列,然后加入肉汤。做完这件事后,他们将面包切开分给我们。沙乌可的厨师手艺一点不逊于帖木儿王的厨师,他们制作的面包有酸面包、甜面包、黑面包和牛奶面包四种,所有的食物都精致可口,尽够食用。

沙乌可相当了解公主的喜好,当天准备的酒主要以醇甜的马奶酒为主,配以白酒和果酒。在如此炎热的季节,马奶酒是最好的消暑饮料。另外,他还吩咐厨房给我和阿依莱准备了橘子果汁。

酒过三巡,侍者撤下肉盘和酒杯,奉上了一个巨大的果盘,果盘上面摆放着葡萄、甜瓜、桃子、橘子、石榴、苹果、梨等七八种水果,这些水果中最好吃的还得说是甜瓜,细心的侍者将甜瓜的瓜瓤用小勺挖出来,放在漂亮的青花瓷碗中,我和阿依莱几口一碗,前前后后也不知吃了多少碗,最后,阿依莱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把所有的客人都逗笑了。

用过水果,酒宴就算尽欢而散。作陪的客人陆续告辞后,沙乌可吩咐先前奉命去请我们的一位使官带我和阿依莱到花园其他地方游玩一番,顺便消消食。我和阿依莱如同约好一般,一左一右拉着公主的手,非得让她陪我们一起去玩儿,公主简直太惯宠我们了,不顾索度的反对,欣然应允。

索度和他的妻子被请到左边的帐幕,右边的帐幕是留给欧乙拉公主的,等公主游玩回来后将在这里休息。晚上,沙乌可和夫人还要在花园中的另一处行宫继续款待我们。沙乌可说他有午休的习惯,向欧乙拉公主正式提出约请后,便和夫人乘马车返回他们在花园外的私人府邸。

总督府的花园实在太大了。路上,使官兼做向导,介绍说,沿外墙绕花园一圈,足有三十里还长。花园中遍植鲜花,随处可见流水淙淙。路旁树木浓荫蔽日,花园中央,建有一座假山,假山四周,引水环绕。我牵着阿依莱的手,引着他小心翼翼地踏过水中圆石,沿着陡峭的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从山脚延至山顶,公主放心不下年龄尚小的阿依莱,在下面不断向我们招手,叮咛我们小心脚下。

假山山势高峻而山顶平坦,站在山上,四周景物尽收眼底。

花园之后,有一处果园,果园的面积与花园不相上下,两者之间以一排粗壮高大的树木相隔,果园与花园互相衬托,愈觉景致明艳动人。至于各处亭、阁、台、榭,墙壁之上多镶嵌金碧色的琉璃,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果木花丛之间,羚羊出没,为花园增加了别样的动感。

我们没进果园,游毕花园,使官引我们去看大象表演。沙乌可一共饲养着六只大象,都养在花园东侧的象苑中。象背之上各架木楼一座,木楼前插着两面彩色旗帜,木楼中坐着五六名象童,导引大象表演各种节目。其中一头大象来到阿依莱面前,用长鼻子将他卷起,抛到空中,又接住,阿依莱先是吓了一跳,后来一边高声尖叫,一边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也要玩儿。使官让一个象童下来,把我放在木楼之上。我们指挥大象与马竞走,大象起步奔跑之际,大地为之震颤。难怪在战争中,一头大象的战斗力抵得上千余步兵。据说大象冲锋之时,凶狂无比,迎面之物,无论是人是物,都无力抵挡,倘若大象将长牙撞断,留下短牙,便仿若利剑一般。

从象苑出来,我们又去看了色彩艳丽的热带鸟和热带鱼,公主像我和阿依莱一样玩得兴致盎然。我们回到帐幕时,沙乌可夫人已经在帐中等候我们多时了,夫人见欧乙拉公主脸色微红,香汗涔涔,不觉笑道:“都说公主从容庄静,高不可攀,其实骨子里仍像孩子一样贪玩。”

欧乙拉公主回以微笑,忙着梳洗打扮,并不回避夫人。这工夫,阿依莱躺在东侧的地毯上,睡着了。

公主坐在梳妆台前让我给她梳头时,夫人走到公主身边坐下来,注视着公主的侧影。公主的侧影像美玉雕成的塑像一样润洁精致。

“公主。”夫人欲言又止。

公主的头发抓在我的手里,她的头不能转动。她从镜子里向夫人露出笑容,彬彬有礼地问:“您有话要对我说吗?”

“也没什么,就是想跟您随便聊聊。”

“您的意愿,我一定奉陪。”

夫人嘴上说聊聊,却不急于开口,晶亮晶亮的目光在我身上睃来睃去,那样子,像我在书中看到过的奴隶主,正在评估一个奴隶的价值,只是没有让我张嘴察看我的牙齿。

我将公主两边的头发固定,中间结成像云朵一样稍显蓬松的发髻。刚才游园时,我想到一种别致的发型,公主从来不反对我在她的头上进行任何试验,对于我的顽皮,她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宽容。说真的,若非她的一味娇纵,我恐怕很难将我的构思——哪怕是荒诞的——付诸实施。我敢保证,公主梳着这样的发型参加今晚的宴会,一定会让男宾们为之心动,女眷们为之眼红。

果然,有一个人已经先眼红了,她就是夫人——诺敏敬公主。

“好灵巧的一双手啊!这大概就是东方人在他们的书中描写的云鬓吧?配上您这张精致的脸简直美极了!您的身边有这样的侍女侍候,真是您的福气。”夫人发出由衷的赞叹。

公主往脸上扑了一点胭脂,认真地回道:“您弄错了,塞西娅不是我的侍女,她是我的女儿。”

我的喉头紧了紧。公主竟然说我是她的女儿!而我多么希望我有足够的才能,配做她的女儿。

夫人却“扑哧”笑了:“您才多大的人,就说这样的话!”

“塞西娅真的是我的女儿,还有沙哈鲁、阿依莱,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只怕我不能认同您的想法。公主您的心地虽然像草原一样辽阔,像母亲一样善良,可您终究还年轻,不能这样度过一生。您应该有一个好的归宿。”

“谢谢您的关心。可我觉得很好了,帖木儿王用他宽广的胸怀收容了我,使我免于颠沛流离之苦,我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不仅如此,他和大王后担心我寂寞,还把沙哈鲁送到我的身边托我照顾,他们对我真是太了解了。塞西娅和沙哈鲁性格不同,各有所长,您想象不到,他们有多了不起!”

“不过……”

“不过?”

“您不觉得,帖木儿王这样做,也许是真的希望您能成为沙哈鲁的母亲。”

公主惊讶地看着她:“哎,您的想象力误导了您,好在您只是开个玩笑。我和您都清楚地知道,帖木儿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您是不是觉得帖木儿王老了?”

“英雄不老。帖木儿王精力充沛,我时常觉得他很年轻,像王孙莎勒坛一样。”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呢?”

“不是不能,是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您坚持要我回答,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的确想做一个母亲,但不一定要养育自己的孩子,至于成为别人的妻子,我从未想过。”

“为什么?”

公主沉默了一下:“我想,一切都是天意。”

夫人的脸上流露出惋惜之色,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对于欧乙拉公主,她不能因为她拒绝而生气。何况,公主天性中有一种可爱的直率和单纯,她对她就是想生气也生气不起来。

她们转换了话题,转换得像流水一样自然。

“大军出征前我见过小沙哈鲁了,他越来越温文尔雅,像个诗人。对了,他写诗吗?”

“他写诗,还画画。我和塞西娅看过他画的一幅画,他给我们看的,我觉得很好,塞西娅也说沙哈鲁很有画画的天赋。不过,他写的诗从来不肯给我们看,您知道,他一向是个害羞的孩子。”

“您竟然说是塞西娅认为我们的小沙哈鲁很有天赋,您的话好像是在告诉我,您很重视这孩子的意见。”

“别的不说,塞西娅对艺术的鉴赏力和她的审美情趣无人能及,相信您不会反对我对她的评价。”

“是,当然不会了。眉生金星,她的天赋异禀在帝国无人不知。否则,凭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帖木儿王会让她在礼房负责一切宫廷贡品的装饰?而且还有二十多个大男人要对她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夫人,塞西娅前些时候刚过十岁生日。”

“刚刚十岁吗?太了不起了。您究竟是怎么发现她的?我相信,在您发现她之前,她一定只是个在乡间野地里奔跑疯玩的野丫头对吧?”

“金子埋在沙子里,不是别人发现了它,而是它本来就存在。”

“可还是需要有人来发现啊。”

“也许,是因为金子的光芒碰巧闪了我的眼睛。”

“塞西娅很幸运。公主,宴会就要开始了,您愿意赏光和我一起走进宴会大厅吗?”

“那是我的荣幸。”

公主让我叫醒阿依莱,我们跟在公主和夫人的身后走出帐幕时,看到索度和他的妻子正恭恭敬敬地站立在帐外。他们也许是想来同公主说一会儿话的,但夫人恰好在,他们便没有进来。

夫人与公主在前面并肩而行,我和阿依莱跟在她们后面,索度和他的妻子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就保持着这样的顺序走进了宴会大厅。

我得承认,当时,夫人与公主的对话在我的心里并无特别的意义,直到许多年后,我才偶然想起,夫人那一番隐讳的话语,是不是代表某个人的意志而对欧乙拉公主做出的一番试探呢?